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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一) -- 王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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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一)

(本节为德格简史)

清朝时康区的大土司有四个,分别是巴塘土司,理塘土司,明正土司(打箭炉土司)和德格土司,其中以德格土司之地最大。德格位于康区的北部,地界四川、青海和西藏,位于金沙江的上游,东连甘孜、瞻对,南至巴塘,西到昌都,北至黄河河源一带,因地方广袤,当地百姓有“天德格,地德格”之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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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格的四至(东甘孜、西昌都、南巴塘、北河源(在图之外))

德格,传说是藏族英雄格萨尔王的征战之地,南朝陈文帝(陈霸先之侄,559-566年在位)时,曩擦嘉在此地崛起,打败周围东女等国,自立为光明天子。四传至噶尔东赞宇松,唐书名之曰薛禄东赞。薛禄东赞果毅有为,辅佐松赞干布,立国高原,雄霸西南,为吐蕃极盛之时。

贞观十四年(640年),松赞干布派薛禄东赞携带重礼来长安求婚,太宗器之,封薛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以琅琊长公主外链出处之外孙女妻之。高宗永徽元年(650年),松赞干布死,其子早死,薛禄东赞立其孙为赞普,即为芒松赞普,芒松赞普年幼,薛禄东赞以大相辅之。

乾封二年(667年),薛禄东赞死,其数子皆为朝中重臣,朝政由其次子噶尔庆阿尼把持。噶尔庆阿尼,唐书名之曰论钦陵(钦陵),曾于高宗咸亨元年(670年)攻占了安西四镇。高宗仪凤元年(676年),芒松赞普死,其子器弩悉弄即位为赞普,年仅八岁,论钦陵擅权,赞普忌之,于武后圣历二年(699年)诛其党羽,论钦陵举兵反,兵败自杀。论钦陵之弟,藏名扎哇摆,唐书名之曰赞婆,也是朝中大员。论钦陵事败后,赞婆率部降唐,武后授之为辅国大将军、归德郡王,驻兵河源;授赞婆之兄赤尼赤贾(薛禄东赞有五子,长为赤尼赤贾,次为论钦陵,三为赞婆)之子为左羽林大将军、安国公,皆赐铁券。

传至第二十九世宜奴多杰,忽必烈经此处征大理,远近部落投降。忽必烈在此地置朵甘思宣慰使司都元帅府,封宜奴多杰为大司徒。明朝在此地置朵甘都尉指挥使,清朝置宣慰司。元明清三朝,德格之地皆为土司所辖,康人称德格土司为“德格甲波”,甲波,即王也。数代贤能土司,多有扩张,政教势力皆强,传至清末,征之谱牒,已至五十一世矣。

传承既久,文化亦盛,雍正七年(1729年),德格土司成立了德格印经院(外链出处)。各派宗教,在此处均盛。德格土司有五大家庙,分别为八邦寺、噶拖寺、白玉寺、竹庆寺和协庆寺。其中八邦寺为噶举派,其余四寺为宁玛派。然而,和德格土司关系最密切的,是萨迦派的更庆寺,更庆寺就在土司官寨的旁边。

曩擦嘉之五十一世孙,名罗追彭错,其妻名玉米者登仁甲,二人有一子,名曰多吉僧格。后土司罗追彭错与民间女私通,其妻恨之,遂于头人[1]私通,生子名曰昂翁降白仁青(此后简称降白仁青)。光绪十六年(1890年),罗追彭错欲立长子多吉僧格为嗣,其妻不允,欲让次子降白仁青袭职,由是夫妻反目,玉米者登仁甲为藏人(区别于康人),和瞻对藏官是姻亲,瞻对藏官帮助她对抗其夫。夫妻二人各携一子分居。

注[1]:土司有严格的管理结构,一般是把所辖之土分为若干块,各置头人管理,头人由土司任命,按其所管土地之大小,称大头人、小头人。

关键词(Tags): #德格#川边#改土归流元宝推荐:橡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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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步辇图中的薛禄东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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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太宗的三人中,中间着花衣者为吐蕃大相薛禄东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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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二)

