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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老家的蚂蛉(上) -- 夏小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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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老家的蚂蛉(上)

    新人报到,还不知道写点什么,贴个以前的东西。

    悉尼的二月还贴着夏天的标签,热得让人没着没落。

    这里的夏天很夏天,好像夏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窗外的知了叫得毫无抑扬顿挫,连标点符号都不加。一阵微风吹过,满树的叶子沙沙得像点钞机里翻过的钞票。空气中糅进了被热气蒸出来的草根和土腥味儿。连时间也给烫化了,软塌塌的一坨瘫在那里,混沌得一塌糊涂,分不清上午还是下午,昨天还是今天。这样的夏天很原味,不像在长春,闷热之余还给人一种工业化带来的灰色的焦躁。如果再上配一首许巍的《平淡》做背景音乐,就perfect了。回想起童年时的炎炎夏日好像也是这个味道,于是在昏昏欲睡中挣扎着撑起记忆的眼皮,第一眼看见的,是满天的蜻蜓。

    蜻蜓,东北话叫蚂蛉(“蚂”读阴平,“蛉”作轻声)。有一些东北话二把刀子称之为蚂蜓,这是不正确的,蚂蜓指的是蚂蟥,不是蜻蜓。

    小时候夏季最盛行的娱乐活动之一就是逮(读作dei)蚂蛉。要进行这样一种大规模,有组织,季节性强,绿色健康的户外活动是需要具备一定条件的。首先要有合适的活动场地。那时候我家虽说也在市区,但不是商业中心,更像城乡接合部。往西走不多远就是一大片葡萄园,葡萄下来时候农民们就摆在园子口卖,一嘟噜一串的个个挂着霜。我家楼边上还有一大趟没开发的土坡,一到夏天坡上蒿草丛生,长势喜人,按照我那时的身高比例,这片草窠子简直就是个jungle,里面盛产各类野生动物,包括蚂蚱,蚯蚓,蜘蛛,蛐蛐,当然也有蜻蜓。jungle的尽头是一块堆满各类建材,常年不见有人干活的工地,这里的地势高低交错,阡陌纵横,也极适于捕捉蜻蜓。所以一到夏天,该地区就成了我们逮蚂蛉的御猎场。

    场地问题解决以后,就需要招募参赛选手。当时几乎每一家大型企业都建有生活区,盖上几十栋楼,然后全厂职工,不论职位大小,都住在里面(当然了,住房质量还是有区别地),我们管这种叉叉单位的生活区叫叉叉楼群,管叉叉单位的职工子女叫叉叉子弟。尤其像吉林这种重工业基地,到处厂房林立,遍地叉叉楼群,叉叉楼群里滋生着一群叉叉子弟。这就为集体活动创造了便利条件,跟外人打群架的时候兵源从来不是问题,如有高人指点,便是流氓团伙的雏形。我那时候是吉林省电力建筑工程公司的家属,论年纪对于打架来说还是预备役,只能从事其他的体育项目,像冬天可以抽冰猴,而到了夏天,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余者颍粮而景从,因为都是门对门的住着,瞬间就可以集合一批鼻涕孩儿,各抄家伙,围场打猎逮蚂蛉去。在这个准流氓团伙里,就有我和我那时侯的铁子小强。提起小强,让我不禁感叹岁月蹉跎。算到现在,我们俩能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恐怕再见到的时候彼此都已经认不出来了吧。但是在当年,在那个女生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还不是很高的年纪,我们俩是绝对的铁子,形影不离。北京话里形容这样的两个人叫“发小儿”,东北话据我所知好像还没有发明一个专有名词来定义这种近似于gay的人际关系状态。通常的形容方式是“打小一起撒尿和泥长大的”,但是我和小强从来没有从事过撒尿和泥的活动,因为在谁撒尿谁和泥这一问题上,我们俩始终无法达成共识。

    扯远了,语言表达能力忒差,经常跑题,中心思想不突出。总结一下,刚才一大堆废话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逮蚂蛉是一项有着深厚群众基础的,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适应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需要的,符合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由民间自发组织的业余文化活动。所以我们这些鼻涕孩儿们参与的热情是高涨的,行动是积极的。

    除了高涨饱满的革命热情,高效有力的生产工具也是必不可少的。捉蜻蜓的专用工具叫蚂蛉网子,就是把铁丝围成一个圈,套在布袋或纱袋的开口上做成一个兜,再接上一根长棍就得了。制作简单而且功能强大,不仅可以用来捉蜻蜓,还可以拿来勾掉在房顶上的毽子足球,或者去水泡子里捞毛虾鱼食。打架的时后既可以当成齐眉短棍,翻过来又可以作为红绒套索,威力无边,且藏于民间,易于获得,在七大武器之中仅次于板凳。而要说起这个物件,我还有一段颇引以为傲的历史。过去蚂蛉网的杆子多是木头棍子接成,好一点也就是个塑料的。唯独我这一支,枪长一丈零八寸,重四十又七斤,通体精钢锻造,锃明瓦亮,寒气逼人。错了,这是五钩神飞枪。不过我的网子在那一片儿里是唯一一支带金属杆的,当时号称不锈钢,现在想想觉得不太可能,要真是钢的,就凭我那小体格绝对耍不起来。所以我想应该是铝之类的材料,但是已无法可考。总之anyway,这个宝贝在当年来讲是很拉风的,出门带着它,就像开着林宝坚尼上街。如果蚂蛉网可以当作商品来卖的话,我的那支绝对是应该贴上“高级蚂蛉网”的标签,放在精品店里出售的。还要配上英文商标,叫“Gao Ji Ma Ling Wang”。

