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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饥荒岁月里的记忆》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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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饥荒岁月里的记忆》

十三 开荒种麦子

眼见得这粮荒越闹越厉害,田头山边的野菜也挖得差不多了,日子越过越紧巴,看来,不想个办法是不行了。

这时,我父亲已撒手西去。我娘是个居民,纯粹一家庭妇女,没有固定工作,也就谈不上有收入,还要带着我和八岁的大弟弟,不满一岁的小弟弟,孤儿寡母四个人讨生活,难啦!

当时,那些家中有劳力,有收入的家庭,此时的日子也不好过,何况我们孤儿寡母一家四口!俗话说:好汉难养连仨口。更何况我妈这样一个寡妇。

有一天,娘同我商量[从我父亲死后,娘就把我当作男子汉看待,大小事情都同我商量]渐河的堤角上有块荒地,一直闲在那里,娘打算开出来种点麦子,收多收少总能帮衬一些。

于是,娘和我没日没夜地干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把这块毛荒地打整出来。

我们又没有麦种,怎么办呢?便趁早晚无人的时候,偷偷地从附近生产队的地里头分蔸,每蔸分它几根,挖回来再栽种下去。

麦子这东西贱,容易活,栽上后浇点水就行。最犯难的是缺肥料,老话说:生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麦子这东西拔肥,缺少肥料不长个。

于是,我和老妈天天在大堤上刨草皮,让太阳晒几天后打成堆,放火一烧,就成了火土灰。然后,一小把,一小把地洒到麦子的根部。

工夫不负有心人,到了第二年收麦子的时候,想不到还得了百把斤。娘找别人借了副磨子,我就天天夜里磨麦粉。有了这百来斤麦子帮衬,和前头相比,1961年的日子简直是到了天堂里头。

十四 当 贼

1960年是最困难的年头。那年,好多的人都得了水肿病,可我们一家幸免于难。

隔壁二往的邻居都疑惑不解:这年青力壮的都难逃劫数,没死的都要脱层皮!何以这孤儿寡母一家四口,能够幸免于难呢?

当时,有蛮多的人曾向我娘打探过原因,我娘只是笑笑而已,并不作答。因为这是一个秘密,讲不得也不能讲出来。

如今,事过境迁,可以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讲出来,自已良心上也卸下了一个包袱。

其实,这个秘密说出来,根本不值一文钱,也不光彩。这秘密说穿了,就是做贼。

处在当年那种走投无路,不想法便要坐以待毙的境地,任何人都不得不出此下策,所谓“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嘛。如今“衣食足,知礼仪”,为何不当谦谦君子,非要去做霄小之徒呢?且当年的盗贼多如牛毛,而绝大多数都是偷吃食。人饿得前心巴了后背,想的是如何活命逃生,脸面则早已抛在九霄云外,顾不得许多了。

我这贼纯粹是偶然当上的,并非诚心为之。

那一日,饥肠辘辘,坐卧不安,只想找点塞肚子的东西。

于是,便这里寻,那里找。一踱踱到豆腐店门前,听得里面有人说话:

“这炒黄豆只能在自己家里吃,千万莫拿出去啦,让人家看见哒,就脱不得糊的呢。”

听得里面的人这么一讲,我猛然生出一个想法:你是豆腐店内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子们没得这个方便,希该饿死啰?一边想,一边就摸进门去,发现一口大水缸里头泡了许多的黄豆,是打豆腐用的。这就真的是天助我也,便急急地窜出来,溜回家摸了一把水瓢,然后,蹑手蹑脚又摸进豆腐店内,伸出水瓢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发黄豆,喜不自禁地跑回屋,赶快生火煮豆子。

豆子一熟,把一家人唤醒。小老弟看陡有东西喂嘴巴,脸上笑开了花。娘惊骇得不得了,赶忙打听这东西的来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我一一述说。我再三再四地交代家人:这事儿万万不可走露一丝丝口风,这黄豆也只能在深更半夜,人都睡静时才能煮。总之,一切都要悄悄地进行,不能露出点滴。

