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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 夏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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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转自 天涯『煮酒论史』唐代诗人花边大全集

    作者:发愤蛀书

    [唐诗乱弹]遥望那个风流的渊薮(连载)

      蛀书有一个从小就一起下河摸鱼、下地偷瓜的哥们,他奶奶是个很有文化的地主婆,据说常常捧着发黄的古书抑扬顿挫,煞是让人仰望。俺那哥们得了地主婆的不传之秘,从小语文就牛叉得不行,讲起古代文人掌故来能让老师一愣一愣。打那时起,俺就对所有地主婆以及竖排的古书佩服得五体投地、四脚朝天。

      扯远了,蛀书小时候下河摸鱼的日子多了,常有河边走,哪能不湿脑?俺那脑瓜子密封性能比较差,所以有点进水。这脑子进水的后果可是相当严重啊,最大的后遗症有两个,一个是喜欢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另外一个就是喜欢看帖不回帖。前者是能力问题,俺家里没有古书、更没有地主婆,所以您就甭指望俺能改掉这毛病;后者是品德问题,俺在天涯社区当了若干年的资深潜水员之后终于良心发现了,于是注册个ID来发帖、顶帖。看在浪子回头、闻过能改的份儿上,诸位看官扔砖头请温柔点哈:)

      这次蛀书打算乱弹唐诗。魏晋与大唐,这是两个最让蛀书怦然心动的历史时段,也是整个中华民族风流的渊薮。王徽之雪夜访戴不见而返,晋人盛称其风流,今天要有人这么干,估计早就被送到非正常人类研究所当小白鼠了;贺知章金龟换酒,唐人乐道其放旷,搁在今天,回家肯定被媳妇抽得满地找牙。风流,那只是存在于诗歌中的传说了。蛀书之所以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些风流的往事,只是想告诉自己:其实咱还是可以活得更有诗意的。

      需要说明的是,既然是“乱弹”,那俺就不准备遵守什么劳什子学术规范了,高头讲章就算蛀书做得出来,各位看官怕也耐不了这个烦。乱弹嘛,最好是整点八卦。如果蛀书的“唐诗八卦”能引起大家伙儿对唐诗这个风流渊薮的兴趣,就不枉俺浪费这番口水。不过,蛀书掘下这个大坑,不知道有没有能力和时间把这个坑填满。反正,俺要开始了……

      1、陈子昂:咱们愤青有力量

      2、王维:命运就是该死的银行家

      3、白居易:三千宠爱在一身

      5、王勃:生得伟大,死得窝囊

      6、杜审言:拟把疏狂图一名

      7、孟浩然:白驴王子风流记

      8、杨炯:我酷故我在

      9、李适之:有时候人走茶凉倒是一种美德

      10、宋之问:人可以无耻到我这种地步

      11、郭震:做一个幸福的傻子

      12、高适:从乞丐到将军

      13、王之涣:最早的歌曲排行榜冠军得主

      14、崔颢:审美洁癖之痛

      15、元结:一个写烂诗的好官

      16、王 翰:自大跟自信也就一纸之隔

      17、陆羽:没娘的孩子是怎样自学成才的

      18、虞世南:初唐第一位诗坛大家

      19、王绩:壶里乾坤大

      20、李百药:大难不死有后福

      21、崔融:写文章也能写死人

      22、卢藏用:随驾隐士

      23、卢照邻:一个彻头彻尾的衰哥

      24、骆宾王:算博士算不到自己的命运

      25、张说:他制造了一个大唐梦

      26、张九龄:盛世的背影

      27、张旭:一个文静的疯子

      28、贺知章:愈老愈真的老顽童

      29、李白:原来吹牛也能做成大事业

      30、萧颖士:差点被韩国人抢走的宝贝人才

      31、李端:好诗赢得美人归

      32、钱起:从鬼那儿偷句的诗人

      33、韦应物:诗中神仙

      34、刘长卿:枉做了两次贪污犯

      35、李益:性格决定命运

      36、刘禹锡:一个猛男的心路历程

      37、柳宗元:其实男人也可以很林妹妹

      38、李涉:遇到了有文化的好贼

      39、韩翃:君子之美,赖人成全

      40、张巡:一身勇当千万军

      41、韩愈:“好奇”的圣人

    • 家园 挨篇花过,一看经验没了一大截

      断断续续看了三四天啊……hoho,这个系列看完,差不多也就该回营了……

    • 家园 44、温庭筠:鹦鹉才高却累身

      http://cache.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5/1/59245.shtml

        

        (代表作)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温庭筠(812—870),字飞卿,太原祁县人,太宗朝宰相温彦博后裔。据说周兴于岐,文王出猎,卜,辞曰:“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就猎了个一肚子计谋的姜太公回家,靠他辅佐才推翻了纣的统治。庭筠原名“岐”,按照上面这个故事,应该字“非卿”才对,不知道怎么就讹作“飞卿”了。反正不管怎样,温家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想必是对他日后的政治前途抱了极大的期望的。可是后来老温在江淮一带做官时,曾经被几个表兄弟臭揍了一通,自尊心很受伤,于是让“温岐”去承担这个耻辱,自己改名叫“庭筠”,金蝉脱壳了。不过他的字没有改,所以显得名、字之间没有一点联系。温庭筠确实没有辜负家里的期望,从小聪明过人,写起文章来动辄数万字,很是吓人。可惜这哥们长得不是一般的抱歉,又不修边幅,总穿得像乡下人,邋里邋遢的,所以人送绰号“温钟馗”。钟馗也有才,还中了状元;但是皇帝嫌他长得寒碜,不肯赏他官做。想想也是,钟状元那一张脸,像是从侏罗纪来的男恐龙,连鬼看见了都吓得挪不动腿,最后只好藉着这先天的优势,做起了捉鬼专业户。人们说温飞卿长得像钟馗,估计往门口一戳,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得绕着走,效果应该比尉迟恭跟秦叔宝这对儿门神好。