德格土司罗追彭错虽贵为土司,但一辈子命运多舛。他生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出生的时候,德格已因土司家族四十多年前的一场内讧而衰弱不振。罗追彭错十一岁(咸丰二年,1852年)时,父亲去世,他承袭了土司之职。第二年(咸丰三年,1853年),正四处扩张的瞻对土司工布朗结攻陷了德格,把罗追彭错母子都囚禁在了瞻对。同治四年(1865年),四川总督骆秉章和藏军合力,平了瞻对,结束了工布朗结之乱,罗追彭错这才得以回到德格继续当土司。罗追彭错还在瞻对时,曾娶西藏贵族之女,名叫玉米者登仁甲。在罗追彭错重新回到德格这年,玉米者登仁甲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多吉僧格。

藏中积极地参与平瞻对,跟瞻对控制了德格有密切的关系。当时由川入藏的道路有两条,南路是由打箭炉经过雅江、理塘、巴塘到昌都,习惯上叫官道;北路是由打箭炉折向西北,经道孚、炉霍、甘孜、德格到昌都,入藏的商旅经常走这条路,故北路也叫商道。德格被工布朗结占领后,藏中最需要的茶叶运不进去,影响很大。

瞻对平定后,藏中要求四川支付军费三十万两。四川出不起,朝廷遂把瞻对赏给西藏。瞻对赏藏后,德格土司辖地就有了为瞻对藏官支乌拉的义务,而这位藏官是德格土司之妻玉米者登仁甲的姻亲,经常插手德格的事情,致使德格几乎为藏中所控制。

同治十年(1871年),罗追彭错为感谢藏中出兵搭救,带领众头人携带重礼前去西藏,一是给噶厦上贡,二是向各大寺院布施。行至日喀则,一名头人杀了驻日喀则的汉官,驻藏大臣令其交出凶手,土司欲交出,但众头人不同意,最终还是交出来了,土司由此和众头人结怨。

当初,罗追彭错从瞻对回到德格后,与民间女子私通,疏远玉米者登仁甲。而玉米者登仁甲亦与土司下面的一个头人相通,生子昂翁降白仁青。光绪十六年(1890年),罗追彭错欲立多吉僧格为嗣,其妻不同意,反欲立降白仁青,她勾结瞻对藏官,请求瞻对出兵,废了老土司,众头人也多支持土司之妻,以至于罗追彭错声称“只要百姓,不要三十个大头人”。这些大头人和土司决裂,成立一个政权,暂行土司职权。夫妻二人由是彻底反目,各携一子分居。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川督鹿传霖以“瞻对藏官连年苛虐瞻民,要挟各土司,且自称瞻王,抗拒官兵,屡次越界滋事,直欲使关外全归其管辖,为害甚巨”,派张继出兵声讨。张继攻克瞻对后,派人跟德格老土司说,我来帮你驱逐玉米者登仁甲和降白仁青。老土司同意了,张继乃率兵入德格,本欲将反叛土司的几十个头人一网打尽,但被对方觉察未遂。张继遂将土司夫妇和二子扣压,押解成都。川督鹿传霖上疏奏请将瞻对和德格一起改流。

朝廷对藏中一向是宽大为怀,怀柔有加,不愿收回瞻对,怕此举会惹恼藏中,反逼其外向。时驻藏大臣文海和成都将军恭寿素与鹿传霖不睦,此时又妒其功,二人交章飞奏,劾鹿参张。而康区大小土司闻听要改土归流,纷纷反对。刚刚亲政的十三世达赖也上奏,请求赏还瞻对。朝廷为平息事端,下令鹿传霖开缺,瞻对仍赏交给藏官管理;德格不改流,释放土司全家,土司仍由罗追彭错担任,让多吉僧格随老土司“襄理政事,如能称职,即可承袭”。孰料土司夫妇在返回德格的途中先后病逝,第二年(1897年),经驻藏大臣文海决定,在服丧期间,由多吉僧格代理,并发铜质印信一颗;丧满之后,即可承袭。

多吉僧格做了土司之后,娶藏中四品官的女儿为妻,后又娶一个地位稍低的藏女为妾。德格地处要冲,藏中一向对其百般拉拢,故德格土司常娶藏中贵族女为妻。多吉僧格笃信佛教,终日念经,柔懦寡断,政事全由“涅空”处理。德格土司的行政机构严密,分为四级,由上至下为:涅空,相子,宗本和村。涅空的组成人员为涅巴,有四大涅巴,一般以军事涅巴为首席涅巴,为地位仅次于土司的二号人物。相子负责土司地方的财政。宗本和村的首领就是大头人和小头人。

