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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镰仓纪事 -- 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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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镰仓纪事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一)

【序章】

风从四面呼啸而来,又裹胁万物势不可挡地咆哮而去,庭院中刺槐晚生的柔弱枝条发出叫人心悸的颤栗声,被锐利的风干脆地折断了。

我自噩梦中醒来,汗水濡湿了身下的卧榻,窒息感层层地叠压着,无法喘息。拉开幛子,迈步走出屋敷,外面是暗的永夜,是神人玄冥的世界。极目望去,远处的树林在风的压迫下舞出千奇百怪的形状来,象有精灵在操控。

地上满是落叶,脚踩上去发出支离的碎响。飞石逶迤出去,尽头就是那片在梦中呼唤我的树林。

身后有侍者慌张错乱的声音,一点昏黄的灯亮起来,旋即被左右奔突的风扫灭。侍者喊着我的尊称,呼声含含糊糊的,象从久远的异世界传过来。我回头看见屋敷前没头苍蝇一样的侍者们,心中冷冷地笑。

不理会他们的呼喊,我信步由前。夜雾涟漪一样,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波,在我身体周围徘徊。花的香气淡淡的,轻易捕捉不到。我闭上眼,追着花香的踪迹,慢慢地踱出去。耳边有细微的呢喃,是佛在召唤么,还是妖的诱惑?我握紧胁差,毫无畏惧。心无挂碍,神佛能奈我何。

我是这里的王,我是伊豆的主宰,我是全日本的执权,天下事出我口,执我手。

是的,我是王......只要,我出了这外墙的大门。——我出不去。门口幽灵般闪现的两员武士伏身向我请安,如此恭谨,但他们不会放我出这大门的,即使我用胁差切开自己的腹。

我掀翻了自己氏族的政权,我背负着谋害主公也是自己女婿的骂名,我篡夺了外孙的权。然后,我被自己的子女放逐囚禁。

我是镰仓幕府的初代执权——北条时政。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

【京都来的囚徒】

伊豆北条氏的先祖是讨伐平将门有功的平贞盛,子孙就任伊豆介以后逐渐繁衍开来,成了此地有名的平氏豪族。每次向外人介绍武门传递的时候,我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说,事实的真相有谁会关心呢。祖先的血胤早已褪尽了昔日的容光,到父亲北条时方的年代,伊豆北条不过是个平时田间耕作,战时结寨自保的地方武士团体。

北条氏的本城地处伊豆国府,面临肥沃的狩野川平原,是出入骏河的要冲。除了北条,伊豆当地还有支配半岛东海岸方向源自藤原庶流的的伊东氏,他们是北条在伊豆的竞争者。附近的关东豪族,另外还有占据上总、下总的上总氏、千叶氏,相模的三浦氏,下野的小山氏。与这些割据数郡乃至一国的大豪族相比较,北条武士是居于劣势地位的。

永历元年的三月,是我第一次见到兵卫佐源赖朝的时刻。因为他父亲左马头义朝谋反作乱的缘故,年仅十四岁的赖朝被流放到伊豆,交由伊东祐亲看管。同为伊豆首领的我前往参见的时候,乍逢大变的赖朝虽然强自镇定,却还是惶恐,总害怕着京都来往的钦使什么时候就带来取他性命的旨意。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孩子。

之后不久,我便将他抛在脑后不予理会,六波罗平家的势力正如日中天,堂堂皇皇圆满无缺。兵卫佐的家世再是显赫,毕竟也是没落的了。祗园精舍钟声已逝,娑罗双树花叶失色。倘若没有后来的变故,赖朝将会老死在伊豆蛭岛;而我,也将作为一名普通的在地武士首领默默过完无谓的一生。

漫长而寂寞的十五年幽禁岁月之后,源赖朝和伊东祐亲女儿八重姬的恋情终于为祐亲所知,祐亲大怒,唯恐京中的入道相国怪罪下来,溺死了赖朝与八重姬的幼子,并企图派人暗杀他。赖朝无法抵抗,于是逃奔北条氏,托庇在了我的门下。

这应该是我第二次正式见兵卫佐吧,虽然北条的祖上与源氏有故,但看他落魄来投的潦倒样,我还是无法高看他。——只是,这一次我看错了。

没几年我便知晓了女儿政子与源赖朝的私情,不是我比伊东格外知觉,而是政子根本就没有打算欺瞒我。我气急,而今之计只有将女儿早早嫁掉,好绝了他们的念头。

我安排下了政子与伊豆代官山木兼隆的婚事,期望一来可以分隔政子与赖朝,二来也可以傍上六波罗平家的大树,平息京都对北条氏亲近源氏而引发的怨念。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是我所大得意的。

然后,女儿政子就逃婚了......

我没有办法象伊东祐亲那样下狠手,只好装聋作哑,由他们去了。权就当这个女儿没有了吧。

何况,京都来的消息,入道相国的昏聩跋扈已经叫法皇殊为气愤,这天下气运的变化,还真是神鬼莫测啊。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
家园 “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是我所大得意的”,呵呵,新战国联盟的?
家园 【原创】三 and 四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三)

【法皇纶旨】

伊豆扼守着东海道往来的门户,京都漫游而来的修验僧、苦头陀来到这里,必定会稍做修整,然后再星散到广袤的关东大地上去。快意酒肉之余,各种各样有趣的流言也会在不经意间传递到我的耳中。京都的贵种们只当伊豆北条是僻远乡下的无知野人,其实宫中侍女流行的头花样式只需十数日就会带在伊豆妇人的头上。

与野总甲越那些只知道飞鹰走马、邀击喝斗的赳赳蠢夫不同,我一直留意着京都细微的变化。入道相国以积威至太政大臣,子弟公卿机要者六十余人,采邑半天下。放赤衣秃童于道路,京师无人敢言风月。小松公在尚有谏者,小松公薨,穷凶极恶,幽法皇于鸟羽殿北。四海汹汹,恶六波罗平氏久矣。

天下的大势,已经象掠过河汉的蚩尤旗一样无可挽回了。

也正因为这些,当赖朝与政子的长女大姬出生以后,我便顺势接纳了他们。我明白在这佛法衰微的末世,唯有紧紧把握住每一分每一毫可能的机遇,才能占据到时代变革的潮头。

治承四年(1180)夏,某个梅雨忽霁的下午,京都的修行僧藏人行家前来拜会源赖朝。这行家原是赖朝父亲左马头源义朝的幼弟源义盛,一向隐居于熊野新宫,不问世事,此番远道而来,莫非有所图么。

那行家起首只是在谈古论今,消磨时光,待到言尽无话之时,他便屡屡示意要我避退。我略尴尬,正要躬身告退,赖朝却留住我:“阿父与我身于一体,法师如有教导传赖朝,知会阿父也是一样的。”当时我心有所感,有公如此,北条一族的运命便再没有二话了。

藏人行家自怀中取出的乃是以仁王高仓宫传檄诸源氏的法皇纶旨,上面历数六波罗平氏专擅朝政,破坏佛法的罪恶,希冀诸源起兵诛灭平氏一族,剪除朝敌。

兵卫佐与我对视良久,都明白这是天翻地覆的大变故,心中犹疑难断。藏人只在那里反复地言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云云,我们却没有办法轻易应承。

看着赖朝灼热的目光,我心中暗叹,“终究不是池中金鳞啊”。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四)

【男儿血是刈鹿刀】

早在接获法皇纶旨之前,我便知道兵卫佐在悄悄联络三浦、千叶这样的源氏旧部。北条的情治组织我还是很下了一番苦心的。我只是故意装作并不知晓兵卫佐作为的样子,暗暗纵容他去布局。我不知道兵卫佐是否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我想兵卫佐应该是知道的,他也是故意在装作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是初到伊豆时那个惶惑的稚童了,这应该是兵卫佐对北条一族的试探吧。

兵卫佐和我北条氏仿佛是棋局侧边对弈的国手,胜负手已经落下,再没有回头的路。藏人行家送来法皇纶旨的时候,是兵卫佐对北条一族的最后考验,这以后伊豆北条全族的命便绑缚在了清和源氏的孤舟之上了。

作为兵卫佐的使者,安达盛长数年间奔行往来于关东各地的豪族,勉力联络着每一分可能的助力。有意投靠的豪族势力也是络绎不绝,大木倾颓,平家的人心看来真是已经沦丧了啊。每有一人前来面会,兵卫佐必定将其请入密室,厚言嘱托。这些武夫自以为得到了兵卫佐的格外青眼,皆是欢欣鼓舞,意图报效。我这个女婿啊,军政武勇都稍差人意,唯有这人心笼络的手段是娴熟无比。

五月的时候,京都眼线飞马来报,起事的源赖政和嫡子源仲纲已经败亡,高仓宫也被平家诛死。入道相国发出讨灭诸国源氏的命令,平家大军旦夕就会出发。

兵卫佐找到我,坦荡荡的要我将他缚解进京,以免祸及自身。我目不转瞬,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今之计,只有趁着坂东武士尚不知高仓宫兵败,集结诸势力放胆一搏,即便力竭战死,也不至于辱没先人的英名。”

“乾坤一掷,生死追随!”面前是万丈深渊,后面是无尽业火,枪如林取大富贵,男儿血是刈鹿刀。败是纷纷头颅落地,惨惨家名断绝;成则堂堂紫衣高冠,赫赫出将入相。我命由天不由人,索性就搏他一个鱼死网破吧。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家园 五 and 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五)

【烈火山木馆】

八月十七日,群英毕集,此战目标——伊豆代官山木兼隆!我与兼隆素有通好,算起来他还是女儿政子名义上的未婚夫。如今汉贼不两立,份属对立,不得已只好拿他开刀祭旗。

坂东各地源氏旧部此刻皆骑墙观望,我等唯有明帜起事,方能云集各路人等。否则等平氏大军开到,就只有让他人来割取大好头颅了。

入夜,结束举兵的祭礼,兵卫佐身着重铠,手执采配,左右纯白军旗招展,确实是风采逼人啊;那眼中的目光,凛然自威。兵卫佐留加藤景廉、佐佐木盛纲以及堀亲家等自守,着我与佐佐木定纲为先锋大将,直取山木乡八牧寨之兼隆本阵。

将行之时,我劝兵卫佐言,此刻正是伊豆三岛神祭期,官道行人往来甚多,恐怕会有走泄之忧,不如绕道蛭岛。兵卫佐豪气干云,说我等因忠义起兵,诸事循正道方可施行,何必走蛭岛小路。身周诸武士听言,都是心悦诚服,志气昂扬。

仔细想想,漏夜奔袭,利在一个疾字,间道绕行,确实不妥。不过能够借此以忠义二字打动诸将,兵卫佐的手段实在不错。

我与定纲带领八十余骑拜别兵卫佐,行出十数步,又被他叫返,问如何交通胜负的消息。我答曰,如果取胜就焚火为号,否则就会派侦骑回报,请主公另做他计。兵卫佐颇有些虑色,欲言又止,我按住他的手,漫言道:此去必旗开得胜,主公且在此温酒以待。

快马疾飞,夜风呼啸而去,我心鼎沸,如烈汤灌顶。八十骑踏燕凌波,为的只是功成朝夕,名就一旦。

将近八牧寨时,我让定纲带三五人下马慢行,混作三岛祭神归来的庄丁前去赚门。值守的武士不疑有他,打开寨门;我怒鞭打马,疾风而入,长枪递出,开门的武士噗地一声便被扎成一串。后续之人鱼贯而入,分作数队冲入寨中左右奔突,呼喝不已。

事先我等已经侦知,山木的兵丁多数皆在三岛祭神,八牧寨中空城一座,只需摘下山木首级,大事可成。所以我命定纲等人在寨中奔行,以壮声势,阻吓庄丁,我自带领十数名北条武士直趋山木馆擒贼擒王。

一路奔去,山木的庄丁已被我们这些暗夜忽至的修罗恶鬼骇到落魄,到处乱跑,喊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神鬼名称。直到山木馆前,方才见到七八名武士排成一排,在此静候。猝起非然,这些武士多半没有着铠,有几个手中太刀都没有,抄着一根粗使条棍蓄势而待。这些是兼隆的亲卫了吧,临乱不惧,临危不去,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街巷狭小,我等翻身下马,弃枪解铠。执太刀在手,一起向对面的武士深施一礼,这些武士当得我们的敬意。

拔刀,大喝,刀如龙,血海飘香。

战过三更,山木的亲卫已有半数倒下,余者却不放弃,也没有言语,只是舞刀缠斗。我心中恶寒,再这么拖延下去,在三岛祭神的庄丁陆续归返,或者八牧寨混乱中的山木武士收束成列,我们这支小小的夜袭队恐怕会有覆顶之灾。

正此时,留守兵卫佐身边的加藤景廉三人奉命带队来援,刀光落处,血肉漫撒。苦斗中的山木亲卫终于不支崩溃,几乎同时俱被砍翻在地。

我抬步迈入山木馆,兼隆端坐在屋敷正中,身着华服,手执胁差,周围高烛如昼。见我进去,兼隆微微一笑,低下头去,一刀刺入左肋,刀刃上翻,迅即横拉至右腹,热烘烘的血缓缓淌出来,无声息地向我们漫过来。

我一愣怔间,身后的景廉跃身向前,眉尖刀过,取兼隆首级而去。屋敷外一阵一阵欢声雷动,山木的庄丁,溃散了。

“点火吧。”看着北条武士们点燃山木馆,烈焰腾起,火光映透了伊豆的天空。

这一年,我四十三岁。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六)

【血沃石桥山(上)】

八月二十三日,相模国石桥山,阴云漫布,天晚欲雨。

风呜咽,纯白军旗遍山烈烈,恰似十万虎貔咆哮。军议中的诸将却大多面有苦色,团团相觑,不发一言。

六天前山木馆举义之后,四方豪杰来投,譬如伊豆狩野茂光,相模土肥实平,皆一时之选。不过义军的实力还是非常弱小,京都大军一到必成粉垩。我与主公源赖朝商议之下,周边最可接纳的豪族势力便是相模国的三浦党。三浦义明素来感念源氏的恩义,听闻赖朝起兵,已派遣子弟前来接应。只是风雨袭扰,路途泥泞,援军迟迟不能到达。为此我与赖朝挑选了三百余健卒,赴相模国与之汇合。

行至石桥山,略作修整,正要再拔,发觉相模国住人大庭景亲的三千大军当面阻住了去路,回身欲返转,后山又被伊东祐亲三百人围住。于是,赖朝的义军便陷入了绝地,上天入地无所能。

好在赖朝见机得快,立刻命人在石桥山上遍立源氏白旗,时时擂鼓呐喊,山下平氏军兵狐疑不定,轻易不敢来攻。只是,我方这里也无计可施,束手难为。

相对无言间,一名侦骑拍马而来,滚鞍下马之后不及行礼赶忙报告说三浦义明次男义澄所率援军顷刻便至;听说我等被困石桥山,三浦军取围魏救赵之策,已直扑大庭景亲的居城。

诸将听闻,都有喜色,纷纷起立眺望,果然看到远远大庭居城烟火大作,想必正厮杀中。我也很高兴,大庭景亲顾念后路安危,当会解围而去吧。回头却看到兵卫佐面色惨白,怅然若失,心念一动,顿时明白其中大不妙处。

“大庭早知我军困于石桥山,踟躇不前者只为山中旗鼓疑阵。现在三浦在后方侵逼,只会迫使大庭下定决心先解决我军再去回援。大庭居城坚固,旦夕难下,我军本阵却是岌岌可危......”

