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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科人往事之鸡兔同笼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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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科人往事之鸡兔同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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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的话是 – 你和邓稼先有点像。

吓了一跳,年轻邓稼先的照片我也看过,那叫风流倜傥,照照镜子,很不自信。

幸好老先生后面的话还不太离谱 – 脸型象,身材也象,不过他比你高一点。

方脸,宽肩,体格高大厚实,坐在沙发上思考时喜欢歪过头来,将左手握成拳,虎口向自己抵在上颌上,大体就是邓稼先当年的样子。

回忆在邓稼先身边工作的日子,老先生印象中他总是一身中山装,精力十分充沛,数理化学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和事,他这个秘书长正是各种矛盾的中心,而邓稼先总能够应付裕如。老先生猜测,以邓稼先的特点,在真实的两弹世界,邓稼先的角色或许会更接近费米(或许老先生想说奥本海默,我推测),而不是爱因斯坦。

写邓稼先是很困难的事情。他在担任数理化学部秘书长日子里的工作,涉及很多恩怨矛盾,写来不经意间就会伤害人。

学者并不是超脱凡人的,一如英雄。王外马甲写过一段老兵的回忆,在上甘岭宁死不屈的孤胆英雄,走下战场后一样会为了给孩子吃饱饭去偷老乡的苞米。我们这个民族文化是儒家出身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维习惯带来一个不好的习惯。凡是提到英雄二字,便应该完美无缺。所以我们总是用放大镜在被人们称为英雄的人物身上寻找污痕。其实,英雄和我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拿破仑打得赢奥斯特里茨战役,也一样会生牛皮癣。我的看法,正因为他们和我们的条件一样,都只有一双手一颗头,他们在我们无法做到的地方做到了,就是可以被称作英雄的原因。

学者也一样。

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情。

有位在科学院院部工作的老人对我讲,共产党执政以后公字当头,结果引发个不好的毛病 – 人既然是公家的了,饭自然也要吃公家的。于是公款吃喝之类的事情无法禁绝,还理直气壮。要说行政人员,有些这种毛病大家并不奇怪,历次整风他们吃的苦头也不小。然而,如果说当时的学者之中也有人占这种便宜为乐,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因为他们似乎都应该是道德绝高的人。

不幸的是这却是事实,有些学者发现这个漏洞后很快就学会了。

事情变得愈演愈烈以后,院部就给不少研究所的领导提醒了,结果纠正最快的是数学所。

数学所的老大是华罗庚。

华罗庚先生是个很有特色的人,早年在中关村南区的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老人散步的身影。他的身材微胖,走路速度慢,柱着拐杖,左腿迈出去总是一弯一弯的。后来听人讲,华老早年生过重病,后遗症是腿瘸了。他当年腿上的毛病还要重,走一步腿需要划一个圈子,自称是“圆和切线运动”,在美国动了手术才治得好一点。

那时候路上的人见到华老,都会自觉地让出条路来。我记得一次看到华老散步的时候是一个人,随口问是不是华老在一边散步一边思考问题?人家说华老的夫人在住院;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可能是遇到了熟人,就和那个人站下说话,笑眯眯的。说着话用拐杖朝上指指天,这时候他的大衣就滑下来,于是用手拉住重新披到肩上,过了一会儿又指指天,又滑下来。。。

后来有好久不见老先生散步,问起来,才知道华老已经去了。

华老是在出国访问的时候走的,当时刚做了一次非常精彩的学术演讲,比预期的要长,走下讲台就猝然离世。

那一段时间,出国访问的中科院专家在外面猝然离世的不在少数,大家比较熟悉的还有钟家庆先生,也是倒在讲台上。而我还知道一位人们不太熟悉的研究员,名字和《北京人在纽约》的主角相同,叫做王启明(不是今天的王启明院士,那位是研究物理的,我认识的这一位是研究数学的)。王启明研究员曾住我家对门,八十年代访问美国时急逝。

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在经过十年浩劫的束缚后,这些科学人在工作重新走上正轨的时候是怎样的激动和痛苦 – 激动,是因为终于盼来了科学的春天,痛苦,是因为睁开眼睛,人家已经跑到了我们前面那么远。燕庐敕兄或许还记得当年在整个科学院奔腾的祝酒歌歌声,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激情,这之前我没有见过,这之后,我们也已经好久没见到了。

终于有机会做事业了,他们能不拼命么?

