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 小说】西直门立交桥上的爱情 -- 午夜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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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 小说】西直门立交桥上的爱情

    ( 简介:小出租司机,23岁的愣头青杨刚同学,一上西直门立交桥就不顺。头一回是看见金领裘丽·王女士颤颤微微举着砖头要砸车。二回被悍马包割了满脸花,三回被打了个乌眼青。小司机杨刚同学有点糊涂了:这几天是怎么了,天天上西直门,成天被一个30岁的老姑娘打?)

    又堵车了。杨刚索性降下车窗,点根烟提神。

    杨刚的出租车已经到西直门立交桥下面了。此时此刻桥上桥下,哪儿哪儿都是车。全中国的小汽车都跟这儿排队呢,乌龟下海似的,后头的衔着前面的尾巴,一寸一寸往前挪。

    广播里放了一段歌,然后播交通新闻。杨刚听明白了,今儿是遍地开花,全北京城堵车。看来,要从人海车粥里逃出生天去,他还得在这乌龟阵里修行。

    忍不住又数落刚才那小子的祖宗。靠,生的什么玩艺儿!杨刚说的嗓子冒烟,告诉他晚上八点前这西直门立交桥神鬼去不得。小子愣是不信邪,最后竟然梗着脖子说杨刚想绕远路,讹他。

    早几年,就冲这句话,杨刚准下车找板儿砖去了。前两天刚帮着的哥打过一架,耽误了一天车份儿不说,被三个姑姑从外地打长途轮流数落。杨刚的气焰有点低落。

    想到这儿,杨刚忍不住呸了一口。怎么被那小子一通嚷嚷自己就气晕了,怀着侥幸,想着没准儿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个穿假名牌的傻冒竟是个活郭靖呢。

    “什么郭靖阿,整一个欧阳克。霉到家了!花了三十分钟快蹭到桥底下了,他竟然要下车!”

    心里有气烟也抽得快,呼呼呼一会儿下去一截儿。实在无聊,腿控着方向盘,他开始四处打量。后视镜里看看,后面也是一出租,索纳塔里头,那的哥正吃盒饭呢,看样子是蒜苔炒肉。后排坐那两位都捂着鼻子。杨刚这个乐阿。

    前面那辆出租和他的一模一样,也是白色桑塔纳。看牌子不是一个出租公司的,车号也不熟。后座上并排俩人脑袋,一男一女。

    又开始播报交通新闻了,杨刚听得胸口这个堵,顺手找盘歌带塞进去。刚选好个歌还没抬头,就听见砰的一声,杨刚那剪得蹦儿齐的分头一家伙扎上了自己的方向盘。

    撞车了!

    杨刚反应挺快。煞车、下闸、开车门,他就冲出去了:堵车没生意,还撞车?今儿这日子不过了!

    没等他冲出几步远,就见前面那车上也跳下个女的。大冬天里穿了一身雪白的大衣,把杨刚吓了一跳。那女的高跟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路边乱走,猫着腰低着头也不知道找什么。

    杨刚还没琢磨明白呢,那女的已经直起身子,手里高高举着半块砖头。一看那抓砖头的手,杨刚乐了:这人肯定没打过架。有这么抓板儿砖的吗?这是要拍人家还是拍自己阿?

    乐归乐,杨刚可没含糊。几步上去就把那女的拦住了。这时候开白色桑塔纳的哥们儿也到了,喘着粗气喊:“哎我说,你们吵嘴归吵嘴,你跳什么车阿?跳车也行,您倒是先言语一声阿。心脏病都快让你吓出来了。”

    女的一声不吭,直往上闯,就象根本没看见两个开出租的大老爷们儿。她眼神发直面无表情,脸白得跟那白大衣快一个色儿了。活了二十三年、打了二十年架的杨刚知道,这女的虽然手在哆嗦,可是要拼命了。

    “小姐,要闹等过了立交桥再闹成吗?”