仿佛为了验证赖朝的断言,山下军号大作,旌旗飞舞,各营各队缓缓列阵,徐徐前压。枪如林,刀如雪,流云飞掠,暮霭如烟。

情形紧迫,我握住兵卫佐的手,跪地大呼:“请兵卫佐速速上马自后山退却,时政愿带领北条队在此殿后。”诸将一起请命,赖朝只是摇头。平家军势太盛,即使分兵逆袭只怕也难让其稍有止步。

正拉扯间,先阵的侦骑流水介传将上来。

“报!第一队迎击平家俣野队,力不能支,请求援军。”

“报!第一队首领冈崎义忠阵亡,队副武藤三郎重伤。”

“报!第一队总崩。”顷刻之间,先阵已然陷没了。

来不及了,我给加藤景廉递了个眼色,和他一起强将兵卫佐扶上战马,最后再施一礼。兵卫佐在马上看着我,叹了口气,策马而去,远远喊了一声:“阿父珍重,我们箱根山再汇合。”周围诸将道声“拜托”,一起追随兵卫佐而去。

翻身上马,再看剩下这不足百人的北条队,当中带队的正是我的两员子嗣三郎宗时和小四郎义时。诸武士战刀在手,目光坚毅,俱是无言。

我吸了口气,大喝一声:“大丈夫死则死矣,青史留名,何其快哉!”抄起长枪,再喝一声:“不动明王在上,我等前来赴死,杀——!”

身后诸武士追随而来,齐声大喝:“杀——!”

天地震动,怒雷破空,蓄势良久的滂沱大雨终于落下来了。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家园 七 and 八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七)

【血沃石桥山(中)】

暴雨如注,惊雷振振,天地间仿佛忽然落下一块沉幕,暗暗地遮蔽人眼。

马步转疾,初为信步,渐成击鼓,现在已经是挟风雷如飞矢一样。我平端长枪,枪尖一线,直直指着对面的敌手,四面喧哗的叫嚣似乎远去,耳中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心跳声。

当面乃是大庭景亲从相模武藏搜罗来的足轻队,都是一些种地打粮的泥腿子;衣衫褴褛,冠履不全,手里一律只有一杆竹枪,不过是战场上的消耗品罢了。被我指住的足轻大约六十开外,一头白发披散,瘦骨伶仃,惊惶地张着大嘴,竹枪提在腰间,不停地抖。

百步距离瞬息即至,手中长枪准确地刺中那足轻眉心,带走他半片头壳;尸体被长枪掠起,飞鸟一样甩了出去,红白的物什整个炸了开来,挥洒出好大一片血线。人借马力,我重重地冲进面前的足轻队,又有七八个平家足轻被我撞飞出去,密集的阵型破竹一样,迎刃而解。

毕竟是人多势众啊,北条众百骑突入,如同涓溪入海,一下便被巨浪吞没。我勒住战马,长枪转圜一抡,将当面的平家足轻扫倒,再毫不留情地用马蹄践踏下去,只听哀嚎骨裂声不绝,转眼将足轻队打成对穿。

直起身来回望,紧跟着的北条众只有十几亲卫,多数都被蝗蚁一样的农兵们隔绝;眼见一人战刀砍翻对手,却被数杆竹枪自背后刺了个透穿,跌下马去,无数竹枪起落,想必是活不成了。再远处,另有三五大队大庭军绕过我方逆袭,追着兵卫佐而去。敌势太重,我只能尽力至此。

杀不尽的足轻,砍不完的农兵。猛力冲撞之下,当面的足轻队刚刚溃散,另外两队便立刻包围过来,踩着一地的血水残骸与伤兵,踉踉跄跄将竹枪递过来突刺。我抡起长枪,带动那些足轻跌倒一片,然后猛力扎出去,自左肩入,右腰背出,三名紧站在一起的足轻被扎成一串,倒在地上不住嘶喊,血浆大口大口的喷洒出来。挣了一下,长枪卡在那三人的骨骼中,居然拔不出来,我索性弃枪,拔出战刀,奔雷一样挥出,将斜刺里意图偷袭的一名足轻臂膀卸了下来。

豪雨不息,一地泥泞,那些农兵四面奔窜,互相推搡,不少人被自己的同袍推倒在地,来不及站起来的就有百人从他身上踩过去,再有同样多的百人再次踩回来,直到将人活活踏成肉泥。无数人远远近近地在一齐呐喊,我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在天雷闪现之时望见这些狰狞的面目,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阿鼻地狱么。

手中的战刀沾满血肉,渐渐沉重起来,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动作也有些迟滞了。身边所余不多的亲卫见此,一起卫护过来,将我围在当中喘息;他们自己,却还在奋力拼杀。

也不知道兵卫佐现在如何了,是否已经脱出石桥山......

只思量间,一排飞矢齐齐射来,亲卫武士不及防备,多有中箭落马。我打了个冷噤,这飞矢又疾又劲,准头又好,绝非一般足轻所为,恐怕是平家的武士队赶来了吧。

然后第二轮羽箭再次飞到,我蹁身换镫,让过羽箭。可是没有亲卫们护持,围聚上来的足轻齐声大喝,竹枪刺入了我的战马。战马悲嘶一声,人立而起,随即侧倒,我也被掀翻在地。

正此时,两支平家武士小队几乎同时徒步赶到。

“相模住人饭田五郎家义见参!”

“相模住人长尾新之助见参!”这些新赶来的平家武士盔甲鲜明,精神抖擞。

我从血水中挣扎起来,捡起战刀,勉力想提振一下,却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是酸痛难当,浑身上下连一分气力都没有;不觉长叹一口气,索性就地坐了下来。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八)

【血沃石桥山(下)】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百代荣华,呼吸一瞬。

赖朝曾经问我,身为坂东平氏,为何要追随他向京都的六波罗揭起反旗,自蹈危局。我当时答复他说是为了忠义啊,六波罗平家欺凌朝权,压迫公家,是为不忠;威逼关东,胁持武门,是为不义。天下的道理,至大至善的就是这忠义二字,背违者天下人皆可讨伐之。见我这么诚挚的回答,兵卫佐也很高兴,还在合议的时候向诸大将转述了我的话以为勉励。

事实上,这些不过是大言罢了。何谓忠义,身在武家,存续光大自身门阀才是唯一要紧的,其他种种,无非羽毛。我只不过是看到了平家灭亡,源氏再兴的时代潮流而已。如果错过,伊豆北条终究不过是一介土豪,难逃被他人吞灭的夙命;唯有迎头抓住,或许才有机遇做成天下的主宰。支持武门传递的,不就是那骨子里不甘平庸的一股子野望么。

只是......我看到了这大时代的潮流,伸出手去还是没有抓住......

眼见平家武士们拔出太刀,慢慢向我逼近,我却全身困乏,无力再战。我于是冲着他们点点头,说道:“余乃是伊豆国北条四郎时政,今日命丧此处也是天意,请速速割取我的首级报功去吧。”言罢闭目待死。

只听震耳大喝,刀风劈开风雨雷电,整个世界仿佛定格。我万分惊愕地看到饭田家义一刀砍在长尾的背上,入刀之深,盔甲也迎刃分成两半。长尾扭回头去,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饭田,然后徐徐倒下,溅起好大一片血泥。几乎同时饭田带领的武士小队一起出手,将不及反应的长尾队尽数砍翻在地。

我几乎做梦一样,饭田冲我一躬身,怒睁着双眼大声说道:“我饭田家义素来倾慕源氏忠义,愤恨平家乱国,故而在此杀身以报,北条殿下如能再见源氏,勿忘将吾等事迹实告之。”说完饭田队武士将身后的赤色靠旗扯下,丢在地上,返身向周围的平家足轻砍去。那些惊呆了的足轻们乱蝇一样四面跑开,不一会便都溃散了。

雨还在下,似乎小一些了,雷声已经没有了,周围的厮杀声渐行渐远,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雨水哗哗冲刷地面的声音。我明白以饭田家义这区区几人的武士小队,阵前反正的意义并不大,他们战死的命运于反正那一刻就已确定无疑了。然而又是为什么呢,或许真的是为了所说的忠义吧,这些慷慨赴死的人其实比我更纯粹呢。

坐在尸堆当中喘息着,周围没有活人了,大庭的队伍想必已经越过我们去追击兵卫佐了。我卸下盔甲,发觉胸口有几处战伤,方才激斗的时候没有感觉,这会才看到自己在流血,好在只是伤在皮肉,都不严重。

想必已经过半夜了,一直厮杀,口干舌燥,酒囊在战马倒下的时候就遗失了,我懒得去找,仰起头来喝雨水。这天落水,分明也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

远远的,忽然有厮杀声传来。大庭队的主力已经去远了,若说还有争斗,不是刚刚反正的饭田就应该是我北条队的武士了。想到这里,我竟又生出了气力,拎起战刀伏低在尸体间静静地候着。

被人追杀而来的,是三郎宗时和小四郎义时。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家园 九 and 十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九)

【血沃石桥山(补)】

由于太郎和次郎的早年夭折,通称北条三郎的宗时实际就是伊豆北条家的嫡长子,他也确实不负众人期待,耍得大刀,骑得烈马,尤其一手弓矢,东海道无人能及,虽古之纪昌、养由基亦不能比肩矣。再加上三郎宗时本性淳厚,温和有礼,颇有人望。

而弟弟义时,自幼便寄养在狩野川的江间地方,一直被人称作江间小四郎的,原是要预备承继北条分家江间氏的门阀。这样的安排并非我厚此薄彼,而是因为武家传递一贯所采取的嫡长子继承之俗制。幼庶之子成年以后如果不愿意充任长子的家臣,要么为京都的公卿担当侍卫,要么只有放弃武士身份出家为僧。再或者,就是挑动武家内斗,凭自己的实力来抢夺哥哥的家主地位。我不希望他们兄弟相争,放小四郎去承继分家,已经是格外为他考虑了。

追击宗时兄弟二人的兵丁并不多,宗时奔走数十步就停下来回头放箭,鸣镝所向,例无虚发。追兵忌讳他的神射,只远远地衔尾呐喊,不敢压迫过前。我伏在暗处,让过宗时弟兄,等追兵近前,蓦然跳出。战刀挥舞之下,接连砍翻数人,平家武士们只当有伏兵,发一声喊一哄而散了。

父子相见,自是一番唏嘘。只是身在险地,追兵不远,等他们意识到伏兵不过区区一人,应该会立刻返身杀回吧。三郎宗时当即提议三人应该分开逃命,由他将追兵往伊豆方向引开,让我和义时奔赴甲斐箱根山去和兵卫佐汇合。我很有些犹豫,言道还是三人一起脱身比较好些;潜意识里我或许更希望让小四郎去引开追兵呢。宗时正色说:“家主与嫡男不可一同行动,否则如被对手拿住,家门恐有倾覆的危难。”

见他说得有理,我只好由他去了。临分手时,我将所有的箭矢都留给了宗时,期望他能够借此安然脱身。然而终究这是我与宗时的最后一面。宗时惊险万分地脱出石桥山以后,行至伊豆国平井乡时猝然遭遇伊东祐亲的军队,为伊东方的小平井久重所射杀。

三郎宗时引开身后的追兵以后,前路渐渐平坦,平家的大军都在石桥山中搜捕赖朝残军,这边反而罕少军兵;偶尔有小队平家武士路过,都被我们见机躲开。

遁入箱根山,我们与源赖朝汇合,一同暂避在箱根山别当行实的家中。石桥山一战中追随赖朝的源家武士损失极惨,不少人皆星散不知所终。最危急的时刻,赖朝与土肥实平躲在树上,平家武士就在附近来回搜索。好在平家的梶原景时虽然已经发现了赖朝,却故意将大庭军引到其他山头搜索,放源赖朝一条生路。众人这才一路仓皇脱险。

之后我与兵卫佐、土肥实平、安达盛长等人稍稍收拢前来归队的源家武士,走真鹤半岛从海路遁去。目标便是安房一国,那里的安西氏、千叶氏、上总氏与赖朝早有款曲,在那里重聚生力,应该可以再举义帜吧。

海路行至半途,与衣笠城败退而来的三浦党汇合。三浦义澄与继承了分家和田氏的和田义盛率领五百余骑三浦党围攻大庭居城时,听闻赖朝兵败石桥山,于是引兵返回。退兵至镰仓由比滨时遭遇平家方的畠山重忠队伍,双方互战一刻,皆有损伤,停战各自退兵。

畠山重忠、河越重赖、江户重长再整军势之后,率领平家大军卷土重来,包围了三浦党的本城衣笠城。三浦党长途奔袭,疲累不堪,只得自海路脱出,三浦义澄八十九岁高龄的老父三浦大介义明固守孤城,与之偕亡。