        不过男人丑点儿并不影响出名,只要他有足够的才气。温庭筠不但文章写得好,还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尤其擅长弹琴吹笛,他自己吹嘘说:“凡是有弦的东西就可以当琴弹,只要有孔的东西就能当笛吹。要是动用蔡邕先生制造的焦尾琴和柯亭笛,倒显不出咱温某的手段了。”这话说得很在理,您想想,灭绝师太手持倚天剑固然威风八面,但如果张无忌捏根树枝都能玩出倚天剑的效果来,那么谁强谁弱,高下立判。因为是文学加音乐双料学术权威,温庭筠没事时便写点小词玩儿,成了花间词派的鼻祖。“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把女性心理刻画得如此形象细腻,读者读了,真会疑心作者可能是一个兰心蕙质、空闺寂寞的漂亮MM。李商隐的诗朦胧凄艳、深情绵缈,跟温庭筠的词比较起来,恰似一对龙凤胎。

        大中初年,温庭筠到长安应试,名声很盛,效果却很差。名声盛是因为他才气过人,效果差是因为他的傲气骄人。说起他的才气,没人敢不服气。李商隐师从骈文名家令狐楚,一手骈文妙绝天下,可是有一天却为一联“远比赵公,三十六年宰辅”伤透了脑筋,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对句。温庭筠听了,立马对了一句“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书”,让李商隐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考场上,温庭筠是最让人侧目的考生,别个都在灯下吮笔挠头、绞尽脑汁地写作文,可他却双手笼在袖管里,斜倚着号桌,纸不铺、墨不磨,只是嘴里念念有词地吟着诗,然后头一歪,呼噜四起。到第二天该交卷的时候,才慢吞吞地将前晚所吟的几句写下来。据说他“八叉手成八韵”──作八个揖的时间就能写好十六句诗,当年才高八斗的陈思王都没有这么快呢──所以人送绰号“温八叉”,可见他才思之敏捷。这还不算,他在考场里实在太悠闲了,看见别人考得呲牙咧嘴的,恻隐之心大动,还会免费替人当枪手。据说他一场考试下来能代十多个人写试帖诗,搞得考生们都想坐到他隔壁左右。有才气的人都难免恃才傲物,温庭筠就有点刻薄。唐武宗时平毁佛寺,当时派出一个姓苏的监察御史在全国范围内检查工作,这个苏御史是个贪墨之徒,在各地寺庙中遇到了便于携带的银佛,就揣在袖子里带回家,人们送他一个绰号叫“苏捏佛”。温庭筠听了,说:“‘苏捏佛’,真是个好上联,我对一个‘蜜陀僧’吧。”众人听了哄堂大笑。此外,温庭筠还行为不检。他最喜欢逛的地方就是八大胡同,成天价的与裴诚、令狐滈等一干高干子弟喝花酒,喝得醉醺醺的,走到哪儿都是一股子烦人的酒气。因为这些毛病,温庭筠屡考不中──朝廷没有以破坏考试的罪名将他抓起来,已经够不错了。

        虽然总考不上大学,但温庭筠却不用担心找不着工作。常跟他喝花酒的哥们儿中间有一个叫做令狐滈的家伙,父亲是当朝宰相令狐綯(其父即李商隐的老师令狐楚),所以温庭筠就在令狐宰相家打秋风,待遇还相当优厚。唐宣宗喜欢听流行歌曲《菩萨蛮》,令狐綯欲投其所好,但又怕自己写出来的质量太次拿不出手,于是便请小温当枪手,因而令狐宰相越发得宣宗欢心。令狐綯也是个文化人,怕请温庭筠代笔的事儿传出去面子上不好听,千嘱咐万嘱咐让他别说出去。可是小温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于是大家都知道令狐綯新献上去的歌辞是温庭筠代作的,弄得他极没面子。有一天,宣宗写诗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叫“金步摇”,想了好久都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跟它对仗。温庭筠听说了,立马给他对出了一个“玉条脱”,“金”对“玉”,簪子对钏子,实在是再工整不过,可把宣宗高兴坏了。退朝后,令狐綯虚心地向小温请教“玉条脱”典故的出处,温庭筠先指出该典出自《庄子》,然后又不合时宜地多说了几句:“《庄子》是很常见的书,相公您处理政务之余,似乎还有必要抓紧时间学习啊。”这还不算,他还在背地里讽刺令狐綯,说什么“中书省内坐将军”,意思是说令狐綯学问太差、不能服众,实在不该坐在中书省里做宰相。由于令狐这个姓氏比较罕见,所以只要有同姓的人来投靠,令狐綯都会很客气地跟他们叙为同宗。结果后来有个姓胡的,觉得自己的“胡”与“令狐”的“狐”差不多,也跑来认本家。温庭筠写诗将令狐綯狠狠地挖苦了一通:“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就这样,就连平素极为倚重他的令狐綯也渐渐开始讨厌他了。后来小温觉得当初不该那样讥讽令狐大人,写诗忏悔道:“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其实他这是自作孽,跟《南华经》一点关系也不沾,怪只怪他自己太不把令狐大人当领导了。你不给领导面子,怎能期望领导给你位子呢?

