西西河

主题:【文摘】豆花儿 -- 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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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豆花儿

    ????豆花儿

      

      柳婆婆的河水豆花儿,在下半城榜眼坊水井巷一带,是远近闻名的。

      柳婆婆其实算不得老,五十都不到,素素净净,清清爽爽的一个人。什么时候见了,头发都篦得齐齐整整,没个乱的时候。看人说话,又都抬眼看人,端端正正,客客气气的,亦不多说。嘴老平着抿着,说话的人以为在笑,细看又没笑。

      柳婆婆有个小孙女,成天跟着,婆婆,婆婆的叫。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老老少少,也便皆跟着叫了。

      

      街坊里几个半大小子,开始长毛了,捏了五分一毛的,差来打豆花儿。居然唧唧歪歪地说柳婆婆如年轻些,定是豆花西施。柳婆婆听了,亦不说话,只脸板了些,手一抖,到得碗里缸里的,比平日少了二三成。

      小子们不敢吭声,端回去。不一会就被大人又端碗带了回来,和柳婆婆说得几句,就皆被扯着耳朵揪了回去,关起门来悄悄骂。

      

      只有些老街坊还知道,柳婆婆原先不叫柳婆婆。老早是街口牌坊北边,中药铺柳老板家的二小姐,大名柳疏影。柳老板、老太太,还有柳大少爷都叫影影。伙计下人的,叫二小姐。街坊邻居,皆叫柳二小姐。

      柳老板人胖,却心善,有街坊邻居来抓药,缺钱没钱的,伙计皱了眉,柳老板大都会出来说,莫来头,莫来头。先拿起去,治病要紧,二天再说。后来,多就不说了。

      待到市西中学读书的时候,又被柳大少爷的大学同学,悄悄疏影、疏影的叫在信上。叫得夜里悄悄对着江里的月亮,流得不少泪。

      

      后来,日本人来了,国民政府也搬来了,那人和她哥却皆要走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说国家有难,当青年军去。

      柳二小姐非要嫁,柳老板没得办法,想想那人屋里在乡头,嫁了也住娘家,就点了头。嫁了没几天,那人和她哥就一起走了。

      都晓得柳二小姐嫁了,但街坊邻居习惯了,还是柳二小姐、柳二小姐的叫着。

      

      一走就是好久,还是疏影、疏影的信上叫。在云南时,信还来得多。待跟了孙立人孙长官去了缅甸,信就少了。有一阵,信也没了。柳二小姐一个人去国防部问,都说不晓得不晓得。只有翻报纸。

      等再来信,居然说是到了印度。好远的地方,柳二小姐想。

      

      胜利了,那人亦回来了。儿子都会满地走了,却不会叫爹。回来的只是一个人,就都问,人呢,人呢?那人只苦了脸,不敢作声。原来柳大少爷早留在缅甸大山里,回不来了。

      柳老板眼见着,就瘦下一圈去。

      呆得没多久,来了命令,那人又跟了杜聿明杜长官去了东北。

      来信说冰天雪地的,不习惯,林彪也蛮凶的。再后来,信没了。这次是真的没了,说是留在了个叫四平的地方,也回不来了。

      柳二小姐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心想还四平?那有一点儿平哦。

      

      解放了,中药铺亦公私合营了。柳老板没事儿可干,又不敢说话。人见天的,便一圈一圈瘦了下去。没几年,也走了。柳老板一走,老太太丢了魂儿般,没得好久,也走了。一大家子人,只剩得柳二小姐和儿子。

      十来年的,送了四个人走,柳二小姐心里想不开。但有儿子在,想不开也得想开。等想开了,却老了好大一头。

      柳二小姐就老了。街坊邻居亦就慢慢改了口,柳二小姐成柳????了。

      

      柳????开始推豆花儿卖,就是这个时候。

      早上先买豆浆,中午晚上的,买豆花儿,一天就做一锅。街坊邻居大都去买,一开始多只是好心,后来却皆说,硬是好哦。

      有人说柳????的豆花儿好,是因了水井巷里,老黄桷树边那口老井,几百年了得嘛,又靠长江,水是活的。有人说不是,人家柳家老太太屋里,原本就是乡头开馆子的,那卤水,点得硬是有窍门。还有人说都不是的,人家做小姐的时候,手就巧,做啥子都认真把细,又爱个干净清爽,做豆花儿,当然做得好哦。

      谁晓得呢?反正吃过的皆说好,还要来买。

      