至此,石桥山战役彻底结束;大庭景亲带领的平家军追至海边,苦无充足的海船,只能作罢。

兵卫佐这边,损失可谓惨重,多员有名的武士丢失了首级,成就平家的武名,伊豆带出来的三百健卒也是灰飞烟灭。

在我伊豆北条,则失却了天命的嫡子三郎宗时。后来老迈的时候,我常常会回想起温和儒雅的宗时,如果他一直存活下来,镰仓幕府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

【四方来投】

天喜年间,占据东北陆奥国与出羽国广大领地的俘囚长安倍氏和清原氏为乱,天下骚动,是为前九年之役与后三年之役。时任陆奥守的源赖义及其长子源义家统合东国诸武家势力,披肝沥血,辗转奋斗,历经两代辛苦方才平定战乱。事后由于朝廷的乱政,东北十余年之苦斗被裁定为源家的私战,竟然毫无赏赐,源义家无奈拿出自家许多资财犒劳有功名臣,于是众多关东武士莫不倾心相从。

平治之乱,源氏在朝权的争斗中兵败倾颓,六波罗平家煊赫登场,傲视天下。然则几代源氏栋梁在关东武士心中植下的恩义却没有轻易消解。入道相国平清盛就任太政大臣以来,滥用亲族友爱充当地方国衙代官,强行编制在地武士,借京都大番役来挫折各地名门;关东武士愤怨之心无从排遣,惟愿有众望之人登高振臂,四方不平必然风起云从。

海行数日,众人终于抵达安房国平北郡。踏足嶙峋的海礁,回望波澜大海,落魄远走的郁闷之情一时消散。

稍稍安定,传檄四方,征召小山、下河边、丰岛、足立、葛西诸势力,关东群英召之即来。每有人至,赖朝必亲往迎接,细语抚慰,然后正式颁下所领安堵(认可领地所有权)的文书;诸势力感激涕零,无不誓死效命。

只是关东极有势力的上总氏与千叶氏两族尚未有正式的归附行动,为促其明示立场,赖朝亲往上总广常的居城,意图说服此公。途中暂居民舍时,长狭常伴来袭,被三浦义澄杀败。长狭氏与三浦氏因为所领的纠纷,是为世仇,三浦既然投奔赖朝麾下,长狭也就只能死心塌地追随六波罗。

关东武士生养百年,领地犬牙交错,各种纠纷层出不断,累世互相攻杀,概不能免。此种纷争朝廷历来是以私战处置,不闻不问。六波罗有心扩张平家在东国的势力,逐渐插手武门之间的纠纷处置;怎奈六波罗骄横已久,举措之间往往难以做到公平决断,而此种经年纠葛往往又无道理可言,对平家的忿怨反而日益高涨。

为避免再有长狭氏这样对立势力的袭击,赖朝移镇至投奔我方的安西景益处,着和田义盛征召上总广常,安达盛长征召千叶常胤。几天之后使者回报千叶已归附我军,而上总氏表面恭顺却有推却之意,还在犹疑。

九月七日,信浓国木曾冠者源义仲起兵举义。这源义仲乃是带刀先生源义贤的二男,可算是赖朝的堂弟,一向隐居于信浓中原氏家中,如今在其养父中原兼远的支持下誓师反抗,与六波罗为敌。之后不久甲斐源氏的武田一族也以尊奉法皇令旨的名义与六波罗在甲斐的代官势力发生了战斗。关东八国,处处烽火,遍地狼烟。

见时机大好,赖朝听从和田义盛的建议,整军进入总国。千叶常胤囚禁国人中依附六波罗的千田亲政等人,帅师前来迎谒献俘。千叶献策多张旗幕,广宣声威,四方观望者于是络绎来投。

行至隅田河,上总广常终于统御两万骑来会。求见赖朝时,赖朝却不肯接待他,让土肥实平代言说:“吾奉旨举义,号令东国,再三召汝,何不速来。且在后阵待命。”广常悚然,对他人说:“我以众援寡,本以为他必然大喜,想不到如此谨严。此子必成大事。”

上总一族此时名义上的首领乃是广常的哥哥上总常茂,此君追随六波罗平家,一向在京都侍奉,无暇顾及上总情势的走向。广常为攫取自身利益,打倒哥哥常茂,一开始就与赖朝暗通款曲,并借着源氏的大义名分在上总国内扫荡拥护常茂的国人势力。石桥山战役后赖朝的军势几乎全灭,上总广常不由心生首鼠,这次隅田河来投赖朝,颇有此子可依附则附之,不然当取而代之的想法。不料其心绪早被赖朝看破,雷霆手段震慑了广常,此后上总广常方才死心塌地追随赖朝。

至此,赖朝兵至数万,将在无算,声势大盛,东国之内,无可抵敌。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个时候,我已经作为兵卫佐的使者远行甲斐前去征召那里的诸源势力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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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1 and 12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一)

【甲斐源氏】

甲斐源氏的家主武田信义与源赖朝一样都是出身于清和源氏流,其祖先乃是八幡太郎源义家的弟弟新罗三郎源义光。后三年战役中,朝廷乱政,将源义家平定出羽国清原氏动乱之举裁定为武家私斗,不予支援。源义家因此陷入艰难苦斗,岌岌欲灭,时任京都刑部丞的源义光挂印而去,抛却大好前程,率领一族部曲前往助战。兄弟二人并肩为战,共同进退,终于平定奥羽。这也使得清和源氏的恩义就此在关东武门心中根植不移。

新罗三郎源义光共有三子,义业、义清、盛义。源义业世居常陆国,称佐竹氏。源盛义居信浓国,称平贺氏。而源义清定居甲斐国,称武田氏。种族繁衍,枝叶密布,故而称雄甲斐。武田氏与赖朝一族的关联一直非常紧密,武田信义的元服礼(成年礼)便是由赖朝的祖父源为义亲自主持。是以接获高仓宫令旨在先,听闻源赖朝起兵在后,武田信义随之也竖起反旗,将依附六波罗平家与武田氏争夺领地的三枝氏逐出甲斐。

之后为了与信浓国的源义仲相呼应,武田信义整军出击诹访。恰此时赖朝兵败石桥山的消息传来,武田军群情疑惧,颇有动摇。信义与嫡男一条忠赖计议之下,夜宿诹访上宫庵泽附近。夜半,一名巫女来到忠赖军前,自称乃是庙祝笃光的妻子;又说笃光闭居神社,为源家斋戒祈祷已有三日。今日忽然发梦,恍惚见神人身着梶叶花纹的战袍,胯下骢马,扬鞭向西。笃光自觉此梦大吉,主武田军神明护佑,于是派遣妻子来告。

忠赖大喜,以刀铠相赠,而后聚集队伍破袭平家的大田切城,一鼓而城落,军心振奋。之后扫荡诹访地方,左右城寨无有不从,徐徐回军甲斐,屯于逸见山下。

尊奉兵卫佐招抚甲斐源氏令旨的我便是在逸见山下与武田信义相会的。

九月的甲斐,群峰绵延,山花灿烂,正是最鲜活的季节呢。没有了伊豆微醺的海风吹拂,来到甲信的深山中,眺望龙行龟峙,横岭侧峰的奇景,呼吸着沾染松果清香的晨露气息,啜饮千年不竭的甘冽清泉,这样的生活一样叫我沉醉啊。

武田信义此人,豪爽孔武,素有大志,为人又谦和,很得军心。其子一条忠赖极有谋略,是东国少有的智将。当他慢条斯理地跟我说起神明托梦故事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这一定是出自忠赖的计谋。

甲斐山国,交通不便,民生颇为疾苦,加上山泽多水患,每遇淫雨,贻害山民。偏偏这苦鄙之地,穷山恶水出强兵,武田所帅两万甲斐兵,皆精干壮勇,上马骑射,下马枪阵,疾如风,不动如山,果然是海内第一的强兵啊。

好在,我刚刚向武田颁诏赖朝的令旨,武田信义便俯首归附,誓言听命兵卫佐,率领一族虎贲甘为源氏前驱。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梗木这才落地,大为欣慰,急忙代表赖朝温言抚慰。只是,不经意间瞥见一条忠赖眼中精光闪过,若有所思。然后他立刻便低下头去作顺从状。

这甲斐武田一族,是源氏的虎彪,用好了可以击破十万之众,收伏天下;倘若反噬,只怕有啮脐之遗恨。我这么默默地想着,颇有些为兵卫佐担忧。

修整数日后,武田信义与其弟弟安田义定合兵一处,离开逸见山,来到石禾御厩。晚上驻屯的时候,兵卫佐的使者土屋宗远飞马赶到,传来消息让我们前往骏河汇合,参加军议。

看来,兵卫佐的军略是想要从相模、武藏一路平定骏河、远江,扼守东海道了吧。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二)

【骏河平定(上)】

石桥山战役结束以后,大庭景亲派遣快马直入福原新都,向太政大臣平清盛报告了源赖朝起兵反乱的消息。太政大臣颇为忧虑,听闻源家军势已被大庭击溃,这才放心开怀。结果不久以后便传来安房再举,关东不稳的快报,平清盛素来忌惮赖朝在武门中的号召力,听闻此信便立即颁下关东讨伐令,着令右近少将平维盛、萨摩守平忠度、三河守平知度带领三万平家大军开出福原,杀奔关东。

侦骑回报,源赖朝召集诸将计议说,“吾有意肃清野州,然后西向迎敌,何如。”上总广常不以为然:“趁敌未至,不如先取相模武藏,攻略二州,天下由君予取予求。”赖朝虽然刻薄寡恩,秉性猜忌,但是有合乎军道的建议时他一向还是从谏如流的,于是带领上总广常、千叶常胤率领三万精兵赶赴武藏。武藏一国在地武士纷纷投靠,连曾经协助平家攻取三浦衣笠城的畠山重忠、河越重赖、江户重长等人被时势逼迫,也来降顺,为赖朝所接纳。原本骑墙观望的势力云集赖朝麾下,人马很快就号称十万之众。

制服武藏后,以畠山为先阵,马不停蹄突入相模,占领镰仓。镰仓一地与清和源氏可说是大有渊源,身为源氏栋梁的源赖义获得镰仓领地之后,长年在此居住。前九年战役结束,源赖义在镰仓开始修建鹤冈若宫,之后由其嫡子八幡太郎源义家修缮完成,命名为镰仓鹤冈八幡宫,用以供奉清和源氏的氏神八幡大菩萨。香火绵延至今,乃海内诸源膜拜之地。

赖朝重归镰仓,任命大庭景义为奉行,开始修建镰仓御所,然后继续向骏河方向开进。行至足柄山时,各路豪杰络绎来投,军兵号称二十万,连营百里,气势夺人。与赖朝为敌的大庭景亲、伊东祐亲为之气沮,一路西逃,军资散落无遗。

然后当面的就是骏远两国的橘远茂。关东八国连通京都最顺畅的道路便是位于骏河、远江的东海道,橘远茂向来是六波罗平家的心腹之人,手下颇多彪悍敢战的武勇,如果扼守东海道,等到与京都赶来的平家大军合流,中流砥柱,赖朝再是兵多势重,也是难以逾越一步的。

只是,此时的骏河代官橘远茂已经被来自甲斐的源氏武田军击破了。

橘远茂原本在东海道扼守险要,固若金汤;但是听说甲斐武田南下之后,深感侧翼危急,惟恐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便率领骏远的平家军队布防奥津,希望凭借优势兵力在此消灭相对弱小的武田,然后去阻击赖朝大军。

十月十三日,我和武田信义一起进入骏河国地界,止宿于大石驿。晚间戌刻,正与甲斐诸将饮酒叙话时,一名鬼魅一样的男子忽然悄无声息地闪现,全身黑衣,隐在灯影暗处,影影绰绰地若有若无。那男子递给一条忠赖一枚蜡丸,冲着众人点头示意,然后一眨眼又平空不见了。

我颇为震惊,甲斐诸将却恍若无事,各自谈笑作乐。武田信义见我诧异,便笑着解释到:“此乃犬子豢养的异能之士,惯能高飞低走,打探消息,号称斥候的。”

一条忠赖挤破蜡丸,从中取出一张绢纸来细看,看罢也抬起头微笑:“不值什么,无非一些雕虫小技而已。”然后走到军图之前说:“斥候来报,橘远茂的智谋之人长田入道向其献策,挑选精兵绕过富士野来向我军突袭,现在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这便如何是好?”甲斐诸将也纷纷围聚到军图前各自思索对策。

忠赖思忖片刻,用指节轻敲军图:“军行无常,因势而变。我军立刻出发,在此设伏,可收全功。”关节所指,正是钵田之地。

为将之道,知己兵晓敌势。四散侦骑,能知十数里之情势;象忠赖这样任用异能之斥候,身处帷幄而百里军情无不知晓。料敌先机,灵活应变,古之孙武、诸葛亦不过如是。眼看着神采奕奕,指挥若定的一条忠赖,我暗暗心惊。此子深不可测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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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3 and 14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三)

【骏河平定(下)】

一夜疾行,甲斐军赶赴钵田,无视劳累,诸军兵于当道构筑山石掩体;辛苦劳作,俱无怨言。让我尤其吃惊的是武田信义与一条忠赖都解下了身上重铠,率领亲卫一同参与挖土填石这样下人的工作,还不时与周围普通兵丁笑语戏谑,气氛极为融洽。

为将者,与兵之下者同衣食,分劳苦,得将卒之心,古之吴起也。

堑壕完备,天刚放亮,橘远茂的军势还姗姗未至;诸兵将各自披甲抱刃,寻地小憩。一条忠赖带领几名指挥却还在四下布置。我一路跟着,看他于各种细微枝节之处皆有交代,种种疏漏可疑的地方必有后手,不由叹服,未谋胜先谋败,如此布置,这一仗还没有开打橘远茂便已经注定会彻底大败亏输。

晨雾散尽,再看这钵田一地的形貌,更是心惊。此处乃是群山之间一道狭窄通路,两侧壁立高仞,决难攀附;草木稀疏,怪石嶙峋,真是极险峻的要害所在。一条忠赖将带来的甲斐军兵分作两队,埋伏在山路两侧高崖之上,安置旗鼓,以做通讯。再抽选悍勇无畏的死士掩藏在山路两侧,预备厮杀。种种布置结束,他笑对我说:“此战甚易,北条殿下且安坐,看看我甲斐好男儿的手段。”

将及午时,橘远茂的骏远军队方才出现在了山路之前;武田军兵伏低在壕堑之后,各执弓矢,皆屏息静气。几千悍勇,居然绝无声息。

饶是这样,骏远的军队还是在山路前止住了脚步,狐疑不行;果然是见过血开过仗的耐战之军啊。平家军等待片刻,忽然一齐大喝,再复大喝,如是者三,地动山摇,流云飞窜。山谷中毫无动静,唯有狂风呼啸而过。

再踌躇了一会,骏远军队分出一支小队,由两名盔甲明亮的武士带队,小心翼翼地进入山谷,一路向前。见依然没有反应,大队人马这才依次开拔进谷。

待到半数平家军兵皆入彀中,山谷中忽然惊雷般一通鼓响,两侧山崖上竖起无数源氏白旗。弓弦暴响,如雨飞矢倾泻而下,尚未有反应的平家军队瞬间便被放倒大半。更有巨大山石被投送出去,一路翻滚,将惨淡呼号的落马者尽皆碾成肉泥。

山路狭窄,大队骏远武士猝临大变,进退不能,前后挤作一团;片刻之间,烟尘滚滚,伤亡无数,哀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少数机敏的平家武士眼见遇袭,立即下马,向山路两侧弓箭所不及的死角躲去,然后便被掩藏在那里的甲斐死士逐一斩杀,无有幸存。

这一仗,直如屠鸡宰狗一样。

也不能说平家无人,一员身着明铠,手执长刀的武士看准了武田信义的旗号,拍马让过飞蝗一样的羽箭和落石,居然让他在山路之间寻出一条道来,冲上高崖而来。那武士将住战马,用长刀舞出一片刀花,大声喝道:“武田小儿,行此阴险狡诈之奸计,尔可有胆与某大战十合。某家乃是骏河国......”

