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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灵大跳槽——关于东瀛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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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幽灵么？毫无疑问没有。但为何有那么多人怕鬼呢？这是一个好笑的悖论，充分说明了传统文化的惯性思维对人的影响有多大。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对于幽灵的定义大致相同：死者灵魂不灭，以其生前的样貌再度现身于世间，就是俗称的闹鬼。传说中的幽灵一般是看不见的，只有某些特定的人，例如死者的亲属、仇敌或是有“阴阳眼”的人才看得见。所以很多对所谓“鬼屋”好奇的游客就偏偏看不到有鬼，而那些守在门口卖门票、纪念品的人却对幽灵如数家珍；又好比驱鬼的道士、喇嘛们能对着一团空气细数恶魔的相貌，肉眼凡胎的雇主只有认命掏钱的份。

看得见幽灵的人不多，幽灵本身的数量更少。它们基本上比大熊猫珍贵，一个地方几百年里也出不了几个。幽灵不会满街乱跑，它们很有领地意识，一般就守在一处固定的地方。你可能听说某处有鬼屋，但不可能听说哪里有鬼城、鬼国的——阎王爷掌管的地府例外。

关于幽灵的传说在所有的文明中都根深蒂固，以至于关于游魂怨灵的恐怖片、恐怖小说等作品层出不穷。说到这里不能不提一下我们的东瀛邻居，他们所创造的恐怖片文化堪称一绝，连好莱坞都甘拜下风。套用蔡明的台词：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就在于日本实在是有根深蒂固的幽灵文化。

从很久以前，日本人就一直对灵异的事物特别有兴趣。他们相信生前心愿未完成、缘分未了的人，或是怨恨难消、仇恨未报而惨死的人，一定会变成幽灵现身作乱。一直到当今的日本社会，人们仍不敢随便说已故之人的坏话，这就是日本固有的“怨灵恐惧”传统。日本有许多庙宇是专为含恨而死之人修建，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如果不很好地安慰恨死者的怨灵，他们的灵魂就会给予活人的社会种种报复。就连横行霸道的黑社会组织也不例外：放高利贷的黑帮成员很忌讳到已死的欠债人家中讨债，就是害怕怨灵报复。当然这不代表黑社会就讨不了债，因为那家人总要出门……

查阅典籍便可得知，对幽灵的畏惧贯穿日本历史。古代的日本人相信将鬼怪的造形具体地描绘出来，就可以限制其行动，免去世间的祸乱。在距今三百年前的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们热衷于创作以这些妖魔鬼怪为主题的作品。幽灵被镇住没有未可得知，倒是流传下来一门所谓“妖怪浮世绘”或“幽灵浮世绘”的艺术流派。

有人要问了，要是浮世绘镇不住怨灵怎么办？好办，刚才我已经提过了：盖庙！天天香火供着，和尚念经哄着总该满意了吧。要是还不行呢？这到也难不住智慧的日本人民，既然吓不倒也哄不住，那就写块牌位把怨灵当大爷供起来。天天恭维拍马屁，待遇参考当前驻日美军标准。实在有个把太过厉害的，那就参照招待“米国大统领（美国总统）”的待遇！您还别不相信，现在就能举出一例来证明，它就是日本著名怨灵——菅原道真。

说到这个菅原道真，其人在活着的时候还是比较风光的。他活在日本平安时代中期，那个时代大致对应中国的唐代，中国的儒学和佛教大举传入日本，所以平安时代也算是日本完善封建制度的开化年代。菅原道真生于学者之家，幼名阿古，也称菅公。他擅长撰写汉诗，著有《类聚国史》、《菅原之草》、《新撰万叶集》等作品。一路顺风顺水的升官发财，在49岁那年还被任命为遣唐使。菅原道真胆小害怕渡海时淹死——以当时的航海技术确实很有可能，便上书宇多天皇说唐朝此刻政局混乱万万去不得。天皇一看原来你怕死啊，去了大唐恐怕也是丢脸，那就别去了。虽然没完成出国考察的任务，菅原道真还是一路升官，估计当时认字的没几个，人才难得啊。他在54岁时任右大臣，达到了职业生涯的巅峰。两年后，年富力强而又野心勃勃的左大臣藤原时平向即位不久的醍醐天皇提了提意见：这位老同志一贯与您的弟弟斋世亲王关系密切，万一要是合伙叛乱夺取皇位可怎么办呀？年轻的醍醐天皇吓了一跳，于是一道诏书下去把菅原道真发配到僻远之地九州岛，把他的家人都赶到大街上冻饿而死。菅原道真已经是56岁的老头子了，又气又急之下不出两年就死了。

日本有句俗语说：离去时一路颠簸，归来时带来恐怖。按说这死了就死了吧，可是怪事渐渐就出来了。在这里我们回想一下日本人的怨灵理论：菅原道真是怨恨难消、仇恨未报而惨死的，如果不回来作乱报仇岂不是天理难容？再加上他的政敌光顾着分享胜利果实，连给他盖座庙意思一下的事情都没做。于是道真愤怒了！据说他的遗体由牛车运去埋葬，走半路牛车就怎也动不了。地方官感到情况不对，处于防疫的考虑决定就地掩埋，这个地方就是现在九州岛太宰府天满宫的本殿。

