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最后一个夏天 -- 梦秋

最后一个夏天

一

早上降下一场秋雨，最高温度降至30度以下。夏天过去了。

这天早上，我在车棚里发现两只流浪的小猫，蜷缩在我的自行车筐子里。

两只小猫，一只灰色，一只黄色。眼睛半睁半闭着，慵懒而冷漠地趴在筐子里一动不动，甚至不肯发出一声讨好人的“喵呜”声。

很费了一点劲儿，才把这两个乱闯的小家伙从我的自行车筐子里哄出来。本来可以拧着猫咪的脖子把它们拎出来，又生怕它们觉得我会很残忍……但是，我总得去上班。我的脖子上，比它们多一个项圈。

生活中的事情，不论大小，也许就是个缠绕着许多人的项圈，在不经意地让人感到心烦意乱。北京的这个盛夏，常常潮湿而闷热。工作一如既往永远都是正事，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不停地写稿，联系采访，查阅资料。把自己描绘成伟光正，然后还要把对方描绘得更加伟光正。一如寺庙里的泥塑菩萨们，四大天王即使再金光闪闪，如来佛贴的金永远是最厚的，贡品永远是最多的。无冕之王还是得朝拜有冕之王。

是啊，忙碌并不着边际地吹嘘着，但是又不能罔顾人情。正在忙得天旋地转的时候，无心的朋友会让我来做个只有40页的友情翻译；或者在几千公里之外，另一个老朋友发来一条短信，让我东三环跑去北大附近的书店购买两本参考书籍。看着那条只写有书名和作者的短信，我无奈地摇头。这位哥们啊，一年不见你，总该写一句问候的话吧？托我帮个忙，总该打个电话吧？看见这样的短信，你让我心里怎能不“拔凉拔凉”？

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们老是觉得空调很冷，宁愿开着窗子，面对那条嘈杂而繁华的工体路，任由热风在身边流淌。偶逢周五晚上，窗外还可听见工体内那歇斯底里的狂叫“油炸康师傅，生煎狗不理”。惨淡的足球事业已经成为宵小们发泄不满之地。浓浓热意之下，不免嗅到了一股厨房的呛人油烟味儿——不，是臭味儿，臭不可闻。有人说，你逃避一下吧，回家工作不也挺好么？对不起啊，三居室的房子里现在住了7口人。我隔壁的那位湖北老表一家四口全在呢……与其出出进进都要从那俩看电视的小朋友身边走过，我还是宁可汗湿衣衫，也要呆在办公室里。

但是，远方的朋友来了，你该怎么招待他们？桂林来了朋友，哦，打发他住在别人家里，一直住了十来天……广州来了朋友，嗯，打发人家去了青年旅馆。谢天谢地，父母现在还没有过来的打算……但是在他们从惠州回桂林的那一天，我却难过得想拿脑袋撞墙。那天我的父亲母亲两人足足扛了七件行李。本该迎接他们，把行李扛上五楼的我，却在几千公里之外……

二

读书，滋味儿总是酸酸涩涩。

夏天时分应该读什么样的书，谁能告诉我一个确切的答案？有朋友给了我一本罗伯特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称这位已经去世若干年的作者创造了魔幻现实主义后的又一个拉美文学高峰。文学兴许本来就该趋向小众，而我显然在小众之外。《荒野侦探》我始终没有读完。我早就没有资格被称为文艺青年了。也许我以前根本就不是个文青，现在又早已不是青年。

夏天应该读一些节奏稍慢的作品。《荒野侦探》不幸太慢了。在网上看到了别人的推荐，我找到了《马克思的复仇》。这个很有穿越小说意味的书名之下，实际上在讨论严肃的内容。严肃之下，未免又有些发现真理后的自视甚高。匆匆翻过，发现作者把“红色高棉”翻译成了“科梅尔拉夫”，“柯西金”翻译成了“柯察金”。能够做到如此境地，尚且号称自己“披星戴月”、“呕心沥血”、“三载乃成”的译者，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然而会有人问，如果是你来做，你会比他做得更好么？

答案总是模棱两可的。工作当中会遇上许多约稿作者，吟诵风月，走笔春秋，在文字间纵横捭阖，炽热的情感恣肆汪洋。你看看他们读过的书，常奉哈维尔为偶像，哈耶克、福柯为圭臬，为此上溯至托克维尔，乃至马基雅维利和亚里斯多德，凯恩斯不过是个龙套，知道便罢了。我们的开国领袖对“言必称希腊者”常常心怀鄙薄。未曾想三十年风云突变，“言必称希腊者”忝列媒体上宾，一杯香茗在手，家国天下事尽在谈笑中。

我在他们之中吗？在吗？不在吗？不要那么认真啦……每一种生存状态都有自己的规范。我四处游移，身边没有未来，只有现在，我该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规范？一个无证流浪记者，就好像流浪猫一样，你的声音无人听见，你的身影永远和背景混为一体。

