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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关于“韦爵爷骑鹿旅行记”的考证 上 -- 萨苏
瑞典女作家拉格洛芙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风靡全球，其实中国人的想象力也很丰富，金庸先生笔下的“韦爵爷骑鹿旅行记”，可不需要主角把自己变成小人国
在金庸先生的小说《鹿鼎记》里，鹿是一种有很强象征意义的动物。在小说的开篇，金先生借吕留良之口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了。”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可见，金庸先生对鹿颇有同情和怜悯。
而在小说中，这种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动物，的确有一次出场，那就是第三十五回“曾随东西南北路 独结冰霜雨雪缘”里面，从神龙教洪教主（以对这个人的描写而言，金庸骨子里也有一种黑色幽默的细胞）手里逃脱的韦小宝和双儿，曾骑鹿逃跑。
这次骑鹿的过程，如果考证一下，会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时间 – 应该是从1681年11月中旬开始到12月初结束。
路线 – 应该是从今丹东附近开始，斜穿长白山入吉林境内，随后于镜泊湖附近进入黑龙江省，至牡丹江畔附近为止。。。
大家会说慢来慢来，这小说中的东西，忽悠居多，也能考证么？
当然。
先说说时间吧，这是采用倒推法得出的结论。
韦小宝骑鹿以后，巧遇俄罗斯苏飞霞女大公（某笔帕式的得意翻译范例），到达莫斯科，书中道“这一日终于到了莫斯科城外。那时已是四月天时”，这是哪一年的四月呢？就在这一年，苏飞霞女大公发动火枪手叛乱，自立摄政王，对照史料，这是1682年五月的事情，与韦小宝的行程相符。从雅克萨到莫斯科，按照书中所说 – “如此行得二十余日，离雅克萨城已然极远，洪教主再也不会追来，韦小宝一问去莫斯科竟然尚有四个多月”。可见，韦小宝离开雅克萨的时间大约在1682年元旦左右。而他从牡丹江到雅克萨，“坐了二十余日大车”，这样，他到达牡丹江的时间当在1681年12月初。对照韦小宝和双儿骑鹿骑了十几天的纪录，他们开始骑鹿的时间，自然是在1681年11月中旬了。
其中是否会有误差呢？虽然有，不会相差太大。因为韦小宝从洪教主的船上逃脱，当时海面上已有浮冰但并韦封冻。查鸭绿江口封冻时间是11月下旬，所以，韦小宝逃脱应该是比这个时间稍早发生的事情。
至于骑行的路线，则推断的成分居多。
韦小宝被擒，是在辽东半岛尖端的神龙岛（今辽宁省大连市旅顺口区蛇岛自然保护区），此后，被洪教主挟持乘船向北而行。洪教主北行是为了和俄罗斯联络，从这里向北行船，可以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走渤海，向营口，然后沿营口-奉天-吉林的大路北上；第二条是走黄海，目标丹东，从丹东上岸后走穿越原始森林的小路直插黑龙江；第三条是穿越对马海峡绕过朝鲜半岛，到海参崴，逆黑龙江上行。
洪教主是清廷捉拿的叛党，第一条路谅他不敢走，第三条路太远，不符合一行人走了数日就准备上岸的描述，所以他走的只能是第二条路。而由于当时岸上是清朝土地，为了避免危险，洪教主的船并非沿岸而行，只有到目的地时，才靠近海岸。“这天晚上，战船驶到了岸边抛锚，看来第二日一早便要乘小艇登陆”。当晚，双儿营救韦小宝脱逃，因此，他上岸开始骑鹿的地点应该在丹东附近。
此后的路线，韦小宝应该是先向西北穿越长白山（“群鹿向着西北一口气冲出数里，这才缓了下来”），然后一直向北（“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须向北而行”）。这里有点儿奇怪的是，他们为何不一直向西呢？韦小宝是清朝高官，如果一直向西就可以到达清朝吉林将军控制比较严密的地区，到了那儿还怕什么洪教主！大约是韦爵爷虽然神奇，脑袋上毕竟没有装雷达，不能给自己定位，无法知道所在地点的原因吧。