    “小姐,别价阿。有话好好说,您先把砖头放下。砸着别人砸着自己都不是好玩儿的。”

    “小姐,您别往我身上走哇。我这么大个儿戳这儿呢。”

    “小姐,要不我把那个惹您的混蛋叫下来,等那时候您再拍他怎么样?”

    一老一少紧这儿劝,后面那个的哥也跑上来帮忙:“咋的了这是?”一嘴的蒜苔味儿。

    “去,赶紧把车里那个也拖出来。我看这女的今天是真要砸了。一会儿警察来了谁也别做生意了。”

    “蒜苔炒肉”跑过去叽咕了半天,杨刚这边俩老爷们儿对付一个大姑娘,摸不得碰不得,只能学习咱们解放军用血肉长城,大北风刮着汗都下来了。

    “他不肯下来。”

    “我靠!”“蒜苔炒肉”一句话,这边俩爷们儿都急了。

    “他不下来怎么办阿?”“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拉屎擦屁股,他没学会阿?”

    杨刚对“蒜苔炒肉”说:“顶我会儿。”跑到桑塔纳后边拉开门,“下来!”

    里面那男的居然很镇静,抚了抚眼镜说:“我还没到地方。你们半道让顾客下车是违反规定的。车号我已经记下来了。”

    杨刚好容易压住火:“那个女的,你去劝劝,把她哄上车。”

    “我劝了她不听。现在她情绪很激动,我下去只会让事情恶化。我建议你们给她时间让她冷静冷静。”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扔下她不管?”

    “这么多出租车,天还亮着。等她平静下来,自然可以打的回家。”

    杨刚好好喘了口粗气:“就是说,你不下来是吧?”那男的偏过头去再不理他。

    他砰的一声关上门,粗声大嗓地骂了一句:“孙子!”

    现在变成三个的哥对付一个手持板儿砖的大姑娘。后面的喇叭声把人的耳朵都会吵聋了,喊什么的都有:

    “干什么呢?”“废物,快点!”“让她拍吧!”

    也还是杨刚年轻手快,瞅个冷子上去把砖头抢下来了。根据他以往打架的经验,邪火上撞要和人拼命的主儿,一旦失了武器,会有那么0.23秒愣神儿。趁那姑娘一愣神的功夫,三个的哥就把她塞进杨刚的空车里头了。人一进车,杨刚马上把双侧后门锁了。这下消停了。

    “小兄弟,”开桑塔纳的哥们儿扒着车窗,“我北辰公司的四儿,回头再好好谢你。”

    “没得说大哥,我杨刚,万泉寺的。”

    “我得赶快走了。那女的拉一段扔公共汽车站吧。”

    “成。那个男的,你得好好折腾折腾他,太不是东西。”

    “成!”

    老司机的话点醒了杨刚:我过桥干什么?照直开,先把后座那位撂下再说。

    过了立交桥没多远就是公共汽车站。“下车吧。”杨刚看看表,“您这按起价算,10块。”

    没回音。杨刚看看后视镜。那位缩在大衣里,依旧保持着被扔进车里的姿势,连眼睛好象都没眨过。

    得,受刺激过度,傻了!

    他叹口气:“嗯~~小姐,您要是想回家,说个地点,我拉你。要不,您就这儿下车,好吗?”

    还是没回音儿。杨刚又看看后视镜,这女孩儿应该比他年纪大点儿。叫小姐亏了。可究竟大多少,他又说不上来。兴许三十,兴许二十五,反正女孩儿一化妆,他就看不准年龄。叫大姐不知人家会不会不高兴。模样嘛,倒挺秀气,尖尖的下巴,一双大眼睛又深又扣,真不象拿板儿砖拍人的主儿。

    这位手里死死抓着今年最流行的悍马皮包,上面亮晶晶一圈金属片儿。白色大衣虽然沾了点儿土,折腾这么半天还笔挺笔挺的。看样子该是哪个写字楼里的小白领。

    可惜阿,杨刚自来对瘦女孩就没什么兴趣,否则可要好好观赏一番。一天拉那么多人,难得遇上个赏心悦目的。

    “小姐?您看我在这儿等半天了。好赖您说个地儿,老堵在这儿,不合适阿。”