由日本平安时代后期僧侣编撰的史书《扶桑略记》中记载着：自从道真死后，平安京就开始了一连串的异常灾难。接连出现了日蚀、月蚀、彗星、地震、晴天打雷、旱灾、暴雨、大火、瘟疫……在这些灾难中尤以雷击居多，当时的日本人又不知道避雷针的好处，只好认为是道真显灵回京复仇。老百姓们传说道真受天神之封成为了雷神，专门为世间不平之事而电闪雷鸣。

大臣们基本都有点文化，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有一天大伙正上朝呢，忽然一道落雷劈中清凉殿的屋顶，吓坏了醍醐天皇与其他公卿大臣。当时有些立场不坚定，不能摒弃迷信思想的大臣就凄惨大叫：“道真回来了！”、“道真来报仇了！”。

当时藤原时平也在场，他挺身而出反对迷信落伍思想。为了给大伙证明人定胜天的真理，时平拔出配剑指着殿外大吼：“下雨收衣服啦！”，当然，也有人说他喊的是：“你生前就不如我，竟然还敢来这边找我的麻烦？”你还别说，就这一句吼出去后，雷声真的消失了。

虽然科学战胜了迷信，可是京城里还是时不时出现雷击惨案，大伙出门都提心吊胆害怕道真一个雷劈下来，连意志坚定的时平也受不了这种恐惧而病倒。按说得了病就得找大夫啊，可是这时候一般的大夫不管用了，怨灵作祟得找法师，于是天台宗得道高僧净藏为时平进行延命加持祈祷。

净藏的出场让事件戏剧化地出现了转折——他主持的仪式才刚开始病人就驾鹤西去了……按理说死者家属不会善罢甘休，一般会提出类似于医疗事故鉴定的要求。不过净藏不是一般的僧侣，对于这种砸自己招牌的不幸事件很有办法。他宣布自己当时看到时平耳朵内飞出两条青龙说：“我们是奉了天帝敕命前来追索怨敌性命，你的延命法事没有用，快走吧！”

净藏向激动的死者家属解释说这两条青龙就是道真怨念的化身，时平之死决不是自己法术不灵的原因。这时天空中雷声咆哮、电光飞窜，大自然很好地配合了净藏的说法。按说当时目击者有多人，除了净藏外却没一个看见青龙的。不过人家是高僧，对着空气描述神灵显圣那是基本的职业素质。大家不敢不信，于是天下轰动说果然是道真在索命啊！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说看到化为雷神的道真抓着时平足踏雷火升天，他身后还跟随了许多妖魔。这下人人自危，许多在道真一事中心里有鬼的人都吓得病倒了，京城里的和尚们忙着跑来跑去为人们祈祷，就这样还是死了不少人。净藏的同行们有样学样，把责任全推到道真那边便万事大吉。

就这样时间渐渐过去，大伙感觉道真是闹够收手了。没想到18年后灾祸再起，这次落到了皇族身上。醍醐天皇的皇太子、时平的外甥保明亲王忽然病故，年仅21岁。接着，醍醐天皇的皇后、时平之妹隐子也撒手人寰。这时候大家恍然大悟，原来道真还没忘记罪魁祸首醍醐天皇呐！朝廷上下人心惶惶，醍醐天皇赶紧给道真举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动“大祓”，并在仪式上当众颁布诏书恢复右大臣的官阶、昭雪一切冤屈平反所有错案，就差追认革命烈士身份了。醍醐天皇还把当时的年号“延喜”改为“延长”，因为延喜元年是道真被流放的那一年，为了表示朝廷愿意悔过的诚心，所以改为延长。同时也有更新年号而使朝野气象一新，邪崇远离之意。

醍醐天皇希望能够凭借这些举措平息道真的怨气，但这时候为时已晚，当初下狠手的时候就该想到报应嘛……就在三年后，日本国内爆发了大规模的洪水、台风和暴雨灾害。夜间一道霹雳落在清凉殿上燃起大火，当时正在宫殿里面值夜班的侍卫和大臣们也都死于非命。与此同时，保明亲王的遗腹子、皇太孙庆赖亲王夭折，年仅五岁。至此保明亲王一系正式断绝，藤原时平生前冀望藉由保明亲王继位后确保家族权利摄政的愿望完全毁灭。醍醐天皇受此打击后开始染病，健康一天天的恶化下去。