正待报完名号,一支雕翎箭迅疾飞来,堪堪正射在那平家武士的咽喉。武士不可思议地指着我们,一头栽下马去,显然是不活了。

一条忠赖放下长弓,颇为腼腆地笑说:“我自幼身体虚弱,这武家骑马搏杀,讨取首级的荣耀是不用想了。说起来,我还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看着他一脸无害的笑容,我竟是无话可说。

钵田之战结束,橘远茂带来突袭的四千武士几乎全灭,长田入道父子被斩首,橘远茂本人则被生擒;甲斐武田的损失微乎其微。

骏远两国的平家武士听闻此信,彻底总崩,骏河一国于是也被源氏平定了。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四)

【黄濑川军议】

橘远茂兵败,一路西逃而来的大庭景亲、伊东祐亲二人再无依靠,随身军士散亡无贻,旋即为我军生擒锁拿。至此关东八国明帜与赖朝作对的平家势力皆被扫平。

赖朝流放伊豆时,起初与伊东祐亲之女八重有染,生子千鹤丸。祐亲得知以后,狠心溺死千鹤,逼走赖朝,迫使八重郁郁而亡。故而赖朝深恨祐亲,颇欲斩之。幸而有祐亲子伊东祐清及其婿三浦义澄出面求情,终于才留下性命来。赖朝当初能够从祐亲那里脱出性命,全赖其子祐清护助,意欲厚赏;祐清辞曰:“父囚子赏,世所未闻,臣愿出奔归属平家。”赖朝感念他的孝义,放祐清赴京都而去。伊东祐清从此投奔六波罗平家,在与木曾义仲的战斗中殒命,此是后话。

十月十八晚,我随着甲斐源氏的军队到达骏河国黄濑川,与兵卫佐率领的东国大军合流。诸源会师,群情欢喜,杯斛交错,酒宴喧阗。我一直留意着甲斐源氏各人的态度,武田信义是个无心机的爽直汉子,见关东大军旌旗招展,军势庞大,极为高兴,一再与诸将豪饮作乐;其弟安田义定则略有些惊诧于聚集在兵卫佐麾下军兵之繁盛,隐隐有忧色。只是一条忠赖,一直沉静无颜色,不为物喜,不为己悲。

是啊,追随赖朝的军兵虽多,皆乌合之众。号称二十万军势,半数以上是坂东云集过来骑墙望风之辈。这些人指派去摇旗呐喊是可以的,一旦战况不利,首先掉头逃跑的就是他们,说不定为了赶快傍上胜利者的大腿,还会在我们后面反戈一击,断我后路。唯一可以拉出来死战的虎狼军队,无非就是上总广常和千叶常胤的房总军以及武田信义的甲斐军。论起强兵之耐战血性和为将的谋略素养,只怕还是后者更高一筹。

这时节,如果一条忠赖说动甲斐军暴起反乱,鹿死谁手犹在未定之数。

是故当赖朝私下里向我问起甲斐武田的细节,我将我的顾虑一一告之,并说道:“甲斐源氏,勇如信布,强如梁藉;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当去之。”赖朝颇以为然,只是束手无措施。我再道无妨,甲斐源氏之根骨在武田,武田之要害在其嫡子一条忠赖。一条去则武田去,武田去则甲斐源氏皆去之。我将思索数日的借刀杀人之计策慢慢说与赖朝,兵卫佐悚然心动,暗下决断。

第二日军议,诸将列座,所计议者便是如何击退六波罗平家的关东讨伐军。

右近少将平维盛带领三万平家百战武士开出京都,于畿内各处集结亲近平家的豪族势力,征召粮草,辗转将近一个月方才姗姗逼近骏河国,至此军势已然膨胀到七万多人。到了骏河才知道意料中的友军橘远茂、大庭景亲、畠山重忠等人或被击破或已投奔赖朝,平维盛顿感窘迫,略有退意,又不甘心未接一仗就撤回京城白白叫人耻笑。而今之计,只有与关东的源氏军队血战一场,让天下人明白六波罗平家的武勇之后再图谋徐徐退兵,这样也有颜面些。

平维盛带到骏河的三万精壮历年转战南都北岭,与恶党僧兵不断苦斗,个个是弓马娴熟,武艺高强之人;与坂东这些惯会飞鹰走马的野武士相比,只怕平家武士的志气还高昂些呢。最要命的,二十万人云集骏河,兵卫佐苦苦搜罗来的粮草辎重眼看就要吃干吃尽了。若不尽快打破讨伐军,不消别人来攻,关东源氏的军队自己便要散乱了。

所以军议诸将面面相觑,皆无良计。

我于是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有一计,不如请一条忠赖殿下带领军中豪杰之士漏夜迂回至六波罗军后翼,待天明我军总动之后前后呼应,可一举击破之。”

话刚出口,原本一直低眉顺目聆听军议的忠赖便立刻抬起头来:“漏夜远途迂回,不知北条殿下认为多少军兵可堪使用?”

“兵在精不在多,四千应当足矣。”

武田信义与安田义定一起站起身来,“万万不可,平家凶猛,四千人迂回敌后,一旦有变,恐怕全军尽墨。”

我只盯住一条忠赖的眼睛:“兵行险着,这样的谋略一条殿下是可以明白的。除此再无良计了。”

一条忠赖沉默片刻,忽然笑曰:“不错,此为上策,某愿遵命。只是敢请北条殿下随我一起行动,也好指点在下一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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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5 and 16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五)

【无血富士川(上)】

夜沉如水,天空中无星无月,有如黑幕低垂;晚风拂面,入耳皆秋虫呢喃。正是月黑风高,杀人越货的好时节。

四千甲斐健儿人衔枚,马勒口,鱼贯而行,悄无声息。前面但闻潺潺水响,想必已是富士川了。斥候回报,此处乃是上游浅滩,水流舒缓,人马器具或可泅水而过。再远处灯火绰约,便是六波罗平家的关东讨伐军之连营所在了。

我跳下马来,看甲斐军士默不做声,脱衣解甲,依次慢慢入水,悄悄凫泳。整个过程都自觉自动,并无一人呼喝指挥,千百人如臂使指,仿如一人。偶有人失足,为激流裹挟转几个圈以后没水而去,周围的兵士也绝无惊变,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只当没看到。四千人浮游过河,还要好一段时间呢。

一条忠赖下了马,蹲坐在河岸边,嘴里咬嚼着一支草棍,脸上还是一派沉静,只是望着对岸的平家大营若有所思。

我在他身边坐下,也扯起草根细嚼,一嘴苦汁,不由皱起眉头。见我靠近,一条忽然开口低声说道:“明日我军迂回敌后,兵卫佐是不会及时呼应的。待我等为平家屠戮之后,兵卫佐才会趁敌疲竭发动总攻。按照你和兵卫佐的计议,我这一支搦手军是将被放弃的诱饵吧。”

我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一手握在太刀上,暗自警醒。

一条头也不回:“放心,我无意杀你,我也没有打算改投六波罗,甲斐源氏诸亲族可还在兵卫佐的大营,我这里有什么变故,他们想必不会有好结果。我只是好奇,你又有什么方法能够脱身呢?”

我沉默一会,说道:“我并没有办法脱身。”

一条有些诧异,回过头来,暗夜之中他的两眼明亮清澈:“既然如此,军议中我请求你随军行动的时候,北条殿下为什么要答应呢?”

“不如此甲斐源氏不会担当这搦手诱饵的任务。只要兵卫佐能够击破当面之六波罗大军,我一人何足惜哉。”何况还能够为赖朝除去你这源氏强梁,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当然这一层意思我是不会说出口的。一条忠赖应该也明白,大家心有不宣罢了。

一条盯着我看了片刻,又回过头去继续远望:“人生还真是寂寞啊,未能早一些认识北条殿下,何其遗憾。恨不相逢未嫁时啊......”他忽然嗤嗤地笑起来,倒叫我有些狼狈起来。

大队甲斐军已经陆续过了河,一条忠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慢慢地说道:“或许我们并不需要考虑什么脱身之计。只需今晚以我这四千兵力勉力击破当前的七万六波罗大军,这样就不会有事了。”

我看着他不作回答,脸上不相信的表情可是完全没有掩盖的意思。

一条忠赖微微轻笑:“北条殿下可是不信么。不如我代表甲斐源氏,你代表兵卫佐,我们打一个赌吧。”他转身指着对岸那一片连绵大营,“我若不能用现下这四千军力于今晚独立击破当面之七万大军,甲斐源氏从此听命兵卫佐无二心。否则......”

他把脸凑过来,目光炯炯,直盯着我的双眼:“我若是做到了,便以这富士川为界,关东八国任兵卫佐予取予求。骏河、远江两国则归我甲斐源氏所有。六波罗再有讨伐之举,甲斐源氏为兵卫佐一力担之。”

这一刻一条忠赖长身玉立,浑身充盈不可抵挡的王者之气,有如摩利支天附体,威压感十足。我汗出如浆,不由点了点头。一条再次微笑了一下,转身而去,那股叫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失。

我一下坐了下去,心中犹自不可置信;他真的要以四千军势独自击破当面的七万大军,他真的能够以四千军势独自击破当面的七万大军么?

这一条忠赖是什么人啊。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六)

【无血富士川(中)】

右近少将平维盛乃是小松公平重盛的嫡子,素来风雅有姿容。法皇五十寿诞时,维盛作青海波之舞,观者皆称艳赏,所以在京都被称作樱梅少将的。这样的年轻公卿,只合在朝中吟诗作画,原不应该放出来带兵。他率领数万军兵在畿内浪荡了一个月,只想着多征召些人马粮草以壮声势;殊不料流年不吉,各地皆有饥馑,粮草筹措竟颇为棘手。

待到逡巡至富士川西岸张兵,方才知晓骏河、伊豆、武藏一带亲近平家的势力已然尽数扫灭。再着侦骑探听东国军势,对曰:“八州糜烂,山河皆兵”。于是,军心疑惧。犹豫将退之时,一条忠赖以甲斐源氏的名义送去一份书状,语多挑衅。平维盛阅后勃然大怒,将送信的使者斩首示众以泄愤。军中老将劝维盛整军突袭赖朝本阵,只需消灭赖朝一人,关东大军自然溃散。此种明智谏言也被怒气中烧的右近少将断然否决,一心只想摆开阵势,堂堂正正与赖朝一决胜负,以扬六波罗平家之威武。

之后不久,赖朝军开至,与六波罗平家的讨伐军隔富士川对峙。见源氏大军遮山蔽野,声势浩大,右近少将再生疑惑。其麾下斋藤实盛曾追随源为义、源义朝父子,夙谙关东情状。少将于是将其招来,探问东国虚实。斋藤叹曰:“东国弓马强健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父殒命于前,子践尸而进,死而后已。此等敢战死士,岂吾等所能抗衡。”众人闻知,越发惶惶。

一条忠赖在渡河前,将他手下豢养的斥候所搜集到的平家军情一一解说与我听。然后说道:此种怯兵、乱军,在我眼中,实与草鸡土狗无二。而今只需乱其心志,便可轻易破敌。

虽这么说,我还是很迷惑;一条能有什么手段去拂乱这七万余人的心志,莫非夜袭劫营么,靠他手中区区四千人,只怕难为。如果没有兵卫佐的接应,拿这四千人去劫营无异于自蹈死路。

这么沉思着,脚下却毫不停留,随军疾进,转眼已将富士川抛在身后,绕行一大圈,转至平家大营侧后。只是,这队伍有些不对。

我蓦然停下,直起身来前后观望。果然,偃旗潜行的甲斐军只剩千人左右追随着一条,其余三千余人竟平空不见了。渡河之后惟恐会惊动六波罗军的流哨,全军奔袭时一律噤声,连喘息都没有,自然也不见一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这三千人忽然消失,想必是一条忠赖在出发前已有布置了。此人是早就明白我和兵卫佐之计谋了的。

甲斐军行进的路途,其实贴离平家大营不远,次第望去,连营起伏,灯火阑珊,哨岗呼喝交谈之声隐隐可闻。细细观察,这连营的设置形从八卦,坎离有致,颇成章法。设营列阵的想必是个知兵的武士。然而兵法有曰,安营之时需要广立栅栏,散布蒺藜,流哨密探更是必不可少;此处却是全无踪影,这样的疏失实不应当。倘若带队行令的并非平维盛这样的公卿武士,而是一员经年老将,在此设下军中细柳,一条忠赖恐怕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自信吧。

继续奔行良久,平家连营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悄悄隐没,队伍之中也有了少许催促交谈的声音。我计算了下方位,似乎已经转至六波罗军的后翼。忽然前队止住了脚步,齐齐立定,我抬眼细看,一条忠赖正站在前面一处山坡之上。

几步赶上去,一条看了我一眼,继续眺望着黑沉沉天地一统的墨夜,缓缓说道:“宽至年间,奥羽的清原氏作乱,八幡太郎源义家将其围困在金泽栅。清原家衡为扭转劣势,集结残存武士夜袭源义家的本阵。”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典故,于是静静聆听。“源义家本阵外有一块荒草泽地,众多秋雁栖息其间。清原的军兵通过此处时惊动雁群,鼓噪高飞。源义家于是知道有人偷袭,迎头痛击,一举剿灭了清原氏。”

一条忠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今天,我们一样要借助凫鸟的力量了。举火——!”