降白仁青性格乖张又残暴,他不服多吉僧格承袭土司,多方联络,积聚力量,又开始争夺土司之职,并霸占了多吉僧格之妾。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降白仁青前往瞻对借兵,瞻对未允,他在回德格途中沿途招兵买马,突然杀到麦学土司官寨,围困搜索,幸好多吉僧格命不该绝,前日往更庆(即德格,因官寨旁有更庆寺,也叫更庆)朝佛还未返回,降白仁青遂将看守官寨的众人杀死。

关键词(Tags): #德格#川边#改土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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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改土归流是西南地区进步的必由之路,但是走起来真是艰难!

一张脸儿皱褶皱褶

一头白发稀落稀落

一双大手干枯干枯

一双眼睛浑浊浑浊

这一切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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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的石板哟

长长的坡

我踏上祖先走过的路

苦苦地思索

青青的石板哟

长长的坡

我踏上祖先走过的路

苦苦地思索

家园 【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三)

多吉僧格闻听急忙报官,打箭炉同知令章谷(今四川炉霍,清时叫霍尔章谷,也称章谷)委员乔震生率队即刻前往调解办理。乔震生到德格后,数次传降白仁青来见,降白仁青都不来,乔震生只得囚禁了降白仁青的管家。降白仁青一面又请瞻对藏官出兵,一面在俄洛(今甘孜的北部,德格的东北部一带)招聚“野人”数百,把乔震生一行团团围住,断绝水道,威逼乔震生下令让多吉僧格把印信交出,否则不退兵。

乔震生无奈,只得劝多吉僧格交出印信[1],以解眼前之难,多吉僧格万般无奈,只得将印信交于其弟,乔震生一行始脱困。多吉僧格交印后,见其弟凶横异常,担心遭到暗害,以朝佛为名,逃入藏中。降白仁青遂行土司之权,并商议与打箭炉明正土司结亲以保其位。降白仁青重用自己的亲信和一些边远地区的头人,原来的四大涅巴已形同虚设。

注[1]:朝廷颁发给土司的印信,是他们权力的象征,无印则无权威,是以无论哪家土司争袭,都以抢夺印信为先。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降白仁青造具宗图册结,称其兄愿将土司之职相让,呈请正式承袭[2]。打箭炉官员以为多吉僧格之前只有“不能称职”的评语在案,而是否真心愿意让位,并无凭据,故令德格方面呈交多吉僧格愿意让位的字据,等呈交上来之后,再行办理承袭手续。

注[2]:土司承袭,按规定必须报知朝廷,由朝廷批准方可。

降白仁青要求承袭的动作,引起了早已失去权力的诸位涅巴的不满,他们非常怀念多吉僧格时代大权在握的时光。于是涅巴们派一些头人百姓去藏中找到多吉僧格,组织了一支队伍,拥其回德格,杀死和驱逐了部分支持降白仁青的头人,抓住了降白仁青,索要了土司印信,交于多吉僧格。当时众百姓均欲将降白仁青治死,多吉僧格不允,将其软禁在了自己居住的麦学官寨。瞻对藏官闻听,即派马队到德格帮助降白仁青。兄弟二人多年相争,互相打来打去,百姓死伤不少,是以各方都主张和平解决。经五大家庙[3]的活佛,贡觉、昌都等地的土司、头人和喇嘛的调节,议定由多吉僧格承袭土司一职,降白仁青出家为僧。双方均同意了,降白仁青立下字据,甘愿出家,让其兄承袭,以后永不干涉土司事务。

注[3]:土司的儿子们,除了承袭土司之位的那个,其余多从小就被各个大寺院认定为活佛,也有到家庙里出家,做家庙管理人员的。五大家庙在德格均有很多属寺,势力非常大。家庙的活佛、堪布等和德格土司多是一家人。德格的家庙和德格土司家族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天龙八部》里天龙寺和大理段氏的关系。

降白仁青的字据才呈上来,还没还得及批复,新情况又出现了。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五月,降白仁青的死党组织了一个五十多人的敢死队,将其劫出,逃到杂渠卡(今四川石渠县)地方,在杂渠卡西边的色须部落组织力量,准备再次争夺土司之位。降白仁青还上书打箭炉官员,声称其兄抢夺印信钱财,请求官府做主。

