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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讨论】论科学活动中的真理与价值 -- 仰望未来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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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讨论】论科学活动中的真理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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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科学活动中的真理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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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真理的本性及其同价值的关系问题是现代西方哲学研究中分歧较大的一个重要问题。逻辑实证主义坚持科学的价值中立说,捍卫科学真理的独立性与纯洁性;科学历史主义则以科学的价值性否定其真理性;新康德主义明确区分了真理与价值,从总体上把真理置于价值之下;实用主义则通过强调行动与效果从内部把真理变成一种纯粹的价值;形形色色的人文主义哲学也都不同程度地以人的价值来贬低、限制、甚至取消科学的真理;现象学和现代解释学还试图重新召回某种被流放途中、久已为人们所遗忘了的所谓前科学的真理。究竟应当如何来理解现代西方哲学中这些扑朔迷离的真理理论,是当前科学认识论研究不容回避的一个重要问题。本文将从分析科学活动出发,遵循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辩证思维原则,对长期以来众说纷纭的科学真理的本性及其同价值的关系问题作一简要的逻辑分析与历史考察。

一、 从科学活动的性质和特点看科学真理的本性

真理是一个古老和迷人的话题。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比追求真理更为激动人心。这是因为人们对于至真存在的追寻、领悟和信仰,直接根源于人本身的一种“形而上”的冲动。无论是科学、哲学,还是宗教神学等各种不同的意识形式,都始终把追求真理作为自己的神圣职责。一部人类思想发展史,就是各个不同时代的人们追寻至真存在的历史。然而,不同的意识形式,阐释和追求真理的方式方法则截然不同。

各种不同的宗教与神学的一个共同思想基础就是信仰。它们依靠信仰把丰富多彩的现存世界建立在各种不同的神灵或者上帝的基础之上,并要求人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悉心体验世界的和谐与神灵或者上帝的真实存在。这是在人类社会发展早期所形成的一种原始思维方式。由于它把真理高悬在一个理性永远达不到的超验世界中,而把人们对于真理的追求局限在个人的主观精神世界里,因而除了盲目的信仰外不可能产生任何有实践价值的认识结论。自然哲学是以理性作为思想基础的。从古希腊的泰勒斯开始,历史上的自然哲学家们便不断在抽象与思辨的理性王国中精心地编织着各种各样的真理神话。泰勒斯的“水”、赫拉克里特的“火”、德谟克利特的“原子”、毕达格拉斯的“数”、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纯粹形式”、斯宾诺莎的“神”、康德的“自在之物”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等,都是不同时代的自然哲学家对于至真存在的终极表述。尽管历代自然哲学家们都曾把自己自封为绝对真理的化身,然而人类思想的持续发展却总是在不断地戳穿着他们所吹嘘起来所谓绝对真理的“牛皮”。自然哲学的抽象思辨虽然难以产生任何有实践价值的认识结论,但是由于逻辑思维形式本身恰恰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所以它们在抽象思辨的探索过程中所积累起来的那些思想成果在客观上还是为近现代自然科学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

自然科学同自然哲学和宗教神学等其它各种意识形式显然不同。它是以数学和实验作为思想基础,使主观与客观获得直接的统一,从而把人类对于客观真理的追求真正地建立到了客观世界自身的基础之上。历史上的自然科学家们不仅象哲学家和神学家那样执着地追求真理,而且还都能够通过自己独特的方法把这种形而上的原则与信念牢固地建立在形而下的与可检验的物质基础之上。科学活动是人的思想寻求客观确定性的一种现实的和感性具体的物质活动,它标志着人类对自然认识的成熟和觉醒。在科学家们的研究成果中,真理已经不只是作为一种可能的原则或某种纯粹的信念,而是一种既可以实际测量与定量计算,也能够付诸生产与实践的可操作性结论。纵观由伽利略、开普勒和牛顿等人所开创的近代科学活动,我们不难从中发现这样一些明显的特点,由此可以强烈感受到它截然不同于自然哲学和宗教神学的独特本性。

首先,科学活动总是在现实的和感性具体的物质世界中进行的,这是它同自然哲学和宗教神学之间首要的和本质的区别。自然哲学和宗教神学从来都是在人的精神世界中进行的,哲学关注理性与可能性,宗教神学崇尚非理性和超现实性,它们都不同程度地脱离了我们眼前感性具体和现实的物质基础。科学活动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特殊形式和专门领域,不是从来就有的,它是在欧洲中世纪末期经院哲学内部唯名论反击实在论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是欧洲中世纪唯名论思想发展的必然产物,具有极为浓厚的唯名论色彩。所以从其一开始起,它就具有强烈和鲜明的反实在论特征。

