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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隐喻的漫水湾(选自《读书》) --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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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隐喻的漫水湾(选自《读书》)

我结束在四川凉山州美姑、昭觉的采访后来到西昌,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冕宁县南部的漫水湾。做田野之前的文献准备中,我已经了解到冕宁安宁河河谷坝区绝大多数是汉族,而漫水湾是这一带散居的彝族村子之一。从地图上看,就像是汉族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孤岛,美国华盛顿大学人类学系郝瑞(Stevan Harrell)教授更是形象地称之为“在汉族掌心中的漫水湾彝族”。先期我的田野一直访问“高山彝族”,作为比较和补充,我决定去漫水湾走一走。

从西昌乘中巴车约80分钟,我在上午10时多抵达漫水湾。现在漫水湾也衍变成一个镇的名称,全镇有四个行政村,我访问的漫水湾属西河行政村二组。这里是漫水湾地名的由来之地,故也称它为老漫水湾。村子紧傍安宁河,村旁是大片稻田,一看就很富庶。成昆铁路和柏油马路从村里穿过,一个叫“漫水湾”的小型火车站仅离村子三、四公里,著名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就在不远处的大山中――这样的交通条件比其它凉山彝区好得多。村落民居坐落在一片缓坡上,建筑样式都是南方常见的四合院,一眼看上去就和凉山其它彝区民居截然不同。从已有的几栋上百年老宅子判断,这里的房居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和汉族趋同了。村民的穿着与当地汉人无异,我还见到几个年长的妇女穿着很少见的老式对襟衣。怪不得在外人眼里,漫水湾“汉化”程度很深,为了和高山彝族相区别,当地人甚至叫他们“水田彝族”。

我采访了该村的王成汉老人。王以前是凉山州编译局副编审,现退休在家赋闲。老人的儿女都在西昌或冕宁县城工作,平日难得回来,前几年老伴去世后,老人就独自住在这栋祖上留下来的村里最古老的宅子里。王宅大门侧向路开,两旁种满鲜花,满地都是鹅卵石铺就的几何图案。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在地上,风一吹,树影婆娑,斑斑碎影只在地上晃动。天井不算大,也就六十多平米,中间摆满了盆载鲜花。中午时分落下一阵大雨,旋及是一阵阵升腾的雾气。雨滴敲打历史陈久的瓦脊和瓦沟,发出绵长而又清脆的响声。阳光依然使劲地照在鲜艳的花朵上,透过雨丝,花儿变得透明和更加娇艳……这样的场景似乎更适合在江南小镇,而现在则挪移到了漫水湾。

王成汉向我讲起漫水湾和他们王氏家族的历史。王家属彝族吉诺家支,从凉山彝人很有名的始祖阿侯家分支出来。吉诺家祖先是普雄彝人,由于纠纷杀死自己家支的人,按彝族习惯法被逐出家支,后来辗转到冕宁漫水湾定居下来。如果仅从字面上看,漫水湾是个美丽雅致的汉语地名,其实它最早也是彝语地名音译,意思是“兵变、战乱之地”。吉诺家到这里后就挑起调节彝汉关系、护送商旅的任务,官府因此赐给了大片土地,家族也顺理成章变成了这一带的大地主。许是吉诺家是被驱逐出家支的原因吧,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大热心与高山彝族来往。王成汉也向我说明彼此之间来往并不是家支关系,而是出于个人交情和经济往来。吉诺家到冕宁的第一代始祖吉诺莫色有两个儿子萨达和萨拉。萨拉入赘泸沽王姓汉族地主家,并改信“王”,后代就成了汉族。萨达的后代也随叔叔萨拉改汉姓“王”,但他们同时保留着彝姓“吉诺”,命名上也一直采用双名制。我随手写下王成汉彝名“吉诺木呷”,老人纠正我是写“嘉诺沐嘎”,变了几个字,那种深谙汉文化的韵致就出来了。现在这一带的王姓都是萨达的子孙,他们一般也不与高山彝族通婚,两支族群保留着一定的距离,这在彝语称谓上也反映出来:当地彝话叫高山彝族为“古侯苏”,平坝彝族为“莫黑苏”。

雍正时期,整个安宁河流域都已经改土归流,等级区别慢慢消失,但是蓄奴现象一直存在,这与汉族社会大户人家的家人、丫头类似。王成汉讲解放前王氏一族四户,约有20多个娃子,其实类似汉区长工。解放后,凉山彝区大部分到1956年才由新政权接管,随后的民主改革是以相对和平的方式进行。漫水湾因为处于汉区,亦实行土地改革、划分阶级。解放初需要大量民族干部,这里的年轻彝人由于兼通彝汉双语,加之受过一定教育,有许多进了西昌开设的民族干部培训班,后来大部分参加了工作。漫水湾彝人(尤其是王氏)在接受教育和做官走仕途方面都非常成功,这样附带也帮助了家乡和农村家庭。确实,我也观察到当地各方面条件明显都比周围汉族村子好。