        大中九年,礼部侍郎沈询主持考试。沈大人早就听说过温庭筠喜欢作弊,这次考试他特意命令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安排了一个位置,让温庭筠在他眼皮底下答题,省得他再捣蛋。这天温庭筠考得很郁闷,天还没黑就交卷走人了。沈询很得意于自己“单独考试”的创举,特地问温庭筠:“今天你作弊了没有?”温庭筠回答说:“今天监考严格,晚生不能亲笔替别人答题。不过还是趁着您上厕所的时候,给八个人每人口授了一篇文章。”沈询气坏了,这一科又没录取他。

        其实唐宣宗还是挺喜欢温庭筠的,毕竟他也喜欢写点诗,文人之间惺惺相惜嘛。可是后来温庭筠又把皇帝给得罪了。有一天,宣宗微服私行,在驿站里遇到了温庭筠。温庭筠犯了贾岛一样的错误,见皇帝衣著光鲜,忍不住鄙视他说:“看您穿得人五人六的,大概是个司马、长史之类的官儿吧?”宣宗摇头不言。“那就是参军、主簿或者县尉了?”宣宗心想,这温庭筠也太不长眼睛了吧,但又不好骂他。正好这个时候主考官沈询报告说温庭筠又在考场里帮人作弊,宣宗越想越气,心想:你猜朕只是个主簿、县尉之类的小官,朕这次就真给你一个小官当当,叫你牛!于是就给了他一个方城县尉。起草任命书的时候,中书舍人裴坦很为难,考虑了很久,终于写道:“孔门以德行居先,文章为末。尔既早随计吏,宿负雄名,徒夸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这话说得很委婉,正好体现皇帝的态度,即喜欢温庭筠的才华,又讨厌他的脾气。所以让你像贾谊一样到蛮荒之地挂职锻炼几年,要是能改造好,再把你调回来重用。

        京城名声极大的诗人温庭筠要到地方上做官了,这在大中九年的长安诗坛可是一种大事。在京的诗人们纷纷来给他送行,在送行的宴会上,纪唐夫的诗写得最好。纪唐夫的诗中有两句是这样写的:“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这两句诗是温庭筠真实命运的写照:鹦鹉能言,所以被人们关在笼子里当宠物;温庭筠有才,可是太爱招摇,容易引起当权者的忌恨。在方城做了几年公安局长之后,他又被调到湖北随州做了一任公安局长,极不得意。后来,徐商镇襄阳,将他请来做幕僚。他仍然觉得郁闷,便辞职下海,到扬州一带游历。

        此时,他的老朋友令狐綯罢相了,担任淮南节度使,镇扬州。因为对令狐綯当宰相时不肯在考试上帮一帮他怀恨在心,温庭筠来了扬州也不去看望令狐。后来有一天,他晚上喝多了酒,被巡夜的联防队员逮住了。前面说了,温庭筠长得丑,还不爱打扮,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家联防队员还以为这老头是哪儿来的盲流呢,抓起来一顿暴揍,脸打肿了,牙也掉了几颗。温庭筠不忿,这才跑去找令狐綯诉冤。令狐綯派人抓住了打人的凶手,可是凶手却辩解说:温庭筠同志深更半夜了还跟人喝花酒,喝多了便在大街上耍酒疯,他们打人,其实是正当的执行公务。令狐綯也没法,只好放人。在皇帝面前都牛B过的温庭筠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令狐綯不给他作主,他就自己跑到长安,向他认得的所有高官上访、写情况说明。正好这时曾经做过他幕主的徐商担任宰相,替他说了不少好话。为了安抚他,徐商还特意安排他出任国子助教。

        在科场上屡遭压制的温庭筠终于成了大学教授,第二年,国子监决定由他来主持考试。温庭筠在科举考试中吃过以权谋私的苦头,当然不愿意玩那一套,而是完全按照学生的文学才华来判卷。不但如此,他还把考试成绩排在前三十名的学生的试卷张贴出来,主动接受社会监督。这本来是好事,整肃考风嘛。可是这个时候徐商也罢相了,他失去了靠山。新上任的宰相杨收本来就觉得温庭筠此举有点哗众取宠,再加上温庭筠贴出来的试卷中有不少指斥时政的句子,一气之下把他的大学教授也撤了,致使尊敬的温老师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有一天他到杜悰(杜牧的堂兄弟)家园子里游玩,这时杜悰刚从成都调到扬州任职,温老师在杜家园子里题了一首诗:“卓氏炉前金线柳,隋家堤畔锦帆风。贪为两地行霖雨,不见池莲照水红。”说杜悰为成都、扬州两地百姓“行霖雨”,这个马屁拍得真是不露声色。杜悰听说后,赶紧让人给他送去一千匹绢,让他也沾溉一点“霖雨”,一人得名、一人得利,大家互惠互利嘛。

        温庭筠诗、词和小说都写得不错,可惜这人才高累身,害得自己一辈子没过几天舒坦日子。就连他的儿子温宪也因为父亲得罪的人太多,差点跟老爸一样,一辈子考不上进士。后来温宪替父亲鸣不平,说:“娥眉先妒,明妃为去国之人;猿臂自伤,李广乃不侯之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温庭筠的遭际与王昭君、李广的确有某种共同之处。只是温宪忘了说明,他父亲之所以不得志,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在于自己的主动选择。要是温飞卿肯低眉顺首、折节下人,以他的才华,别说登庸为相,做到员外、侍郎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至少不会流落而终,乃至老了还受折齿之辱──甚至用不着那么低三下四,他只需要不刻意与当政者为敌就行了。比方说,在考场上不捣蛋。比方说,骂人不拣最痛的东西骂。但是他不,他似乎在有意对抗某些东西。

        那么他在对抗什么呢,某个群体?整个官场?抑或仅仅只是他的内心?

      • 家园 8就湿吗, 咱也来:

        吹牛好, 设若犯酸不如脑袋长草.

        经验8够乐, 欠花一朵, 转转后补上.

      • 家园 宣宗与黄檗禅师联句

        相传武宗时,宣宗削发为僧,一日,随黄檗禅师至一瀑布,故有此联句。

        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黄檗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李忱

        后宣宗果因武宗无嗣,入为皇太叔。即位后,人称“小太宗”(阿谀之词,其实论为证宣宗当不起他的那个“宣”字)。

    • 家园 43、贾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http://cache.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5/1/59245.shtml

        

        (代表作)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贾岛(779-843),字浪仙,幽州范阳(今北京)人。您听这名儿,又是岛又是仙的,应该能感觉出此人带些“出尘脱俗”之气吧?没错,这贾浪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家庭出身并不好,苏绛为贾岛作墓志铭,无法考证他祖先的仕宦履历,就含糊地交待说贾岛的先人“中多高蹈不仕”。其实苏绛根本没有必要讳言老贾的出身,他的祖先就算是引车卖浆者流又如何?能从社会底层杀将出来,不正好见出老贾的手段么?