三

北京夏季多阵雨。有一天冒着倾盆大雨到某大使馆去采访。虽然打着伞，鞋袜已湿透。在大使馆等到雨停，采访都没开始。好不容易等到了采访开始，部长先生却只肯回答别的媒体两个问题，然后便照相，离去……放鸽子的人和这鬼天气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让我顿时觉得这是不可抗拒的天意。谁知天意总是喜欢重复做功。那天凌晨六点兴冲冲爬起来爬香山，人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我从东直门出发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雾幛重重的京城。到了西边地铁终点站巴沟已经是一片电闪雷鸣……好吧，我至少还有个机会庆幸自己，没有在爬香山的路上撞上雷公电母。于是我转身，甚至不肯跺脚表示遗憾一下，就又回到了地铁上。

有些时候我失去了抗拒一切的勇气。突然发现几个熟悉的同事在办公室里消失了，最熟悉的同事也在某日失去了踪影。这时候我已经习惯躲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工作，装作万事于己无关。你要知道，第二季度的GDP已经增长将近8%，即将到来的秋季，偶们有理由比夏季过得更好。午饭时分，独自一人到超市里买上俩馒头，回来一边啃，一边看着屏幕上周星星的电影，权当午休。唯有这时候，才发现周星星的伟大。我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活了那么久，见到了太多豪情万丈的13们，只有星星同学有那个胆量和本事来嘲笑他们。“后现代主义解构大师”？去他的。13不靠的概念。星星同学从来就不是大师，大师都是13。周星星同学教会我们向各种各样的大师开涮，这就是他的价值。

可是周星星从来只存在屏幕里。大师即饭票，这一点是我们永远需要正视的真理。

我可以怀疑一切，带着一点惫懒和倦怠的心情。偶像倒了，没心情去相信别人。罗京去世了，有人以指责他为乐。迈克尔杰克逊完蛋了，季羡林也仙去。大伙儿嚎啕了一阵，发现两人在天堂那边居然也可以称得上知音，可以联合开个遗产处理心得交流会。侯耀文先生大可以跟他们一块幽默一把——在人间的我却不胜其烦，盖因某日有一媒体找上门来，问我是否可以采访一下侯先生的子嗣，于是我只好嚎啕了。

我又不是娱乐记者。放在嘴边的稿费，没法吃下去，岂不伤心？

伤心毕了，每天的日子过得匆匆忙忙，却又恍恍惚惚。常常忘记自己做过了什么选题，忘记自己写下了什么样的文字。msn上的联系人添加到了几百人，有些人的名字和相貌我已经无法记住。陌生的电话常常在手机上出现，我必须对着话筒机械地说出俩字：“您好！”

直到有一天，电话里传出了一句“好你个头！”

用家乡话说的。

哦，如梦初醒，你，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还记得给我来一个电话。是的，就是你，从没有问过我每月的工资是上涨了还是下调了。还是你，在十多年前的大学时光里，在我心情很灰暗的时候来了一封信，写道：

“时不时地，我会想起你。朋友已经化成一种感觉。它的存在并不因为我们远隔千山万水而变得模糊……”

我会赶快翻看相册，寻找过去的时光，寻找朋友的感觉，生怕我遗忘了这瞬间的感动。但是北方的风早就吹干了心灵，让我再也找不到泪光盈盈的冲动。周围的人啊，你们来来往往，欢声笑语，然后在夜幕降临的时刻如风一般的飘散。你们可知我的冷漠和矜持，无非是在掩盖和你们相会之后的狂喜……

四

槐花开时，满街清香。雨后风前，槐花簌簌飞扬，如同花雨。北京之夏的一分醉人时刻，无非是踏着落花，与几个朋友在夜色中缓缓而行，不忘嬉笑怒骂；

偶然之间，也还有几个同好，来到长城之巅纵声高歌。

在那座古老的城墙上闲坐，望着白云舒卷，云起云收，说不出的意定心宁。有些记忆会很清晰，清晰得如同一本压实的书籍，书页纤毫毕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最坚定的誓言，总是作为地基，被浮华和虚名压在最底层。在京城谋生，出入形胜之地，常见到满座衣冠胜雪。鸿儒谈笑，丝竹入耳。这都不是真的，至少不是最真实的。最真实之处在于它身后的大山。群山之上，芳草萋萋。有鲜花怒放，有丛林凋零。一切都是沉默的群山，即使在这样一个躁动而愠怒的夏天当中，一切仍将是沉默。在群山当中，埋藏着最深刻的历史，滋生着最深刻的思想，孕育着最丰富的情感。群山之下，万物欣荣。托体同山阿，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莫名其妙地，我会想起苏联小说《最后一个夏天》。没有别的什么缘由。我只是相信小说里所描述的夏天。它充满着危险，也充满着自信。夏天是一场战争，离我忽远忽近，是自己的战争，也是他人的战争。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时光凝固了所有的荣誉与挫折，胜利与别离。在夏夜的星光下，沉睡着疲惫的人们，沉淀着让人迷茫的花香。在清晨时分，会有歌声将人们唤醒，会有号角回荡在群山之中。

夏天过去了。蝉噪声将被落叶秋声所代替。苍白的天幕将渐渐呈现出深远的蔚蓝，延伸到长城止步的地方。这是最后一个夏天，心灵在和周围的世界发生激烈的搏斗。受伤了，也许痊愈了，也许没有。在这个夏天之后，将不会有和自己的战争，以及那值得回味的、战胜自己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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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