我和王成汉谈到了民族关系话题,老人讲了一些有意思的故事。清朝初期和中期,有规定不准彝族参加科举。但随着彝族大户人家子弟接受汉文教育逐渐增多,自然也想求取功名,于是就隐瞒族籍混进去。为了查明应试者是汉族还是彝族,当时在宁远府(今西昌)举行考试时要先准备一盆烫水,让每个应试者把脚伸进去洗一洗。水一烫,大家不约而同叫起来,彝人会叫“阿支格”,那就不能进考场,而叫“唉呀”的汉人则可以进去。彝人去成都衙门告状,最终结果名额分配:汉族18名,彝族5名。这样,吉诺家至少有两人通过了科举考试。王成汉祖父王文焕(吉诺卡卡)高中举人,民国初期担任冕宁县教育局长。王成汉父亲王开明(吉诺曲明)在其父墓志铭上得意地写上一笔:“家父姓王,名文焕,有志为学,曾中逊清举人。”另一位是王文焕兄长王文明(吉诺罗定),也曾考中秀才。

确实,漫水湾彝族读书人的文化转换非常成功。王成汉身上那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自然有别于他人眼中的彝人。我走进大门时,老人正坐在花坛边晒太阳看报纸杂志,对我浑然不觉。每天,老人黎明即起,吃过早饭后开始喂猪、喂鸡。王宅房子多,老人就把大门外面的磨房拿来养猪,门厅两侧房间亦拆下雕花木板养鸡。他解释是为了锻练,并且拒绝我帮他提水。做完这一切,他认真地洗过手,进去他那间摆着地方史志书籍和传统笔墨纸砚的书房看书,练书法。这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儒者,但同时也是农人,而生活经历和谈话的某些侧面则又看出是一位合格的公务员。

王成汉还很乐意向我讲起读私塾时的一些经历。漫水湾的私塾于前世纪初建立,主要是让吉诺家的孩子们得到汉文启蒙和学习儒学的知识、礼仪。最早是用《三字经》启蒙,先生不懂彝语,还得靠翻译帮助孩子们理解课程内容,而孩子们则经常把所学到的内容误读。记得孩子们把课本上的“蚕吐丝,蜂酿蜜”用浓浓的彝腔读成“cha dut sy, vu nza hmil”,这照彝语的意思是“蚕豆死,香肠熟”,王笑着说他学了一年都觉得这句话奇怪。对孩子们来说,汉语读音仅仅是一些音节,他们会有意无意按照彝语读音将意思附会上去。

老人告诉我,教他们的先生中有两位叫田国栋,王良材,都是中共地下党,利用教书掩护,对学生非常好。吉诺家在这一带很有势力,校长、老师都是家中大人的朋友,也没有感觉到谁歧视过自己。当时汉文启蒙虽然很吃力,但没有什么抵制心理。后来王成汉到西昌鸡心石小学寄宿读书,那里彝族很少,王说话尽量不带彝腔,同学也一直没有发觉。但有一天晚上做梦,说梦话全是自己的母语,同学知道后言语间开始歧视他。一次王还擅自决定不读书,也不请假就悄悄跑回家,后来又被家里赶回了学校。

我随着王成汉参观他那空空荡荡的老宅子,每到一处,王都要向我说明房居中蕴含的彝族特点。堂屋中间的墙边摆放着神龛,上面有祭品,供奉着中国农村常见的天、地、君三亲。老人告诉我过去神龛上面挂有一幅画,绘有王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男着官服,女穿彝装。至于彝族传统的小神龛则只是在墙上挖了个方形凹洞,里面除了一两枝燃尽的松叶什么也没有。王强调这是彝族传统,还特意让我照了一张像。随后,他又让我看窗棂上的木雕人物,介绍说是彝族传说中的始祖支格阿鲁,并称这是自己祖父表示不忘祖先而特地让木匠雕上的。接着,王成汉又让我看房梁,上边有一截吊柱直接搭在房梁上而没有伸到地面,好像短了半截,他竭力向我说明这也是彝族特点。我对房屋建筑不是太了解,也没有仔细研究过其它彝区房屋格局,确实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彝族传统。因为反过来说,这也可以理解为建筑的粗简或随意。至于屋子中间的火塘,显然是从来没有用过了。灶灰抹得很平并且板结成一块,似乎是一件装饰品或是一种象征。老人告诉我,原来火塘边是三块锅庄石,拉库起义强迫“改汉运动”,只好将锅庄石躺倒镶在火塘边。后又看三块不协调就加了一块,成了现在样子。1913年,冕宁、越西发生大规模彝族奴隶起义,起义高潮1914年是彝历虎年(“虎年”彝语叫“拉库”),故称“拉库起义”。由于奴隶不堪残暴压榨,加之当时冕宁上层也想利用起义削弱彝族奴隶主势力,故提出“改汉”口号。起义群众本意是废除奴隶制,摆脱奴隶主控制,但却被汉族上层拿来当成改变彝族生活习惯的借口。改汉运动有很多具体措施,诸如毁彝族锅庄,立汉式高灶,去天菩萨,贴门神对联,留汉人头发,脱裙子穿裤子等等。另外,还规定不准买卖娃子,不准奴隶主抽子女去做奴隶(当地叫吃绝业);提倡习汉礼,学汉文,编民保甲。末了,王成汉老人对我说改汉运动要辩证地看,比如像不准买卖娃子这样的措施就有很大的进步性。

