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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小品文:鸟语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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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小品文:鸟语

也许,真的有鸟语这种语言存在。只是没有令人确信无疑的懂鸟语的人存在,鸟语于人就一直很虚幻,只能作为人的一种良好的意愿被人姑妄信之。

将鸟语转换成人言而不失真,且有规律让人能够掌握,难度远大于两种初次相遇的人言的互相转换,至今尚无人能够办到。而鸟语与人言远不是初次相遇。

古代的人用自己的语言去附会鸟语。听鹧鸪的声音听出是“行不得也哥哥。”劝人莫远行或是自伤离别怀抱;听布谷鸟的声音听出是“布谷¨布谷¨”提醒人注意农时及时播种。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古人将鸟看成自己当下棋局之清醒的旁观者,有着热切的建议。这些拟人化的鸟语当然不会被广泛承认是鸟的语言,但正是这拟人化的鸟语直接触发了人对鸟语的探求也为让人相信鸟有语言奠定了心理基础。

假如同一只鹧鸪由外国人来听,他们听出的自然是另一种意味,因为他们是用他们的语言去忖度鸟的声音。在此前提下,鸟语其实是等同于人言的。在此前提下,任何一种鸟、任何一只鸟都是会说多种人言的家伙。说到底,鸟语在人这一单方面只不过是人言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已。鸟语于人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鸟说的是这样,人听成是那样。但这和谣言的故意失真不同,听错了鸟语的人创造了鸟语,人这边的鸟语。是的,人有多少情绪,树林里便有多少鸟语。以诗为证:

当时错过是禽言,无限伤心竟夜喧。

沧海难填精卫恨,清宵易断杜鹃魂。

悲啼只为追前怨,苦忆难教续旧恩。

事后悔迟行不得,小哥空唤月黄昏。

我为禽言仔细思,不知何事错当时。

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以决断迟。

鸟语漫遗终古恨,人怀难释此心悲。

空山静夜花窗寂,独听声凄甚子规。

这是清末曾随曾国藩剿灭太平军、后一度任光绪的兵部尚书、人称古今难寻的湖南士子彭玉麟的诗。这个一生都在画梅花的诗人,对那个年轻时错过了的名字中有个梅字的女子的思念,在鹧鸪声中,得到的是怎样的回首前尘的惘然。

同样的鹧鸪声,不一样的惘然,还有辛弃疾的这首菩萨蛮——那是种白头搔更短的惘然: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是的,鹧鸪确实说了句:行不得也哥哥。只此一种鸟语,已让人在百千年的沧桑中有不同的回味。人需要鸟语,只为人言有时并不够用。人自身的胸次氤氲得必须依靠空灵的鸟语来揭示,好在古人随处得闻此语,因此古人在性灵上的抒发上比我们现代人流畅多了。现代人,不闻此语已多久了?

有时在想,现代人的失语症能不能用鸟语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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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小品文:塞壬

卡夫卡说奥德修斯为了在塞壬们面前保护自己,在耳朵中塞蜡并让人用铁链牢牢地捆住自己在船桅上。有一个细节与荷马描写的不一样,至关重要的一点。即,奥德修斯并未用蜡塞住自己的耳朵,而是劝说同伴们用蜡塞住他们的耳朵。然后,让同伴们用铁链将他捆在船桅上,仅仅他一个人被铁链捆住。狡黠的奥德修斯,自私的奥德修斯,好奇的奥德修斯,他想领略塞壬们致命的歌声,并且不想沉溺。于是他的同伴只好全体堵住他们的耳朵,即使他们每个人都比他好奇。他听着从未萦绕在活人记忆中的歌声,他也几乎没能带走那奇妙的声音,要不是他那些耳朵沉重的伙伴按照他的吩咐救了他。独一无二的奥德修斯,穿过了塞壬们的歌声,使塞壬们苍白。他的同伴还是在前面的海波上死得窝囊。只因为美好的死亡可以事先提防。