从丹东沿长白山向北，至今是辽吉自然条件保留好的地方，虽然人烟也已经日渐稠密，敦化，靖宇等地多有狩猎场，风景区和森林林场，与韦爵爷所过之处的环境颇为吻合。清代这里的确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韦爵爷和双儿骑鹿的终点是一条大江 -- “这一日出了大树林，忽听得水声轰隆，走了一会，便到了一条大江之畔，只见江中水势汹涌，流得甚急”。他们遇到几个通古斯猎人以后很快就到达今天的牡丹江市，牡丹江市附近这样的大江，只有最大流量一万立方米／秒的牡丹江了。
以这种方式推断出来的“韦爵爷骑鹿旅行记”过程，或有几分可信。
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了 – 韦小宝逃命的时候，骑的是什么鹿呢？
粗粗一看，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儿荒唐。因为金庸先生在这一段开始，就已经写明了韦爵爷的坐骑是梅花鹿 – “几头梅花鹿低下头来，到韦小宝和双儿的脸上擦擦嗅嗅，叫了几声。韦小宝叫道：‘翻身上马，狄青降龙！’弹身跃起，坐上了鹿背。。。”
然而，细读金先生的书，却发现这里面其实颇有玄妙，不得不认为，金庸先生可能是对动物颇有研究的，他在这儿，放下了一个小小的烟雾弹。
[待续]
沙发？不易
对梅花鹿是否能驮动人很有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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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祈福，希望下次不要变成兔子。
金庸先生大约也是很快发现这个问题的，所以只让梅花鹿应急背了爵爷和准宪太太几里路了事（估计再背鹿腿要抽筋了）。可是从丹东到牡丹江，距离不下一千公里（今天的公路距离可能是1200公里，但包括盘山路和绕行路），用梅花鹿把爵爷送到牡丹江，苏飞霞女大公早让老娜达莎折腾成俄罗斯肉饼了，英雄救美的戏还怎么上演？
所以，得给爵爷换个可靠一些的坐骑。
换什么呢？
人类自古当作坐骑的动物五花八门，阿拉伯人骑骆驼，摩洛哥人甚至还有过驼鸟骑兵队。但是金老板说了后面骑的依然是鹿，排除韦爵爷和双儿都是大近视眼的可能性，我们姑且就认定它是鹿吧。
事实上，东北地区除了鹿，也没有别的什么野生动物好骑 – 野骆驼？长白山有野骆驼么？长白山倒是有猴，不过那玩意儿自古不属于骑乘动物；狗熊。。。
算了，不折腾爵爷了，鹿就鹿吧。
那么，到底是什么鹿呢？
古代的中国东北地区，是鹿科动物的乐园，生活在这里的鹿，除了梅花鹿以外，还有驼鹿，驯鹿，马鹿，狍子。。。
您要说了，狍子也算阿？
当然也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就是。韦小宝和双儿第一次骑鹿是装死骗来的机会，这种好奇心，更像是狍子的性格。因为动物学家评价 – “狍子的好奇心很重,见了什么都想看个究竟,碰见人就站在那儿琢磨这人是怎么一回子事;碰见车就盯着研究个没完,像个总爱研究事物的专家。”不幸，狍子也是第一个被排除的。理由第一是体形太小，比梅花鹿还小，肯定背不动人，第二是脑袋上没有犄角，韦小宝和双儿“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显然是和狍子不符合的。
说道鹿角，马鹿，倒是有美丽而分杈的大角，而且体形高大，完全可以背得动爵爷两口子。马鹿广泛分布在我国北方，直到今天黑龙江地区还有野生马鹿出没。但是，马鹿也有不能入选的致命问题。金庸先生谈鹿，说“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了”这个评语却不能用在马鹿身上。谁要想吃它的肉，马鹿可不是好欺负的，它那一对儿大角前端极为锐利，面对攻击会猛烈反抗。曾有录像展示天山马鹿与雪豹的交手，皮糙肉厚的雪豹竟被马鹿挂在角上如荡秋千状，荡了几下后自觉讨不到好而跳下来仓皇逃走。韦爵爷就算有两下子神行百变的功夫，对付马鹿也是文不对题，总不见得比豹子还厉害。所以，韦爵爷拿马鹿当坐骑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西西河的马鹿掌柜更是把马鹿精神发扬光大，更兼手段繁多，得了千面娘子的雅号 --马鹿酒店日进斗金，对吃软的，以财重贿之，曰“银弹”，掌柜封号原子县君，对吃硬的，以核平之，曰“核弹”，铁手为酒店常客，对不知道吃软还是吃硬的，请出铁城主镇之，曰“铁弹”，对软硬不吃的 --- 掌柜说了，那谁，请客人吃盏鹿顶红。。。）