    关键词(Tags): #蜻蜓元宝推荐:李禾平,
    • 家园 花赠老乡

      当年抓蜻蜓那可是一酒瓶一酒瓶地...

      手底下血债还是不少的...

      阿弥陀佛

    • 家园 呵呵

      很奇怪,我们那里管maling叫tingting

      而城里--抚顺--就叫maling了

      最漂亮的是水蜻蜓,蓝色,体形也大,

      总是在水面飞,几乎没法抓.

    • 家园 一开始没看清,以为是蚂蚁呢, 呵呵...

      现在城市里的蜻蜓也越来越少了

    • 家园 【原创】老家的蚂蛉(下)

      像之前说的,逮蚂蛉的时候多是一大伙子鼻涕孩儿一起,这倒不是说它是一项需要众人精诚合作的team work,通常大家都是各抓各的,有组织,无纪律。之所以要拉帮结伙,一是热闹,二是抓到高级品种,像“红辣椒”,“黄毛子”的时候,可以趁着活蹦乱跳向别人显摆一下,否则如锦衣夜行,就没多大意思了。

      一般的情况是先说好在谁家的门栋口集合,人到齐了就出发。七八个破衣烂衫的小嘎巴豆子(爹妈出于在他们看来很显然在我们看来不那么显然的原因,这个时候一般不会给新衣服穿),或扛或提或拖着一根根打狗棒一样的蚂蛉网子,活脱一群小丐帮。每个人腰里还要揣几个塑料口袋用来装猎物。有人一口气揣八个,还真当自己是八袋弟子了。到了目的地以后,各自散开,互相都不愿离得太近。因为逮蚂蛉是一锤子买卖,一杆子下去的结果是“树上七只鸟,打死一只鸟,还剩几只鸟?一只都没鸟,全都飞走鸟”,出手一次以后或者去别的地方寻摸,或者等那些缺心眼的蜻蜓飞累了再落回来,都是很需要耐心的,所以两人挨得太近的话,容易惊了别人的目标,另一个鼻涕孩儿这时会很生气,后果会很严重。

      说到动手逮蚂蛉就见出各人技术高下了。首先眼神要好,能够迅速发现目标,这并不像在大学校园里找美女那样一目了然。多数蜻蜓都涂着保护色,贴近自然,甲醛含量还不超标。发现目标以后还要能迅速确定其货色等级,因为通常有好几只蜻蜓落在一起,而机会只有一次,这时候如果看走了眼就得不偿失了。目标锁定以后不能急于动手,要气运丹田,足尖点地,迂回靠近,这个时候,一帮鼻涕孩儿们像行为艺术表演一样在草窠子里摆出各式极富创意的pose,非常好看。等到确定猎物已经笼罩在自己的剑气之下,啊不,网套之下,就要瞬间出击,不给敌以喘息机会。不但要稳准狠,还要有技术含量:阴阳把一合,前把为枪,后把为舵,顺势一扫紧跟着腕子一抖,兜底甩起来倒扣在网口上,走马活擒。注意最后这一甩一定要用腕子劲。有不懂的光知道甩膀子,打长拳一样大开大合,好看是好看,不过基本上除了逮一兜子树叶草棍抓不到别的。

      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我们也逐渐创造出了自己的劳动号子,如:

      蚂蛉蚂蛉飞、飞,

      你妈死在柴火堆;

      蚂蛉蚂蛉落、落,

      你妈死在柴火垛。

      我不知道这是谁编出来的,总之编得恶毒至极,让蜻蜓们无所适从,不论是飞是落都有背上不孝之罪的危险。曾经有人跟我说这几句话写得啰嗦,因为柴火堆和柴火垛指的是同一个东西。没文化,这是典型的同义反复,跟“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是一样的。诗在民间呐。

      接着该说说蜻蜓了。

      我不知道生物学上把蜻蜓分为几种,但是我们自有我们的分法。有一种最普通的蜻蜓,产量最大,最容易捕捉。我就不形容它什么样了,你闭上眼睛随便一想,能想到的那种就是了。由于它太普通,普通得我们都懒得给它起名,就干脆就只叫蚂蛉。好像跟人打招呼时,有权的称呼局长处长,有钱的称呼老板经理,没权又没钱的老百姓一律统称为哎。