还有,卡夫卡说,为了对付“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战胜他们”的人,塞壬们有比歌声更可怕的武器——沉默。卡夫卡说,“事实上,当奥德修斯来到的时候,这些有力的歌唱家并没有歌唱。”接着卡夫卡又在自己提出的前提下——奥德修斯堵住了耳朵——推测,奥德修斯并没有听到她们的沉默。“他相信,她们正在歌唱,而(古往今来)只有他逃脱了听到歌声的危险。”

卡夫卡这时让他的卡通英雄沉浸在令观众窃笑不已的自欺陷阱之中,怎样给角色一个充分的理由呢?卡夫卡奋力冲刺,补充说道,奥德修斯如此狡猾,也许他已注意到塞壬们的沉默,但故意忽略。以便战胜塞壬们和诸神。

假如,按照荷马所说——奥德修斯没塞耳蜡。再按照卡夫卡所说——塞壬们沉默。在此情况下,狡猾的航海家再无法逃避自己的好奇,将吩咐已航过塞壬岛的海船掉头,并且会为了诱拐塞壬们的歌声,他将取下同伴们的耳蜡。只有这样,塞壬们的歌声才是纯粹的死亡。这样,阴谋家奥德修斯失败了,获胜的歌曲将统治世界。

很遗憾,历史并不是这样。

家园 小品文:破庙前的野狗

颓败的小庙前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只野狗,蹲踞着,象是自愿为小庙守门。小庙如此颓败,早已没有僧人,连斋公斋婆都没有,事实上已经成为当地人路过时解决不时而至的内急的场所。不早不晚来这么条狗,令当地人煞是奇怪,它是冲小庙的什么而来的呢?一日复一日,如此坚决地守在小庙前。

野狗形容疲塌,精神萎靡,和小庙的颓败一唱一和,和欣欣向荣的村子很不相衬。有人扔砖头想赶走它,它只是温顺地摇着尾巴,把能躲开的砖头躲开,打在身上的砖头也不能引起哪怕一声狂吠。于是,当地人皆笑骂它是:“癞皮狗”。它依旧沉默地夹着尾巴,被驱赶急了时,就摇摇尾巴。逐渐的,它的这种不抵抗态度让当地人默认了它在小庙前的这种存在,甚至逐渐的忽视了小庙前有这么条狗。直到有一天,一个倒霉的人路过时,突袭的内急令他冲进小庙。当他脱下裤子,准备惬意一番时,他看到野狗蹲踞在他面前,作出攻击态势。内急的人有些惶惑,但由于对野狗一贯形成的蔑视,他还是决定继续方便。随后,一阵疼痛让那个倒霉的人不得不拉着半脱的裤子仓皇逃出小庙。这番经历之后,不仅那个倒霉的人从此不在小庙内解决内急,当地其他的人也都接受了这个教训。然而奇怪的是,那只本来该威风凛凛的野狗,却依旧那么温驯疲塌地夹着尾巴,蹲踞在小庙前,似乎仍旧准备着接受砖头和辱骂。

不管当地人是否打算用砖头和辱骂报复野狗,不容置疑的是,小庙在当地人眼中,又一点一点得到尊重,虽然不能重现当年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庄严宝象,但不会再受到肆意的亵渎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再用砖头和辱骂伺候野狗,也就成了件不仅无趣而且令人尴尬的事。

家园 小品文:先知

人所能达到的顶点,不过是成为先知。而先知,不过是比芸芸大众额外多负担了神的人。神是人负担不起的,即便对先知,神也不肯多赋予他负担神后的余力。先知是神所选中的负担神的人,好让芸芸大众可以只负担先知。这是神对人的一种妥协,要不然,人将被神毁灭,或者人干脆毁灭掉神以求自在。

同样负担不起神但又有负担起神的责任的先知是最了解人和神之间的矛盾的人,他揭露神的意图,宣示神的意旨,提前把灾难和灾荒的恐惧散布人间,只为宣泄神和人给他的不堪的重负所带来的痛苦。