一声令下,周遭亲卫一起点起火把。山坡之下,正是一片广袤无边的芦苇湿地;成千上万,无可计数的水鸟收拢翅膀,正在眠寐。

呃,水鸟攻......亏他想得出来。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家园 17 and 18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七)

【无血富士川(下)】

聚集在我和一条忠赖身边的甲斐武士们高举着火把,一起大声发出奇怪的呼喝,自山坡上向着芦苇湿地奔跑下去。赤热的火把将他们的脸映照得绯红,连那呼喝声也变得火热起来。

起初只是一二十只被惊醒的水鸟拍拍翅膀,低飞盘旋着。随着越来越多的甲斐武士冲入湿地水塘四下践踏,加上火把的刺激,群鸟振翅飞舞,发出凄厉的鸣叫。

这声音,初如蜂蚁,低回于耳际;渐成虎吼,咆哮于前后;复成游龙,盘旋于天地。最终幻化成为排山倒海的震撼,从四面八方恶狠狠地推搡而来,一心一意要将我吞没其中。

一条忠赖冲着我得意地大声叫嚷着什么,我全然听不见,耳中只有无数飞鸟的羽音。我胸中的气息被这羽音挤弄揉搓着,压迫到了极点,一心只想要喊叫,张着大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天空中无数禽鸟左右冲撞,密密麻麻拥抱成团,倏忽向左,倏忽向右。渐渐汇集在一起,高飞至云霄,又急速地落下来,从我们身边掠过,如飞蝗如急矢,疾风骤雨一般。同一时刻,四面八方到处都是稀疏跳动的火把,人声、马嘶声、水鸟鸣叫声、振翅声、风云流窜声,混杂在一起,无边无际,没有止息。

只见一条忠赖大笑着冲我招招手,再拽着我一起冲进水塘,高低奔跑,一路将惊惶不已的水鸟驱赶起来。这么直直地奔跑着,耳边一直有巨大的声响海浪一样汹涌澎湃,我昏头昏脑跟着他一路跑动,于鸟群之中穿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我大口喘息着,好一会才平静,耳中依然有轰雷在响,事实上惊起的鸟群已经向着平家大营高飞而去了。我抬起头来,发觉天空中密布了各色惊鸟,不止我这一处,远方的山水林草间尽是随意飞舞的禽鸟。极目所至,各种火光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嘈杂吵闹的声音横扫一切,连大地也仿佛在震动。

一条忠赖跨上亲卫带来的战马,又等我也上了马,冲着我大声叫喊:“我们去欣赏一下平家大营的乱状吧。”说罢拍马向前,我也追随着同去。

奔行不久,眼前已是连绵不断,气势非凡的六波罗讨伐军大营了。此时之营寨,火光冲天,人影憧憧,无数衣衫不整的平家武士来回无目的地逃窜,绝望地大声呐喊。

几队背着源氏纯白靠旗的精骑在营中来回奔突,一边到处纵火,一边大声喊着:“甲斐武田十万大军开到,平家将士速速归降!”“信浓木曾二十万前来助战,六波罗可有胆气出来一战!”“三河藏人行家五万大军在此,降者不杀!”......骑马武士刀砍斧劈,所过之处有如抽刀断水,迎刃解竹,往日悍勇的平家军兵竟无一人前来阻挡。

这些仓惶失措的可怜人争先恐后地四散逃跑,随身不离的刀剑遗失在地也没有胆量返身取回。有人左手执弓茫然四顾,右手却忘记拿上羽箭。有人拦住一匹奔马翻身上去,马的主人前来阻止却被一脚踢飞。还有人只顾着催马逃命,却忘了解开拴马的缰绳,一直在原地紧张地团团乱转。军营之中,京都一路带来的女人锐利地喊叫着,满地翻滚。身上燃起烈火的人形发出奇怪的叫声,左一下右一下地跑来跑去,然后不支倒地,又点燃了密布在一起的军帐。一座一座的军帐逐一腾起烟焰,转眼灰飞烟灭,躲藏其中带着高帽子的公卿武士哀叹呻吟着一齐共赴无间地狱。

这样的庞然大军,就这么混乱着,奔窜着,一分一分地消减下去;不到天明,便各自逃散无贻,只留下一地踩踏而死的尸体与苦苦哀叫的伤员。六波罗平家之百战讨伐军,象被野狼驱赶的羔羊一样溃散了。

我瞠目结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隐隐约约听到身边的一条忠赖满是疲惫地说道:“终于结束了,就算要我再重来一次也无可能了。如果再这么来一次,搞不好就会要我两手空空的独自去占领六波罗的都城福原呢!”

第二日,源赖朝率领的二十万东国大军渡过富士川,眼前已经没有一个像样的对手了。源氏大军齐集一处,高声呐喊,苍天后土为之震颤。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八)

【九郎义经】

溃散的平家讨伐军径直向京都方向奔窜,一口气逃到了尾张的河洲俣。源氏大军尾追之下,轻易占领远江一国。源赖朝本打算乘势杀入畿内,与六波罗平家决一胜负,被坂东诸将劝阻:“常陆、陆奥诸国迄今尚未拜服,轻兵远袭,恐有后患。不如回师平定关东,而后西伐,犹未晚也。”

源赖朝听从诸将的劝告,留武田信义守骏河,其弟安田义定守远江,引兵归返镰仓。

途经黄濑川暂宿时,一名弱冠男子前来拜谒,自称乃是蛰伏于奥州的九郎源义经,听说兄长源赖朝在伊豆起事,于是不顾山远水远,日夜兼程跋涉而来。

源义经是源赖朝同父异母的幼弟,母亲是左马头源义朝的爱妾常磐御前。平治之乱中源义朝兵败被杀,常磐御前带着三名幼子被六波罗擒获。苦苦哀求之下,平清盛一时心软,放过了这三名稚童。今若丸被送到醍醐寺出家,成年以后逃离京都浪迹骏河,自称阿野冠者。乙若丸成了八条宫坊官禅师的弟子,后来一直担当着八条宫的坊官一职。最年幼的牛若丸便是后来的九郎义经,在鞍马寺出家,寺中僧人称之为遮那王。

十一岁那年,少年遮那王获悉了自己的身世,慨然叹曰“我本将种,覆坠在此。此世当翦灭平家,为父祖雪耻。”此后遍读兵书,夜习武艺,终日不辍。又过了数年,在奥州黄金商人吉次的帮助下,遮那王脱出鞍马寺,远投陆奥藤原氏。途中行至近江国镜里之宿,自挽发冠,更衣元服,改名为源九郎义经,时年十六。

抵达陆奥平泉之后,义经得到了奥州王者藤原秀衡的盛大款待。藤原秀衡先祖乃是陆奥俘囚长安倍赖时的女婿藤原经清,前九年之役中藤原经清与安倍赖时兴兵作乱,被源氏栋梁源赖义讨平。藤原经清的妻子随后改嫁给了出羽国清原武贞,经清之子清衡因此改姓为清原清衡。后三年之役中清原家内讧,清原家衡和清原清衡互掐。在八幡太郎源义家的扶持下,清原清衡打败家衡,一举统一陆奥。战后不久清衡便恢复生父经清的藤原家名,以陆奥国平泉馆为本阵,传国四世,盘踞陆奥百余年。

陆奥一国虽然地广人稀,却是物产丰富,黄金产量全日本第一,是有名的金砂之国。藤原一族以名马、黄金、土产为奉献,换取京都摄关藤原氏的欢心,逐渐取得了半独立的地位。保元之后,源平争战,眼见六波罗平家渐渐得势,源氏凋零,藤原秀衡于是派出使者前往各地寻访源氏后人,竭力培植,一方面报答源义家后三年战役中对奥州藤原氏的恩义,另一方面也希望平衡西国中源平对立势力的均势,以维持陆奥国相对独立的一方净土。

雪国两年,源义经卧薪尝胆,越发精进,不但学会了高明的骑射本领,还网罗了众多北地豪杰之士;例如陆奥当地素以武勇著称的佐藤三郎继信、佐藤四郎忠信兄弟以及传说中的恶僧武藏坊弁庆。众人骑马呼喝,仿照军阵攻杀,诸般筹措只为倾覆平家,再兴源氏。

源赖朝伊豆起兵的消息传至陆奥,九郎义经便欲前来襄助。藤原秀衡观望局势,尚在踌躇;源义经于是只身潜出平泉馆,远投赖朝而来,佐藤兄弟以及弁庆等人追而从之。

源赖朝见到弟弟义经以后,大为高兴,说道:“昔日八幡太郎征讨清原家衡,困苦潦倒,新罗三郎解官挂印,只身前往助力。今日见汝,仿佛先人故事矣。”相对感慨泣涕。

眼见这位唇红齿白,眉目清秀,略有三分女人模样的白衣青年,我倒没有太在意。毕竟九郎义经几乎是孤身来投,其人根基全在雪国陆奥,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呢。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源九郎义经在之后的奋战中纵横日本列岛,风驰电掣,如同一股狂澜扫荡各处,非但倾覆了平家,连源赖朝自己也几乎为之沦丧。

十月二十三日,赖朝大军回到相模国府,排功论赏。千叶、三浦、上总、和田、土肥、安达、岗崎等诸多追随之人各得其所,或者颁下本领安堵的文书,或者分封新的领地。其中功勋最大,排名第一的自然是我伊豆北条。石桥山战役中与赖朝作对的坂东平氏大多得到了赦免,最终治罪者不足十分之一,只有首脑大庭景亲于固濑川边被斩首示众。

这之后的攻略目标,便是同为清和源氏一门的常陆佐竹氏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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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9 and 20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十九)

【金砂围城(上)】

和甲斐武田一样,常陆佐竹也是出自清和源氏一脉,同为新罗三郎源义光之后。源义光挂冠封印,千里迢迢赶去陆奥支援陷入苦战的兄长八幡太郎源义家。平定清原氏内乱后,源义光获封常陆介,于是在常陆佐竹乡修建御所,代代定居,并和出身坂东平氏的大掾氏结亲。源义光共有三子,义清定居甲斐,为武田氏始祖;盛义迁居信浓,为平贺氏。而嫡子源义业留居常陆,世称佐竹氏。

由于源义朝、源义光在关东两代的奋战,东国武门素来殷服源氏的恩义。佐竹一族又代代迎娶常陆平氏的女子作为正妻,仰仗六波罗平家的权势,在常陆一地繁衍发展,俨然成为东国源氏的栋梁。常陆平家大掾氏家门断绝的时候,佐竹家的嫡男改姓入继,乘机吞并之,占据常陆一国。北面的奥羽一带一向是平泉藤原氏的领地,兵强马壮,国富民强;佐竹难捋其缨,便将侵攻发展的目光放在了下总一国。

下总千叶氏发源自物产丰饶的相马地区,逐渐成长为下总国的豪族首领。由于历代跟国司的矛盾,千叶氏将相马御厨一地寄进给当时雄踞关东的源义朝以求保全。保元之乱后,被六波罗平家看作源氏累代郎从的房总千叶氏和上总氏受到了严厉的清算,原属千叶所有的相马御厨也被剥夺转交给了常陆佐竹氏所有。此事引发常陆源氏与房总平氏之间的深刻对立,双方争讼不休,官司一直打到了六波罗的入道相国平清盛那里。最终在入道相国的决断之下,下总千叶氏对相马御厨一地的所有权被彻底剥夺。

说起来,这件事情也可以算是房总平氏倒向源赖朝的原因之一吧。所谓源平争战,台面上是源氏的白旗和平家的赤旗在纠葛鏖斗。实际上,白旗的麾下有坂东平氏的子弟;赤旗的麾下又有常陆源氏的骨血。说到底,天下人熙熙来往,无非争夺自己名下的土地所领罢了。

源赖朝伊豆起兵以后,常陆佐竹氏大为尴尬。富士川战役源氏兵不血刃,一举击溃六波罗讨伐大军,佐竹一门更是分裂成了降服和顽抗两派,互相争执不休。佐竹氏家主佐竹隆义当时正滞留京都,常陆国中主事的乃是嫡子义政和二男秀义。佐竹义政慑服于源赖朝浩大的军势,颇思投降以求家名传续,只是顾虑到父亲还在平家手中,于是犹疑不决,很是踟蹰。

十一月四日,赖朝大军到达常陆国府,旌旗浩荡,各地豪族为之震慑,纷纷带领郎从前来参见投奔。佐竹义政无奈,于是偕同少数随从奔国府而来,希望能够凭借一族血脉的渊源说动赖朝放过佐竹氏,求得自保。

然后,在常陆大矢桥一地,佐竹义政被上总广常埋设的伏兵突袭,全队皆墨,首级被传至国府示众。

源赖朝闻讯以后,将上总广常叫来痛骂了一番。广常唯唯听训,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房总举兵之后,上总广常自恃功大,行事一向跋扈,不把赖朝放在眼中,每每随心所欲,独断专行,颇受赖朝忌恨。这一次,更是越过兵卫佐,自行其是,擅自杀害前来投降的佐竹义政,公报私怨,一舒昔日为佐竹氏侵压而积蓄的愤懑之气。