打箭炉官员即令兄弟二人均前来打箭炉,多吉僧格回禀道:降白仁青正在杂渠卡图谋不轨,如降白仁青真能奉调赴炉,我亦愿赴炉。这边回禀才呈上来,那头降白仁青的队伍已开始向德格进发,多吉僧格的队伍不敌,他把官寨丢给寺院看守,于八月十三日夜再次逃走。降白仁青于八月十五日返回官寨,并向打箭炉官员禀称:“多吉僧格当土司的时候,勒索百姓,杀害居民,做事不公,百姓皆知,兹既带印脱逃,显系情虚畏罪,请官府做主追究。”而多吉僧格也连连派人到打箭炉告状,请求主持公道。

此时赵尔丰正在打箭炉。这年(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二月,他被任命为驻藏大臣,朝廷令其带兵入藏。赵尔丰的准备工作费时有些长,朝廷还迭电连催,让他赶快出关。赵尔丰是八月初四从成都率师出发的,谁知出发后没几天,朝廷的想法就变了。八月十九日,清廷电令赵尔丰“择地暂住,以待后命”,原因是藏中反对的声音太强烈,他们一面不断上书告赵尔丰的状,一面调动了大量的军队到康藏交界,准备武力阻挡。朝中此时也是一片喧哗,纷纷反对赵尔丰入藏,推波助澜者就有驻藏大臣联豫。朝廷犹豫了,令赵尔丰停止前进,同时令成都将军马亮去调查藏人控告赵尔丰的事情是否属实,并体察衡量赵尔丰进藏之事,据实密陈。

赵尔丰被勒令停止前进后,曾写了一片奏折,请求“速筹藏政”,也是对朝中那些反对声音回应:

尔丰至边,已有数年,素知野番成性,向无理想,推心置腹,彼亦怀疑,反复开导,破釜沉舟,概不入耳。势必威以兵力,犁庭扫穴,然后抚之以恩,归心向化。较诸笔舌,始知南人不复反一语,固得攻心之法。然以未始非先威后德者也,治藏亦然。

藏之横肆,胜于各部,而其混沌,无异野番。我朝优待数百年,而达赖不知感恩,认为羁縻。骄态自若,动辄要挟。前次仇英投俄,实视国中无暇顾及,酿成次乱,犹不醒悟,竟敢抗拒朝命,以待外人煽惑。若再不及早图维,藏必终为他人所有,图维若何,惟乘此一战。

我力不足以制藏,外人制藏有余。今正其时,若再迟疑,则不惟费手,且恐无及。何则?今日彼之器械不利,训练未精,政治不备,苛虐百姓,差徭繁重,淫行滥罚,无人可恃。彼虽言欢于外,尚属虚词,外人虽欲牢笼,亦无实际。况此时主权在我,各国周知,英纵欲得之,亦须几费踌躇。彼即欲投英,我尚能与之争执。

若再迟久,不惟彼兵精器良,胜负未知,而英之诡计阴谋,必有愈侵愈进,由江孜及于拉萨之势。始则籍口游历,暗中通彼殷勤,继则协济械粮,显以示其亲睦。渐以立教堂,通贸易,甚且设领事,兴建筑。藏人既畏其威,再贪其利,未有不心悦诚服,其地已非我有。彼时若以兵争,英之暗助,固不待言。即明出干预,不曰有碍商务,即曰保护教堂,试想我兵能到藏一步耶!

今奉谕旨出兵,竟敢抗命,乃不知破竹之势,已入堂奥,更非与论者知其底蕴。此时进藏,瞬息可至,英人无从干涉,迅速始恰,复以雨露之恩施之,去其苛政,苏其民困,兴学以破其愚,垦田以养其生,通商以裕其利,兴工以富其业,而后建筑铁路,以通内地,百废俱举,此诚难得之时也。

现与联大臣互商,西康建省,援藏以匡新政,审时度势,机会不可坐失,亦可概见。固敢倾泻以资诸公之前,尔丰老耄且无才,何足以辨此疑,实因西藏事关全局,伏乞缕陈鉴核示遵。

正在赵尔丰不尴不尬地在打箭炉等候命令时,多吉僧格派人到打箭炉求救来了。赵尔丰马上会同川督赵尔巽和四川将军苏鲁岱致电军机处,请求派兵前往剿办:

……德格土舍多吉僧格前奉旨令其代办土司,虽未承袭,名义已定。其弟昂翁降白仁青非土司真子,初次借瞻兵围迫委员乔震生,抢夺土司印信,逐去多吉僧格,霸管多年,形同叛逆。去年德格百姓思念多吉僧格,由藏迎回,今昂翁降白仁青又借瞻兵逼迫争夺,夺吉僧格在逃,递禀求救,似未便置之不理。且德格为川茶入藏要道,一经阻塞,诚恐川茶缺销,印茶阑入,关系甚大。可否由尔丰派兵将昂翁降白仁青驱除,援立多吉僧格,请旨承袭,庶沿边各土司感念皇仁,边疆于以永谧。

这封电报点了瞻对两次名,是有深意的,赵尔丰到川边后,数次上奏请求收瞻,让联豫配合开导商上,联豫不能配合,朝廷也犹豫不决,一味敷衍,故赵尔丰一直未能得到机会对康北的土司进行改流。这次多吉僧格求援,正是一个难得的北上之机。

关键词(Tags): #德格#川边#改土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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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四)

从赵尔丰的这封电报可也看出办事之难。赵尔丰当时身兼驻藏大臣和川滇边务大臣二职,德格之事,本是其分内之事,但这封电报却是三人具名。当时朝野诸人纷纷指责赵尔丰妄自拓土开疆,致起纷争,逼藏外向云云。赵尔丰只得小心从事,拉赵尔巽具名,是借助其兄之声望;把四川将军也拉过来,以表明此事为四川诸大员所一致同意,非尔丰一人所欲。

赵尔丰此次北上,首要目的其实就是收瞻。收瞻之议,赵尔丰前已多次提出,都没有得到允许,这封电报着重点出了瞻对在德格土司争袭一案中所起的坏作用,是为收瞻再添砝码,预作布局。而德格改流,赵尔丰在电报里压根没提,只说“派兵将昂翁降白仁青驱除,援立多吉僧格,请旨承袭,庶沿边各土司感念皇仁,边疆于以永谧”,即声明此次北上专为解决土司承袭问题,而非改流。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十四日,军机处电传谕旨给赵尔丰:

德格土司多吉僧格之弟昂翁降白仁青怙恶不悛,一再生事,实难姑容。并着赵尔丰派兵驱捕,务获惩办。即派多吉僧格为土司,请旨接袭。一面仍严檄瞻对藏官,永不准干预各土司事务,期绝纷扰而谧边陲。钦此。

此时成都将军马亮对赵尔丰的调查尚未奏覆,而清廷将赵尔丰调赴德格,说明已决定不让他做驻藏大臣了。光绪皇帝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二十一日驾崩的,不知道这封谕旨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思。无论如何,赵尔丰得到了一个率兵入康北的机会。康北土司势力,强于康南,康南有官道通过,沿路都设有粮台塘汛等,官府势力,早已有所浸润。而康北,官府势力几乎不存在,德格土司又树大根深,统治机构完备,对朝廷尚算恭顺,周围的中小土司或与之联姻,或互相联姻,早已结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赵尔丰接旨后,即按旨意一面檄饬瞻对藏官,令其永不准干预各土司事务,一面带兵北上。赵尔丰从成都带到打箭炉的只有三营新兵,是上半年在成都新募新练的,约一千一百余人。此时赵尔丰怕兵力单薄,又添募了五百名,是以北上德格之兵,总数约为一千六百人。孰知赵尔丰一出兵,沿路各土司百姓纷纷到军前呈诉,控告瞻对藏官,恳求赵尔丰给予保护,他们称:

瞻对藏官侵夺其地,且年年索兵费,所带藏兵千余,四路贸易,络绎不绝,概令百姓支差,不给差费。复索供给,并诬损坏货物,勒令赔偿,受害难堪。

土司百姓的呈诉,正暗合赵尔丰的北上(收瞻)之意,于是他再次檄饬瞻对藏官,令其“但管瞻对之事,不得骚扰各土司百姓”,孰知藏官在回禀中历述藏中在康区的势力(即称那些小土司之地为藏中所有),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且暗中要率兵攻打赵尔丰。尔丰军此时已至章谷(今四川炉霍),他一面派傅嵩炑率兵赴昌泰(疑为今新龙县大盖乡)扼守,一面致电军机处,请求驱逐藏官,收回瞻对:

出关以来,沿途之控告瞻对番官者纷纷不已。该各土司平日无不为该番支差,所过之处,支备乌拉,不给一钱。……稍一违误,即受其讹索,小民实不堪其苦。而各土司又须贡纳守碉银两,即朱倭一最小土司(朱倭土司,辖地只有百余户),每年须交千余元,其大者可知,闻有交至数千者。尤可恶者,彼瞻番志在吞并,竟侵占章谷屯夷村一处,理塘夷村两处,近更占革什咱土司一全部落。此次到革什咱境内,抗不支乌拉,未必非瞻番使之。询问各土司支应乌拉,征纳守碉银两,从何而起?据云:大皇上既将瞻对赏与藏中,彼来征索,土司等何敢不遵。瞻对未赏藏之前,固无此事云云。……
溯查以瞻与藏,事在同治年间。内寇未靖,不暇外攘,此诚失计。……然不查其事者,以为所与者仅一瞻对,尚无妨于大局,而不知藏番利用瞻对,逐殃及关外全部各蛮族者,尔丰所深为愤懑者也。……
此次虽经札饬该番官毋许再行扰害各族,并将侵地交出。无如彼恃其藏势,不惟不遵,竟敢知会德格土司争袭之事,不必听从汉官之语,应遵彼处断。且近来该番欲干预各土司词讼,其蛮民之黠者,逐皆赴瞻兴讼,彼即偏袒,而各土司亦无如之何。是土司亦渐失管理之权,而藏人得遂其并吞之志矣!……
若不为之整饬体恤,彼亦必以为汉官真不足恃,惟有诚心外向而已,与关外大局深有关系。……
或责藏番历来多事之咎,勒令退还;或查明原议偿给兵费之案,酌予赏项,收回内属。如此两者均不能就范,则宜不惜用兵。
总期瞻对为我所有,边事始可稍安。边地既安,急速经营使成重镇,而后川藏始有联络一气,情形不致中多间隔。若徒事羁縻,不计失利,恐藏既鞭长莫及,边亦腹削日深,川更防不胜防。尔丰愚,且为朝廷忧之。

——赵尔丰《电军机处沿途纷控瞻官苛索应收回瞻对》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一月十七日

赵尔丰此电一上,加上赵尔巽和四川将军苏鲁岱也一致赞成收瞻,又当时鹿传霖也在军机处,朝廷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于十二月初五日,电谕赵尔丰:

着赵尔丰会同赵尔巽、联豫妥为规画,谋定后动。并将驻瞻番官依其咎状,严切指实晓谕,勒令番官回藏,退还瞻地;一面酌拟赏法,请旨发交。倘仍怙抗不遵,即由该大臣等详筹,相机驱逐,并抚辑各土司自安生业,以期永绝边患,惟须遇事审慎,勿稍疏虞。

我想赵尔丰得到这封电报后,一定非常高兴,可惜高兴得太早了。十二月初七日,赵尔巽、赵尔丰兄弟联名致电联豫,告知奉旨收瞻,希望他给予配合:

此次朝廷决意收瞻,非如从前可任藏人推托。且藏中得瞻四十余年,所得三瞻差粮及税课等项,补偿三十万兵费已过两倍有余,况彼擅收各土司银两、金税以及支应乌拉脚价,又三倍不止。今朝廷不咎前失,仍优给赏需十六万两,弟丰正在筹备,即祈尊处传该商上剀切(剀kǎi切,符合事实)晓谕,圣恩优渥,该藏番亦当知感恩遵从。其瞻对藏官,由弟等会尊衔,限期令其回藏。惟该番官桀骜殊甚,未必肯遵旨退还瞻对,务祈切嘱商上,电饬瞻番赶紧退去,免致别生枝节,辜负朝廷恩待之意。如果该番必欲抗拒,两兵相交,不无杀伤,毋后悔也。

