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假行僧 -- 烟涛海客

??我解开大衣，用力地在空中抖了抖，大衣上一天一夜积攒起的雪就落在了镜子般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我低头，看见一个冻得通红的鼻子，还有象盐一样撒在花白的头发上的雪。我仔细看了看，还是分不清哪些是白色的头发哪些是白色的雪。店里的伙计伸手想接过我的大衣。我用力地甩了甩头，雪从我的头顶转移到了伙计仰着的脸上。伙计仰着的脸在眉心的部位皱了皱，只是一瞬间，又堆满了笑。在那一瞬间，这张脸似乎脱离了下面的身体独立地悬在空中。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几锭银子从我的大衣里滚出来，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我边咳嗽边把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我捂着胸口走到一张桌子后面，在正对着门的位子上坐下来。我看见伙计脸贴着青石板趴在地上身长了手臂去拣我掉的银子。此刻的青石板一定是冰凉冰凉的。雪花象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窗外盘旋着落下。风掀起门帘的时候，就会有几只蝴蝶见缝插针地飞进来取暖，结局是青石板上又多了几点水渍。

????

??伙计攥着银子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和胳膊肘上的灰尘，走到我面前。伙计的脸平行地迎接着坐着的我的目光。伙计恭敬地说了声：“大师。”我低头看见自己胸口探出的佛珠象一段蛇的身体。我拉了拉衣领，将蛇裸露在外的身体严严地盖住。伙计显然并没有注意我的这一动作，伙计接着说道：“大师，要来点什么？”我轻咳了两声，说：“酒，肉。”伙计顿了顿，还是吐出了两个字：“好的。”

????

??我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一股热流从嘴里滑向我的肚子，灼烧着我干瘪的肠胃，还有我骨头里凝结的冰。我的喉咙奇痒难忍，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还没有咽下的酒从我的嘴里喷出来，洒在盛牛肉的盘子里。我抓起一把牛肉塞进嘴里，总算制止了这一阵咳嗽。喝第二口酒的时候，我看见一抹红在白色的天地尽头显现出来。那抹红跳跃着在冰天雪地里象燃烧的火焰越烧越旺，又象一只在无数白蝴蝶环绕下的巨大的红蝴蝶。

??

??我看到那只红色蝴蝶的时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它站在一个枯黄的草叶上，双翅在火红的夕阳下微微颤动。深秋的风穿过崭新的僧袍吹在我身上，我用长袖笼了手，不停地跺脚取暖。在这种天气里竟然能看到如此鲜活的蝴蝶，这足以让我在萧瑟的秋风里暂时停下前进的脚步。

??

??一只细长的有着明显骨节的手从草丛里伸出来，慢慢地伸向那只蝴蝶，在离蝴蝶足够近的时候忽然加速，拇指和食指象一把钳子捏向蝴蝶翕动的翅膀。蝴蝶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似的在钳子并拢的瞬间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另一颗草上。伴随着一声失望的叹息，一个人从草丛里站起来。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带着条纹的红色衣服包裹着单薄的身体，额前淡黄的刘海被秋风扬起，表情是一脸的随意。

??

??女孩瞪着大大的一眼能望到底的眼睛看了看我说：“哎呀和尚，能帮我抓住那只蝴蝶吗？我跟踪它一下午了，却始终抓不住。”我皱了皱眉，可又听不出女孩有一丝的不敬。我挽起袖子，将胸前悬着的佛珠塞进里面的衣服里。做完了这些准备，我走到蝴蝶附近，慢慢地伏下身子，如法炮制地将右手伸向那只蝴蝶。

??

??刚才我看到的那一幕又在我身上重演了一次，区别是我用力过猛食指凿在地上蹭破了皮，鲜血无比绚烂地溢出象画师挥毫泼出的朱颜。女孩忍不住叫了声：“哎呀。”我说：“你看，我还不是抓不住它。”女孩隔着僧衣拉起我的手腕，低头看着我的手问：“你没事吧？”凉意透过僧衣传到我冰冷的手腕上。我说：“这点小伤没什么的，一会儿就好了。”这时落日的余晖反倒有了一丝暖意。

??

??我脱下宽大的僧袍在空中展开，铺天盖地地向蝴蝶撒去，这次蝴蝶终于没有再逃脱。我一点一点地将僧袍从地上提起，在手中攥成一个布袋的形状。我对女孩说：“给你。”女孩接过我的僧袍高高举过头顶，看着蝴蝶在里面扑腾着翅膀。女孩说：“太谢谢你了，只是你很冷吧？”女孩的眼睛里溢满了笑意。我说：“没什么的，还要请问你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借宿的地方。”女孩想了一下说：“哎呀去我家吧，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女孩指着夕阳将要落下的地方，暮霭沉沉。

??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女孩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看见女孩正隔着我的僧袍抚摩着那只蝴蝶。我放慢了脚步等女孩走到我身边。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说，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说了你也不知道。”女孩瞪大了眼睛一脸好奇地说：“啊，你说嘛，那是个什么地方。”

??