      除了这种活得没个性的蜻蜓之外,我能想起来的还有几种:

      花丽棒,全身上下黑黄相间,每只翅膀的尖端都有一条黑色条纹。其实每只蜻蜓的翅膀上都有这样的花纹,只是这一种的特别粗。常会看见两只花丽棒飞在一起,后面的一只咬着前一只的尾巴,我们管这样的叫双棒,忘了听谁说的这是在交尾。有的小屁孩专爱抓双棒,太不人道了,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又不是扫黄队的,等人家完事了再说不行么。 出于人文主义关怀,我就从来不抓。

      红辣椒,体型偏小,最大的特点是尾部通红。如果其他蜻蜓的颜色是一种保护色,红辣椒的屁股显然应该算警戒色。但是它既没毒又没刺的,有什么资本可让人警戒呢?一直不理解。红辣椒是公认的蜻蜓里的贼,移动迅速而且神经衰弱,稍有风吹草动立马撒丫子。很多人都对抓红辣椒乐此不疲,因为抓到这种蜻蜓是对业务能力的一种肯定。当然荣誉不是那么好得的,常常是一只红辣椒在前面撅着血淋淋的屁股挑衅似的一扭一扭,后面N个气急败坏的小孩像被红色激怒的公牛,冒着踩到狗屎的危险,直眉愣眼的跟在后面追。

      黄毛子,全身长满黄色绒毛,连翅膀都是金色的。是最稀有的品种。关于黄毛子的来历曾有一个碑口相传的说法,说这种蜻蜓产于俄罗斯,因此又叫俄罗斯黄毛子,每年都会迁徙南下,进入中国境内。这个谣传的发明者是我见过最有想象力,最能吹牛逼的人,此人应该去中国电信搞市场或者去新东方当老师,否则简直是暴殄天物。丫有在大夏天南迁的么?后来又有人分析说这一说法也不是没有可能性,人家也许的确是冬天动身,但是一来俄罗斯到中国路途遥远,抵达的时候已经越明年了。二来,你当出国签证是好办的么?

      大头,名副其实,脑袋是身上直径最大的器官,有普通蜻蜓头部的一个半。真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化出来的,前重后轻,飞起来风阻不大么?大头不光头大,个头也比别的蜻蜓大,有把子力气,一般都是高来高去,不往低处落。对于这种蜻蜓我不太感兴趣,没什么好说的。

      想起来的就这几个了,谁要是还知道欢迎补充。

      记得小时候蜻蜓真的不少,有时候满天都是,跟闹蝗灾一样。现在城市里好像不太多见了,至少在长春那两年没发现,在深圳的时候也没注意到,悉尼这地方水土不好,不出蜻蜓,净是苍蝇。

      • 家园 跟风回忆,打字的时候不知不觉进了2007年~

        “大头”类似我们那得孩子们说的“大绿豆”,很少能在晴朗的天气里在地面逮到。这玩意巨能飞,经常把孩子们遛出半里地然后施施然爬高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破口大骂……

        还有种叫“小绿豆”的,外表秀气得很,大小和最没个性的“蜻蜓”差不多。神经过敏程度仅次于红辣椒。不知道晚上是否和俺一样失眠~

        “黄毛子”我们那叫“黄土连”,在数量上和呆头呆脑的“二魔头”差不多。

        逮蜻蜓有起早的,有上午出发的,有顶着大太阳逮的,有黄昏等蜻蜓找树杈睡觉的,有晴天抓的,有雨后去树上摘得……俺那时候是全勤~~~

        捉蜻蜓有用网的,用衣服的,比较凶残的用棍子抽,有想象力的还有用水泼~~~实在没家伙的只好用手~用手捉的又可以分用一只手捉和两只手一齐上,还可以分为捉尾巴的,捉翅膀的,一把搂的和用手扣的。最简单的捕捉方法分类是活捉或屠杀。

        天气稍微转凉,蜻蜓们就要多花时间晒太阳。

        每年进了八月,红辣椒就会变得愚蠢无比。这时候逮红辣椒就没了任何技术含量,呆头呆脑的家伙们常常懒洋洋地飞起来一手指头高就落回原来的枝头。更有甚者会直接落上鼻涕孩的手指或是衣服。

        过了炎热的午后,孩子们会赶在晚饭前寻找大群的蜻蜓。七八面不停挥舞的网子像硫磺岛山头上的战旗,驱赶着狂乱的蜻蜓四散奔逃。这样的场景在大雨之前闷热的下午也很常见。多年后看了动物世界,俺觉得俺们和角马迁徙路上的狮子鳄鱼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俺们不全是为了吃。

      • 家园 有没有黑寡妇那种?

        我们那儿有这种黑色的蜻蜓。

      • 家园 你楼下说的“绿豆娘”是

        蜉蝣吧,所谓朝生梦死的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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