不过,如斯大事,赖朝把广常骂过一顿,却又轻轻放下,再无惩戒。一来是因为关东大军此时尚未稳固,真心服膺赖朝的武士有限,而广常带领的房总军又是军中主力。二来上总广常代替赖朝去掉一个关东源氏栋梁的代表人物,潜意识里赖朝或许也有一丝感激的意味在。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杀了佐竹氏嫡男义政之后,源赖朝与常陆佐竹便成就了不共戴天之仇怨,佐竹一门再无二话,固兵笼城,但求一战。

佐竹氏固守的乃是东国有名难攻不落之城——山城金砂。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十)

【金砂围城(中)】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赖朝大军群集山城金砂之下,举头遥望壁立千仞,巍然自立之烽火城楼,相信全军上下都有些犯傻。这一刻,最被众人痛恨的应该就是擅杀佐竹义政逆反佐竹一族的上总广常。

金砂雄关构筑在高山云顶,其东面绝壁悬崖,飞鸟难逾,绝无道路可以上下;西面山径崎岖,曲折难行。加上北地冬早,此刻已经薄雪覆盖,山中罡风劲吹,泼水成冰,道路越发险峻。若无仙人护佑,寻常人等要平安上山已是千难万难,更不用说一路攻杀上去。

此等绝险山城,依照通常的军学而言,或者取兵粮攻的计策久围之,或者寻机偷袭上去火攻。前者断粮围困的战法是不用考虑了,关东战乱初起,佐竹氏便已经着手搜罗粮秣物资运送到金砂城囤积;如今城中兵精粮足,资产丰沛,就是围上半年也是毫发无损。而赖朝这边大队的战兵多是房总、武藏一带征调过来的客军,粮草也有限,如果不能在十余天内击破金砂,困顿城下,军心就有动摇的危险。

于是赖朝颁下御令,出重金拣选军中敢战的死士,各负柴草,潜行上山,意图以火焚之,而后再大队掩杀。百十名死士饱食酒肉之后,依次寻路而上。山路逶迤,起初还能见他们奋勇争先的样子,不久便成蜗行龟步了。

少顷,火攻诸精锐围聚城寨之前,等了片刻却全然不见火起。然后就是一阵乱锣暴响,城寨上箭如雨落,再有大队佐竹武士逆袭杀出,先阵火攻的精锐伤亡无数,发一声喊,一起溃退下来。一路奔逃,摔死在山路上的甚至多过死在佐竹刀下之人,最后脱回本阵的不过寥寥几个。听这些人言曰:金砂城寨早已厚积冰雪,非但不能引火,攀爬都极为困难。

赖朝大怒,着令土肥实平、和田义盛、熊谷直实、佐佐木兄弟等军中勇将率领各队人马大约数千人自正面轮番强攻金砂山城,企图利用我军强势兵力以车轮战法威压敌军,迫使对方在无休止的战斗炼狱中失去战意。跟赖朝大军的兵力相比,困守在金砂城中的佐竹武士就象蝼蚁一样,我军原不必考虑什么谋略,只需要用山一样的优势兵力正面强推过去,佛来斩佛,魔来斩魔,还有什么不能被踏碎的呢。——上总广常这么说,他一心只想着将佐竹一门彻底粉碎,从而使得房总平氏的触角能够伸进常陆来。这个卑劣的人啊,公器私用,岂可宜乎。

残酷的事实是佐竹武士依仗城寨居高临下,羽箭纷飞,乱石如注,打退赖朝军队的连番攻击。自午后至傍晚直到月上枝梢,山路两侧伏尸如垒,血流成河,攻城的武士伤亡惨烈,佐竹氏的损害却有限得很。

夜半之时,领军诸将聚拢残存兵士,用过酒食,趁着身体燥热,诸军点火再战,奋勇突击,一举攻至金砂城寨门口。只是众人没有措手的攻城武器,只好放倒几棵大树用来撞门,居然险些动摇坚持了一整日的城门。城楼上的佐竹兵丁一齐呐喊,倾倒下来鼎沸的滚油。门口麋集的武士无处躲藏,被淋了个正着,噬肌腐骨,不由连声哀叫,来回翻滚之下,白骨尽露,魂魄消散,那尸体还在滚油之中升腾起一片凄惨的白烟来。山风吹来,浓烈的油水不一会便冻结成肥腻的冰层,将白骨包裹其中,惨不忍睹。城楼上无数飞矢落石随之而来,攻城武士徒然将无数血肉漫洒在金砂城下,寸步不能前进,兵将的士气都低落到了极点。

土肥实平于是派使者来向赖朝进言,说这金砂城山高路险,非人力所能夺取;城中聚集之佐竹武士,占据有利地形,莫不以一当千。我方诸将士用心用命,死战至此,军力已然衰竭,不能再战。赖朝无奈,只得下令将攻城将士撤回。

强攻金砂城,失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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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1 and 22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一)

【金砂围城(下)】

金砂山城,难攻不落,反复强袭的结果除了损兵折将一无所获。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间这种巨大的堡垒,用蛮力从外面杀过来,一时是杀不死的,总必须要自己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方才能落得个一败涂地。

几天之后,这座难以逾越的坚城便陷落了。出卖常陆佐竹一门的乃是家主佐竹隆义的弟弟佐竹义季。此人与隆义的嫡子义政一样,乃是家中降服派的代表人物。义政在大矢桥丢了性命,佐竹一门恨之入骨,抗拒源赖朝的势力气焰大张。佐竹隆义的次子秀义自任总大将,带领一门郎党死战不退,决意殉而往生,张烈佐竹武门的荣耀。佐竹义季无奈,也只能随波而行,将性命交付神佛的安排。

不料死战之下,赖朝大军居然不克,白白折损了许多性命。对佐竹氏略有了解的上总广常于是千方百计联络上了心存首鼠的佐竹义季,以利诱之,以力胁之,说动义季倒戈,自作向导带领赖朝大军从金砂城薄弱之处突入,辗转攻击,居然击破了这座世所罕有的坚城固堡。

熊谷直实、土肥实平痛心之前强攻时部属伤亡之惨,愤恨佐竹氏顽抗的态度,破城以后杀戮极狠。佐竹一门,不分老幼,皆提刀奋战;往往长街前后密布攻城敌兵时,孤身浴血的佐竹武士犹自挥刀不已,直至力竭被对手一拥而上砍成肉泥。心怀忠贞的武士们在无法胜出的情况下,每每于当路点起大火,自蹈焚身苦楚,拈花微笑,口宣佛号,坐化成灰,以张其志。前阵节节抵抗,节节败退;后山绝壁之处无数佐竹家的妇孺用白布蒙了面,一一自甘自愿地跳崖求死,哀哀呼叫伴随凄厉的笛声远远传来,仿佛幽冥地狱而来的恶鬼传唤。

险峻的金砂山城最终几乎被烧讨成了一片废墟,战罢俘虏的郎从家臣数量极少。几路军兵细细察验,均没有发现总大将佐竹秀义。拷问之后才知道城破时秀义自知不免,带领少数亲卫自深山野路逃奔陆奥花园城而去了。

十一月八日,战事结束,兵卫佐将常陆佐竹所有的国奥七郡土地收为己有,然后在御馆中庭举行了首级检的仪式。佐竹一门数百个首级一一排列,惨白仓惶,令人不忍。中庭两侧等待处决的俘虏各自跪伏于地,默默无语,想必已经明了自己的末路就在今朝。

坂东平氏逐一检视佐竹氏的战殁者,每确认一枚有名武者的首级,皆开怀大笑,痛饮美酒。其中放浪形骸之最者,上总广常是也。数十年憋屈一朝舒展,何其快意。连千叶常胤这种温厚的好人,也是微微欢笑,颇为自得。

庭间人等唯有一名青衣家臣望着佐竹氏死者的首级号啕大哭,泣涕垂泪。兵卫佐颇有好奇,问道佐竹已灭,事成定局,还有什么可以追悔痛哭。那佐竹家臣抬起头来,对着兵卫佐言说,他并非为佐竹氏而哭,乃是为兵卫佐而哭。源平争战,源氏的仇雠自当是六波罗的平家;而今朝敌未灭,先来攻击同门血脉,枝叶伐散,根基岂无动摇。斫退源氏支庶,兵卫佐子孙后代如有缓急,同族之中又有谁人能来守护。

“阿得脂,阿得脂,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佐竹家臣且歌且舞,兵卫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首级检不欢而散。之后兵卫佐传下御令来,佐竹氏的俘虏有幸都留下了性命。

几年之后六波罗平家灭亡,兵卫佐派人传信给躲避在奥州的佐竹秀义,赦免常陆佐竹一门,并将部分领土归还于他,让这一支清和源氏的血脉在北国常陆继续流布了下去。这自然是后话了。

十一月十七日赖朝大军回到镰仓,关东八国武士率领各自郎党归返本国,持续数月的东国征伐至此告一段落。兵卫佐创制侍所来执掌统御自己属下的御家人队伍,首任侍所别当(主官)由三浦一族的和田义盛担当。当初三浦与赖朝自海路投奔安房,风雨飘零之时和田便曾向赖朝求取这一职务,如今也算实现昔日践言了。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二)

【新田义重】

返回镰仓不久,由奉行大庭景义负责修建的御馆便完成了。赖朝正式移居镰仓,出仕兵卫佐的二百多名御家人皆在此构筑馆舍。镰仓一地,起初地方僻远,土产简陋,只有少数渔夫农家。东国武士竞相择地筑宅以后,人口次第增多,逐渐街衢通达,商贩云集,高门富户比邻而居。东国之人,于是称呼源赖朝为镰仓殿。

佐竹灭亡,曾经有志与赖朝一较天下的新田义重心灰意冷,就此归附镰仓。

上野新田氏的出身与赖朝一样,也是出自清和源氏的嫡流。新田义重的父亲源义国乃是八幡太郎源义家三男,母亲则是关东本地藤原一族的足利庶流。源义家死后,源义国因为和叔父新罗三郎源义光发生争斗,丧失了继承父亲遗产的资格,源赖朝的祖父源为义这才当上了源氏的家主。

源义国返回上野领地之后,将新开发的庄园新田庄交付给了长子新田义重,而嫡子足利义康则继承了源义国的本领足利庄,是为源氏足利的始祖。新田氏与源氏足利两家分立以来,一直和上野国原有的豪族首领藤姓足利纠纷不断。藤姓足利家主足利忠纲心怀统一上野国的野望,对新田领地虎视耽耽,无时不忘。

关东反乱以来,新田义重竖起源氏嫡流的大旗,收兵占据上野国寺尾城,笼城自保,观望风色。赖朝屡次送书给他招抚之,皆无回应。随着赖朝势力膨胀,成功压制关东八国,新田氏已经失去了进一步发展的空间,连与之同宗的源氏足利也早已投靠赖朝。迁居镰仓后,赖朝派遣安达盛长再次招抚,新田义重这才带领郎从奔赴镰仓参觐。赖朝怒其迟来,不许他进入镰仓。义重于是谢罪说:八州纷乱,士卒相猜,不容辄离本城,唯恐有倾覆的危险,又怎么会是心怀异志。见安达盛长也反复替他劝话,赖朝终于放过了新田义重,只是这以后终归有些疏离。

新田氏和源氏足利参阵镰仓,上野国原本的首领藤姓足利一族常怀忐忑之心,惴惴不安,后来竟因此令到关东大乱,赖朝也几乎不免,这却是谁也不曾想到过的。

新年过后,治承五年(1181)二月二十七日,远江守护安田义定飞脚来报,六波罗平家不甘心富士川的败战,平通盛、平维盛、平忠度各帅数千骑来袭,前锋已至尾张。赖朝唯恐甲斐源氏不敌,着令和田义盛、冈部忠纲、狩野亲光等人带领镰仓御家人前往远江救援。

闰二月,平家大军到达远江,安田义定率领骏远军队与镰仓御家人的队伍合兵一处,扼守东海道要害之处,与之对峙。双方陈兵相向,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时候,执掌朝权数十年,官至太政大臣的入道相国平清盛因病故去了。平清盛一生苦斗,多次力挽狂澜,直至一门富贵荣华,登峰造极;将死之时却是四海汹汹,反乱蜂起,心中尤其懊恼,于是交代子弟身死之后无需构建灵塔供奉,只需派出追讨军砍下源赖朝的首级挂在墓前,然后便可瞑目往生。

话虽这么说,入道相国薨死,六波罗平家人心动荡,反倒没了进取的心志。加上四国九州都有源氏叛乱的消息传来,天下危亡,岌岌如累卵,屯军远江的平家军队也是斗志消磨。

这个时候,赖朝在京都的耳目三善康信送来信件说,六波罗平家所把持的朝廷已经取消了讨伐诸国源氏的令旨,只将源赖朝一人列为追讨的朝敌。又有风言曰京都与甲斐武田氏颇有来往,密令武田信义出兵讨伐镰仓。赖朝一向忌惮甲斐源氏兵多将广,况且甲斐军又是表面臣从于赖朝,实质却不啻于独立的盟友部队,听调不听宣。灭亡与武田氏同宗的佐竹以后,赖朝尤其担心武田一族会因怨生恨,就此对抗镰仓。我于是给赖朝献策,派人送信给武田信义,招他来镰仓军议。他若敢来,应无贰心;否则便征集关东大军讨灭之,以绝后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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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3 and 24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三)

【藏人行家】

武田信义毕竟是个老实的好人,接到征召以后,立刻带领少数侍从,快马奔赴镰仓前来参觐。人还未至,先上书曰:甲斐源氏既已臣从幕下,岂怀贰心,即使京都的天子有令,武田也不会受命讨伐东国,还请镰仓殿下万勿轻易猜忌。

等他到达镰仓以后,赖朝张开阵势,让佐卫御家人排列左右,披甲执刃,气势汹汹。而武田信义,则令其解下佩刀,手捧宣言臣服的誓书,一个人躬身而入,极尽屈辱之意。会面时赖朝面沉若水,只听信义在那里为自己反复辩解,却毫无回应。武田信义也是一个豪迈有心性的武士,说不一会便满脸赤涨,愤懑之意形于颜色。眼见就是一个无结果的局面,我清咳一声,帮着甲斐武田转圜了些许,气氛这才缓和下来。最终赖朝收下了甲斐源氏臣服的誓书,放武田信义归返骏河。

