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旅途(1) -- 老卢
坐在晃晃悠悠的绿皮车上,我在想:不知道家里面那个小破猫,怎么样了
本来准备出去三天的,给这个家伙留了一大盆的猫粮,又把它的屎盆子装满
了灰砂,又把水盆加满了水。看着这个家伙被“做掉”以后吹气一样长起来的肚
子,心说:就算什么也不给它留着,去三天也不至于变成标本吧。
结果一不小心多呆了一天。在最后一天时就开始盘算了:这家伙现在怎么样
了?该不是饿得发狂,把放在面盆里的洗衣粉挠破了吧。这个好奇的家伙就喜欢
拨拉面盆,探头看里面的东西。我算的食料是三天的,多加一天,是让这个家伙
无精打采还是会歇斯底里?
谜底很快揭开了。丫精神头好得很。回到宿舍,刚按亮电灯,鄙猫便一下子
——简直是嚎叫着——向我扑来,在我的脚下使劲地蹭,一边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想它一定在叫“你丫是不是想饿死我啊”。一看,果然水也干了,猫食盆
也空了。而我却不能马上去给它拿吃的……猫屎盆子正用那种特殊的芬芳发出使
命的召唤。
换灰砂,把这个小家伙打翻的脸盆架扶好,把地拖好,然后喂它吃的。MD,
在给丫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个家伙滚圆的肚子一点没瘪下去!早知道再
多饿它些时间了
给丫洗完澡,坐下来写旅途。
真是令人难忘的旅途。六个小时的旅程,一幅浮世绘。
火车是从温州到西安的。绿皮车。在大陆的朋友大多知道,绿皮车的意思,
基本上就是民工车。条件差些,票价便宜些。好在不是春节或假期,车上人不多。
对面坐着两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其中一个看上去呆呆地,反应迟钝。边上
那个看来精神一点,好像在照顾他。
我边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不停地看他的手机,很焦燥的样子。
隔着过道,是一个皮肤黝黑的,长着一张百越面孔的高颧骨男孩。还有另一
个年轻的男孩,在我的对角。
首先是那个焦燥的男子开始打破沉默的。他不停地在捣鼓他的手机。把手机
里的歌一遍遍地放,用很大的声音。
不由让我厌恶起来。
终于,他开始问我:为什么我的手机有信号,但是没有网络。
可能是没钱了吧,对面那个比较精神的老头儿说。
男子很不解。" 刚在温州充的值,怎么这么快就打完了呢?我只接了一个电
话“
老头问“你充了多少钱?”
“50块”
" 那是,长途加漫游,一分钟两块多“
“我打了二十分钟电话而已。”男子很頹然。“这就没钱了吗?”
“你不能到西安再充吗?”
“我有急事,今天和明天必须要用”
“什么急事?”
男子舔了舔嘴唇。开始说手机,和他的故事。
他是重庆人,和大哥在一家温州的厂里打工。他二哥在山西的煤矿上做。具
体做什么他不肯说。一个星期前的夜里两点钟,突然接到他二哥的电话。然而那
时他手机开到震动,没有接到。过了几天,听山西的人说,他二哥出事了,可能
是煤矿之间的火拼。让他赶到山西去。他马上打电话给二哥。没人接。
今天山西方面的人打电话过来,说他二哥的尸体找到了。
他马上去买票。但没买到去山西的票,就买到西安,准备从西安转车。而他
的大哥由于车间任务急,给他顶班,不能离开。只有他一个人到山西去处置。
所以他一直需要那个手机,和他大哥联系,和山西方面联系。
(累了,明天继续)
我看身边的男子神情不像作伪,就说
“这样吧,我帮你发短信给你在温州的大哥,帮你把钱充上。”
很快,一条短信回来了“我充了20元钱,你试一下。”
他试了,还是没有网络,仔细查看,原来是网络被锁定了。
他大哥打电话到我的手机,他们讨论半天。用重庆话。我听得懂。有一句他很着急地反复说,是这样的:
“我现在在用别人的电话,就这样吧,我再想办法。”
继续捣鼓,始终开不了锁。
俺一直用很土鳖的手机,不会玩他那个漂亮的手机。只有瀑布汗。
发现火车上的民工兄弟手机都比我的要高级。看来在中国,许多物品不是用来满足消费,而是用来证明身份。消费者倾向于消费高一阶层的消费品,果然是真的。
于是把我的手机借给他打温州的10086,人工台拨不进。只好放弃。
男子一路上也没有什么戚然的神情。但是显得很烦燥。
我想,那一天半夜两点,他那个正在走向死亡的二哥,是在什么情况下拨了最后一个电话呢?是垂死时的呼救,还是告诉弟弟,彼间危险,不要过来?
没有人知道了。
那个弟弟,手机弄到震动,没有接到哥哥的最后一个电话,会是怎样的心情?
只有他知道。
听到一个人死去的故事,对面的老头儿也讲了他的故事。
坐在我左边那个戴眼镜的老头,看起来神色还不错。拿出手机给我们看。
“看,这是我侄子。”
是录像,但是我没看出什么,就是一张床,一条被子。。。慢慢地镜头在摇动,转过来。看到了。一个包满了绷带的脑袋,穿着斑马纹的病号服,带着呼吸机。
“这是他爸爸”。那个叔叔转过头示意坐在他边上的,神情委顿的男子。眼里全都是血丝。
“怎么了?”
