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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开八瑞典---人物 (1)老板L:从嘻皮到学者 -- 成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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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开八瑞典---人物 (1)老板L:从嘻皮到学者

第一次和老板打交道是面试。我在系大门外等了一刻钟后,一个褐色头发的女孩出来了:“你是S吗?”“是我。”“L刚来电话,他要晚一会,你先进来等吧。”半小时后,老板L匆忙赶来,乐呵呵的象刚中了彩票。而我的面试竟然是相对最准时的一次,曾有同事等过两个小时。老板曾经在德国汉诺威工作,一次计划和家人度假,飞机起飞前一个小时,他从实验室出来,驾车狂奔,一路连闯红灯,直到被警车截住。感谢瑞典人在德国人眼中的天使形象,一番解释之后,竟然警车开道警笛长鸣一路护送他到了机场。我们一直和这个实验室保持着很好的合作关系,二十年后我到那里做实验,听到这个在一代一代PHD学生中流传的传奇,然后把它带回瑞典。老板不守时是如此的妇孺皆知,以至于从大学A搬到大学B的时候,整个系送了一个直径将近40公分的大钟作为告别礼物,这个写满签名的礼物一直挂在我们实验室墙上,而老板依然按着他让人抓狂的节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最后一刻完成实验,投稿杂志,上交申请。我们一致怀疑老板是否生活在异度空间,那里时间是被拉长的,他总能以从容不迫的乐观情绪将任何事情在最后期限的最后一刻搞定,正常世界里没有人的神经能够几十年如一日这般坚强。

作为曾经的嬉皮士,老板最初的职业选择并非科学,而是音乐。他曾经带着自己的乐队在全瑞典巡回演出,现在也还定时合练。几年前在他自己50岁生日晚会上,一帮老头登台献艺,后来在一个同事的婚礼上,他们又作为婚礼乐队登场。L在有了第一个孩子后意识到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于是放弃将音乐作为职业的想法,投身科学。作为一个没有行政职务的教授,他的收入也不高,并且希望保持这样的收入水平,对此他有一套很特别的逻辑:“如果科学家工资太高,就会有很多人因为钱而不是兴趣进入这个行业,那将对科学造成毁灭性破坏。”我很佩服他的这种理想主义,可组里的同事嗤之以鼻,因为这种想法将严重影响在他手下工作的各位的工资水平。年轻人都很现实,“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全球同此凉热。和其他许多教授不同,L非常喜欢实验室工作。如果组里没人能够完成某个实验获得急需数据,他就自己动手,结束实验时心满意得的宣称:“这是N年来我最快乐的一天”。可惜几年来L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机会,其它时候他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会议,申请和课题资料淹没。某同事是老板邻居,在她领养的那两个越南女孩一两岁那几年,凌晨两点被孩子哭声吵醒,从窗户望出去,总看到L坐在厨房里吃晚饭。

作为跨越艺术青年和科学狂人两种身份之间漫长鸿沟的人,L无疑拥有开明的头脑和广阔的视野,对于社会历史文化都所知甚多。虽然周围的老外都受过良好教育,我仍认为他是这些老外中少数几个真正有“独立思想”的人之一,直到他从中国回来。两年多前,L到中国开会,那是他的第一次中国之行,去之前很认真的向我请教中文日常词汇,回来后非常兴奋,连连感叹和他印象中的中国太不一样了,一点也不觉得压抑。我好奇他怎么用了这样一个词,他解释说几十年前去过东欧,感觉人们都小心翼翼,空气中似乎都有政治和秘密警察的气味;但是走在中国的街道上,感觉完全不一样,就象。。。。。。看他找不到词,我插话:“就象走在美国的街道上?”“对,对,我有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纽约。”和老板的这次谈话有点惊到我:一个走过不少地方热爱阅读的教授,对于中国的认识竟然充满这样的无知和偏见,那些只看电视和畅销书,听见风就是雨没离开过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普通人又将如何?再聪明的头脑也超越不了自身经历的局限,战胜不了资本控制的舆论。在这之前,碰上有人问我媒体上看来听来的关于中国的新闻----基本上都是负面新闻,我总是回答:“这是有可能发生的。”被老板惊到之后我就没那么“客观”了。以前觉得谁身上都有几个疮,不该讳疾忌医,后来才发现原来人家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你是体无完肤。我拒绝做圣母。在L那里,拿美国来比中国不是一个加分的例子,自诩嬉皮 for ever的他,一如既往的反对资本主义。在每个为他举行的聚会上,大家都会准备一首谴责资本主义的歌,可惜我一直没机会在歌单上加“社会主义好”,错失输出价值观大好机会。同事不止一次看到老板背着他那个小小的双肩包在街上发反资本主义的传单,也看到他乐呵呵的出现在反战示威人群中。

