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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天骄”纵横谈 -- 子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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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天骄”纵横谈

难得长假,又恰逢中秋,俺这里就借势了一点积欠的债务。记得多次因为“天骄”的褒贬与人激辩,都因为时间、精力的问题只能寥寥数语,有些问题就说不透彻,当时也在某处提到过想写一篇《“天骄”纵横谈》,惜乎总是不能如愿,今次终于有充足的时间予以了结。

在当代的中国说“天骄”,那就难免涉及太祖的那首《沁园春·雪》,而事实上争议本身便来自于此,概因不少人士以为太祖词中“一代天骄”之语乃是褒奖与追认铁木真,当代中国很多新闻语境中嘉许青年才俊时使用“天骄”、“骄子”等语也是因此。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为消除数十年语境渲染造成的定见影响,且待俺转一个链接,大家去看看自古至《沁园春·雪》止包含“天骄”一词的中国诗词,真正体会一下“天骄”一词在诗词中的定性。当然,这个链接中的诗词并不全,按照该网页下面的链接继续看下去还有几首。

哪些诗词有天骄- 已回答- 天涯问答

大家是否看过了?那么俺可以正式开始论述了。

首先,为何很多人会以为“一代天骄”是褒义?进而认为“天骄”甚至“骄子”都是褒义?

是因为“一代”这种特称么?那么“一代枭雄”、“一代魔王”是不是褒义呢?所谓“一代天骄”只不过表示此人在“天骄”中相当突出而已。

那么是因为“天骄”一词本身就是褒义了?众所周知,“天骄”其实是“天之骄子”的缩略语,其来源是《汉书·匈奴传》:“单于遣使遗汉书云:‘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天之X子”就一定是褒义么?让我们来看看类似的一个例子:“上曰:设使以外国言之,中国父母也,我国与日本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日本贼子也。”(《宣祖实录》卷37)看看,“大明之子”并不都是好的,这个例子可以从侧面说明“天之X子”的修饰词“天”不足以保证这个词是正面的(顶多说明其身份是高贵的),关键还在“骄子”一词到底如何。

那么,何谓“骄子”?

到了这个时候,俺就发现其实汉语中“骄”、“娇”并不是一个好词,太祖不还教导青年力戒“骄”、“娇”二气么……

《正字通》谓:“骄,姿也,自矜。”

《尚书·周书·周官》有:“位不期骄,禄不期侈。”

《论语》中也有多次用到“骄”字,皇疏云:“陵上慢下曰骄也。”

具体到“骄子”,网上词典似乎是这样的:父母溺爱骄纵的儿子,指为父母溺爱、放肆不受管束的儿子。

或许有人不服气,他自然可以举出大量当代文章的“骄子”来打俺的脸,不过俺得说“罄竹难书”的义项并未因阿扁而改变。幸运的是从古提到“骄子”的文章不少,很多还是经典,他们都在为俺打气。

仅举一例: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与之俱死。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乱而不能治,譬如骄子,不可用也。《孙子·地形》

对该句中“骄子”一段,梅尧臣注曰:“爱宠而不教。”

所以问题很清楚了,所谓“天骄”不过就是“天帝(或‘上天’)所宠溺的儿子”。因为匈奴单于以此自诩,所以汉人开始用“天骄”代指匈奴,后来发展到代指比较强盛能够与中原拮抗的北方胡人,在唐宋诗词中陆续指代过突厥、吐蕃、回鹘、契丹、女真,以后也顺理成章地指代了蒙古。可以肯定的就是,当代以前汉人从未自称过“天骄”,皇室贵族更加不可能。

话题进行到这里,也许有些人会疑惑,既然“天骄”、“骄子”在汉语中确实算不得什么好词,那以前汉人自然不会以此自诩,但是为什么匈奴愿意在给汉朝的国书里面以此自称呢?不是连那个撮尔倭国在给隋朝的国书中都要自抬身份,说什么“日出之国皇帝给日落之国皇帝”么?