“在斑马线上”,那个叔叔首先强调道“在斑马线上。被车撞了。是大东风。已经昏迷几天了,全靠呼吸机,拨掉就不行了。估计不行了。”
我非常惊讶于他的直率。而且不带一点迷信色彩。没有忌口。
“多大了?”
“20。”
“我在西安,听到出事了,就赶过去了。不过就是赶过去也没有用。在医院里面,我们每天只能呆十几分钟。要穿那种专门的衣服,鞋套和口罩”
“呆着也没有用。只有回去了。我们把这个录下来了。给他奶奶看看。也是最后一面了。”
手机,用于即时通讯的工具,现在,来放一段过去时间里发生的录像。也是见一面。
我不知道他的奶奶有多大年纪了。
“赔了没有?”
“当然没有。”他很讶异于我的天真。“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现在叫他们赔,他们当然愿意。”
“有没有见证?”
“他的一些工友吧。有监控录像。要是没有,估计就逃掉了。”
“谁送去的?”
“是110。我是老江湖了。”他叔叔又一次强调。“我是老江湖了。我一去,就问是谁送来的。你知道,现在的司机,都是撞伤不如撞死。我怕是那个司机送的,怕不死,用锤子什么的再砸几下。”
“结果呢?”
“医生说没有这样的钝器伤。”
“不过,如果我侄子死了的话,我还是一定要做尸检的。”
整个过程中,他的父亲一直没有说话。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去贵州,访问一户家庭。父母亲说,他们的女儿去打工,已经三年没有任何消息了。
失踪,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吧。
沉默中,只有隔着过道那两个年轻人的讨论依然热烈。
“我在事业有成之前,一定不会再谈恋爱了。”那个长着一张明显百越风格脸的小男孩说道。
看他的脸,还稚嫩得可以拧出水来。
“你多大了?”我问他。
“二十八了。”
我非常讶异,一身学生装的小家伙居然有二十八了。
“做什么的?”
“做服装的。在杭州。原来在厦门,跟着我姐夫做。他开了四家厂,原来还不错。这几年不行了,做一家亏一家。”
“生产什么的?”
“鞋。卖给老外,他们给原料,给设计,我们生产。他们贴了牌之后,至少涨四倍。不过还别说,他们的东西确实是好。就说那个胶吧,真是牢。鞋就是靠胶的。可是他们绝对不会把材料配方告诉你的。”
世界工场,人民币升值 。。。
“我本来想瞒着她的,可是想想瞒不过,就说了。”
“结果呢?”
小男孩深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四年的感情啊。没想到说分还真分了。。。。”
我想,这个小家伙,还真是对这事很当真啊。
会有成功的这一天吗?这个小打工仔?
也许他失去的爱情,本来就不属于他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
对面的小男孩笑笑,打破沉默。“是啊,命里没财运。我表哥前年贷款开了养猪场,结果亏得一塌胡涂。现在猪肉那么涨。可是呢,都没养猪了。”
重庆的小伙子听了小男孩的这一句,问道:
“你哪里的?”
“我贵州的。”
“噢,那我们算老乡啦。你在哪里工作?”
“杭州。”
“做什么生意?”
“。。。算是建工吧。”皮肤黝黑的小男孩,其实还不是很会掩饰自己的身份。
“干得不如意吗?准备去哪里?”
“信阳。有个朋友说在那里开了饭店,叫我去帮忙。”
重庆小伙子马上激动起来“你信不信,这百分之八十是假的。那是传销。”
“河南郑州,信阳这一片,十有八九是做传销的。”
“那不是非法吗?”
“哈,非法。毒品是不是非法?一样有人做。河南的警察都不管的。原来管,后来去的人多了,结果搞出了个传销经济,比旅游还赚钱。那里是三个月之内不管你的。三个月之后也只要办暂住证就可以了。政府巴不得你多去点人。”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起穿开档裤长大的。。。。”
“哈,别说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有的还一个奶头叼大的呢。你只要被洗脑了,谁都能骗。而且骗的都是最亲的人。我二哥当年也是把我这么骗去。。。。”
对面的老头也说“是啊,我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样的。把我骗到济南,也说是开饭店,要人帮忙,结果去了以后我发现是传销,我就对他说:你要么把我杀了,要么让我走。结果我就硬是走了。今天这个朋友还不敢再见我。那是我二十年的朋友啊。”
“我是被我朋友骗到广西去的。去了以后一看,那些人吃的都是什么,捡的菜叶子,一把米煮的粥,那粥影子都照得见。朋友安排我住一个七八个人的房间,结果到了晚上我又被赶出来了,原来是一个人把妈妈骗过来了,要专门给她洗脑。。。。”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没想到一句话,竟然成了反传销普及课。似乎只要是个人,都被传销过。我坐在这里,简直都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被最好朋友骗的经历。。。是我朋友少吗?
小男孩听得脸一阵红一阵黄。最后,重庆小伙儿说
“你去看一下吧。如果真的是开饭店,那最好。如果不是,我劝你,不管他怎么说,你扭头就走。最多破点财消灾,大不了损失个几百块。要是掉进去了,那可就拔不出来了。
小男孩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于是就这样扁了扁嘴唇。
这个世界在幽默,是的,在幽默之中。
短短六个小时的旅途,21世纪初中国的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