常言道:家中藏黄金,隔壁有戥秤。这种偷鸡摸狗不光彩的事儿,一露馅就不是好玩儿的,不得不防着点。

我也怕这事儿露馅,因此,舀一瓢便要管几天,而且,每次都只舀那么多,从不多搞。因为不贪心,所以,这事儿也就一直没穿包。

形势逐渐好转,吃的东西一天天多起来,日子好过些了,我又何必硬要去当这个贼呢!所以,几个月后,我也就不再光顾豆腐店了。

因为有这个黄豆的暗中接济,我们一家人比较顺利地渡过了难关,也没有谁沾染上水肿病,对于周围的邻居而言,这一家孤儿寡母能平安地逃过劫数,没有饿死,也没有得水肿病,真的是个解不开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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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提个建议

最好在文章的题目上写上编号,而不是只在内容里面写。否则不好找,相似的题目,看不出来顺序的。另外最好在贴子里面加上上下文的连接,也是为了阅读方便。

关键词的使用,是为了好找帖子,目前这种使用关键词的方法,别人没有办法一下子找到你这个系列所有的帖子。建议使用“饥荒岁月里的记忆”作为关键词。

可以参考其他的系列文章的处理方法。

多谢原创。

家园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

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家园 那几年确实不容易,有必要忆苦思甜一下。
家园 【讨论】楼主好文

楼主好文,顶一下。

历史实际上是由千千万万个体的经历所构成的。

这种亲历者的经历对了解和想象历史非常重要。尽管这些经历仅是历史的碎片。

特别重要的,还有楼主客观的态度,只叙述,不评论。

现在大量文革亲历者的回忆,主观的东西太多,容易误导。

家园 一点补充

是俺父母单位的事情。

父母回忆,当时单位食堂组织挖了不少野菜,剁碎拌上糖精,包成巨大无比的野菜包子,那包子皮薄得几乎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黑乎乎的野菜馅,每顿每人定量2个大包子,说来奇怪,包子看着很大,但大家都能迅速吃完,而且吃完后依然感觉和没吃一样,没有一点饱的感觉。为了缓解饥饿,单位一到晚上就放露天电影,反正就那几部,翻来覆去放,大家有电影看能稍微转移一下对食物和饥饿的注意力。

后来情况稍好一些后,外面有了高价点心卖(就是些桃酥、饼干之类),不用粮票,大约几元一斤,父母那会的工资不低,两人加起来有100多块,每月工资除了供养双方老人和其他必要支出,其他大都用来买了点心之类的食物(俺家的遗传,都喜欢吃)。好在我还没出生,家里负担不重。父母说有时晚上实在饿得不行就拿出饼干筒分吃一块桃酥,那时觉得桃酥好吃极了,晚上躺在床上边看书边慢慢吃半块桃酥简直就是最高的享受。俺家那个铁皮饼干筒到80年代还在,我从小就喜欢从里面掏东西吃,里面总有饼干之类小点心,好像怎么也吃不光。

父母单位是高级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可衣食足而知礼节,仓禀足而知荣辱,人要饿极了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单位里有高级工程师晚上翻墙进食堂偷吃被抓住,有同事费尽心思把10张连在一起发下来的饭票裁成11张,也有同事发明了“种子肉票”的用法(把每月定量的珍贵肉票递进食堂窗口,食堂师傅收了票后一般会堆放在窗口边上,然后趁食堂师傅一转身的瞬间再把肉票偷回来)。现在讲起来当然是当笑话来讲,但这些事情不能细想,细想起来会让人觉得很心酸。