        从贾岛的人生经历我们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家里确实比较穷,穷得连自己都养不活,只好在北京房山的法善寺出家做和尚,取个法名叫无本。有时候做和尚是个正经职业,有一张官方度牒,走到哪里都能找间寺庙挂单,吃喝不愁,还有时间读书写诗。初步解决了温饱问题的无本大师开始了自己的免费旅游生涯,先是从老家幽州来到东都洛阳,住在青龙寺。和尚们自己又不种地,一般都是向信众化缘──就是手持一个大钵子,站在人多的地方乞讨。当时的洛阳令觉得和尚们当街乞讨有损洛阳的国际大都市形象,下令城管严加取缔。这还不算,他甚至规定和尚在中午以后不得出寺,只能在庙里念经,实在没啥事儿干了,抠脚丫子都行。无本大师很恼火于这条缺德的规定,写诗发牢骚说:牛和羊到了晚上都能自由地回家,咱们出家人连牛羊都不如呀。可牢骚归牢骚,和尚跟官员相比就是弱势群体,你要中午出门,城管就敢砸你的饭碗、打你的屁股。无本和尚见洛阳实在不和谐,于是移居长安。在长安,也没多少人理他,他只好长叹说:“能理解我的,恐怕就只有终南山紫阁峰、白阁峰上的隐者们吧。”

        在长安这些年,无本大师也并不只和能理解他的隐者一起欣赏松风明月,他这个和尚,其实还六根未净。这倒不是说无本是个花和尚,有事没事就光顾三里屯酒吧,而是说他喜欢写诗,喜欢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就是走路睡觉都惦记着。有一次他骑着跛脚驴在长安城里瞎逛,看到秋风过处、落叶遍地,于是吟成一句诗:“落叶满长安。”嗯,这句挺有味道,得好好想想怎么给它找个相配的句子,想啊想啊,突然想到了一句“秋风吹渭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这两句诗确实不错,既形象地写出了秋天万物肃杀的景象,还隐约有一点盛唐的雍容气度。于是无本和尚得意忘形、手舞足蹈,一不小心,骑的驴便冲到长安市市长刘栖楚同志的车队里去了,被特警当恐怖分子抓了起来,蹲了一晚上局子,第二天早上才被放出来,饿得眼睛冒绿光。吃了这次亏,无本大师仍然不长记性。很久以后,他又冲撞了下一任长安市市长韩愈的车仗。那天他仍然骑着那头蠢驴,去拜望一个叫李凝的朋友,在李家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回来的时候他又犯痴了,觉得这句诗里的“推”字似乎改成“敲”字要好一点,于是骑在驴背上,嘴里一边吟着“推敲”两个字,手里同时做着“推敲”的动作。路上的人见了都笑,还以为这和尚犯了羊癫疯呢。他推啊敲啊,一下子撞到韩市长坐的专车前面去了。韩市长的部下一声大喝,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逮了起来,带到韩愈面前。还好韩市长比刘市长亲民,没有立即将他关进看守所,而是先问他干嘛走神,连路都不会走。还好吓得不轻的无本和尚还能说话,于是跟韩愈讲了自己正在“推敲”的两句诗。韩市长是个作诗的高手,听了后也考虑了好久,最后说:“本官认为,‘敲’字要好一些。”为啥呢?“推”有动作而无声响,而“敲”两者俱具。而且,你一个和尚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里,连门都不敲就进去了,恐怕巡逻的治安员会一条铁链锁住脖子,把你当汪洋大盗抓起来送京兆府。无本和尚听了韩市长的一番高论,不住地点头称是。韩愈见这和尚虽然有点痴,却算是个可以造就的人才,也很赏识他。于是将他带到自己家里,一起讨论写诗之道,还亲自向他传授诗艺,这样,无本就很荣幸地成为了韩门弟子。韩愈做主,让无本还俗,并推荐他应进士试。这个时候的贾岛诗名不显,韩愈老师给他略略炒作了一下,写了一首诗赞扬说:“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观诗者一看,文坛大哥大韩老师对贾岛这么赞誉有加,大家哪里还敢小瞧他?于是贾岛成名了。

        可是这位前无本大师生来就是做站街乞讨这样“无本”生意的材料,写诗也还可以,在官场上混,他不专业。这主要是因为他不谙人情世故,韩老师一赞扬,他就飘到天花板上去了,以为天下诗人除了韩老师,第二个就是他了,所以鼻孔朝天,谁都瞧不起。因为狂妄,贾岛连举不第。他的《赠翰林》诗云:“应怜独向名场苦,曾十馀年浪过春。”您看,一连十多年都没考取,真是落魄。他的朋友朱庆馀也这样,只是当时没有流行《西游记》,要不然别人非管他叫“朱八届”甚至“朱N届”不可。多年困于文场,可怜的贾岛考得快精神崩溃都没考上,难免会既怨天又尤人,开始迁怒于主考官了。当时宰相裴度生活腐化,在长安兴化里小区强行拆迁,腾出很大一片空地来给自己盖官邸,搞得民怨沸腾。这时候贾岛又一次落第,以为是裴宰相不喜欢他才让他倒霉,于是写了一首诗讥讽裴度:“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看见别人住豪华别墅,居然就诅咒人家要被刺扎,全然不顾裴宰相跟他导师韩愈是好哥们。专家们也指出,贾岛有仇富心理,不利社会和谐。后来贾岛又写《病蝉》诗,说“黄雀并乌鸟,俱怀害尔情”,您看,这都跟鲁迅笔下的那个癔想狂患者差不多了,以为谁都想害他,害他考不上进士。极度的自卑总是以极度自尊的方式爆发出来的,贾岛讽刺了宰相,顺便又鄙视起他的同学们来。他觉得跟他一起考试的八百考生没有一个成绩比他好的,所以谁也瞧不起,连话都不愿跟他们说,想说话了就自问自答。这八百举子里,唯有平曾等几人跟他关系不错,平曾曾经在京兆府的初试中得过第一名,也是个狂妄的主儿。这几个人见人厌的家伙,将考场闹得一团糟。教育部的官老爷们气坏了,开了一个会,专门起草文件,以破坏国家考试纪律的罪名将他们逐出京城,还给他们取了一个外号,叫“十恶”。没把他们放逐到恶人谷住着,算是便宜他们了。