瑞典是真正崇尚平等的社会,学生老师直呼其名,饭桌上教授们的各种八卦一桶糨糊,学生炒老板也不是新闻。有德国学生忿忿不平:“既然教授看上去和工人没什么区别,有什么必要付出这么多去做个教授?一点催人向上的动力都没有!”就算在这样的环境中,L表现出来的“平等精神”还是让人瞠目结舌。某夏,他结束休假心情愉快的回到系里,正遇上我们围观一女同事“摸西怕”照片。这“摸西怕”就是结婚前女方朋友将其“绑架”出来,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些平时绝对不会做的事情,她不能拒绝,往好听里说叫做解放自我,其实就是出洋相。我们围观的这位同事在照片上穿着一件白色紧身上衣,站在一个帐篷前,胸前挂了一个牌子,上书“五块钱一个吻”。老板往照片前一凑,哈哈大笑,接着开了一个玩笑:“twenty krona, inside! (二十快钱,(跟我)进帐篷)”,刹那间围观人群全体石化。

这就是我们老板L,我对他印象很好,觉得他是个敬业聪明宽容的好人。对于我的这个评价,瑞典同事们或者意味深长的不置可否,或者就直接说:“我不觉得。”几年里上千次“咖啡时间”的闲聊中,他们抱怨过L“固执”,“狡猾”,甚至“自私”。这让我想起很多中国人都有种感觉:外国人比中国人好相处。人以群分,每个“群”都有其特定的行为密码,人有意无意都在按照密码行事,同时根据这密码判断另外一个人。中国人看中国人,能从他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中看出很多东西,对于外国人,就没有这么敏感,从而也就没有那么苛刻。但也由于同样的原因,和外国人可以做朋友,好朋友,却怎么也做不成“知己”。外国人也一样有这种“群码”,所以我可以对99%的瑞典人印象很好,而我的瑞典同事觉得瑞典人大多一般般,有一些贱男,一些贱女,能做朋友的,不超过二十人。

成奎花:开八瑞典---人物 (2)库尔德女孩C:天使在人间

家园 瑞典好地方,就是秋冬天白天太短了
家园 外国老板中有些真是很让人从心底赞叹啊。

和其他许多教授不同,L非常喜欢实验室工作。

我英国老板也是。呵呵,组里唯一做实验室工作的老板,而且要求我的工作能做实验就不要仿真,能仿真就不要推导。总跟我说现在有too many theories 在杂志上,却很少有人关心这些theroy的基础假设是否成立,我们要做些有价值能实现的东西,不要为了paper而paper。

家园 开八瑞典---人物 (2)库尔德女孩C:天使在人间

上班第一天,L带着我楼上楼下熟悉环境,边走边向我介绍组里的情况。我们组比较国际化,成员来自亚欧几个国家。说到C来自库尔德斯坦,L问:“知道库尔德斯坦吗?”那几年新闻里经常讲到土耳其库尔德难民,我一副了解情况的样子:“就是土耳其那旮旯嘛。”“在她面前千万别这么说,她会非常生气。”L连忙告戒。

那段时间全组忙于一篇文章的修改,老板对我无暇顾及,加上办公室离其他人比较远,我也就无所事事的呆着,和同事没有什么来往。某天骑车回家路上,C忽然给我打电话,通知我第二天开会:“可能没有人告诉你。”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和善热情。作为一个小心翼翼不打扰别人却又一头雾水无所适从新来者,我知道以后有问题该向哪里寻求帮助了。我的第一印象没有错,C是我见过的最热心最善良最周到的人,以至于以后我有麻烦尽量不找她,因为事情无论大小她都竭心尽力,让我内疚不忍。

学校里经常有会议或者讲座,有些有趣有些乏味。我经常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发现其他人也都两眼无神目光游离,目光碰上当对方是透明一掠而过。只有C,每次对眼,她或者笑一笑,或者挑一下眉头表示“我也觉得很无聊”,她从来没有沉浸于自己世界而忽视别人时候。我注意到,坐在厨房喝咖啡,有认识的人进来,C总是目光追随着那人,等着和他/她打招呼,为那一声“Hi”,她可以等半分钟。其实30秒不长,但C是我认识的唯一习惯性“浪费”那30秒的人。