早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曾把人们所生活的外部世界划分为现象世界与理念世界。他认为人们的感官所能感受到的只是现象世界,这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暂时的、相对的和虚幻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则是理念世界,它隐藏在现象世界的背后,是人们的感官所不能感知的,它是本原的、绝对的和永恒不变的。现象世界只是人的一种幻相,它没有任何真实性可言,理念世界才是真正实在的世界。真理是人们对于理念的认识和把握,它只有在理念世界中才能够被找到。亚里士多德虽然用质料与形式的结合取代了柏拉图抽象空洞的理念,然而他还是承认存在一个没有质料的纯形式,这就是神。而且晚年的亚里士多德还认为一般形式就是事物的本质,它先于具体事物存在并决定着具体事物,因而是第一本体。尽管亚里士多德曾给出过真理以明确的定义,却没有能够确定其定义域。中世纪的基督教神学吸取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哲学体系中的实在论思想,认为只有天国才是真实的存在,也只有人们对天国的认识才是真实的认识,而现实世界不过是上帝的创造物,它只是人们感性知觉的对象,在那里是不可能找到任何真理的。

然而,唯名论者的观点恰恰相反。他们仅仅关心感性具体的现象世界,而拒不接受柏拉图所说的那个脱离现象世界的理念世界以及亚里士多德那个先于质料的一般形式。罗吉尔.培根认为,只有感性具体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存在,共相不过是殊相间的相似,科学认识的对象只是感性具体的东西。威廉.奥卡姆也认为,存在只能是个别的存在,感性具体的事物是人们认识的第一对象,共相不过是知识,它只是人们心中的东西。它在逻辑上表现为概念,在语言上表现为术语,而在客观上则反映了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正是欧洲中世纪末期经院哲学内部这股唯名论思潮的不断发展壮大,为近代自然科学的产生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自然科学在本质上是唯物主义的,它虽然普遍怀疑一切未经实验确证的先验教条,但却从不怀疑人们所感知到的这个物质世界就是真实存在的实在世界,事物的一切运动变化只能通过对这个世界的实证研究来获得某种理解。

其次,在现实的物质世界中,科学活动总是围绕具体的物质实体或现象从实验方面展开的。实验是科学的灵魂。自然科学的一切成就都是围绕这些感性具体的物质实体或现象从分门别类的大量实验中取得的。在剔除独立于具体事物的先验理念、形式或共相后,现象、质料或殊相变成了唯一真实的存在,一般也就只能是通过个别来寻求理解和说明,它使得以往的自然哲学家和宗教神学家试图在抽象思辨中研究整个世界的理想和抱负成为泡影。感性具体的实验活动是人的主观思想获得客观真实性的前提和基础。是科学的生命力之所在。近代科学产生以前的实在论者认为“理在事先”,他们总是要把人们的思想引向柏拉图虚构出来的那个理念世界抽象空洞地讨论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弗兰西斯.培根曾把这些问题讥讽为引起“拌嘴争辩骂街”的所谓原则,并嘲笑他们以无休止的争论来作为研究成果。科学是要用具体的事实来讲话的,它具有鲜明的经验论和实证论色彩。近代自然科学从一开始就抛弃了自然哲学和宗教神学那抽象空洞的所谓世界总体,并致力于感性具体物质的实验研究。科学家们都非常重视收集有关外部世界的各种观察和实验资料。为了能够尽可能多的占有现象知识,他们甚至不惜沦为工匠。伽利略就不仅常到工场同工人师傅们一起工作,而且亲自制作了望远镜和温度计等各种器具。他认为科学问题就在这些感性具体的实验活动中。这在实在论者看来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科学活动的这种从抽象到具体、从思辨到实验的转向,从客观上标志着人类的思维方式从此以后开始走向成熟、走向现代。

再次,科学活动的目的只是揭示现象世界中所存在的某种规律性,而概不关心这些规律性之外的所谓“本质”或“原因”。伽利略曾有一句名言叫做“我不知道!”,他声称自己对自由落体的原因一无所知。牛顿还提醒“物理学,当心形而上学!”他们都只把那些来自现象世界中的确实可靠的东西称为科学。尽管具体科学成就的取得离不开形而上学思辨,然而科学活动在本质则是反形而上学的。数学是科学表述的语言和科学推理的工具,是人们关于外部世界的科学理论的理性基础。自然科学家用其人为设置的可控性实验寻找物质世界中所存在的稳定不变的联系和关系,并用数学的语言给出某种形式化的描述,就形成人们所说的科学。伽利略的单摆定律和自由落体定律、开普勒的行星运动三定律、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法拉第的电磁感应定律、麦克斯韦的电动力学方程组、化学中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生物学中孟德尔的分离定律和自由组合定律、天文学中的哈勃定律等,近现代自然科学所取得的所有这些富有价值的重要成果都只是关于某一特定领域中有关自然现象的一种经验性描述。无论人们对它的理解和解释发生多大的变化,科学家们在实验中所揭示出来的这种数学关系式在既定的条件下和特定的范围内都将是绝对稳定的。它是人类掌握自然奥秘的前提和基础,也是科学之外、包括自然哲学和宗教神学在内的其它各种意识形式绝对无法超越的前提和基础。