俺认为原因如下:

一、某些宣传匈奴强悍、“天骄”英姿的网文,刻意地对该国书发出的时间进行了移花接木,从而造成了一定的迷惑性。这份国书的发出,并不是在白登之围后不久,而是在匈奴经历卫霍持续打击,但是又恰好是在贰师丧师之后,这时候汉朝和匈奴双方都无力再战,匈奴是在遭受长期打击之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其固然不可能像当初那么趾高气扬,却也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所以才有了这种色厉内荏的试探动作。

二、“骄子”当然是个很不好的词,但是“天之骄子”毕竟表示了一点高贵身份,算是能够和汉朝分庭抗礼。关于这个,就必须讲一讲“天子”了……

《微子之命》以微子为殷王元子。《召诰》则又以纣为元子,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又曰:“有王虽小,元子哉!”人君谓之天子,故仁人之事天如事亲。(顾炎武《日知录》)

对《召诰》这段话,《尔雅·释诂》云:“元,首也”。首是体之大,故传言大子。郑玄注说:“言首子者,凡人皆云天之子,天子为之首耳。”

所以,“天子”也就是“天之元子”,“元子”则是一般家庭的长子,在完备的宗法制下则是嫡长子也就是世子。关于“元子”例证很多:

《尚书·周书·微子之命》:殷王元子。注:元子,长子也。微子,帝乙之长子,帝辛之庶兄也。

《左传·哀公九年》:宋方吉,不可与也。微子启,帝乙之元子也。

《尚书·周书·顾命》: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按:钊乃周康王名。

《诗·鲁颂·閟宫》: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宋朱熹注:王,成王也。叔,周公也。元子,鲁公伯禽也。

所以么,匈奴在给汉朝的国书中,一方面是把汉匈关系拉成“兄弟”,比之前凄凄惶惶时候自居女婿地位抬高了,另一方面承认汉是“元子”而自己只是“骄子”,算是利用前期防御成功的战果放出的外交气球。因为汉朝也是无力再战的缘故,匈奴这个试探成功了。

但是,匈奴果真就是满足于“骄子”恃宠而骄,从而仅仅是经常性地对“元子”不逊,但终究在伦理上承认了汉朝的正统了么?仍然不是。

同样是《汉书·匈奴传》: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又玄晏春秋云“士安读《汉书》,不详此言,有胡奴在侧,言之曰:‘此胡所谓天子。’与古书所说符会也”。

看看,单于在匈奴内部的自称可就不同了,“撑犁孤涂单于”,直译即“天之大子”或者“大天子”(由于对匈奴语不清楚,取哪种译法很难说,《汉书》自己就不是很清楚),几乎可以推测这是照着汉语硬译过去的尊号,单于也是要做“天子”的,只不过面对汉朝稍微扭了一点身段。

更何况,单于的这个身段扭得很双赢。

这就要提到汉匈双方各自不同的继承习惯了。

华夏民族应该很早就是嫡长子继承制,商朝还有一点兄终弟及,到西周就完善了宗法制度了,所以父母虽然对小儿子或许会特别怜爱,以致于娇纵成“骄子”,但是继承法基本得到严格执行。

对小儿子的溺爱,记载比比皆是,譬如

“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战国策·赵策四·触龙说赵太后》)

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左传·郑伯克段于鄢》)

后面这个史料充分说明了继承法的效力,同时也是“元子”和“骄子”的典型。寤生即郑武公的元子,段则是骄子。

因此,匈奴单于以“天之骄子”自居,汉朝未必很满意,但是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耻辱和不妥,这也就是以后历代都会用“天骄”代指比较强盛能够与中原拮抗的北方胡人的缘故。

但是刚刚步入国家化阶段的游牧部落联盟的继承制则不同,他们正是处于从幼子继承制向长子继承制转化的阶段,冒顿本人的继位就是两种继承制争夺的结果,后来蒙古的拖雷等人的继位仍然是这样。这是因为早期游牧部落能够管理的人口有限,所以总是酋长儿子成年就获得部分族人财产分立,以致于最终继承本部落的就是幼子——这一点,其实原始农业部落也是如此,华夏的一些古老传说如炎黄关系、太伯奔吴都有幼子继承制的孑遗。

所以,即便面对汉朝的时候,单于需要自居“天之骄子”,他也没有太大的心理障碍,因为按照匈奴的旧风俗继承权在“骄子”。

于是乎处于两种国家制度发展阶段的统治者,在“天子”和“天之骄子”间获得了宝贵的双赢。

可惜的是华夏的某些后人被“狼图腾”弄花了眼睛,居然开始喜欢起“骄子”来了……还是让“骄子”回归双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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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遍传州郡,咸使知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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