住在学生宿舍的一年多里,我经常到C家混饭。她和两个妹妹住着一套学生公寓,与我相隔一条马路和一片草地。我们一起作饭,八卦,看"Saving Grace",看欧洲的"song festival",每当土耳其歌手出场,她们姐妹三人就开嘘,我也在旁边以刻薄点评助阵。遇上晴天,我们到草地上野餐,看书。有时候把书盖在脸上,感觉身旁凉凉的草尖被阳光晒得渐渐干燥温暖,不知不觉睡着了。再睁开眼,已经是天色如黛,一条大狗也散完步回家了,站在主人身边,远远的警觉地看着我们。

庄子说:“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C并不快乐,因为她是如此的感情充沛善良敏感,对别人的不幸感同身受,而最不幸的是她身为土耳其库尔德人。

“库尔德人的聚居地被称为库尔德斯坦(Kurdistan),主要指土耳其、伊朗、伊拉克三国交界地区,面积约40万平方公里, 主要是山区,地理条件复杂,交通不便。该地区盛产石油,战略地位重要。这一地区原先大部分为奥斯曼帝国所统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库尔德人趁英法等国瓜分奥斯曼帝国之际,曾展开了独立运动,由于上述几个国家都不赞成库尔德独立,加上库尔德族内部各部落相互矛盾,其建国计划未能实现。库尔德斯坦被划归不同国家,但库尔德人从不承认这种政治分割,他们能在分属不同国家的库尔德斯坦地区之间来去自由”。

这些国家中,土耳其对库尔德人压制最强,C告诉我他们甚至不承认库尔德民族的存在,把库尔德称为“山区土耳其人(Mountain Turk)”,不许说库尔德语,不许使用库尔德姓。C的姓其实是土耳其姓,来瑞典以后,他们一直试图改变这个被强加于家族的姓氏。而她留在土耳其的亲戚们,时时传来死亡或者失踪的消息。在我们共事的几年里,每当库尔德地区成为新闻热点,C就会变得憔悴苍白,眼睛总是红红的湿润着。我是中国人,知道一个弱小民族所承受的不公和屈辱对个人心理的影响,所以这种时候,我总是几个小时的陪她说话,听她的愤怒和委屈。C也知道,她不可能从欧洲同事身上获得同样的理解,所以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短,她却告诉我很多对其他人不提的秘密。老毛说:“第三世界的人民是兄弟姐妹。”是这样的。不仅国家政治,在待人处世和对于家庭的态度方面,我们这些“第三世界”也似乎更有共同语言。组里后来来了个伊朗人,也是同样感受。而目睹C的经历,我第一次真切的对于我有一个国家心存感激。

在瑞典的最后一年,C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见了几次面,她越来越瘦。大家庭里的纠纷,库耳德人棋子的命运和前途的渺茫,在瑞典寄人篱下的尴尬,所有一切让她郁郁不乐。每次见面我总劝她:“你能不能自私一点?别太事事操心。”每次她也都微笑点头:“我在尽量这么做。”眼睛因我的关心又红了。我也鼻子酸酸,却没心没肺一笑带过,不习惯这样的感情流露。

C和她的姐妹们知道我要走了,一定要为我送行。我们在一个咖啡店话别,窗外是是阴冷潮湿的冬夜,她们拿出礼物,一袋茶叶,一个画有当地景色的茶叶罐,还有那部我们一起看得乐不可之的"Saving Grace"。前几天我打开那罐茶叶,馥郁的香气,发酵后些微的酸甜味道,C,亲爱的朋友,别后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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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还好了

就是从11月到3月这段时间不太爽,呵呵,夏天可就是太美了,宜人的气温,清新的空气,郊外大片大片斑斓的农田原野,还有郁郁葱葱的森林

家园 库尔德女孩是宝贝呢

恭喜:你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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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经典。

这段分析很经典,花您。

人以群分,每个“群”都有其特定的行为密码,人有意无意都在按照密码行事,同时根据这密码判断另外一个人。中国人看中国人,能从他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中看出很多东西,对于外国人,就没有这么敏感,从而也就没有那么苛刻。

有时又想,为什么有些民族又能抱团呢?比如印度人,公司里一旦有一个得势,立马就提携其他同胞,很快就形成一股印度势力;这一点,在中国人身上是体现不出来的。

家园 炸了几个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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