      那日子,如江里轮船汽笛声一般,一阵儿一阵儿,呜呜地,扯得老长。长得如在水井巷路上墙头,窜来窜去。

      汽笛声,日日夜夜的,天天皆有。下半城江边住的,听得久了,会一下子想不过来,不明白是日子把汽笛扯长了,还是汽笛把日子扯长了。儿子长比柳????还高了。

      儿子倒真是个好孩子,沉默寡言的,话也不多,但争气,书念得好。把书念好了,柳????心头就高兴。念的是水电中专,毕了业,要去了山里建水电站。

      儿子舍不得妈,柳????却说,去吧,去吧,男人那有栓在家里的。儿子便走了,城里就只柳????一个人了。

      

      柳????一个人过得好几年,一天收了信,喜滋滋的收拾收拾,也去了山里。

      一去,就是大半年。街坊邻居想打牙祭的时候,便想起柳????了。想起柳????,就想起柳????的豆花儿,想起那豆花儿,就咽了咽清口水。打发小子姑娘多跑几条街买来的,又都说卤水点得不好,咬口亦不好,反正不大对头。

      街坊邻居想那味儿,想得都快搞忘的时候,柳????抱个小孙女,坐船回来了。

      

      小孙女还不到一岁,又忙孙女又忙豆花儿的,街坊邻居看着,都帮柳????喊累。柳????却不觉得,反见精神些了。

      豆浆、豆花儿的,倒真是养人,小孙女能走路了,跟在柳????屁股后头,在水井巷钻来窜去,象江头汽笛声似的。小孙女大了。

      汽笛还是呜呜地,儿子带着媳妇坐船回来了,探亲。柳????嘴也不抿了,成天看着,都象在笑似的。又是一大家子了。

      没呆多久,儿子媳妇又走了。小孙女跟婆婆比妈妈还要亲,不愿走。柳????也不愿小孙女走。儿子媳妇便说陪婆婆吧,陪婆婆好。两三年凑一次探亲假,再回来。

      

      江里的汽笛声,还是呜呜地,断了,又紧跟着续上,还是老长。

      街坊的小子们,一个个看着脸上长毛了,姑娘们,一个个看着胸脯长挺了,却又一个个笑着哭着送了走。上山的上山,下乡的下乡。

      

      儿子媳妇来信,说就快回来探亲了。等呀等的,却老没见人。却来了个儿子媳妇单位上的人,蓝衣蓝帽,象个干部似的,还带来几包东西,说了话,呆了半天,就走了。

      那个晚上,街坊邻居似听见柳????屋里,好象也呜呜地。又不真切,都当听那汽笛声听久了,岔了耳朵。

      那两天,柳????没推豆花儿。街坊邻居正奇怪着呢,第三天,又推来买了。只是几天,柳????似变了个人,嘴抿得更平更紧了。经常呆了似的,盯了江头的船看。

      

      街坊邻居们慢慢方才知道,儿子媳妇探亲的船,晚上过泸州,两岸造反派武斗,用了炮。放炮的人不小心,把那船打沉在江头了。

      几十号人,都留在江里头,起不来了。有的捞到了,有的没捞到。儿子媳妇就都没捞到,两个人又都回不来了。

      

      这一下子,柳????真就有些老了。平素挺得笔直的腰板,似亦有些驼起来。一头篦得齐齐整整的黑发,现了缕缕的白,又多。

      街坊邻居,老老少少的,于是皆跟着小孙女叫婆婆。柳????,便这样成了柳婆婆了。

      

      江里的汽笛声,还是老样子,日日夜夜的,天天皆有。让人真不明白是日子把汽笛扯长了,还是汽笛把日子扯长了。小孙女一天天的,也大了,上学了。

      七八岁的小人儿,出落得跟柳二小姐小时,几乎一模一样,水水灵灵的,又多了些她爸的俊秀,只是大了却丢了活泼,话也少,心事重重的,静得跟柳婆婆一个样,走个路象没声似的。都说这婆孙俩呀,真是像。

      

      街口牌坊被砸了,榜眼坊也就叫不成了,改了向阳街。水井巷还叫水井巷,老井还在。柳婆婆还是天天天没亮就起来,担了第一挑水回来推豆花儿。

      满街都变颜色了,街道用油漆刷的。有黄有白,但还是红的多,又有字有葵花有人像的,煞是好看。街坊邻居都去看着街道刷呀写呀画的,都说真好看,喜庆。

      

      街道来了通知,通知街坊邻居请宝像,家家都要请。大家伙儿皆说应该的,应该的。当然要请,砸锅卖铁也要请。

      宝像有两种,一种瓷,一种石膏。瓷的,石膏的又有两种。大瓷四块二角三,小瓷三块二角六。大石膏二块四角五,小石膏一块六角四。请的时候,街坊邻居都说瓷的经脏,好打整。石膏的不经脏,不好打整,所以请小瓷的多。手头不宽裕的,便多请小石膏。

      柳婆婆本素就爱干净,想了想,就请了个大石膏。

      

      柳婆婆捧了宝像回家,在屋正中间柜子上,找了块红绸铺了,端端正正的摆了。小孙女也正好放学回家,见了说,真好看,婆婆好多钱买的?