结论:先知是唯一的毁灭于神的人。神之所以毁灭先知,乃为把自己留存人间,得到信奉。

家园 小品文:某人的猪生活

某人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猪,随即他被赶进猪圈。那里有他看着恶心的猪食,散发出恶臭。然而,不知怎的,那气味却诱开了他现在的肠胃,他饿了。于是他吃了起来。他一边哼哼唧唧地吃着,一边为自己沦落的境地哭着。他边吃边哭,边哭边吃,不停地哭着,不停地吃着,竟莫名其妙地进入了相当快乐的境界。他想:“只要有足够的猪食,我就不停地吃下去。”他当然不敢停下,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他将陷入何等的悲哀之中。甚至知道在吃饱后会出现完全自然的泰然的满足感,这满足感将在以后某个被唤醒的时间点上成为加倍的耻辱。相对于现在,他更害怕以后。他只有不停地把猪食吃下去,拖延感受耻辱的时刻。他接受了这种耻辱,但不想品味它,至少不想立刻品味。然而,猪圈里不可能有吃不完的猪食,他总会在某一时间点上停下来,被自己不停吃下去的耻辱吞噬掉,而吞噬他的耻辱又是没有消化器官的,他就只能永远横梗在耻辱脏秽的肠道之中。

家园 小品文:海水和金鱼

有一位从大海那边回来的人,带了一桶海水回到内地交通不便的小镇。在当地他买了几条金鱼,在一个鱼缸里用海水养着它们。一开始,他担心金鱼不习惯海水的咸味,一段时间后,他看到这些金鱼还都活着就放心了。内地的金鱼在鱼缸里喝着海水自在地游动,一日又一日,海水在透明的鱼缸里象在大海里一样湛蓝。

有一天,养金鱼的人在一个梦里梦到那些金鱼对他说,海水快不够了,你带来的那些海水被我们喝浅了。

那些金鱼并没有要求他采取措施,只是陈述它们所面临的困境。但养金鱼的人醒来后还是觉得它们给他出了难题:海水确实不够了,他能让他养的金鱼喝完剩下的海水就逐渐渴死?看情况,给它们换上淡水它们肯定已接受不了,而要他再走一趟大海,他又受不了,他对去大海的遥远而艰辛的路途即厌倦又恐惧。

实在不行,他盘算,就用我的眼泪吧。拼上这一生我再也不使用眼泪也要让这些金鱼能多活几天就多活几天。

眼泪迟早是不够的,但谁让他用海水在鱼缸里养金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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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小品文:飞翔

我幻想自己拥着一杆枪。

周围纷着许多鸟雀。这些清晨的歌者悠游自在,在树上、屋顶、墙头,它们迈着小碎步闲逛,它们飞起,又坠落,象果子从树上落下,又重新长在另一枝头。

…一声脆响,一团抖颤,一堆篝火…

如此幻想并非源自亘古的对鸟类的嫉妒——我们一直不曾有想要的翅膀,或许是来自最原始的人的最根本的饥饿感的遗传——

当初,我们笨拙的先人不知蓄养,当天的饥饿第二天醒来,又得重新进行侥幸的狩猎。可以想象,他们的牙齿在咀嚼出现那么大的空白之后有多么大的需求。我,已吃过早饭,此时,看见鸟,我的牙齿仍旧传出它们古老的欲望。假如我有工具,一定会着手捕猎。象这种不属于胃部的饥饿,我认为是我们与祖先之间的密码。

由是我推测,人类最初对翅膀的渴望并非出于浪漫,翅膀当初是作为一种工具而被企盼。原人们疲惫地幻想,假如两肋生出翅膀,他们可免除多少力不从心的遗憾——飞翔着猎获空中的肉块,这比抛出石头的弧线来进行省力多少?

人类并不永远失望。于是,先是石头、树木,最后是铁,这些连走动都不会的东西,被人制成工具后,得到短暂飞翔的荣幸——人类对飞翔的模仿。

尴尬的是,这些对飞翔的模仿,最初的用意和最终的结果都是终止飞翔。

有诗为证:

鸟儿死去的时候

子弹疲惫地哭泣

子弹和鸟儿一样

唯一的希望是飞翔

注:引诗为一前苏联诗人的作品。

家园 小品文:圈子

过去中国人讲乡土情结,身在异地他乡时,找老乡,建会馆,总想将家乡的一些东西带在身边。如今,这种情节已不再那么强烈,人们逐渐习惯四方漂泊,脚下是无根之土,叶落在哪在哪停住,“反认他乡是故乡”,却不见得有何悲苦。地域的樊篱被打破,人际的门户因此而建立起来——即,圈子。现在人们议论一个人时,说得多的是,他是哪个圈子里的人,说得少的是,他是哪个地方的人。

圈子,有无形的,有有形的。

无形的圈子是大而化之的,在娱乐界可称为“娱乐圈里的人”,在文艺界可称为“文艺圈里的人”,你从事何种职业就是哪个圈子里的人,这由不得你承认不承认,因为这种圈子是大而化之的,只要你在其中,就被自然归纳。当然,你要不喜欢身在圈子中,你可以跳出来。不过,你跳不到圈子之外,你只会跳进另一个圈子之中。

有形的圈子是具体而微的,一帮子人凑一块,三朋四友,有自己的笑话,自己的典故,自己的准则。笑骂由人,笑骂他人。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或四方桌前共砌长城。这叫小圈子。小圈子虽小,却大可容纳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之人,只要性情相投,一旦纳了投名状,都可称之为“我们圈子里的人。”而投名状,可以是三言两语,可以是一个交流的眼神。

各个无形的圈子里的人分流到各个有形的圈子里,形成无数个小圈子。在每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圈子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规定了圈子里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由唾沫和冷眼来维持。小圈子里的道德准则和行为标准可能无关乎世俗的道德准则和行为标准,却绝对犀利。圈子里的人宁愿违背世俗的准则和标准也要跟上它坚定的步伐,如其不然,必将出局,扫到圈子外面去。

一个人长年长期活动于一个圈子,那个圈子对他来说可称得上“生态圈”。如其一旦被从这个圈子清除出去,那他无疑会觉得自己脸上黔了字。虽说圈子有很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正如过去被故土流放出去的人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被熟悉的圈子赶出去的人一样有此痛心疾首。现在的圈子情结不亚于过去的乡土情结。

圈子有阶级属性,比如贵族圈子,比如时令圈子。这些圈子他们并不自称贵族圈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不需要这种称呼。这些圈子很吸引攀龙附凤者,期望一越龙门身价百倍,这可是不印在名片上的头衔。

圈子还有时间属性,和和久必分分久必和的历史轨迹一样,圈子也分分和和。没有永久的圈子,只有永久的个人。因此,脚踏两只船是不好的,而身处几个圈子却不见得不合情理。当然,如果没有一个最主要的圈子的人,他的性格可能是暧昧不清的。因为圈子的另一个属性就是对性格的培养,有人或许不会承认,自己的性格是慢慢形成于某一个圈子之中的。

圈子连着圈子,形成社会生态链。

家园 小品文:歧路

美国的桂冠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有一首诗叫《未选择的路》。写的是诗人在林中遇到两条分开着的路,通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他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路来走。他选择了其中的一条,心想,另一条路留给以后再走。当他走在被选择的路上时,他又想到,这条路将引来另一条路以及别的路,也许,林中的那条他未选择的路他再也遇不上了。那么,那条未被选择的路所能带给他的是什么,是好于被选择的路所带来的还是不如被选择的路所带来的;抑或,与这条被选择的路一样好与坏参差有之但其中的兴味却有着耐人寻味的小小不同?这一切,诗人都无法评说了,因为他到底没有踏上那条未被选择的路。然而诗人却并不对此感到遗憾,因为选择所会带来的差别他已有所准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哪种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差别,仅仅是对照而已。

中国古代有位叫杨朱的人,一天,他遇到与弗罗斯特相同的情况——走到一个岔路口。望着分开了的道路,杨朱痛哭流涕。他想到,从这个地方,即可往南,亦可往北。岔路口犹如人生一样难以预期,任何一个选择都将带来不可逆转的结果。由于结果是不可逆转的,所以令他难以选择。

这个故事在中国是很有名的哲学故事,它表达了我们中国人一个比较普遍的人生态度:我们害怕无可挽回的结果。因此,我们宁愿事事模棱两可。但是一旦事情摆在了岔路口上,逼迫我们选择时,如果我们不能清楚地知道两种结果各是什么,我们就难以做出选择。