那个时代科学院不断地重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景,那一张张死神的请柬,背后是中国科学人不甘人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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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犹忆八十年代初期,数学所苏式灰楼里不灭的灯火。前些天回国,在科学院软件小区的院里散步,已经夜深,忽然看到大楼虽然盖了新的,里面依然是不灭的灯,一如日本大阪御堂筋两侧深夜的写字楼。

那时,萨的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跑题了,让我们回到华罗庚先生怎么对付学者们的公款吃喝。

学者是知识分子,华老也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办法。

于是,各个研究室的头头脑脑们(都是学术骨干)有半个月等不到公款吃喝的报销了。

正在狐疑中,华老忽然传话来 – 某日某时到四不要礼堂餐厅,我和大家一起吃馆子。

啊,华老请吃饭,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得到通知的人个个脸上飞金。

为什么不得了呢?原因是华老极少请客,如果请,必是钱学森,吴有训等数理化学部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这是因为数理化学部的上层有个传统,大家经常聚餐,借以讨论问题,饭费则轮流坐庄,简直是个科学界的超级沙龙。华老虽然不喜欢请客,但这种交流他是必要参加的,吃了人家的只好回请。

所以大家就可以理解能吃到华老的大菜,是何等的荣耀。从辈分和学术水平来说,这次被宴请的都是低了一个档次的学者,收到请柬不免有人心中暗想 – 难道我,我的水平也达到能和华老他们一起吃馆子了?!

估计有人早上起床看老婆都骄横几分。

果然是水陆杂陈,边吃边谈,宾主尽欢。吃到快算账的时候,拿着服务员的账单华老说我出个数学题阿,大家算算邻座吃的喝的,折合起来能有多少钱。

都是每天数数都数不清了的主儿,这个话题俏皮又让人觉得有趣,大家就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算起来,方程,微分,什么招儿新鲜上什么。算出结果和账单一对,还差十三块两毛。

华老说算得对么?

那还能不对?数学所的大拿连帐都算不清还混么?

华老掏出十三块两毛,放在账单上飘然而去。

大家。。。

教训给了,态度给了,方法给了,面子也给了。学者们公款吃喝的风气,好长时间都控制得很好,就算大家为了工作出去吃饭,也多用AA制。

然而文革里就有人为这事儿贴华老的大字报,说华老是小资产阶级店员出身,抠门,请钱学森吃饭钱老有事没到拉部下付账。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能不佩服国人想象力丰富。

涉及矛盾的不适合写,邓稼先的事情就不好写了。他的老部下回忆,说他们是和邓稼先一起工作中,邓突然“失踪”的,那么大的数理化学部秘书长突然说没就没了,而且谁也不能打听他去了哪里。然而和他一起工作的人都相信他不是因为特务之类的事情失踪的,因为他的家人一切正常。

一直到七十年代,他们才有机会重新与邓稼先见面。邓虽然依旧和气精干,与大家相谈甚欢,却对他多年“失踪”的经历,闭口不谈。大家也心领神会,普遍认为邓稼先是口很紧的人。直到那一篇关于两弹元勋邓稼先的报告文学出来,他们才知道这位老朋友和学长的行踪。

然而,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写的,这件事还涉及毛公。

有一位老先生和邓私交很好,所以邓会见杨振宁之后,两人曾会面并在科学院的某个食堂一起吃了顿饭,提起那次会面,邓似有遗憾,而又莞尔。

老先生看出来,他也是绝顶聪明的人,觉得其中必有古怪之处。好奇之下问,再问,大约因为不涉什么保密问题,邓终于开口。

他说,杨振宁问我是不是多次见过毛主席,我说是。他问我对毛主席的印象,现在想起来一件事,当时应该对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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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稼先和杨振宁,同为优秀的炎黄子孙

现在想来,杨振宁先生只见过毛公一次,大约是想听听老朋友的看法吧。

邓稼先想起来的是怎样一件事呢?