联豫去年曾赞成收瞻之议,谁知这次,联豫却并不配合。联豫嫉赵尔丰在川边之功,不愿其入藏代己(赵尔丰驻藏一职尚未正式撤销),是以利用藏中的反对,暗中力阻赵尔丰入藏,终于得逞。联豫和赵尔丰对着干的事情,除了收瞻,还有一例是铸币。锡良和赵尔丰本已铸造了四川卢比来对抗印度卢比,联豫又奏请在拉萨城北的札什城背面设造币厂(其实是没收藏中的造币厂),自铸银元(即“宣统宝藏”,根本没怎么流通),也是联豫在西藏新政的一项。论者有云,“究联豫之治藏,不过办理新政为名,向清廷多请饷,求饱私囊而已”,“达赖不知联豫练兵(指调兵入藏)意在克扣军饷,竟为其所吓,逃入印度”等等。

扯远了,不知联豫是怎么回复尔丰兄弟的,到了十二月十九日,两兄弟又给联豫发电:

此次奉旨收瞻,实为安边良策。……请尊处主稿,挈衔晓谕藏番(指商上),数其历来驻瞻番官罪状,勒令遵旨撤回番官。如果毫无抵抗,准为奏请大皇帝给予赏项,以嘉恭顺;如敢违抗不遵,亦必将瞻官驱逐。

但联豫显然没有配合,而瞻官自然亦顽抗如故,气得赵尔丰只有向二哥尔巽抱怨:

奈何(联豫)去年(指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犹主收瞻,今年(指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忽主不收,尤奇也[1]。褶稿尚未痛切,拟添“英人未甘,一旦亡藏,如有利益均沾之事,必要索前后藏,则凡属藏之地,皆将入其范围之内,早收回一处,即将来少失一处。且藏仅畏威,非真怀德,一日有事,心将向外……谋国者不言小忠小信,所谋者大。况蛮民皆愿归诚,仍使属藏,蛮心必先失,以后惟藏是听,有关大局匪细”……弟愿获咎早去,免生闷气。联贪功不顾大局,可笑!可恨!使非书仙(指尔巽)慰我,直气死矣!

注[1]:赵尔丰是光绪三十四年二月被任命为驻藏大臣的。八月,朝廷的态度即发生了变化,让他停止西进,静待后命。十月,朝廷即让赵尔丰北上处理德格土司争袭,实已撤销驻藏之职。而联豫态度为何变化,尔丰兄弟心里有数。

此时朝廷的意见又发生了变化(摄政王载沣以优柔寡断著称),让赵尔丰不要急,静待朝命,结果这一等待就没了下文。朝中虽有鹿传霖赞成收瞻,奈何鹿传霖一人,不敌当轴诸公(庆亲王、那桐等)。不久,赵尔丰驻藏大臣一职被正式撤销,朝廷改派钟颖率川军入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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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树:【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一)

王树:【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二)

王树:【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三)

关键词(Tags): #瞻对#德格#川边#改土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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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赵尔丰和德格改流(五)

关于收瞻的纷纷扰扰都是赵尔丰向德格进军的途中发生的。多吉僧格和降白仁青两兄弟,同室操戈,连年征战,百姓也分为两党,此胜则杀彼,彼强则攻此,互相仇害,致使乱民遍地。降白仁青残暴,常滥施刑罚,或断人肢体,或籍没家财。多吉僧格性格倒是好,惟深信佛教,常令百姓捐金银以重修寺庙,致使良懦者纷纷破产,是以百姓恨多吉僧格的更多:因刑罚有好恶,而聚敛则无分贫富,遍及全境。

之前赵尔丰军行至道孚时,多吉僧格派人带来八百土兵,听候调遣。赵尔丰分四路进兵,令土兵分属各路作为向导。降白仁青的纠集了两千余人,自不是边军的对手,一路败退。十一月底,赵尔丰已入德格,把行辕扎在了此处。此时德格土司的数个官寨:麦学(麦宿)、龚垭、更庆(德格)和曲成喜(岗拖)已均被边军控制,降白仁青和其党羽败退至邓柯附近的险要处,敛众固守,扼各处要隘。边军在各隘口外驻扎,与之对峙。降白仁青的兵熟悉地利,到了后来,多盘踞于山顶,或藏匿在密林中,一见边军进攻,就开枪掷石,边军围攻五六日,大小十余战,没有占到便宜。