说起来，驼鹿倒是没有马鹿这样凶猛的性格，这种被东北人称为“犴”的动物性情温顺，奔行速度可以达到时速五十公里以上，而且，它还有个习惯很符合金庸的描述 – 驼鹿经常伸直颈部，甚至跃起前身，去取食树上的嫩枝、嫩叶和树皮。
从这些描述看，驼鹿很有些符合韦爵爷后来坐骑的形象了。但是慢来，韦爵爷骑老犴的可能性也很小。
原因很简单 --犴这种动物，是鹿里面体形最大的，肩高近2米，在地球上仅次于长颈鹿和大象，体重半吨，比牛还高大！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加上肩背部高高驼起，没有梯子韦爵爷如何能够骑的上去？！
驼鹿的照片，奇形怪状的大角使其看来仿佛洪荒时代的怪兽，我估计韦爵爷看到这样一只动物迎面而来，第一个念头恐怕是赶紧逃跑而不会想去骑它。
最符合小说中描写的，恐怕只有驯鹿了。
驯鹿
驯鹿，就是给圣诞老人拉雪橇的那个家伙。实际上它在地球上分布极广，整个北半球寒温带地区都是它的家园，总数今天仍有数百万头之多。它的性格温顺，与人亲近，容易驯服，是唯一一种被驯化为放牧对象和拉驮工具的鹿科动物。我国鄂温克族自古将驯鹿半野生饲养。驯鹿今天在中国的分布局限于大兴安岭部分地区，但是古代自然环境较好的情况下可能分布更为广泛。在吉林辽宁北部发现它的踪迹不算过于希奇（驯鹿适应能力很强，甚至被运到南极圈的南乔治亚岛也能生存）。驯鹿体重200-300斤之间，比梅花鹿大，习惯成群活动，长途迁徙，速度可达每小时四十多公里（负重四十公斤的情况下，仍然可以达到20公里/小时）吃苔藓也吃树叶，这些都符合《鹿鼎记》中的描述。
而且，金庸书中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毛病，也只有让韦爵爷骑驯鹿，才能自圆其说。
金庸提到 韦，双两人骑鹿，都是抓着鹿角行进 – “背上骑了人的两头鹿用力跳跃，想将二
人抛下，但韦小宝和双儿紧紧抓住了鹿角，说甚么也抛不下来。“；“这一日两人虽然饿得头晕眼花，仍是紧紧抱住鹿颈，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中奔驰“；“群鹿始终在森林之中奔跑。两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
问题是，绝大多数鹿，都只有雄鹿有角，而在一个鹿群中，一般只有一头雄鹿。
所以两人之中，总有一个会陷入没“方向盘”可抓的尴尬。
第一次骑梅花鹿还可说凑巧。因为梅花鹿在繁殖期（9-10月），特殊情况下群中可能有多头争夺配偶而势均力敌的雄鹿，11月中旬虽然对于梅花鹿的发情期来说有点儿晚，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不可能每次都这样凑巧。特别是驼鹿中的雄鹿，除了繁殖期始终是过孤独的生活，这也就注定了韦爵爷骑的，只能是驯鹿。
因为驯鹿是唯一雌雄都长角的鹿科动物。
驯鹿是一种很古怪的动物，不但都长角，而且体内没有生物钟，昼夜不分，甚至还是唯一吃素也吃荤的鹿，可以抓老鼠（这可能是驯鹿对韦小宝身上的鹿肉不敏感的原因）。
这样，在驯鹿群中，韦爵爷和双儿随便抓两头鹿都能有犄角可抓，就可以把书中的情节解释通了。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曾派兵西伯利亚。有趣的是，在海军将领陈士英的报告中，提到“越数日，红军自北来，皆骑四不象兽。。。”这个“四不象兽”，应该就是驯鹿，因为它有“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的特征。另一种被称作四不象的动物是麋鹿，是温带动物，当时仅英国有少量半野生种，是不可能到西伯利亚的。苏联红军都是成年人，由此可见韦小宝骑驯鹿，并不是特别没谱的事情。
忽然想到，《封神演义》里面姜子牙的坐骑也是“四不象兽”，那么，金庸先生让韦小宝骑“四不象”（驯鹿），是不是潜意识里面带着这部神怪小说的印象呢？
那，只有去问金先生自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