        其实贾岛还是有机会考上进士的,还是狂妄害了他。被赶出长安后,他又偷偷地溜回来,寓居在做和尚时的朋友无可法师的僧房里,跟姚合、王建、张籍和雍陶等诗人唱和往来,挺热闹的。有一天唐宣宗穿着便服到寺院游玩,听见钟楼上有人吟诗,于是很好奇地登上钟楼,也没请示,拿起桌子上的诗集就看。贾岛肉眼凡胎,哪里认得当朝天子啊,一看人家要看他的诗,自大病又发作了。他从唐宣宗手里夺过诗集,骂道:“看你穿着这么华丽的衣裳,想必是个富家公子吧?你们这些纨裤子弟,哪有一个会写诗的?谅你看了也白看!”宣宗被他一顿抢白,又气又惭,自好讪讪地下楼。后来寺院主持知玄大师回来了,才告诉贾岛,这位衣着光鲜的官人就是当朝天子。贾岛一听,真是如五雷轰顶,捶胸顿足,恨不得一头从钟楼上跳下去。还好这唐宣宗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他知道贾岛得罪了自己,会既惊惧又后悔,回宫后还特意让人给他带了一封信,说:“以前礼部上奏说你过于狂妄,朕才不得己将你赶出京师。现在你擅自潜回京城,朕也不怪罪你。朕听到你吟诗,确实见识了你的本事。只可惜你命如纸薄,有眼不识真龙。朕委任你为遂州长江县(今四川蓬溪)主簿,你先去上班,以后有机会了再回京城考制科吧。”在长江县做了三年政府秘书长之后,贾岛被调任普州司仓参军。他一辈子穷苦不堪,临死的时候,家里穷得一分钱都没有,全部财产是一头蹇驴加一张古琴。最后因为贪嘴多吃了几块牛肉,得了消化不良,会昌三年卒于任(可怜啊,诗圣也是这么挂的,看官们一定要吸取教训,饿急也要悠着点吃,呵呵)。

        贾岛写诗本来就以“苦吟”著称,一辈子不得志,他的性情变得越发孤僻,只好将写诗当成唯一的寄托。相传每年到了除夕之夜,他一定要把前一年所写的诗拿出来,郑重其事地供在神龛上,摆上酒菜,对着它焚香磕头,说:“这些东西劳费了老夫一年的精力,整点好酒,犒劳一下自己吧。”于是痛饮一场,高吟着自己的诗,洗洗睡去了。

        不过,生活困顿对贾岛的诗名倒是件好事。当时诗坛流行元、白的“元和体”,人们都说“元轻白俗”,这“元和体”最大的特征就是轻靡浅俗,有一部分诗写得确实好,不过这样类型的诗写得一多,便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贾岛写诗,跟元、白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他是和尚出身,“貌清意雅,谈玄抱佛,所交悉尘外之人”,一辈子没别的事可干,“推敲”诗句成了他唯一的事业。他写“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诗时,在下面作了个注,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有人嘲讽说:“不知此二诗有何难道,至于三年乃成,而一吟泪下也。”宋人范晞文厚道点,他说:“岛之诗未必尽高,此心亦良苦矣。信乎,非言之难,其听而识之者难遇也。”也就是说,读者并不是因为贾岛的诗写得有多好才看它,只是感动于他对诗艺的执著而已。孙仅序杜诗,说贾岛之诗得杜诗“奇僻”之特点。“奇僻”也者,既说贾岛的诗风矫峭奇险(蛀书倒觉得这种风格更多的是来自他老师韩愈的影响),也指他的诗歌总是写些贫寒困顿的内容,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僧衲气”。贾岛与他的师兄孟郊,都出自韩门,两人都以苦吟著称,写的也都是“先生年来穷到骨”的苦难生活。苏轼、严羽讥讽他们,说他们是“郊寒岛瘦”,把他们的诗比作“虫吟草间”,形象是形象,就是太损了则个。

        就这样一个瘦不拉叽的苦吟诗人,后世居然还能成为人们的偶像。晚唐李洞,家贫嗜诗,非常倾慕贾岛,不顾自家贫穷,楞是挤出银子钱来,用铜铸了一尊贾岛像,天天掖在头巾里不离身。他还手持念珠,每天念“贾岛佛”至少一千遍,希望老贾的在天之灵保佑他写出好诗。如果凑巧遇到了某个喜欢贾岛诗的人,李洞便会送他一本亲手抄录的贾诗,还苦口婆心地劝道:“贾先生的诗就跟佛经一样神圣,您家回去后一定要放到神座上好生供着,焚香礼拜。”北宋以寇莱公为代表的晚唐派诗人(这一派诗人以和尚居多)也喜欢贾岛,南宋江湖诗派更是把贾岛的诗当圣经,赵师秀将贾诗与姚合诗合刻为一书,取名《二妙集》。至于此二人的诗“妙”还是不“妙”,蛀书不予置评,列位看官还是自己看了再说吧。

        贾浪仙这一辈子过得穷愁潦倒,着实可怜。然而西哲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揆之贾岛,此言信哉。这位孤独的“北漂”兼踏实的文学男青年,如果为人谦虚一点儿,恐怕也就用不着吃偌多苦头了。