      柳婆婆说,傻女娃子,不能说买,要说请。婆婆小时候,你祖爷爷开张,请了好大个关公。就教婆婆说不能说买,要说请的。祖爷爷的话,要记倒了。

      小孙女说,记倒了。柳婆婆才说,二块四角五。小孙女又说,那要卖好多豆花哦。柳婆婆没说话。

      

      一天早上,柳婆婆担了水刚回,人还没进屋,便听得屋里哐啷一声,赶紧进去。一看,小孙女傻在柜子前,宝像在地上,碎了。柳婆婆急了,赶紧拣起来拼。七块八块的,还有些渣渣,拼是拼不拢了。

      婆孙俩呆了半天,柳婆婆先醒过来,拿扫帚细细的扫了,装在布袋里。对小孙女说,去上学吧,千万别说。小孙女呆呆傻傻的出了门。

      柳婆婆也呆了一会,豆花也不做了,匆匆出了门。找了大半个城,都没找到一模一样的宝像,只得挑了个差不多的,请了回来。

      

      小孙女放学回来了,还是呆呆傻傻的。看见柜子上的新宝像,眼一下亮了,再看,又暗了下去。静了半天,悄悄问,毛主席呢?柳婆婆亦不说话,指指床下的布袋。

      婆孙俩就静坐着,皆不说话。夜静了,没什么声儿,只剩得江里的汽笛声呜呜地。

      柳婆婆把袋子取出,把碎块拿手里看半天,叹口气,放回袋。拿来榔头,隔着布袋轻轻敲起来。敲成小块了,再放簸箕里,再敲,就成粉了。收起来,放进装石膏卤的缸里,再搅了搅。

      小孙女呆坐着,傻了一样看柳婆婆做,只不作声。柳婆婆做完,对小孙女说,去睡吧,可千万,千万不能说,说出去,我们婆孙俩,麻烦可就大了。

      说完,又加一句,对不起您老人家了,没得办法呀。搽搽眼,再说,去睡吧。

      

      江里的汽笛声,还是呜呜地,断了,又紧跟着续上,还是老长。

      柳婆婆还是一早起来担水,推磨,烧浆,点卤,做豆花儿。小孙女却心事更重了,走路更静得没声,人也瘦下去了,成天没几句话,连婆婆也叫得少了。

      小孙女病了,发烧。柳婆婆说,今天不去了吧,我去给你请个假。小孙女不说话,只摇摇头,走了,那脚步轻飘飘的,摇晃得没声似的。柳婆婆远看着,叹了口气。

      

      真就出事了。小孙女在教室晕倒了,抬到医务室,躺那儿,流着泪,呜呜地,老是一句胡话。老师同学本没听懂,又努力想听懂,待听懂了,脸都白了。小孙女呜呜地说,毛主席,毛主席遭做成豆花儿了。毛主席,毛主席遭我们吃了。

      街道来了,公安局也来了。柳婆婆被带走了,家里的新宝像呀,石膏卤缸呀,锅呀什么的,亦都被带走了。

      平日里,经常买柳婆婆豆花儿的街坊邻居们,也一个个的叫到街道,被公安局问了话,录下来,还得签上名儿。

      弄得大家伙儿都灰头土脸的,居然把宝像当豆花儿,吃了这么久,想想就罪过。

      

      判下来了,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二十年。开了公判会,还被绑了押来向阳街水井巷游了街。柳婆婆头发被剪了,乱糟糟的蓬着,身上也龌龊,差点认不出了,只那嘴,还是抿着。

      脖子上,挂了好大块牌子。牌子上柳疏影三个字,写得颠倒,又打了红叉叉,好多人都没认清,还到处问人。知道这名儿的老街坊,都不吭声,亦不说话。

      

      乡头来人,说是小孙女爷爷家的远房亲戚,把小孙女接走了。街坊邻居们凑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把小孙女送上了船。再也没人见过了。

      后来,有人听说柳婆婆是在西康的狱里,再后来,一点消息都没了。没人知道。

      好长一段时间,向阳街水井巷的街坊邻居们,都不吃豆花儿了。提起这豆花儿,大家伙儿都只是叹气。

      

      那日子,真如江里轮船汽笛声一般,一阵儿一阵儿,呜呜地,扯得老长。长得如在水井巷路上墙头,窜来窜去。

      住久了,听久了,会一下子想不过来,不明白是日子把汽笛扯长了,还是汽笛把日子扯长了。

      

    作者:搬起脚砸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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