    就在杨刚即将失去耐性时,他的肚子发言了:咕~~~咕噜咕噜咕噜。动静挺大。他这才想起,从上午十点出来,还没吃饭呢。

    “我要去马克西姆。”

    “什么?”杨刚气得声音都变调了,“您知道咱们现在在那儿?西直门外。马克西姆在哪儿?崇文门西大街。快到下班高峰了,这时候您让我跑大斜角穿北京城,不是逗我玩儿吗?”

    “我要去马克西姆。”

    杨刚头有点疼:“小姐,现在这个点儿往那儿奔,您打算吃晚餐还是早餐阿?”

    “我要去马克西姆。”

    “咱们换个地儿行不?说实话,我也饿了”

    “我要去马克西姆!我要去马克西姆!”

    前面这丫头说话都跟梦游似的,细声细气,杨刚没留神。冷不丁最后用喊的,把他吓了一跳。

    “马克西姆就马克西姆,你喊什么?!”

    “我要去马克西姆。”听声音不太对,回头一看,后面那位已经满脸是泪,脸上的妆冲出好几个道子。

    “好。”杨刚打着车,无可奈何地往前开,准备掉头。没开出去几米,又在路边停住,“等等。从这儿到崇文门。连跑带堵怎么也得一百以上。你先把钱拿出来我瞅瞅。”

    女孩儿象是饿得受不了,动作特别慢。不过那钱包一打开,杨刚放心了。别说那一摞子四位老同志,就边上那一溜信用卡也够了。

    “马克西姆是吧?”杨刚暗暗把裤腰带狠狠勒进去一个扣眼儿,“咱这就去!”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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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西直门有砖头啊,哪儿啊,是北京的西直门吗
    • 家园 【原创】第二天晚上(2)

      “It's fun to stay at the Y-M-C-A.

      It's fun to stay at the Y-M-C-A.”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

      来伊甸之东的女士们是撒开了。她们累了一天,不想被电声迪斯科吵得半聋,也不要什么款款深情成双成对的华尔兹,探戈给自己填窘。她们是来肢体运动的,她们是来按摩大脑的,她们白天辛辛苦苦委曲求全装乖弄巧寄人篱下,她们晚上凄凄切切精疲力尽青春消逝孤灯残影。她们要奖励自己,她们要放松自己。

      音乐经典到泛滥,舞姿随便到狂乱,笑容舒展到灿烂。THAT'S GREAT!

      杨刚忙活得厉害。不断地扭胯,甩手,转体,还要随时保持身体三道弯儿(SORRY,现在叫经典S造型)。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有艺术天赋,因为跳舞原来这样简单。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切搞定!

      女士们在他身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抖肩,抖手,抖胯,十字步,矩形步,转身,下腰。斗舞阿?杨刚心想,咱一个爷们说什么也不能输!来一个斗一个挤下去一个,再来一个再斗一个,又下去一个。。。瀑布汗那,把厚厚的头发打湿了,卷卷地贴在额头上。

      女士们疯狂了。这样青春专注的面庞,这样高大剽悍的身体,特别是这样没有杂色没有稀薄没有后退没有地中海的浓浓密密黑得闪光的头发,自从跨入大学的校门,有多少年不曾见过?