又过了五年的一个夏天，当醍醐天皇正在清凉殿里召开例行朝议时突发惨祸（也是活该，明知这宫殿这么倒霉还坚持住在里面）。据记载当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突然间凭空落下一道落雷无声无息的劈入清凉殿内，飞窜的雷光当场将大纳言藤原清贯与右中弁平希世给劈成两具黑焦的死尸。同时又有另一道落雷射入紫宸殿内，将三名当职的朝臣烧死——要用现在的科学在解释的话，大概是遇到了罕见的球形闪电。幸免于难的朝臣目睹此景不是发狂便是变成痴呆，当时在座的醍醐天皇也被吓瘫。当晚，醍醐天皇高烧不退并且不断的咳嗽，这种症状很像是肺炎或流感。幸好醍醐天皇的御医不是把责任推给怨灵的江湖骗子，在其精湛医术治疗下醍醐天皇退了烧，但体质却急剧恶化，终于在受尽折磨后于秋天死去。

与这场悲剧有关的人都死去了，但怨灵的报复就此落幕了吗？据《扶桑略记》一书的《道贤上人冥途记》记载，后来道真的怨灵曾显现在高僧道贤上人面前说醍醐天皇死后堕入了地狱受苦。书中记载，当道真出现在道贤上人的面前时，自称为其神名为：“太政威德天”。这是具有佛教风格的名字，自然与记载此事之人为僧侣有莫大关系。与此同时，在九州岛道真墓地上建筑的道真之祠（这时开始盖庙了）落成，在道真的牌位上写着“天满大自在天神”的神名。后来日本人害怕道真不满意，又将道真之祠改建为供奉天神的大殿，成为后来的太宰府天满宫。

数十年后，到了朱雀天皇的时代。忽然有个住在京城的女子多治比文子曝料——道真托梦给自己了，道真要求她转告朝廷在京城附近的右近马场一带建造神宫来祭祀自己。但是多治比文子碍于地位的卑微无法上达给当时的朝廷知晓，只好在自家建立一个小祠堂来祭祀道真。这条猛料很让人怀疑，难道道真要托梦的话直接找朱雀天皇不省事么？又过了几年，近江比良宫的神官三轮良种的儿子太郎丸接茬曝料！太郎丸也宣称道真要求在右近马场一带建造神宫。神官比平民有面子，可是朝廷怀疑这是地产开发商散布的烟雾弹——明显是打算借机筹款捞一笔嘛！

三轮良种见得不到官方的回应，就私下联合多治比文子一齐在民间募集资金建立神社。要搁到现在，怎么也是个非法集资案啊。最后北野神社盖好了，结果在京城一带猖獗了几年的麻疹水痘也跟着平息了。得知此事的藤原时平侄子藤原师辅大为惊叹，他以藤原家的名义出钱出力扩建北野神社为北野天满宫。当天满宫落成后，师辅便毕恭毕敬地尊奉道真为自己家的守护神并按时祭祀。有意思的是当年害死道真的正是他们藤原一族！这种的变化都让当时的人感叹大权在握的藤原家也向道真的怨灵低头了，于是“北野天满宫大神”道真的威名更是散播于天下。

北野天满宫落成后又经过了近五十年的时光，在一条天皇在位时遭遇一场大瘟疫。有些记性好的大臣们害怕这又是道真在作祟，于是建议天皇追封道真为正一位左大臣。没想到立即有人曝料说道真托梦表示不接受此追赠！虽然无法确定是不是那位雷神的真实意思，可舆论普遍认为这下马屁拍在马脚上了，提议的几位大臣弄得灰头土脸。到了夏天，倒霉的清凉殿再度失火烧毁，而且可怕的雷电又在京城上空肆虐。这下子从天皇到大臣都吓坏了，大家商议来商议去，干脆直接颁发诏书追赠道真为太政大臣。由于大臣们受够了喜欢曝料的被托梦者，这次他们先下手为强找来高人占卜，果然“得到”了道真同意的答案。一条天皇赶紧亲自跑到北野天满宫祭祀一番，消息传出后天下人的非议也随之平息。

可是道真自己是不是真的同意了呢？日本人心里还是没有谱。毕竟这位怨灵火气太大，说不清哪天一不高兴又来找清凉殿的麻烦。这件让人烦心的事情折磨了朝廷近百年的时间，最后到了宽弘元年的时候，终于有聪明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尊奉道真为日本的学问之神！理由是什么呢？那就是读书人自然是心平气和研究学问的，那么管读书的神自然也不好意思整天打雷劈人玩不是？正所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一记马屁还真拍对了地方，想来道真出身读书世家，活着时又以学问而闻名天下，被尊奉为学问之神正合他的胃口也未得知，反正自此之后再没有人曝料说被道真托梦要如何如何了。

于是乎，道真从火爆脾气的怨灵转变为专管学问的天神，进而成为学术研究者、教职人员与学生的守护神。一千多年过去了，全日本各地目前共有一万四千多间天满宫的分社，每到大考之时，各地的分社或是几个天满宫本社都会涌入大量的学子来此祭拜。日本学生和家长们虔诚地在祈愿牌上写下愿望并挂在神社里面，然后右手抓住铃铛的绳子拉一下，鞠躬两次，拍手两次，再鞠躬一次。当信徒们虔诚祈祷的时候，天上那位曾叫做菅原道真的神灵是否会会心一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