人类的科学认识是科学实践活动的产物,其中必然渗透着人类科学实践活动的性质和特点,正确把握了这种性质与特点,也就能够准确理解作为科学认识成果的科学真理及其本性了。近代以来出现的科学活动使人类的思维方式发生了深刻地变化,它剔除了柏拉图那个作为本质和原因的客观化了的先验的理念世界,使感性具体的现象世界成为唯一实在的存在,从而克服了传统真理神话的不可企及性,使科学真理成为一种能够在实验中直观呈现出来的存在。因为在这个消除了本质的二维平面现象世界中,原则上只有看得真切不真切,听得清楚不清楚,嗅觉灵敏不灵敏,或者说,感知得真实不真实,其中并没有任何玄奥的“理”可言。感性直观的现象世界中不存在任何形而上的真理,这里只有记录、整理和描述,只存在结果的真与不真,用以表示人们感知的性质。这种根源于唯名论的经验论和实证论思维方式是近现代自然科学的思想基础。

由此看来,所谓科学真理,从原则上讲,就是指人们关于呈现在感性直观中的那个现象世界的具体描述的“真”。它处于主客体相互作用的界面上,既不涉及主体的思想观念,也不理睬客体的内在本质。其实这正是塔尔斯基语义学真理论的科学意义所在。科学活动已经把所有的内涵表达转换为外延描述,在外延世界中成功地解决了内涵世界中所无法解决的问题,从而彻底清除了一切强加在事物后面的各种先验和超验本质,使人们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够独立于实验去独断地谈论真理了。科学意义上的真理已经不再是纯粹思辨的结果,真理的本性也不再是形而上学所谓的“人的本性”那样的无意义的话题了。历史上的一切宗教神学和自然哲学,都喜欢把人们的思想引向一个子虚乌有的本质世界中盲目地信仰真理或抽象地思辨真理,唯有自然科学才引导人们在现象世界中睁大眼睛去发现真理。科学真理就是指称感性具体的现象世界的那些真命题或真判断。世界上一切所谓客观真理,最终都必须能被归结为关于现象世界的“真”描述,此外再没有任何的“理”可言。这是我们准确理解科学真理必须首先明确的一个思想前提。

二、 科学理论中的真和真理

科学真理的感性化特征对科学理论提出了独特的要求。大凡是形而上的抽象观念、思想、理论、学说,要想被称为真实的或科学的,就必须能够被还原为现实的现象世界中感性具体的存在。否则,就只能是形而上学的或非科学的。这是科学之成为科学的最基本的规定。早在中世纪末期的唯名论者那里,就已经为近现代自然科学奠定了它反叛形而上学的思想基础。威廉.奥卡姆曾提出,经院哲学中的所谓“本质”、“形式”、“隐蔽的质”、“实体的形式”等,都是多余的,应全部剔除掉。近代科学刚产生时,弗兰西斯.培根也认为科学应严格建立在观测和实验等感性经验的基础之上,以往大量关于自然现象终极原因的知识应当排除在科学之外。后来的康德又进一步区分了现象与物自体,提出超验世界的不可知论,并把科学严格限定在现象世界之中。孔德则改造了怀疑主义与不可知论,确立了实证主义原则,并把科学的目的和任务规定为收集与整理现象世界中的感性材料,把一切超验世界的存在作为形而上学问题悬置起来不予理睬。马赫、彭加勒等也都继承了这种拒斥形而上学的反思辨传统。逻辑实证主义就更是明确打出了反形而上学的旗号。事实上,铲除形而上学正是科学活动的内在要求。自然科学就是在人类清除形而上学的主观随意性中获得自己的客观确定性的。

然而,科学理论毕竟是人类精神的产物,尽管历代实证主义者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试图在现象世界中依靠归纳的方法逻辑地构造科学理论,也还是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科学理论不可能根本摆脱形而上学,波普尔就曾揭示过许多成熟科学理论中的形而上学因素。事实上,近代科学并没有完全脱离形而上学,它在放弃柏拉图理念论传统的同时又复活了一种新的形而上学,这就是古希腊留基伯和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思想。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近代自然科学才始终没有抛弃真理概念。不同的是,这种新形而上学完全是在唯名论和经验论都能认可的柏拉图那个现象世界中建构起来的,因而它所谓的“真理”原则上也应当是能够被还原为感性具体的“真”的,并且这种“真理”也只有能被合理地还原为感性具体的“真”之后,它才能够被称为科学的。近代自然科学依靠唯名论从实在论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后,并没有走向唯名论,而是转向了经验论。