      王裘丽独自坐在沙发的角上,一支细细的藕色顶灯乖巧地斜斜照着。女友们经不起DJ那磁性声音的鼓动,纷纷下场“发泄”去了。她径自发了会儿呆,一瞥眼,远远见人群里头杨刚一副受宠若惊手忙脚乱的傻样儿,女人们举在半空的手臂宛若一道密密的网,几乎撓到他脸上。连号称“红遍理科五大系”的秦红琳也老当益壮地夹在里面。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孔雀和蜘蛛精。”她扭开头,继续一个人想心事。

    • 家园 【原创】第二天晚上(1)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十个女人,那简直是开鸭场了。

      杨刚找到“伊甸之东”酒吧门前,看着这么多莺莺燕燕,象所有正常的适龄男青年那样,他的头晕了。

      他不相信,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王裘丽能摆下这么个粉红大阵。可就算万一真是这么回事儿,他也一百个没意见。

      这些女孩三一群五一伙,大多还穿着上班时的套装脸上化着庄重的淡妆。可脸上那神气,个个如同出了笼子的鸟似的,眉毛眼睛嘴巴,没一个不是灵动异常。热烈的霓虹灯和街灯照耀下,她们站在大街边上,旁若无人地嘻嘻哈哈搂搂抱抱。惹得冬天的夜晚连同过路的人们的心里,都仿佛要喧哗起来。

      这情景,对于常常在男女比例1:0的环境里工作的杨刚来说,实在是太诡异,太。。。爽了!

      杨刚鹤立鸡群地戳那儿,完全找不到方向。但这不妨碍他发现了几个同样面带羞涩点缀其间的“护花使者”。正想挤过去搭讪一下,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一定是这个!我找到了!”一愣神的功夫,五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狂奔而至。呼啦一下,众星捧月大阵瞬间完成。

      “你就是杨刚吗?”“个子真高阿,有一米八吗?”“裘丽给你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别着急阿。”“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阿?”

      好象一盆鸽子蛋大的夜明珠,咣当一声倾倒在白玉石的仙人接露盘里。那清脆悦耳接连不断的叮叮噹噹,简直分不出个点儿来。

      杨刚蒙了。他的嘴除了半张着吸气,暂时失去了其他的功能。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和裘丽怎么认识的?”“你也要去美国吗?”“你这么小就拿博士了?”“你是哪个学校的?”

      问题继续象雪片一样迎头砸来。

      生平打架无数回的杨刚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以这种方式包了“饺子”。他想出去,但不知怎么出去(私下里也并不太想出去)。他想说话,可是老天爷,这些女人的嘴呱呱起来没完没了,根本不给他张嘴的机会。

      终于远处一道白色身影跑来。

      “裘丽!”“裘丽来了!”“裘丽,是不是他?我们猜得没错吧?”

      王裘丽气喘吁吁,手里拎着两个大购物袋。待看清站在中间那个黑色呢子大衣,系着长围脖的居然是杨刚,她的脚步顿时慌乱起来。

      “裘丽,过来呀!站那么远干什么?!”

      阵门大开,王裘丽被拉过来推了进去。大阵瞬间再次合拢,这次中央是两个“囚犯”。

      王裘丽和杨刚挨挨挤挤得转不开身。两人尽力躲避着彼此以及周围足有一千多度的视线。杨刚看天,王裘丽看地。

      “你看,我说没错吧?”“呵呵,你们俩倒是说话阿。”“不错,挺般配的嘛!”

      这是丈母娘相女婿吗?杨刚心里正犯糊涂,腰间被王裘丽捅了两下:“哎,给你的。”

      杨刚懵懵懂懂接过来一看,两个购物袋:“这是什么?”

      “赔给你的衣服。”

      杨刚提起衣服看看,一件暗灰高领线衣,一件纯棉精纺背心,全是进口名牌。“我不要。”他嘟囔一声,塞回女孩手里。

      “为什么?”王裘丽抱着两个购物袋有点转不过筋来。

      “没事儿我要你衣服干什么?”声音越来越大。

      “你!”王裘丽恨得牙痒痒。多年的姐妹党们已经看得渐入佳境,这种小情人间的打情骂俏从来是热播戏码。“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我不!”

      “拿着!”

      “不!”

