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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又到清明 -- 冷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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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又到清明

五年前曾在网上呼吁清明成法定假日,今年已成现实。但清明,毕竟是沉重的日子,贴个旧贴,算个纪念。

又到清明,又是父亲将来小住的时候,还要带来新版的家谱,欣喜之余,再一次五味杂陈。

清明表面看是祭扫先人的日子,其实是一条通向过去的时光隧道。通过这条隧道我们认识祖先,拜访亲人,幸运的话还能领悟生死。清明属于传统和家庭,清明很私人,甚至很隐秘。可对我,这些要成年后才能慢慢体会。

童年的我,先认识的是一个属于革命和公众的清明,还特别戏剧化,脸变得飞快,那是1976年的清明。

那年我刚上小学,话匣子里接二连三的死讯已经让所有的大人们一脸沉重了。说实话,那时自己最常哼哼的旋律第一是东方红,第二就是哀乐了。哀乐哀乐,代表著哀伤的岁月。大人们的一脸沉重,意味著孩子们的小心谨慎。因为去年奶奶才去世,这点自己深有体会。本以为过几个月大人们就会慢慢过了那劲,可谁知道,老鼠拉木铣,大头还在后头。

忽然之间,因为大人们去广场抄诗,看花圈让我发现了一个新的节日。这个节不同于春节,元旦,没有好东西吃。不同于五一,十一,没有游行和烟火可看。它不同于所有其他的节,没有快乐和欢庆,只有悲哀和惶恐。这个节叫清明节,它属于死人。而且不属于一般人,比方说,它就不属于一年前才去世的奶奶。它只属于据父亲说受全国人民爱戴的周总理。

现在想来,其实东方也好,西方也好,古代也好,现代也好,节日就分两种,一种是忆苦的,或者说是为了记住过去,一种是思甜的,或者说是为了忘记过去。清明,端午是忆苦的,国庆,五一也是忆苦的,都是为了记住过去。虽然有游行,有烟花,国庆,五一如果仔细想想其意义和历史的话,都会感到沉重。反过来,清明和端午虽然是祭奠,却常常让你在悲哀中感到温馨和亲密。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和矛

盾。而中国的过大年,特别其中的元宵节,还有外国的狂欢节,则是为了忘记不愉快的 过去,给沉闷的生活加点儿欢快的调料,让不能倒流的时间至少能重新开始。正所谓穷人也有过年的时候。拉住思想的缰绳,接著说清明。

那个清明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父母晚上常小声嘀咕著,还不让我偷听;姐姐和大孩子们抄念著神秘的文字;门前的大马路上常有各单位的大人们抬著高高的花圈,向离此地好远的广场就这么走着。更奇怪的是,没过几天,突然间妈妈督促著姐姐把所有抄来的诗歌给烧了,学校的大喇叭里也开始高声地广播什么社论,说有坏人,不让送花圈。本来这个清明已经足够神秘,足够和小孩子无关,而现在好像连大人的事都不应该是了。妈妈还叮嘱我说千万不能和外人提姐姐抄诗烧诗的事。天那,妈妈居然教我撒谎!大人的世界实在太复杂。而清明对我,则实在神秘而又充满压抑。

第二个清明,这一切的神秘和压抑居然就没有了,变得明朗,欢快。学校组织我们去了郊外的烈士陵园,说先扫墓,后踏青。妈妈特意准备了难得吃一次的茶叶蛋和面包。沿途同学们唱著歌,看着初春的街道和乡村,心情是兴奋的。虽然陵园里气氛肃穆,但周围的景色却是那么让人轻快。草是青的,树是绿的,河里有鱼在游,天上有鹰在飞。集体活动的扫墓只是门票,自由活动的踏青才是真正的节目。自由活动时我们可以跑,可以跳,可以捉迷藏,还可以吃美味的鸡蛋和面包。而老师们则欣赏著陵园近旁古刹里的佛塔和庭院里成了精的牡丹。清明是快乐的。

快乐的清明延续了几年,直到被下放的叔祖一家落实政策回到我们居住的城市。叔祖是爷爷的老弟,和死于抗战流离的爷爷一样,读了几年书后从老家进城做了商铺的夥计。内战时期稀里糊涂成了店家们组织起来自保的保安队的小头目,于是有了历史反革命问题。问题虽然没大到蹲监坐狱,却在六二年压缩城市人口时被动员回原籍。