武田一人不足惧,杀也就杀了,值得警惕的乃是此刻驻守骏河的一条忠赖。这次镰仓方面不过是把握住了甲斐军与平家重兵对峙,无法两面作战的大好时机才能收获到这样丰厚的成果。如果催逼过甚,甲斐军与北陆源义仲联合,局势就不可挽回了。做事当留三分余地,以后才有机会慢慢削割武田。我轻轻添着有些干涩的唇角,心里细细地盘算着。我与武田一族并无仇怨,还有一些别人所没有的故交;然而也正因为这样,我才特别明白甲斐军团和那个人的可怕之处。如果不是有武田信义这位忠厚的长者在压制,以那个人的谋略,一定能够看破镰仓方面虚张声势的假象。甚至不必费力跟北陆联合,只需要让同族的安田义定守住远江,然后带领本军奔袭镰仓,我们这里又有几成胜算能抵挡住他?这么想着,我的脖颈后面有一丝凉意渗透上来,象一条伏在背后的蛇,轻轻吞吐着舌信。

治承五年三月,曾经奔赴各地向诸源宣示讨伐平氏法旨的新宫藏人源行家在熊野组织起一支队伍,召集三河、尾张两地的军兵向京都迫近,于尾张、美浓交界的墨俣川两岸跟平家对阵。十日那天源行家定下计策连夜渡河前去偷营,希望能够象富士川战役一样一举喝退人数占优的平家大军。

结果行家部队渡河时被正在河边洗马的平氏兵丁窥破,等到辛苦到达对岸看到的却是列队完毕严阵以待的平家大军。只一轮突击,源行家的乌合之众便溃散无贻,由于有墨俣川的阻隔,奔逃的源氏部队或者入河溺死,或者被伤殒命,几乎全军覆灭,源行家几以身免。

稍稍收拢余众以后,源行家且战且走,平家军队则分兵五路,轮番进攻。等到对手气势衰竭时,平家军队又合兵一处海啸一样扑来,源行家不能抵挡,再次崩落。退抵三河以后,行家派遣三名老军装扮成前往京都的挑夫,赢粮荷担,自平氏营帐而过。平家军兵于是拿住这三人提问源氏的下落,老军老实回答说只有四五百人望东而走。平家军兵再问可有东国援军前来,老军答曰前军已在骏河,后队还在相模,漫山弥野,不知几千万之数。平氏恐惧,引兵打算退回京都。源行家又派出使者晓谕美浓尾张各豪族说“平氏溃退,有当路而不放一箭者,指为源氏仇敌。”各地豪族反复衡量之下,争相追尾袭杀,平氏军队狼狈而走。如此源行家才一路安然归附镰仓。

到达镰仓以后,源行家安居于松田馆,眼见东国万象更新,气势非凡,自身奔苦数年一无所成,反落得个寄人篱下,不由落落寡欢。后来源行家参见镰仓殿时勉强言曰,“某与平氏反复争战,士卒多有亡故,愿领一小国,以吊死者,得其血食。”赖朝对曰,“兴兵以来,幸得诸将拥戴,遂领十国,北路源义仲,也割据了五国的势力。以公之威武,岂可用区区一国拘束之,况且赖朝也不能私相分授。”直接拒绝了源行家。

行家越发失望,渐渐与赖朝貌合神离,后来叛离镰仓,投奔北陆的信浓源义仲而去。赖朝心中不快,却也只能由他自去。

治承五年后半年,六波罗平家谨守西国,逐一讨平四国、九州各地的叛乱,东国一线则以必要的军力与甲斐源氏互相对峙,小心提防。信浓的源义仲专心攻伐北陆道,扩展着自己的势力范畴。陆奥的藤原氏在源平之间遵循中立的立场,接获朝廷送来命令讨伐源赖朝的令旨,只是装聋作哑不奉敕令。而占据关东八国的源赖朝,虽然拥有了大片的领地,却需要持续地消化吸纳,一时三刻也抽不出手来征伐西国。

各方纠葛的势力互为唇齿,互为肉食,反倒没有人能够轻举妄动。源赖朝派人向后白河法皇送上书状,言明自己全无谋叛之心,愿意仿照昔日源平合流,共事朝政的旧例与六波罗平家化解干戈。此等示好之举被六波罗平家以入道相国的遗言有命之故直接拒否。然则六波罗虽然恨源赖朝入骨,却也没有能力全力东向来讨伐。

第二年的寿永元年(1182),因为天时不顺和四方战乱的影响,京都各地爆发了大饥馑的灾害,路有伏尸,野有饿鬼。传闻五条河原还发生了人相食的惨剧。割据之诸势力无力兴兵,只能勤修内政,善事佛祖。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四)

【野木宫(上)】

寿永二年(1183)二月,常陆国的志田义广联合上野国的藤姓足利,征集郎从三万余人,竖起反旗对抗镰仓。

志田义广同属清和源氏,乃是源赖朝的伯父。赖朝征伐佐竹的时候,志田义广曾于常陆国府参阵;眼见赖朝意气风发,破城灭国,心存嫉恨。趁此天赐良机,纠合同道倾巢而来,雷霆手段,意图一举击灭源赖朝取而代之。此刻,原本追随在赖朝身边的东国大军已经各自解散归返本领,镰仓御家人的队伍则由和田义盛带队远在骏远,暗暗防备压制着甲斐源氏。镰仓一地,几乎可以说是一座空城。

源平争战的起因,乃是发源于关东武家排除京都朝权势力影响,创建独立王国的意图。这种尝试早在平安年间的平将门之乱中就已经初露端倪,平将门登基新皇,天下二分的企图虽然最终失败,独立东国的梦想却已经在武门心中生根发芽。

六波罗的入道相国以武家身份起于青萍之末,利用后白河上皇院政统治与外戚藤原氏摄关政治之间的矛盾腾挪转移,居然让他做到出将入相,权柄在握,实在是百年来武门中头一数的人物。只是这样的成就却不能够让关东武门服膺,对于东国这些纯粹的武士阶层来说,京都柔弱腐朽的公卿就象死肉一样令人厌恶,攀附贵族门路发迹的伊势平家就算成了天皇的外祖,也一样不能洗脱“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的奴才出身。东国武士唯一向往的就是象平将门那样裂土分疆,在关东的崇山峻岭中自由自在地纵马奔驰。

入道相国主政以后,屡次插手东国事务,破坏了武士与朝权之间的微弱平衡,激起东国武士的激烈反抗。源平争战,京都一线是六波罗平家与皇族贵戚之间的权力争夺;关东一线则是意图独立的东国武士阶层反抗西国朝权势力压迫的具象表现。对于关东来说,源赖朝其实就是一面确立大义名分的旗帜而已,借助这面旗帜,一盘散沙的东国武士才能够汇聚一处,合力西向。

然而另一方面,只要能够体现出大义名分,多数的东国武士并不在乎这面旗帜是擎持在谁的手中,譬如建世与更始,自有操纵傀儡的幕后人物在。倘若旗帜够强盛,反客为主成光武大帝,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自命为源氏嫡流的志田义广才下定决心,趁着镰仓虚弱的大好时机闪电南袭。一旦拿下源赖朝的性命,关东武门自然就会聚合在义广的旗帜之下。

而和志田义广联合的足利忠纲也有他自己的利益考虑。藤姓足利出身于剿灭平将门叛乱的藤原秀乡,自恃身份高贵,一直希望能够恢复藤原在野州一地的统治地位;然而由于六波罗平家的分治策略,非但分立出去的源姓新田氏和足利氏离心离德,就连占据下野一国的分家小山氏也不附和宗家的命令,让足利忠纲颇为丧气。这一次如果借助志田义广的力量成功上位,提振宗家势力,统一野州应该是不在话下的吧。

二月二十日,志田义广发兵常陆,两天后便进入野州,与藤姓足利合兵一处,军势直指镰仓。下野国的小山朝政接到足利宗家的命令,被迫送上降服的书状,叛军声势浩大,不可一世。

此时的镰仓,精锐皆困顿在骏远,兵只数百,将不堪用,危在旦夕。我和赖朝窘迫之下,一面向关东各地派出使者征集勤王之兵,一面勉强组织起一支军队,由小山朝政的弟弟长沼宗政以及从兄弟关政平带队前往野州抵抗。刚刚离开镰仓,关政平便带领自己亲卫郎党离开大队自别路投奔到志田义广的叛军麾下。

闻此噩耗,我和赖朝震惊之余,唯有叹气。派出去的使者也纷纷回报,各地豪族武门都在整备军队,不日便可前来勤王。——都是托词而已,等他们赶到,叛军已经足够将镰仓清洗上十七八遍了。

没奈何,我和赖朝已经在计议放弃镰仓,西投骏远。只是这么一来,辛苦打下的关东八国根基便要拱手让人,自己之后恐怕也要仰赖甲斐源氏的庇护,苟且度日了。想想实在是不甘心啊。

便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刻,前方来报,小山朝政乃是伪降,他成功将志田义广军队诱至下野国野木宫一地,设伏袭击。

此战,将决定镰仓的主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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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5 and 26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五)

【野木宫(下)】

二月二十三日,常陆志田义广与上野足利忠纲合兵三万,声势浩大,会猎野州,叛军兵锋直指镰仓。下野豪族小山朝政出自藤姓足利的庶流,接获足利忠纲招降的饬令,自知军力弱小,不能抵挡,于是送上降服的书状,邀请志田义广前来会合。

志田义广大喜,带领前军奔小山氏的居馆而来。只要拿下小山,面前一马平川的便是几成空城的镰仓;如果再取下源赖朝的性命,义广有信心将关东八国握在手中。挥军西向,做到天下人的位置,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啊。

途经野木馆的时候,全然没有防备的叛军落入了小山朝政布下的圈套。林木草泽间预先埋伏的小山军士一齐摇旗呐喊,锣鼓喧天,造出千军万马四面围攻的气势来。志田叛军正错愕间,小山朝政亲率敢战的勇士策马冲杀,险些混乱了志田军的阵脚。

毕竟人多势众,志田义广也是一员经年的老将了,迅速掌握住了周遭的亲卫队,一一整队乱射,箭矢如雨。小山武士人数有限,数轮攒射之后伤亡颇多,连小山朝政自己也被射落马下,浴血战袍。

正此存亡危急的关头,镰仓出发前来迎战叛军的长沼宗政队赶到。宗政发现了兄长朝政的座马在战场上往来奔驰,朝政本人却不知去向,只道小山队已经败北,愤恨绝望之余带领全队武士怀抱必死的决心冲击志田义广的本阵;一路气势如虹,势不可挡,前来逆袭的叛军武士或被射杀或被斩落,无人能捋其缨。

志田义广无奈,连同本阵一起缓缓退却,移往野木宫西面立阵。小山队与长沼队会合之后,再次袭杀而来。恰逢此时,暴风乱流平地生成,裹胁碎石细沙盘旋西向;志田队迎风列阵,人马皆眼迷口塞不能呼吸观望。小山兄弟背风疾行,如狼如虎,反复冲撞之下,志田叛军渐不能支。

及至傍晚,下野周围各地亲近镰仓的豪族势力纷纷赶来助阵,叛军终于总崩,多员知名的武士当场战死。足利忠纲见事难为,由山阴道投奔六波罗平家而去;志田义广搜罗残兵经东山道投入了信浓源义仲的阵营。

野木宫一战可说是惊险万状,如果小山朝政依附志田叛军攻击镰仓,我与赖朝必亡。如果小山朝政落马之时,长沼宗政不能及时赶到,志田叛军必收全功。如果小山队西向袭杀时没有暴风咆哮,助他一臂之力,最终的胜负犹在未定之数。镰仓殿下能够取胜,实在是有令人笑不出来的侥幸感。

惊魂落定以后,源赖朝于是明白了一件事情,关东武门在乎的是他所代表的大义名分;而同族的实力派,却有资格挑战他源氏栋梁的家主地位。前者至不济不过落一个权柄操于他人的傀儡位置,后者可是直接会要了他的性命。源赖朝痛下杀手,没收了志田义广与藤姓足利的领地,关东一地传承百年的名门藤姓足利就此断绝,后世风云再起的足利一族尽皆出身自清和源氏的源义国流。

趁此时机,赖朝还肃清了关八国中不肯降服镰仓的各种团体,一些有可能对其造成威胁的源氏同宗也被他寻机打压削弱,不复往日。此后关东一地再没有能够与镰仓一较高下的势力,赖朝这才算是彻底混一关东,雄视八国。

野木宫战役中源赖朝的异母弟蒲生冠者源范赖参阵小山队,颇有功勋,很得赖朝的赞赏。范赖后来凭借赖朝的信任青云直上,做到西征军的总大将,那就是后话了。赖朝格外警惕那些有实力跟他争夺家主地位的源氏同宗,象源范赖和源义经这样毫无根基的白衣兄弟还是比较能够放心的。至少,目前尚无戒心。

志田义广的叛变对赖朝的冲击实在太大,赖朝可说是恨之入骨,一心要把他生擒回来当众斩杀,以泄私愤,以儆效尤。奈何志田投奔至信浓源义仲麾下,鞭长莫及,力有不逮。源赖朝怒气难消,于是下令征集全军,攻略信浓,要将庇护志田义广的源义仲就此消灭。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六)

【旭将军(上)】

后来人称旭将军的源义仲乃是镰仓殿源赖朝的从弟,其父亲东宫带刀先生源义贤是赖朝祖父源为义的次子,而源赖朝的父亲源义朝则是源为义的嫡长子。源义朝和源义贤兄弟之间因为镰仓某处土地的纠纷大起争执,趁着义朝在京都奉公的时候义贤上门理论。留守主持的正是源赖朝的长兄源义平,双方口角不下,源义平横生恶胆,素性征集一门郎党袭击了源义贤的居馆,将叔父满门不分老小一律翦灭。

关八国之人最为看重的便是这领土的权益,涉及所领纠纷,亲戚好友都无法相让,就算血脉相系,也一样誓不能从,这也算是武门的常态了。不过象源义平这样斩尽杀绝的做法,未免过了一些,也难怪他有“恶源太”的污名。