      王裘丽用尽全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额角上秀气的青筋突突突蹦了老高。对于这个八层纸厚的不透气牛皮灯笼,她很有用锋利的高跟狠跺那双42大脚的冲动。

      “哎哟,这么好的衣服还不肯穿阿?还真要我们裘丽用手绣吗?”姐妹淘们哄笑着。

      “不是,不是那样的!”王裘丽赤红着脸急急辩解。

      “好了好了啦!”秦红琳搂住裘丽的肩膀,“要不要进去再说。等一下没有座位了才叫惨呢。杨刚,今天晚上带一个男士,每桌白得一支红酒。你可得算我们这桌的。”

      “就是就是,快进去吧!我都冻僵了!”“进去慢慢说。”“我要挨着小帅哥坐。”“孩子都三岁了,正经一点好不好?”“生了孩子眼睛就瞎了吗?禁止歧视我们孩子他妈!”

      推推搡搡,稀里哗啦,杨刚不由自主地被裹胁着进了女性为主的酒吧“伊甸之东”。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居中坐在藕色垂幕隔开的半包间里。面前是一支支被灯光打得五颜六色的试管,身边一边三个坐着六个兴致勃勃的美女。中间的舞池里挤满了人,正随着DJ的呼喝跳得疯狂。

      赤裸的手臂,娇艳的兜肚,火红的嘴唇。桌上的酒瓶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微微跳动。今儿算来对了。杨刚咧着大嘴乐呵呵地想。

    • 家园 【原创】第二天(1)

      杨刚还没睁眼,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抽抽答答。心里头一阵烦,他翻个身,顺便用枕头堵了耳朵:“妈,您就别这儿添乱了。让我再睡会儿。”

      杨刚的妈没敢吱声。坐在床边儿上守着儿子默默擦眼泪。这下真把杨刚惹毛了,一咕噜坐起来:“不早就跟您说了吗,我没事儿。没事儿!您哭个什么劲哪?”

      “刚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杨刚的妈窃生生地问儿子,“要过春节了,外头净传说抢劫出租车的”

      杨刚燥得一抬脚蹦到地上,才发现昨晚上回来衣服都没脱,裤子揉得褶儿。他顾不得这些,直着嗓子对他妈吼:“您看看我,象是被人打劫的吗?敢打劫我的人那什么智商阿?!”

      杨刚的妈上上下下打量打量儿子。要说这四邻八座里头,论学习,她们家杨刚没太大的指望。十八岁前整日忙着打架写检查,拉下的亏空太大。可论起人才长相,特别是这男子汉的气魄来,怎么看也没有迈过自己儿子的。

      看了几眼,眼神终于定在儿子左脸上那三道齐刷刷的细长口子上:“那你的脸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杨刚背过身去收拾被子:“修车,刮的。”

      “你不是一向送出去修吗?”

      “我,我就不兴自己学学阿?您就别碎嘴念了,快整点儿吃的吧,我这儿还饿着呢!”

      儿子的饥饱向来是杨刚他妈的头等大事。她慌慌张张走到门口,忙又回头和儿子打商量:“稀粥早就做得了。咱们烙张饼,卷了鸡蛋就辣三丝儿吃?”

      “什么都行,您快点吧。还有,”杨刚叫住他妈,“您跟爸说,这点子小破事儿就甭向三个姑姑汇报了。回头别又为了三个破口子风风火火跑回北京来。”

      好容易哄走了老妈,杨刚一家伙又撂倒在床上。浑身这个乏呀,直想捂上被子,再来它个回笼觉。可是车份呢?那每天一睁眼就欠下的两百四十块钱车份儿呢?瞪着顶蓬杨刚无奈地意识到,为什么当初他想干什么三个姑姑都不同意,直到说干出租她们争着垫钱。

      老同志们,太狡猾了!知道杨刚的爹妈降不住他,仨员“杨门女将”又不能天天请假在北京城蹲守。索性在这野马脖子上套了个透明缰绳 - 车份。

      不是我们不聪明,实在是敌人太狡猾!杨刚叹口气开始清点昨晚上回来时扔了一桌子的发票和零钱。

      数了三遍,杨刚看看面前的帐:两百二十三块五毛。就这么点儿?这怎么可能呢?