我们担心自己的选择引出的后果会违背自己最初的意愿。

我们往往忽略了,一条路引来另一条路,另一条路又将引来别的路——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峰回路转。对事事想预先知道结果的人,岔路口,确实足够引他们去痛哭。

享受事先未曾预料的变化是一种态度。

弗罗斯特和杨朱对歧路的态度也是一个岔路口,选择好你的态度,再选择你的道路。

家园 小品文:镜子

我照着镜子,凝视自己的双眸。我唯有在此片刻的停顿中才能注意到自己。离开镜子后,那个形象便消失了,我几乎立刻便忘记了他。有时在镜子外我想起那个形象,于是我的行动便迟滞起来。这证明我不愿让在镜中看到的那人参与我的生活。

但我只能悲哀地承认,那个人把我的一切都渗透了。是他做了我所作的一切。这个具体的影子我无法将之消灭于面具、皮囊以及诸如此类的名词概念中。

另外的时候,在街上,在各个屋顶下,我照着别人。我凝视他们的双眸。我忘记了自己有自己的模样,我体验着别人。我惯于体验别人。

我闪没不定。我是一切人。

我很讨厌自己有单个的形象,那么固定,以至于无法随物赋形适应所有的波澜。

所以,我不喜欢镜子。在它面前,我无法变幻。

家园 小品文:诸世纪

查诺丹玛士仰观天象,在星光与黑色夜幕间产生幻觉。一大批影子驰骋于他的脑际,占领着世界改变着世界。戴着小红帽的大胡子医生查诺丹玛士获准旁观这些与他密切相关却无法置身其中的事件,他深信这些脑子中的影子将来会得到血肉,他们举起的火和铁也将随风蔓延。幻象结束后,大胡子医生查诺丹玛士从天台回到书房,将幻象记录在羊皮纸上,象记载历史——他确信所有的幻象必将成为现实,然后成为历史。为了不泄露天机,在平静的时候,大胡子医生查诺丹玛士将精确的描述译成迷离的诗行,以此获得预言家的某种超脱。一切已被发动,齿轮正在轻轻跳动,国王、大臣、民众所有的所有傀儡在传送带上缓缓移动,攫取着短暂的荣光,然后汇合进浩浩的荒芜之中的遗忘。而他,就是这目前一切人和事物的影子。

             二

上述文字写于一九九三年,离《诸世纪》预言的世界末日还有六年。而现在,已过了世界末日十年,世界还存在着。查诺丹玛士灵准的预言,在人类对家园和生命的热爱之下,象哈雷彗星一样,从地球的边缘擦过,伴随着地球人如释重负般的惊呼。地球和地球人从这个最毒最毒的预言中解脱出来,虽然地球也并不因此而变得更美好,仍将面对资源环境以及人对人之间的种种灾难。但只要家园永恒,人类就能薪火相传。

不禁想起萨特的一段话:

“我并不在乎人类将我遗忘,只要人类存在,我就将千方百计地纠缠着他们,就象无数已死的人纠缠着我一样。但如果有谁说,人类有一天将不复存在,哪怕只短短的一瞬间,我也将坠入真正的万劫不复。那时,死亡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的事。”

于是,我坚信:人类存在,世界没有末日;人类存在,个人没有末日。

家园 曲高和寡呀,鼓励一下,花之
家园 谢谢,一朵
家园 小品文:创世纪

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孤独地活着,即没有神,也没有别的男人,更没有女人,自然无法有孩子。他漫长地活着,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死后何归。由于没有他人的存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

最后,他訇的一下死了。头和四肢化做五岳,毛发化做了花草。

天地间空荡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出现了一个女人,叫女娲。

一开始,她也孤独地活着,即不知道什么是男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女人。似乎,她也注定要象在此之前的那个男人一样茫昧地死去。

但她找到了一个游戏,抟土造人,打发时间。因为没有神,所以,女娲抟土造人完全就是游戏,不存在使命感。

她只有一个模型,就是自己。她就捏了一个女人,一吹气,那捏出的女人活了。她又捏第二个,还是女人。由于女娲完全没有男人的概念,又没有神来提示,所以她只会捏女人出来。她不停地捏着,地上于是有了一大堆女人。

这些女人活过来后就围着女娲看她造人。女娲捏了一个又一个,兴犹未尽,还不想住手。但她这时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说:

“女人已经够了,造个男人吧。”

女娲好奇地问:“男人是什么呀?”