??其实我的记忆也已模糊，我努力拼凑着记忆的碎片。晨钟暮鼓，诵经声，红色的墙灰色的瓦，我记事时感受到的就是这些。还有师父。师父是一个始终长着长长胡须的光头，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光头叫做和尚。我从寺中的池塘边经过，看见水中的自己留着和师父一样的光头，水面上飘着白色的泡桐花。那时师父就教我读一些经文。师父说这些东西不能死读，要悟。师父还说凡事都要悟，生活的一切都在这些经文里。我知道该怎么悟，我的身体随着成长而空虚，我遍读经书只是用空虚填补空虚。

??

??师父的胡须变白的时候，我说：“我必须得走了，我再呆在这儿就要死了。”师父背对着我站在泡桐树下，一动不动。我又对着师父的背影说了一遍：“师父我得走了。”师傅终于转过身看着我。良久，师父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佛珠递给了我。师父说：“把这个带去吧。”我接过佛珠的时候夜风刚好吹落一朵白色的泡桐花，它落进池塘里，又顺水流进小溪，飘向远处一片浓重的黑暗。

??

??女孩指着我脖子上挂着的佛珠问道：“你师父送你的，就是它么？”我点点头。女孩又皱了皱眉说：“不过你师父说的悟什么的我就不懂了。”我一笑：“我也不是很明白。”女孩也笑了笑说：“我倒是很想看看那泡桐花是什么样子。你走了多久呀，到这里。”我说：“很长时间了吧，一路经历了很多的人和事。”女孩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那一定很累吧。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我的脚都走痛了。”我也停下脚步，看着女孩瘦削的肩。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拍拍女孩的肩说几句提气的话，手扬在空中的时候我又忍住了。我说：“实在累了就歇一会儿再走吧。”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天地间忽然袭来的黑暗淹没，一弯白色的月牙隐隐挂在树顶。女孩振作了一下精神说：“哎呀不用了，前面那所房子就是了。”

??

??女孩从厨房里端出两个洗好的番茄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用手捏起其中一个“喀嚓”咬了一大口。女孩边咀嚼边含混着对我说：“你也吃呀。”女孩看着我拿起剩下的那个番茄也咬了一口这才笑着问我：“怎么样，不错吧。”还没等我回答，女孩又接着说：“你再等一会儿，我去弄点吃的去。”

??

??不一会儿，女孩就变戏法似的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盘的菜堆了满满一桌子。女孩说：“吃吧吃吧。”女孩说：“帮我夹一下那个青菜，我够不着。”女孩说：“好吃吗？”我放下筷子，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女孩大笑。我也笑着说：“吃饱了喝足了也该我做点事了。”我将碗筷一一叠好端进厨房。烛光摇曳，女孩笑着看着。

??

??我正要埋头清洗那些碗筷，女孩的声音又在我身后响起：“你的手都那样了，还是我来洗吧。”我说：“没关系，那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不敢回头去看女孩。女孩又说：“哎呀你一个男的在这里洗碗象什么样子，还是我来嘛。”我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时间于我好象在那一刻静止了一下。女孩轻轻拉起我的胳膊示意我出来她来洗碗。女孩经过我面前时我握住了女孩瘦削的双肩，将女孩抱在了怀里。女孩说：“你干什么，你的佛珠硌到我的脸了。”

??

??女孩略带一丝慌乱的声音象寺庙里的钟声一样惊醒了我。我放开女孩，拼命奔向了外面的黑暗中。女孩的声音再次从我的身后传来：“你到哪里去，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女孩的声音很快被夜风吹散，我最终没有听到女孩叫什么。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路上留下一片片班驳的光影。在那以后的漫长的时间里，女孩的声音总会在我身后响起，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

??

??那雪地里火红的蝴蝶渐渐幻化出女孩的形状，大大的眼睛，额前淡黄的刘海被风扬起，表情是一脸的随意。女孩掀起门帘径直向我走来，拉开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不说话。我低着头说：“这么长时间，你一点也没有变。”女孩叹了口气说：“哎呀其实我比以前胖了。”我抬起头，端详着女孩被风吹红的脸，耸起的鼻骨，黄色的头发，我不敢看女孩的眼睛。我问女孩：“那只蝴蝶后来怎样了？”女孩又叹了口气说：“我把它放了。你呢，怎么又回来？”女孩张嘴说话时就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我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女孩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

??等这阵咳嗽平息，我喘着气说：“那时蝴蝶在秋天挥动着翅膀，我们走了那么长的路，你说你的脚都走痛了，你说一个男的洗碗象什么样子。那时候残阳如血，月光如水。遇见你之前我已走了很多地方，遇见你之后我又走了很多地方，再没有那时的感觉……”我没继续说下去，我看着女孩的眼睛。女孩的眼睛象两眼深不见底的泉水。再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

??我将师父送给我的佛珠拽出取下，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看晕了

也送花欢迎

没大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