    • 家园 还有多少篇啊

      李义山还没有呢

    • 家园 42、元稹:持身不谨的双面情种

      外链出处

        

        (代表作)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779~831)字微之,别字威明(似乎该字“微明”才是),河南洛阳人。他的十代祖是后魏昭成皇帝什翼犍,所以说起来元稹与元结算是同宗。元稹之父元宽曾任比部郎中、舒王府长史,在元结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大情圣元稹同志实际上是由母亲郑氏抚养长大的。元稹之母与韩愈之嫂估计都是出自荥阳郑家,不但家风淳正,而且有很高的文化水平,能帮这两大文豪打好底子。古人娶妻讲究门当户对,尤其青睐那些文化水平较高的望族小姐,确实有道理。郑氏因为家贫请不起先生,就自己担起了教育儿子的重任。她这位客串的先生水平真是非比寻常,教出来的学生相当有水平。相传元稹九岁就能写文章,十五岁以明经擢第。可是明经科在唐代的地位远不如进士科,只需要熟读几本经书、会做填空题就行了;进士却要求诗文、策论全方面发展,所以当时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

        从明经出身并不说明元稹没才华,您想想,唐代诗名最盛的李太白、杜少陵还连明经的功名都没有呢。不过元稹也知道自己学历太低是个缺陷,所以他跟哥们白居易一起躲在和尚庙里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究生。他接连考了几个制科,二十四岁时考书判拔萃科,中第四等,授官秘书省校书郎;二十八岁时再应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这次在录取的十八人中名列第一,官拜右拾遗,总算出了口鸟气。但是唐人不但迷信学历,而且特迷信第一学历,你的第一学历不是进士,官做得再大也会遭人白眼。据说李贺就是这样,进士韩愈来了他很乐意接待,但元稹眼巴巴在门外候着,李贺却轻蔑地说:“一个从明经科出身的人,有啥好见的?”给了他一碗酽酽的闭门羹独自品尝。元大才子怀恨在心,等李贺长大了,便以李贺父名“晋肃”与“进士”谐音为由,坚决不让李贺参加进士考试。让你瞧不起明经,哼哼。今人也这样,前段时间蛀书想去某大学谋个饭碗,人家看了俺的简历,很抱歉地说:你的第一学历只是一般本科,顶多算明经出身,可是咱们学校规定非进士不进,不好意思。唉,俺本来想给他讲讲李贺的故事的,可是考虑到人事处的大爷们基本没有文化,算了,还是省点口水吧。

        因为元稹从明经出身,不考诗赋,所以他老妈并没有教他写诗的本事。考上大学以后,元稹读到陈子昂和杜子美的诗,非常喜欢,这才开始自学,一学就成名了。时人称当时人“学流荡于张籍,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可见也是一派宗师啊。不过,各位看了“淫靡”二字,可别往下半身想,“淫靡”其实只是说元大才子的诗歌以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内容居多而已。

        初入官场的元稹年轻气盛、敢作敢为,是一个标准的“四有”青年。他上疏论东宫官员的选拔标准、论西北边疆的军政大事,引起了唐宪宗的注意。可是宰相嫌他锋芒太露,找了个借口把他安排到洛阳县做公安局长。在这期间,他因母亲郑氏去世而回家守制,丧满后出任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是官场的宪兵,最容易出风头,也最容易树敌。宰相裴垍提拔元稹做御史,将他置于风口浪尖,颇是风光了一阵。元和四年,元稹奉使巡按四川,查办了前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的重大经济违纪问题,朝中与严砺关系紧密的人生气了,将元稹赶到东都洛阳办公。在洛阳,他又弹劾了浙西观察使韩皋、徐州节度使王绍等人,最后在查办河南尹房式的时候,朝廷大员们坐不住了,下令让他放下手中公务,回长安述职。回京路上,元稹住在华阴县敷水驿最豪华的套房里。半夜里宦官仇士良也来了,仇公公仗着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要求小元将自己住的豪华套房让出来给他住。年轻的元稹是个性情刚烈的家伙,而且最讨厌宦官,当然不肯。于是一言不合,仇士良指使手下砸开了元稹的房门,吓得小元穿着袜子狼狈而逃。仇公公可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跟在后头紧追不舍,一板砖拍得元稹满头是血。咳,反正元大才子吃了亏。这仇士良绝非善类,曾经杀过两个亲王一个公主还有四个宰相,连皇帝都惧他三分;元稹跟他过不去,实在是找错了人。再则,元御史到处查案,得罪了不少人,于是被以与宦官打架、有辱身份为由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被贬江陵,是元稹政治生涯的分界线。在此之前,元稹是一个刚肠嫉恶的好官,跟朋党斗、跟贪官斗、跟太监斗,斗倒了一批烂人,最后将自己斗得头破血流。之后,元稹向恶势力妥协了,虽然从此官运不错,却被人再三鄙视。在荆州,元稹改变了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改而趋附荆南节度使严绶和江陵监军崔潭峻。中唐之后,因为皇帝觉得将领们不可靠,于是往各节度府派出宦官监军,这位江陵监军崔某人便是皇帝派来的太监。太监乃刀锯之余,失去了身体的某项重要功能,就只好病态地追求钱与权了。古代士大夫一般都比较有骨气,士人讨好某位高官是很正常的,但要谁敢跟宦官搅在一起,人品再差的人都敢鄙视他。当年太史公被汉武帝割了之后,羞愧得连门都不好意思出,要不是想写完《史记》,早就一头撞死了。您看,司马迁老师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可见宦官地位之低下。元稹依附谁不好,偏要跟在崔潭峻后面讨好,难怪士林都冲他扔卫生球的。