幼名驹王丸的源义仲此刻方才两岁,为源义平起获以后便被交给畠山重能处理。畠山不忍以武士的身份诛杀这样弱小的儿童,于是偷偷藏匿后交给斋藤实盛,由其转托给了信浓木曾地方的豪族首领中原兼远。

稍稍长成,义仲潜入京都,仿照高祖八幡太郎源义家的旧例,于石清水八幡宫加冠元服;感慨宗族凋零,立誓要讨灭平家,兴复源氏。归返信浓以后,勤练武艺,结交当地土豪,以窥时局。

源行家携取以仁王令旨前来信浓晓谕诸源,义仲大喜,整兵相应,麾下樋口兼光、今井兼平、根井行亲、楯亲忠四人皆壮勇有智略,号称“义仲四天王”。击溃当地亲近平家的豪族势力,源义仲顺利占据信浓一国。

治承五年(1181)六月,越后国人城长茂奉六波罗之名带领数万大军前来讨伐,被源义仲以三千人在千曲川横田河原一地击破。此战与富士川战役相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处,源义仲将军兵分为七队,于各处张列平家赤旗相迎。城长茂只当是前来助战的平氏豪族,不疑有他。等到渐渐接近,义仲诸队一齐放下赤旗竖起源氏白旗,发声呐喊。城长茂军惊惧溃散,源义仲追尾奔袭,直至越后国府,于是一州皆降,源义仲的势力由此进入了北陆道。

寿永元年(1182),高仓宫以仁王遗子逃奔越后,栖惶无所依靠。南都高僧觉明劝源义仲曰:“君之起兵,依仗高仓宫大义名分,北道志士莫不响应。如今王子困苦在此,若不迎奉,必入镰仓,先得者方为福也。”源义仲善其言,于是迎奉以仁王遗子,号为北陆宫。此后北陆一地武士四方来集,军势大振。

寿永二年三月,叛离源赖朝的两位叔父源行家和志田义广远奔信浓投靠,为源义仲所接纳,此事大大激怒了源赖朝,镰仓与信浓两源氏之间的内斗一触即发。

源行家与志田义广先前都是参阵镰仓,向赖朝誓书臣服之人,转投他人门下,已经极大挑战了镰仓的权威。尤其是志田,公然扬旗与赖朝争夺源氏家主的地位,险险陷赖朝于万劫不复,此种乱臣贼子,赖朝深恨之,一心要将之拿下痛加惩戒,以此警示后来者。源义仲居然容纳此二人,越发叫源赖朝为之痛恨。

这些只是表面的因果,更叫赖朝为之担心的乃是源义仲挟北陆宫之大义名分号令东国,势力迅速膨胀,隐隐然已能与镰仓分庭抗礼。加上义仲出身源氏栋梁,也有担当家主的资格,若是不闻不问,任由其这么发展下去,关东武门不分远近,齐往报效投靠,不几年只怕连镰仓也要听命于北陆了。

天无二日,关东武门有一面号令诸侯,宣示大义名分的旗帜就已经足够。

源赖朝征集关东大军,亲自率领直入信浓。义仲自知不能敌,亦不忍同宗为仇,引兵避之越后。赖朝见义仲退让,也退兵归返,派遣使者前去游说:“源行家、义广二人图谋镰仓,狼子野心,宜速逐之。否则请献子息,两家亦可通好。再不然就将率领八国将兵,与北陆殿下会猎于越后。”

源义仲自思两位叔父穷困潦倒,孤窘来投,不忍驱逐;然而北陆军兵此刻整队西向,正欲讨伐平家,如果跟源赖朝同室操戈,即便战而胜之,军心士气只怕也难恢复,更不用说西面耽耽虎视的六波罗平家。没奈何将嫡子源义高送入镰仓为质,这也算是变相承认了源赖朝的正统地位,认输服软,赖朝这才放下心来。

关东、北陆两地和议达成,恰似一盘乱局中落下的一手妙棋,落子之后,满盘皆活。源义仲解决了身后的顾虑,于是全心全意地开始其烈火燎原一般的京都攻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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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7 and 28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七)

【旭将军(下)】

与镰仓达成和议,解决身后的危局以后,源义仲再无旁骛,集中兵力势如破竹一样横扫越中、能登、加贺三国,势力直入越前,窥视京洛。

寿永二年(1183)四月,京都的六波罗平家难以容忍义仲的威胁,尽起西国十万大军,讨伐北陆,先后击破燧城、林城和富樫诸城,收复越前、加贺两国。越中般若野一地,双方前锋猝然遭遇,惯于骑战的今井兼平巧妙指挥,反复突袭,稍稍挫败了人数占优的平家军队。

平家的讨伐军退回加贺边界,分兵两路,主队七万由平维盛、平忠度带领驻守砺波山,搦手队三万人由平通盛、平知度带领驻守志雄山。源义仲亲率北陆军队前来应战,看平家讨伐军互成犄角,互为声援,于是派遣叔父源行家率领一万人马佯攻志雄山牵制平家的搦手队,自己带着剩余的四万人向着砺波山而来。

砺波山南有一处山岭名曰俱利迦罗,四面皆沟壑峡谷,深数千仞。平维盛见此处地势险要,在此安营扎寨,以为万无一失。源义仲于山岭东麓张兵以后,排列阵势,做出坚壁固守的姿态,然后派出少数有名的武士前来叫骂挑战。平家不知是计策,派出同样的武士遵循应有的礼仪接受单挑,诸位武士大将各自骑射殴斗,回合反复,各有输赢,眼看便是倦鸟归林,日落西山的时刻了。

平家大军正困顿间,早先迂回敌后的今井兼平队于敌后现出身形,一齐敲打箭筒,发出雷鸣海啸的声音。源义仲这边同时又放出四五百只事先预备妥当的耕牛,牛角上绑缚着火炬,向平家大营驱赶而来。平氏军兵大为震骇,溃散四走,多数人被匆忙奔逃的同袍挤落峡谷,粉身碎骨。

击败平家大军,源义仲率队赶往志雄山援助苦战中的源行家,挟全胜之威势再次击败平家的搦手队,阵斩入道相国之子平知度。

平维盛逃出俱利迦罗岭以后,稍稍收拢败亡的队伍,在加贺国的篠原摆下了阵势。源平两军再战,这一回占尽优势的却是气势如虹的北陆源义仲军队。然则,苦苦缠斗之下源氏军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取得了胜利。一再败亡的平家将士到了这时方才恢复了往日忠勇果敢的武士精神,再三发起突击,将领战死之后,追随的郎从侍卫毫无投降之意继续攻杀直至舍命。因为,这些平家武士已经没有退后的余地,他们的身后,就是毫无防备的京都;而执掌朝权数十年的六波罗平家,再也抽不出兵力来抵御源氏的进攻了。

篠原战役中,曾经追随源义朝征战关东,后来又改投平家门下的老将斋藤实盛意图战死以报平氏往日的恩义,唯恐自己一头白发在战场上被对手轻慢,便将须发染黑,投身沙场慷慨赴死。源义仲见到斋藤实盛的首级以后,命人用水洗之,果然白发皎然,不觉潸然泪下。源义仲年幼之时,全靠斋藤救助,方才得到育养长大;如今正思报答,斋藤却因平家的恩德而战死,真是一员忠义的老将啊。于是厚葬之。

七月,源义仲取道势多,源行家取道宇治,北陆军分道进入京师。义仲派出高僧觉明作为代表,联络比睿山延历寺的山门僧众。各山门的僧人在六波罗平家手里吃过不少苦头,非但比睿山,连园城寺、东大寺、兴福寺各处的僧兵都一齐降服在源氏的麾下,直迫京城。

俱利迦罗和篠原两次战败后,六波罗的平家已经山穷水尽,了无依靠;没奈何只好裹胁了安德天皇与传国神器,哀哀退出京都,举族西奔。七月二十八日源义仲与源行家身着战袍前往莲华王院拜谒后白河法皇。后白河颁下法旨,将平家指为朝敌,敕封源义仲为左马头兼伊予守,源行家为备前守,各处没收的平氏庄园五百余处尽皆赏赐源氏。

此正是平家百年繁华一时落地;源氏数代蛰怀一朝得开。

(待续)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北条时政(二八)

【后白河】

后白河法皇是白河上皇的曾孙,他一心以曾祖为楷模,立志恢复院政,重振皇权。可惜,他不是白河。

白河之前,代代天皇多是以稚童的身份承继皇位,迎娶藤原北家的女子立为后宫。藤原北家的家主凭借外戚的身份担当摄政,天皇成年之后则转为关白,以此代替天皇执掌朝权,是为摄关政治。作为朝权贵族代表的藤原一族专擅国政,穷奢极侈,皇族一方却逐渐式微,形同土偶。为扭转这一颓势,白河将皇位让给亲子堀河天皇后,自称白河上皇,首开院政,创制负责行政事务的院厅来替代朝廷,用上皇颁布的院宣来替代摄关一方发布的旨意,以全新的院政统治架空朝权贵族把持的摄关政治。施行院政的时候,白河上皇借助已然崛起的武士阶层的力量来打击日渐没落的贵族势力。此后,皇族一脉渐渐在抢夺朝权的斗争中占据了上风。

保元、平治之乱中,已退位的崇德天皇和刚刚继位的后白河天皇兄弟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引发重大的战乱。双方都依仗了源平武士的扶持,最终角逐的结果后白河天皇终于登位,但朝权却落到了帮助他凌霄直上的六波罗平家手中。后白河之子高仓天皇继位以后,平清盛将女儿送上皇后的宝座,自己以太政大臣的身份专断朝权,一门公卿,圆满无缺。这样一来,意图以院政方式执掌政权的后白河法皇(天皇退位出家以后称法皇)便落了空。

后白河失望之余,却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来对抗六波罗平家,只能暗暗挑拨南都北岭的僧兵势力来给平家下绊子。几次三番之后,平清盛大怒,提兵直入京都,撤换依附后白河敌视平家的朝臣,让高仓天皇让位,由平清盛的外孙言仁亲王继位为安德天皇。后白河法皇自己,也被幽闭于鸟羽殿,不得自由行动。后白河次子以仁王联合大臣源赖政讨伐平家,被后者轻易击破。不过接到以仁王令旨的诸国源氏纷纷起兵,平家的江山摇摇欲坠。

平家败亡,裹胁安德天皇西去之时,后白河乔装逃出,在源义仲的卫护下再次进入京都,重掌朝政大权。起初后白河对源义仲还是抱有极大希望的,不惜得罪源赖朝,将世代由河内源氏一门总领担当的伊予守一职授予源义仲,等若是承认了义仲源氏家主的地位。但是很快他便大失所望,北陆军兵素无纪律,剽掠不已,京都各地深苦其患。后白河只当是北兵新至,粮草不济的缘故,便依从公卿们的计议,将搜没的平家土地辎重颁赐给源义仲和源行家,着令源义仲约束部下,好自为之。义仲却仍是骄横跋扈,纵兵肆为。

尤其让后白河不能容忍的便是源义仲干涉他议立天皇的举措。安德西去,京师无主,后白河有意立高仓天皇之子尊成亲王,源义仲极言不可,凭军功要求拥立以仁王遗子北陆宫。义仲以统兵大将之人臣身份干涉君王废立大事,此等不当之举向来是国之长君所最忌讳者。后来虽然以卜巫的名义还是定立尊成继位为后鸟羽天皇,后白河心中对源义仲的专擅之举还是耿耿于心,无法释怀。

九月,后白河法皇派遣中原康定前去招揽镰仓的源赖朝入京,希冀能够稍稍均分源义仲的权势。源赖朝拒绝了朝廷的邀请,让弟弟源范赖和源义经押运关东贡赋入京,并带去了镰仓方面的奏章。所奏之事有三,一个是请求将平氏横夺的寺社神产归还本主,二者是将平氏强占之王公卿士庄园归还本主,三者请求赦免平家降服之人。后白河一一皆准,赦免了源赖朝身负的朝敌罪名,正式恢复他兵卫佐的官位。

听说东国兵来,源义仲勃然大怒,与源行家商议要带着后白河法皇率军逆止。源行家再三劝阻,通报给了后白河。后白河使人责问源义仲,义仲这才作罢,跟源行家之间因此生出罅隙。为避免冲突,源范赖和源义经屯军于远江止步不前。

此时平家征集了西国的壮勇,卷土重来,源行家自请西征四国九州,义仲惟恐他脱离自己的控制,断然阻止。源义仲派出手下将领前去讨伐,被平家水军在备中水岛一地杀得大败亏输。

不得已源义仲重整旗鼓,亲率大军前去征讨,半路却得到消息说后白河法皇向镰仓源赖朝颁下了讨伐自己的院宣。义仲震怒不已,引军回返京都,一举夺回控制权。源行家自忖义仲与法皇之间矛盾日深,已无转圜的可能,于是离开义仲,取路丹波逃奔播磨,中途与平氏战于室山,兵败之后再走和泉。

十一月,避居法住寺的后白河法皇召集四方的武士与僧兵连夜进入京都护卫。源义仲见此情状,索性驱动大军围攻法皇所在的法住寺,一举击破。之后源义仲将依附法皇的武士与僧兵统统杀掉,不服从自己的公卿百官尽数抄家流放,用后白河的名义将源赖朝与平家一起列为朝敌,请敕陆奥藤原氏共讨镰仓。眼见源义仲暴虐狂悖,当初追随他讨伐平家的四方志士颇多灰心失望,渐渐散去。

北陆之源义仲与镰仓之源赖朝的最终决战一触即发,而枯坐京都的后白河法皇便仿佛旁观刘项逐鹿的路人,束手无措,只能静待。后白河不能明白的是,他依为柱石的有力人物如平清盛、源义仲为什么最终都背逆朝廷,与他作对。

终究他还是不能放下那总揽朝权、四海独尊的迷梦;只是,很久之前,皇族便失去了实现这一梦想的实力了。没有与地位相符合的实力作为支撑,即使是天皇贵戚也一样只能担当傀儡的角色。

(待续)

关键词(Tags): #镰仓#源平#北条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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