历史上,安宁河谷一带的彝人曾处于优势地位。近百年来,由于汉族移民人数激增,漫水湾和其他平坝彝族地区逐渐孤立,成了大海中的孤岛。仅就漫水湾全乡来说,人口6000多人,彝族只有230余人,仅占4%,且都住在漫水湾。这种情况下,彝族吸收周边汉族风俗习惯就是非常自然和情理之中的事了。这里的彝人作为汉族和彝族之间的联系桥梁,文化上介于当地差异较大的彝汉两种文化,而在生活习惯上则更接近当地汉人。但在我采访中却经常感觉到漫水湾人有着强烈的彝族认同,那么,他们是靠什么来获得这种认同感,又怎样与汉族相区别呢?我的报导人告诉我,平坝彝族与当地汉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彝族讲彝语。确实,如果单从服装、住居等所谓“民族特征”来看,漫水湾彝人与附近汉人没有多少具体区别。当然,除了语言,很多彝民体质上与周围的汉人也有着一些差异:他们的个头相对比汉人高,脸型更为长,棱角突出。但是除了专业的研究者,普通人则不会有什么印象。我进一步询问,村民们又讲出了许多差别:汉族只过春节,平坝彝族春节和彝族年都过,并且彝族年更隆重;彝人喜欢席地而坐,这一点不像汉人;敬神祭祖要用彝族木器;待客用砣砣肉;屠宰小猪褪毛采用火烧,但大猪就像汉族一样先烫后烧,不过祭祖时一定要烧;妇女们很少穿裙子,但死时一定要穿;葬式仍然采用火葬……不过,这些区别都有很大的不定性。比如葬式,有些家庭会用土葬,即便是火葬也会垒坟,有的还刻上碑文。也有家庭会延请毕摩做一下叫“撮毕”的仪式,但有些家庭就不愿意费心了。但是,漫水湾和其它地方平坝彝族仍然保持着自己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很多时侯他们强调自己是平坝彝族,既不同于高山彝族也不同于汉族。可以说,除了语言,漫水湾人还有其它多种多样表达自己认同的方式,它们和漫水湾的历史与民族关系一样,充满了浓郁的隐喻色彩,很多时候需要通过联想才能把握。

所有这些现象都做为隐喻的本体来注明漫水湾彝人的“民族特征”。晚上我和王成汉老人、还有他的一位侄子在一些进餐。谈到兴头处,老人指着屋子四角挡雨的檐板说呈牛头装饰,还有两侧房屋檐柱中间的装饰吊柱是针线包,这些都是彝族特点。我站起来细细分辨,牛头还能看出一点所以然,但所谓的针线包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

显而易见,漫水湾彝族的认同基础并不是一种“共同的文化”,这里群体成员的共同特征以及他们与其他群体之间有什么不同往往并不重要,因为两个相邻的族群在文化上并不会有很大差异。这时候,认同恰恰就集中在自己认为重要的那些特定的文化特征上,这些特征就成了一种标识物。即便这些文化标识非常的微不足道,甚至要通过隐喻联想,但是,它们恰恰是漫水湾彝人认为使自己具有一致性和相似性,也使之与其他民族不一样、相区别的关健所在。这里的彝人和周围汉人做为相邻族群,文化上早已互相渗透,但他们之间的边界(尤其是心理上的)却会因各种原因清晰或者模糊。只要认同的文化标识作为隐喻因子依然存在,各种有趣的故事都会发生。比如哪一天漫水湾人有兴趣,完全可以重新把小神龛放大,或干脆就在堂屋中间烧上一堆大火……这一切非常简单,只需要将自身的认同资源由隐性变为显性。所以说,文化标识直接展现或通过隐喻联想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地人把它做为一种资源如何在一定的时间和场景下运用。那么,这是一个对应自己的反面映像投射,亦还是一种期待中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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