家园 给一起饿过肚子的朋友送花。

呵呵,那时候要是认得您老兄,讨几口黄豆,俺也不会水肿得上不了学了。

十分崇拜您家老母亲,了不起的人。

俺家老娘虽然算是“三八式老干部”,也是天不亮就起身,带着俺们跑到农民耙过几遍的地瓜地里捡挖漏网份子。

老远见人家民兵来了,共产党老干部带领孩儿们在共产党民兵的追逐下落荒而逃。

以至于俺后来很不愿意当民兵,都是那几个残余地瓜惹得祸。

那时候很羡慕省府里大学生干部,按年份算该是胡温这一代人。

俺们这些饿得发急的小孩,最盼望有大学生干部结婚。俺们就可以进去蹭点糖果点心,然后被大人们轰出门外。

这可是保存几天舍不得吃的高级东西啊。

家园 老光是南方人吧,南方也种麦子?

还是写的别人

家园 南方也有种麦子的。。

不知道老光哪里人, 不过我们80年代的浙江, 一般是水浇地早稻一季晚稻一季, 然后是一季大麦或油菜到第二年。 靠山的生产队沿山开旱田,就种大小麦,番薯和油菜。

当然, 现在没人种麦子了,连早稻种的也很少了。

家园 呵呵,精神还真当食粮了呢
家园 南方也种,许多地方是稻麦两熟。

  更南方有一季麦两季稻的。到更南方能种三季稻的麦子就少了。

家园 回过头来再看看才发现,

麦子也能移栽,真是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

  那些年只记得上午十点、下午四点肚子就饿了,天冷时会饿得肚子痛。

  记得那时城里买蔬菜也要定量记小本子,有一次天不亮奶奶让我去菜场买菜,还没开门就有人排队了,俺排在前几位。一开门大人往前冲把我撞倒了,变成最后一位,于是俺就大哭,于是大人们就让俺第一个买。

  那时城里空地很多,俺老爹在房前后种了有一亩多地蔬菜,南瓜是先挖个大坑倒上很多粪便埋上再种,爬到房子上每年都能收很多大南瓜,真好吃。俺到地里“偷”拔胡萝卜吃,拔到一棵特粗的,快有我的胳膊粗了,后来正式收时最粗的也只有那一棵的一半。

  还养了鸡,鸡蛋舍不得吃到豆腐坊换豆渣吃,有时换回来是馊的,那也得吃下去。

  捉到赖蛤蟆,奶奶把皮剥了煮给我们吃,有一次连籽吃中毒了,还好不重只是吐了,以后再也不敢吃。

  有一次老爹带回来一种食品,看上去象糠窝窝,吃起来象蛋糕,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东西。

  那时候到城外玩,捉到的小鱼小虾,打到的鸟,凡能吃的全进了我们的肚子。

家园 你不晓得啵!南方也能种麦子?!

而且,俺当年还是栽的麦子呢!我一直认为:不管是种什么东西,只要是对温度要求不太严格,但凡是有水,有肥,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大概都是能够成活的。而且,这人处在非常时期,又是饿极了的,为着活命,凭空空也能想出些办法的,哪怕是困难再大些,也得把它搞成功。那年,俺和老妈就是这样了干的,一人手上拿着把烂菜刀,几根麦子一蔸,耐耐烦烦地把它栽下去,然后,又从一百多米远的堰塘里,挑来水浇它。而且,接连浇了好几天,直到麦子活了蔸,这才放手。因为这就是希望呀!想不到那年还收了百把斤麦子呢!

家园 呵呵!俺老光是地地道道的湖南人呢!

这麦子苗儿,贱,只要是沾着点地气,给浇上些水,很快,就会缓过气来的。要不了几天时间,便长得青枝绿叶了。自从那年种过一回之后,俺对这东西,也就有了些了解呢!

家园 那年栽麦子……

也是听老妈说起,说是麦子生得贱,能栽活,反正那时候也没得麦种,何况,季节也过了,即便是有种籽也赶不上季节了,想活,就得有吃食,逼得没办法哒,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栽吧!不打想,真栽活了。从这件事上,俺得出个经验:不管是种什么东西,只要是对温度要求不太严格,但凡是有水,有肥,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大概都是能够成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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