于是女人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因为他们是男人。”

也有女人说:“男人和女人一样,因为他们是人。”

女娲迷惑了,想了很久也没搞清这些女人的话,这使得她感到疲倦,于是她停下手中的活计,阖上眼睡着了。

乘着女娲睡了,女人们便叽叽喳喳七手八脚地在女娲留下的泥坯上,按照她们各自的设想,东一点西一点地塑造起男人。在她们还没统一意见达成结论的时候,那些个半成品活了。半成品男人快速地成长,因为他们对自己这样很满意,同时也为了逃避女人对他们再创造的欲望。

于是,那些女人充满遗憾,至今,她们的余脉仍余留着当初那亘古的叹息。

此后,女人们和她们的男人们生活在一起,积攒了一个世界,一个充满遗憾的世界。

另一空间,也许在同一时间上,一个叫耶和华的神也在造人。

他没有更高于他的神,此时也没有低于他的人。是的,他也没有他的女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像盘古一样,只是个最早的男人。

他感到了孤单,他想认识自己,最好的办法是能随时观察到自己。于是,他用自己做模型,抟土造人,捏了个男人。那个男人活过来后,他给取了个亚当的名字。

他告诉亚当,他是他的神。因为唯有上升为神,他才能洞彻亚当的心灵。

不久,耶和华惊讶地发现,亚当身上有种连亚当自己也没察觉出来的欲望。出于好奇,耶和华依照亚当的欲望造了一个女人出来,用了一根亚当的肋骨和适量的伊甸土。女人活了,耶和华给她取名为夏娃。

夏娃一出来,亚当就和她密切地生活在一起,甚至为此稍稍疏远了他的神。他就此成了另一空间的第一个有女人的男人,而夏娃,除了是另一空间的第一个女人外,也是第一个有男人的女人。但他们对此浑然不知,只顾着在茫昧中快乐着。实际上,他们就像肉体和欲望一样,无法分辩开来。

那时的欲望能够满足肉体,就像肉体能够满足欲望一样。直到他们吃了一个苹果,他们分清了各自的角色,从此,男人和女人彻底分开了,再也不曾复合过。而且,从此以后,欲望再也不能满足肉体,肉体也再也不能满足欲望。他们开始争吵了,相互的指责声扰乱了伊甸园的清净,耶和华就将他们赶出了伊甸园。

离开伊甸园后,残留着的欲望让男人得到开拓的神力,让女人得到诞育的能力。他们慢慢地积攒了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欲望的世界。

家园 小品文:狮子

北京动物园的狮子,是下野的君王,是被俘的后主,是巴黎的流亡贵族,被剥夺了领地,只剩下古老的族徽与空洞的头衔,被细琐的日子看管着,等待一个苍白的死亡。

它成了展览品,演示狮子的走路,狮子的卧躺以及狮子的吃喝。模仿着森林里的狮子,却极不相称地打着软软的哈欠。那些幸存于森林里的狮子,为它维继着狮子的荣耀与概念,它仍旧为狮子是因为有动物园外的狮子在。

它成了小孩子的节日礼物,被远远地拥有,并以它为模型梦见一个卡通的森林,缤纷的色彩中,卡通狮子嗅着盛开的野花,和蝴蝶戏耍,与小鸟交友,演绎着故事的离奇。

日落后,狮子在安排给它的小小樊笼里过夜,动物园的大门咣当关上,孩子们去陪伴他们的玩具。那是些可爱的小动物,比动物园的狮子早无数光年脱离森林。动物园里的狮子也梦见了这些动物,还梦见自己娇弱地站在他们中间,等待小主人的手指的选择,好被他轻轻提起,温暖地偎依进他那小小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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