      他杨刚可是有名的活不多干,钱不少挣阿。越塞车他越来精神。看着别人在车海里扑腾,自己却仗着小时候全北京撒欢儿打架垫的底儿,在小道儿胡同里窜来拐去。那份得意,那份自在。

      昨天是怎么了?!杨刚用力揪着自己漂亮的分头用力扯。昨天早上吃了三个花卷踩着八点的高峰出门,后半夜带三口子进门。辛辛苦苦十几个小时比平时八个小时挣的还少?

      到哪儿去了呢?扯头发!扯头发!

      啪!杨刚一拍桌子,那个拿他胸口当鼓擂的臭丫头,昨晚上她没给钱!

      ------------------------------------------------------------------

      叫王裘丽女士,还是裘丽王女士,全看您是土人还是洋人。是满嘴嚼着洋词儿的土海归,还是在原产地没动过窝儿的土著;亦或浑身牛肉味儿的洋生番,还是入土归流的洋朋友。

      绿卡上,她叫“JULIE WANG”。在“光头和尚”成群的加州理工学院,这个黑头发的JULIE,可是一众土洋师兄弟眼里的漂亮宝贝。

      名片上,她是 VSI 语音识别技术开发有限公司 亚太地区技术总裁,裘丽 王女士。和导师合开的小公司,开张没多久。不过名头还是满唬人的。

      可户口本上嘛,她还明明白白的是老王家的闺女,“王裘丽”。

      早上六点四十分,老王家的闺女王裘丽早就醒了。准七点钟叫她起床,是那个电子闹钟的任务。她坚定地躺着。直挨到闹钟痰喘似的咳出一大段电磁噪音,然后播报经济新闻。

      7分钟洗澡,5分钟吹头发,10分钟化妆,5分钟早点。。。完美的计划,精准地执行,恰如王裘丽女士的一生。

      从王家这闺女呱呱落地那一刻起,她今后的路已经刻画好了。出国,留学,学士,硕士,博士,教授,嫁人,生子,孙子。。。毫无新意。

      为此,她的教授爹和高级工程师妈查遍了字典。本想叫朱丽叶来着,还是教授爹想起那洋闺女和情人双双横死,彩头未免太差。赶紧改弦更张,取了这个相近的JULIE。又用谐音捏了裘丽这个中国名字。二十九年前,大卫彼得还没象今天这样满街行走,王家闺女在名字上,已经领先了潮流,

      四五种昂贵的液体一层层涂抹到脸上,各式各样的小刷子,棉签,纸巾此起彼伏。这是女人最庄严的时刻。她们用无穷的耐心与一掷千金,来祈祷传说中的花容月貌。

      王裘丽凑近化妆镜细细打量自己。昨晚闹腾出来的黑眼袋是遮不住了。是不是索性浓妆艳抹一下呢?王裘丽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象所有年近三十尚自恨嫁不休的女孩,淡妆素抹乃至素描,成了青春的尾巴,最后的坚守。

      王裘丽狠狠将粉底扔到一边。

      走进更衣室,王裘丽又踌躇起来。一个多星期没有学习《瑞丽》和《VAGUE》,她有点拿不定主意。

      其实一直以来,在吃穿住这些小事情上,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准主意的人。拿主意的也一直不是她。

      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取过那件珍珠白昵子大衣。细软的绒毛水波一样在指缝间起伏,王裘丽心底空空荡荡。

      “看,冬天里的纯白”,是师兄梁介夫的声音。

      王裘丽吓一跳,惊慌失措地看看穿衣镜,确定是自己白日发梦。慌慌张张披上大衣跑出了门。

      穿上高跟鞋走不快,从银晖小区走了差不多七,八分钟才到三环路。王裘丽捋了捋头发举手打车,三辆出租同时减速靠过来,王裘丽的小脸蛋儿吓得惨白。

      那全是白色桑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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