他说,那是第一次和毛主席见面,有点紧张,在座的很多科学家都是第一次见毛主席,也有点紧张。

毛主席出来的时候和大家握手,旁边有人给介绍。介绍到一位著名数学家,毛公停住了,目不转睛看他半天,说我知道你啊,你是数学家。我看到你有点害怕啊。这位数学家一愣,大家也吃惊的时候,毛公接着说,我上学时候的数学学地不好阿,好的时候能得六十分。所以我看到你害怕。

这时候大家都笑了,而毛公还意犹未尽,拉着这位老数学家接着说,– 我有个问题要请教数学家阿。我的数学不好,老师很不高兴,说你怎么能数学不好呢?给我出了很多题目让我做。我就是不肯做。他发了脾气,于是我说,你的题目我不明白,你要是能给我解释明白了,我就作。他说你哪里不明白呢?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他也解释不清,于是我不作他的数学题,他也没办法了。

是怎样的一个题目呢?大家都很好奇。

毛公带点顽皮地对大家说 – 我就问他,你这个题目叫鸡兔同笼,你为什么要把鸡和兔子养在一个笼子里呢?我在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养兔子地,你不怕它们打架么?

哄笑声中,毛公还在讲 – 你解释地清楚,我就做你地题,你解释不清楚,对不起。。。他解释不清楚。。。

那一天,老先生也是大笑。

回来以后,老先生的太太却吓得汗流浃背,说你可不能出去乱讲阿,要说毛主席数学才六十分,不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

老先生一吓,从此不敢提这件事情。

今天,大概是不要紧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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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st

连着两天都坐到萨发

回忆在邓稼先身边工作的日子,老先生印象中他总是一身中山装,精力十分充沛,数理化学部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和事,他这个秘书长正是各种矛盾的中心,而邓稼先总能够应付裕如。老先生猜测,以邓稼先的特点,在真实的两弹世界,邓稼先的角色或许会更接近费米,而不是爱因斯坦。

也许换成Oppenheimer更恰当些

家园 送花还是没宝
1st
家园 del
家园 C
1st
家园 这个恐怕不好改

因为老先生原话是费米,就算他错了,我也没法改。

这位老先生是1952年江西省唯一考上复旦的。

家园 家里有个远房长辈也是突然失踪去向不明

家里有个远房长辈,早年中央大学物理系毕业,也是突然失踪去向不明,家人只知道他是奉调去从事什么保密工作,但通信很少,而且一律没有单位地址只有代号。直到70年代下半叶才回到上海,参与一巨无霸石化国企的草创和建设,担任总工,但是三个儿子只带出来两个在上中小学的,大的还是被留在原地继承父业,真正是献了青春献子孙了。

家园 原子弹工程,我也有亲戚参加。

也算知道一些内幕,现在还需要保密吗?

家园 自我得意一把

老先生的话是 – 你和邓稼先有点像。

偶猜对了

家园 不知道你喜欢那种茶或那种咖啡
家园 高等数学60分的也有收获

“恭喜:你意外获得【西西河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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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GA每年要买多少茶啊!

据说现在只给喝桶装水了,

据说明年可能桶装水也买不起了.

家园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每看一次,眼泪掉一次,花!
家园 以前经常看老人们下象棋

缺个人也能顶上去杀个几盘。

后来才指导,经常下棋的一位老人,是参与研究原子弹的;他的夫人,是参与研究氢弹的。老人家虽然很清瘦,但是气色很好。

据说困难时期,他们那里还有牛奶供应,后勤不成问题。

家园 他们这些人,能够老来还乡就是幸运了

想想邓稼先病逝前的话,就是今日版的但愿生入玉门关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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