        在江陵这几年,因为有严绶与崔潭峻罩着,虽说是贬官,元稹其实也没怎么受罪。元和十年他一度被调回长安,之后又因名声不佳被分配到北京通州任司马。在通州,他闻说老同学白居易被贬到江西九江做江州司马,写了一首诗寄给老白:“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端的是同病相怜、字字血泪。在江陵和通州这将近十年的时间,元稹做的都是闲官,天天吃饱喝足了啥事儿没有,于是写诗。他的诗名就是这段时间建立起来的。元、白二人一个天南一个海北,没事就写诗给对方,还一起讨论诗艺。两人的诗雅俗共赏,非常流行,合称“元白”。东宫妃嫔常常将元、白二人的诗拿来歌唱,到后连太子李恒也渐渐喜欢上了,于是东宫都把元稹呼为“元才子”。

        元和十四年元稹从虢州长史任上回朝,任膳部员外郎。次年,宪宗驾崩,太子即位,改元长庆。这个时候宦官崔潭峻回到了长安,向新皇帝呈上了元稹包括《连昌宫词》在内的百余首诗作。唐穆宗读了很喜欢,向崔潭峻询问元才子现在何处任官。崔答曰:“他正担任南宫散郎。”于是穆宗下诏升元稹为祠部郎中、知制诏,成为皇帝的贴身秘书。但朝野仍因这项任命不是通过宰相而是通过宦官达成的,知道的都撇嘴。但因为元稹的诗写得好,草拟的诏书又非常有文采,所以穆宗对他宠信有加。此时的宰相令狐楚,一手漂亮的骈文天下第一,号称文坛宗师,也很欣赏元稹的才华,把他称为当代的鲍照、谢灵运。很快,在穆宗的关照下,元稹升任中书舍人、承旨学士,离官场的巅峰越来越近了。

        因为穆宗和崔潭峻的关系,现在元稹也成了大红人,宦官们争相巴结他,不久他便与另一位大宦官、时任枢密使的魏弘简打得火热。枢密使专管天下兵马调遣,当时宰相裴度在镇州统军,呈上来的奏章都被魏弘简和元稹给截下了。裴度大怒,一连上了三份折子,弹劾元稹勾结宦官淆乱朝政,威胁说:“陛下若想让微臣平定地方的叛乱,首先得把朝中做坏事的那帮人罢官,否则我绊手绊脚的,什么事情也做不好。”穆宗为了平息众怒,只好将魏弘简罢官、将元稹降为工部侍郎。过了不久,等裴度等人心里稍微平和了一点,穆宗突然提拔元稹为宰相,惹得舆论哗然。元稹见大家都不服自己,心里很不爽,于是想干点大事业,好让大家觉得他当宰相不是尸位素餐。当时镇州兵士杀死节度使田弘正,拥立王廷凑为帅,也中央为敌。穆宗本来想让一步,特意赦免了王廷凑等人的罪过;可是王廷凑不给面子,反而将宦官牛元翼统领的唐军包围起来。这可急坏了穆宗和带兵平叛的宰相裴度。元稹想自己解决镇州的事儿,免得被天下人小觑了。有一个叫于方的人来见元稹,说自己有两个侠客朋友王昭、王友明,与王廷凑等人关系很好,可以考虑派他们刺死裴度,给王廷凑出口气,老王高兴了,就会放牛元翼一马。于是元稹花自己的钱收买了这两位刺客,还贿赂兵部主管官员,买来二十份空白的军官任命书,准备大干一场。一个叫李赏的人知道了元稹的阴谋,连忙密报裴度。裴度正琢磨如何反击呢,已经有人发现了于方的阴谋,朝廷派出经验老到的法官韩皋审理此案。结果于方受不了老虎凳和辣椒油,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他知道全交待了。

        元宰相想刺杀裴宰相,这事儿不管搁什么时代都是爆炸性新闻。穆宗也觉得很没面子,干脆把两个宰相都撤掉,省得他们吵来吵去,烦。在听候处理的这段时间里,长安市市长刘遵古怕元稹畏罪潜逃,派特警在他的住处监视、巡逻。元稹知道后很生气,向穆宗上了一本。穆宗也生气了,臭骂了刘市长一顿,还罚了他几个月薪水,却让宦官好生安慰元稹。从这事就看得出来穆宗的心是向着大才子元稹的。果然,不久,处理结果出来了:裴度转任有名无实的仆射,元稹则被贬为同州刺史。其实地球人都知道在这件事儿上元稹要负全部责任,这样的处理结果绝对有包庇犯罪分子的嫌疑。所以谏官纷纷上书,指责皇帝偏心眼儿,处罚裴度太重、处罚元稹太轻。可是没办法,谁让裴度同志不会创作流行歌曲的?

        在同州呆了两年,心疼情歌王子的唐穆宗将元稹派到绍兴做市长,兼任御史大夫和浙东观察使。元稹在绍兴任上,请了好多著名诗人来做自己的幕僚,每个月要带着大伙儿游三、四趟镜湖和秦望山。浙东观察副使窦巩便是其中之一,他与元稹唱和最多,写的诗也不错,以至于后人将他们的唱和比作王右军的兰亭宴集,而且还是绝版的。元稹自从罢相之后,怀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行贿受贿、卖官鬻爵,无所不为,彻底坏了自己的名头。

        做了七年绍兴市长之后,到唐文宗太和三年,元稹调回长安,任尚书左丞。这时,宰相王播病死,元大才子以为自己又有了入相的希望,于是假惺惺地充好人,解雇了自己治下吏、户、礼三部几名不称职的郎官。可是他的名声已经臭了,再做好事,人们仍然不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太和四年,朝廷给他加了一个检校吏部尚书衔,让他到湖北去做武昌军节度使。第二年七月,元稹在武昌因疾暴亡。

        