参与围攻的边军有五路,首领分别为石德芬、傅嵩炑、张荣魁、朱宪文和徐传弟。众人商议,知道不能力取,于是变策略:白天佯攻隘口,晚上分头寻找山径。如此过了几日,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叛军恃山险壁陡,冰雪凝积,在小路上没设守备。于是众人约定十二月十一日卯时,山上山下,一起进攻。挑选精锐,由小路攀扒枯木草根上山,冰雪溜滑,数人都跌伤。边军爬到了山顶,叛军才发现,猝不及防,腹背受敌,立刻溃散,有三四百人被击毙,滑落入深涧者亦多。边军俘获了降白仁青的数名亲信头人,夺得了让果、阿拉二山,邓柯已失去了门户。

降白仁青收拾残兵,继续在邓柯凭险死守。五路边军合为一路,进攻邓柯,然对方有地利,双方又相持了五六日。十二月十七日,边军发起猛攻,从辰时打到午时,叛军死伤甚多,降白仁青带领死党十数人率先逃遁,余众大溃。边军令通事(翻译)兵十数人,登山呼喊,降者免死。叛军纷纷弃枪跪地,边军抚慰后令其各自回家。

降白仁青这次又逃到了杂渠卡(今四川石渠县),他上次被死党劫出后就是在杂渠卡聚众,一路打回德格的。杂渠卡在德格的最西北边,西与青海的荒漠相接,东与野人部落之地俄洛相接,北达黄河河源一带,亦荒无人烟,仅有少量野人部落存在。杂渠卡气候严寒,“四时飞雪,六月结冰”,地方辽阔,民众强悍,时出劫掠。杂渠卡头人为降白仁青的心腹,降白仁青做土司的时候,重用边远地区的头人数人,杂渠卡头人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正值寒冬,草木皆枯,牛马无所食,乌拉不能行,边军无法前进(腊月正月在此地行走,其残酷可参考陈渠珍的《艽野尘梦》,一行一百余人,在粮食尚充足时已死了三分之二),只得待来年春天,草木发芽后再行军。赵尔丰趁此闲暇,抚恤百姓,百姓渐次相安,有“汉官来迟”之叹。

第二年(宣统元年,1909年)四月,德格附近的原野上,草色似有似无。赵尔丰已亲自率军出发,分五路赶赴杂渠卡。因德格各紧要地方也需兵驻扎,故赵尔丰把新军后营程凤翔部给调了过来,程营多是在边地征战数年之兵,赵尔丰不会让他们干驻防这种活,直接调往了前线。

从德格开拔是在四月十九日,哪知往北走了四五天后,发现这里的草木还是枯的,比德格冷得多,连日来非风即雪。众兵皆扛枪跋涉于雪海之中,而士气不衰。五月初五,朱宪文营抵达恩科山(在邓柯以北二十里处),遇敌千余人。朱宪文和陈桂亭,分两路直冲上去,张敏绕到山后截击,叛军大溃,死三四百人。此时赵尔丰已带着徐传弟、齐得胜、黄泰清和田文卿等人,率队进入杂渠卡地面,行至玛木(杂渠卡西北),和二千余敌兵相遇,一场混战,互有杀伤,时已昏暮,叛军自行退去。

边军因夜黑路生,不敢追击,就地扎营。因思叛军并未受大创,恐其夜间来劫营,令一队士兵出营巡查,令其余兵持枪坐寐。半夜两点,一位巡逻兵忽听得前面有人说了一句藏语,此时天很黑,一眼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但知大意不得,即一面通知各营,一面开枪向前乱射,忽又听到了有人负痛号呼。原来叛军皆匍匐而来,此时已接近大营。边军开枪后,对方也开枪还击。

没多久,叛军就闯进了大营,程凤翔和石德芬保护着赵尔丰上了附近的一个土山。徐传弟等将领令士兵各立帐篷外,稳击稳守,然叛军蜂拥而来,边军放连环枪击之,竟不退。叛军弃枪持刀,两军短兵相接,边军也无法放枪,双方肉搏至天蒙蒙亮。

这时,赵尔丰令土山周围的兵分两翼抄出,绕到敌后开枪,叛军后队伤亡很多,前队惊慌。大营中的边军乘机向前冲杀,叛军始败退,向西溃去。边军持枪追击,击毙甚多,一直追到金沙江边,叛军头目皆乘马过河,落马淹死者甚多,中有着绸缎服者数人,都是降白仁青的亲信。无马之兵只能扑入水中,淹死无算。

此为德格征战中最险的一役,边军阵亡二十余人,受伤三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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