第一次记住叔祖是在奶奶的丧事上。那正是国家严禁土葬的年月,做著小干部的父亲本打算按政策给奶奶火葬,而长辈和不少叔叔姑姑则不同意,思前想后,他最终同意了“秘密”土葬。而土葬能成为可能,有大半是因为叔祖的坚持和努力。听母亲说, 在这不久前老家的坟头都被推平修成了农田。幸亏叔祖存了心,在平坟头时做好了记号,才记住了祖坟的准确位置。由于叔祖人缘好,一方面找好了挖墓穴的乡亲,一方面疏通了村里的头头,所以父亲终于下了决心,找了汽车,全家连夜护送奶奶灵柩回到老家,并且第二天一早就下葬与爷爷合了墓。叔祖是能干的,父亲也要听其话。

叔祖回来了,也给我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旧世界。以前所受教育不管是学校,还是家里,都是和红旗一个颜色的,而叔祖则掀起了红旗的一个小角,让我看到了被裹住的那个世界的一个小部分。叔祖给我讲了老家的故事,讲了爷爷的故事,太爷爷的故事,甚至爷爷的爷爷的故事。原来故事不仅属于江姐,杨子荣,也不仅属于关公,孙悟空,还属于自己的爷爷,奶奶。叔祖告诉我爷爷是长门,爸爸是长门。还特意摸著我的头说我也是长门,也告诉了我长门意味著什么。叔祖告诉我过年该怎样给长辈拜年,清明该怎样祭典祖先。叔祖还告诉我不能让父亲知道他给我讲了这些,

因为父亲是国家的干部。从此我和叔祖有了一个秘密,而和父亲则有了一层隔膜。

叔祖在我少年的心里种下了一个愿望:清明回去上坟。此后几年,春节跟著大人拜年时,我都会瞒著父亲给祖辈磕头,清明节时也常瞒著父亲跟迷信的姑姑和半迷信的妈妈给先人烧纸上香。从此,参加学校的清明扫墓时常想著自己的愿望,而踏青时则多了许多的惆怅。清明不再那么单纯,不再那么快乐。

我在实践著叔祖的教导,也开始在家族的弟妹面前端起了大哥的架子。但回老家则不是少年的我所能左右的,特别是叔祖一家回城后老家已经没了可以走动的近亲,因此始终没得机会回去上坟,愿望依然是愿望。

再过几年,随父母搬到了更大更远的一个城市。再过几年,我进入了大学,儿时的愿望被现实的政治和青春的热情所代替,清明又变成政治的,公众的了,而且脸变得更快,我也把自己长子的身份抛在了脑后。

是十多年后母亲的去世,让清明再次变成了自己的家事。而那时的我已人在异国,身为人父了。

母亲的去世, 不仅把清明又变成了我的私事,还把清明变成了父亲的私事。每到清明,父亲总要告诉我他们祭奠母亲,祭奠爷爷奶奶的计划。而计划的内容,也自然而然有了烧纸,有了贡品。看来父亲不仅身体退休了,思想也终于褪色了。我终于可以和父亲谈论些以前要么不能,要么没时间谈论的事情了。我们的隔阂总算消除了,而叔祖也恰在这时离开了人世。想起和叔祖的秘密,想起自己儿时的愿望,我开始做父亲的工作。在我的撺掇下,父亲答应了主持操办两件事,一是修祖坟,二是修家谱。

前年父亲捎来家谱的初稿。捧著家谱,看着父亲用工整的小楷书写的一个个名字,我的眼眶是湿润的。和儿子一起读著先人们的名字,数算著他们的年代,解读著家族的历史时,儿子是那么的兴奋和自豪:“哇,一千多年,比美国历史长好几倍。”而我也体会到了叔祖当年给我讲家史时的心情。

去年清明前,父亲来电话说给祖坟立的新碑已经刻好,他要回去立碑了。今年,父亲说清明要先回去上坟,然后再来看我们。而我在这个清明,有个打算:儿子13虚岁那年,清明时带他回祖坟给先人磕头,特别要给叔祖磕头。

那个清明,是我的愿望。

家园 今年才知道,清明已经成了法定假日

传统节日的恢复,让人欣慰。

家园 是啊,清明现在是法定节日了,中秋好像也是

是把原来的五一长假拆分开来的。

我也很高兴这些传统的节日能够被恢复并成为法定的节日。中国人的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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