        元大才子在官场上是标准的两面人格,在情场上同样如此。风流倜傥的元才子还没出名就泡到了自己的表妹双文。这位双文小姐,在元才子的小说里是以“崔莺莺”的名字出现的。元稹之于双文,正如贾宝玉之于薛宝钗,两人的母亲是姊妹。在古代,表兄妹联姻很常见,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元稹厚着脸皮追求双文,双文姑娘本来也很喜欢才华横溢的表哥,于是半推半就,凑成一对了。要是双文姑娘能嫁给元稹,俩人倒是满般配的。可是后为元稹要进京赶考,一去好几年不着家。双文的父亲也去世得早,她心中现在只有元稹一个人可以依靠了。但她知道这位情哥哥花心,怕他找了别的女人,便偷偷地给他寄了一封信,信中装了玉环、丝线、文竹制的茶碾等东西,说:“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双文姑娘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她的情哥哥大学毕业后为了找个好工作,果然娶了位官府小姐韦丛。这一对旧情人后来还见过面,元大才子觉得自己对不起她,心中内疚。双文小姐写诗告诫他说:“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话说得很婉转,意思是:咱们现在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不能再搞婚外情;你还是拿出你以前对哄我开心的手段,好好地取悦你的老婆吧。您看,双文姑娘真是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可惜遇人不淑,咳。最让人齿冷的是,元大才子占了小姑娘家便宜之后不是偷着乐,而是详细地将其写成成人小说,而且居然胆敢得意扬扬地自称“善改过者”,完全不考虑偷来的锣鼓敲不得这档子事儿,真真是人人得而抽之的主儿。还好当时资讯不发达,不知道这本《会真记》有没有影响到莺莺姑娘的家庭幸福。

        大约在贞元十九年,元稹登书判拔萃科之后,被长安市市长韦夏卿看中了,韦市长将女儿韦丛嫁给了他。穷小子元稹就跟于连似的,想着法儿要往上层社会爬,通过与名门联姻来获取政治利益,这当然是他求之不得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表妹双文,将韦丛娶回家。元稹为韦丛写了很多诗,还写得极感人,特别是一首《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看来韦丛还真的拴住了这位花心大萝卜的心,让他有“曾经沧海”之叹。不过,蛀书以小人之心揣度小元,似乎他“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很有点怕老婆的嫌疑。也是啊,一位名门小姐,嫁给他这个穷小子,图的是什么嘛!你要敢拈花惹草,俺告诉老爸去,让他削你,哼。附带说一句,韦丛嫁到元家,似乎真的受过不少苦。“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年轻的时候穷得很,让一位娇生惯养的小姐跟自己一起受苦受累,元稹确实有点惭愧,所以他会有“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感叹。因为苦、因为累、因为穷,韦丛一辈子都过得很不开心;等到元稹做大官有钱了,她却早已去世。“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说起来元稹对韦丛确实还是有真感情的。

        可惜元和四年韦丛就去世了,元稹再到处泡MM,也就没有道德上的负罪感了。韦丛去世那年,朝廷派元稹巡按川东。元稹来到成都,一路上弹劾了不少官员,成都官场感受到了威胁。这位元大才子正直而且不爱钱财,想收买他可不容易,于是他们请出了著名女伶薛涛来接待元稹。薛涛是唐代名气最大的官伎之一,跟很多达官贵人传出过绯闻。这位美女才气过人,以至于镇蜀的节度使韦皋异想天开,要给她申请一个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元稹来成都的时候,薛涛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她的才华还是让元稹很心动,于是三十岁的元稹与四十岁的的薛涛上演了一出姐弟恋。可是后来元稹要回长安述职,因为怕舆情不利,不敢带着薛涛同行,两人被迫分离。很多年后,元稹升任翰林学士,两人仍然鸿雁往来书信不绝。薛涛常常用自己特制的“薛涛笺”题诗寄给元稹,前后共百余首。元稹也写诗回赠:“锦江滑腻峨嵋秀,生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在元稹看来,薛涛秉巴蜀山水之灵气,伶牙俐齿、兰心蕙质,写起诗来让须眉男子都自叹弗如。如此闺阁良友,怎么能不让他思念呢?可惜两人虽然心心相印,元稹却不能给薛涛一个名份,最后让她在浣花溪边红颜终老。

        元和六年,在与薛涛之情将断未断之时,元稹在江陵娶安仙嫔为妾。元和十年,元稹正式娶了河东裴氏女裴淑为妻。长庆四年他在越州(今浙江绍兴)为官时,正好白居易在杭州做刺史。元稹听说白居易那儿有一个名叫玲珑的著名女歌星,特地问老白将她要过来伴了自己一个多月,后来将玲珑送还杭州时还给白居易写了一首诗:“休遣玲珑唱我词,我词都是寄君诗。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生是甚时。”著名演员周季南带着自己的老婆刘采春一起到绍兴卖艺,元稹与薛涛分别十年,正准备着人去四川将她请到绍兴来的,结果又被歌星刘采春迷住了。这刘采春虽然文学才华不及薛涛,可是架不住人家年轻漂亮、歌喉婉转啊。于是元大才子将薛涛忘在脑后,天天跟刘采春腻在一起,还写诗给人家:“新妆巧样画双娥,慢里恒州秀额罗。正面偷轮光滑笏,缓行轻踏皱纹靴。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徊秀媚多。更有恼人断肠处,选词能唱望夫歌。”强占了别人老婆,还自鸣得意地说“选词能唱望夫歌”,简直非人哉!有一次他喝高了在东武亭题诗,诗末说:“因循归未得,不是恋鲈鱼。”一位姓卢的官员跟他开玩笑说:“您当然不恋鲈鱼,不过是贪恋镜湖春色(春色喻女色)罢了。”真是一针见血。

        蛀书以前读元稹的情诗,还真被这位大情种感动了。可是略略翻书,却发现跟元大帅哥泡过的MM,光是姓名可考者就有七人;至于咱所不知道的ONS之类的,恐怕还有数倍于此吧。唉,你泡就泡吧,还偏要写下诗来留作纪念,生怕别人不知道。元稹他老爸给他取名稹字微之,可见早就告诫过他: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在情场,做坏事一定要谨小慎微,别给他人留下把柄。

        可是他不听。那就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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