现象世界作为科学活动的领域,本质是一个感性的世界,它处在主客体相互作用的界面上。然而由于人类自身感知能力所存在的特定局限,客观上统一的物质世界事实上总会被人们分裂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人们通常能够感觉、知觉和表象的那个外部世界,我们不妨称之为现象世界Ⅰ;另一个则是超出人们的感知能力、因而暂时还不能够为人们所感知、而只能被思辨的那个外部世界,不妨称之为现象世界Ⅱ。这两个不同的现象世界既然是根据人的感知能力划分出来的,其间的界限也就自然取决于人们感觉器官的灵敏度以及科技发展水平对人类感知能力的支持程度。从人的直观感知能力来看,能感知的现象世界Ⅰ范围很小,视觉在380~760毫微米之间,约占目前电磁波谱的不到1/70,而且即使在这个范围之内,对于高速掠过眼前的东西也还是看不清楚;听觉则大约在20~20000赫兹间。其它各种感觉也都存在着同样的问题。在现代科学的视野中,人类目前借助于各种观测手段所能达到的观测范围是10-13~1023厘米,而大凡是不在这个范围内的其它一切现象则都属于现象世界Ⅱ。

近代自然科学在反实在论的过程中抛弃了柏拉图的理念论传统,却又复活了留基伯和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传统。按照原子论的观点,现象世界Ⅰ中的一切现象及其变化,实际上是由现象世界Ⅱ中的微小原子在虚空中运动而产生的,只有原子和虚空才是真正的实在,它们是世界上一切现象及其变化的终极原因。全部近代自然科学就是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由此可见,近代自然科学的创立者们决不是今天的现象论者,他们只不过是把实在从超验的理念世界转移到了超感的现象世界中,从外在的形式转移到了内在的质料上。不过这样一来,也就使得本来是处于同一平面上的同质的现象世界Ⅱ变成了现象世界Ⅰ的“本质”和“原因”。

真理范畴也正是因此而被近代自然科学保留了下来,只是其定义域被相应地从理念世界转移到了现象世界Ⅱ中,它的性质也从原先那种客观的和绝对的变成了一种实践的和相对的。近现代自然科学正是在这样一种思想的支配下,从现象世界Ⅰ向现象世界Ⅱ逐渐展开还原的。

现象世界Ⅰ是以客体作为质料、以主体作为形式而呈现在人类感性中的那个世界,其稳定性和真实性是以人类共同的生理结构作为基础的。这个世界的基本要素就是直接呈现在人们感觉、知觉和表象中的各种物质实体、属性及其相互之间的各种关系。人们对于这些基本要素的忠实记录、归纳整理和客观描述构成人类的现象知识总体,它大致相当于人们通常所谓的感性经验知识。以现象世界Ⅰ的这些物质性要素作为客观基础,我们可以把人类的现象知识划分为三种类型:其一是关于感性具体的物质实体的知识,例如关于人体结构的知识,关于各种动植物结构形态的知识,关于形形色色的金属、非金属表面特征的知识等,它们是自然科学研究的起点;其二是关于人们所能够感知到的各种属性的知识,例如物理学关于声、光、电、磁、热的知识等,它们反映了自然科学在现象世界中认识的深化;其三是关于现象世界所存在的各种各样的关系的知识,例如自然科学中的各种经验公式与经验定律,它们是自然科学在现象世界Ⅰ中所能够取得的最高成就。现象知识是人类对现象世界Ⅰ的各种感知不断重复、逐步深化、渐趋精密、最终量化的结果,构成科学理论中最真实、最可靠、最稳定的部分,是科学之为科学的前提和基础。由于它完全建立在人的感觉、知觉和表象的基础之上,因而在本质上大都可以被归结为有关感性世界的一些真假命题、判断或陈述。

现象世界Ⅱ虽然超越了人类的感知能力,然而从原则上讲,它依然是以主客体关系作为前提和基础而存在的,它是人的思维超越感性世界的产物。脱离了主客体关系谈论这样一个世界是毫无意义的。有关这个世界中的全部知识都首先是根源于人类的思辨,我们不妨称之为观念知识。它是人类的现象知识从现象世界Ⅰ向现象世界Ⅱ还原的一种逻辑延伸,其真实性和可靠性必须由有关的科学实验来确定。同现象知识相对应,观念知识也包括三种类型:其一是关于各种虚拟实体的知识。科学史上的原子论、分子论、以太说、燃素说、热质说、化学中的基团学说、生物学中的胚种论、天文学中勒维烈的火神星说,以及现代科学中的夸克、反物质和黑洞等假说,都属于这样的知识;其二是关于各种虚拟属性的知识。这种知识往往是同虚拟实体或虚拟关系结合在一起出现的。科学史上关于以太的弥散性、原子的不可入性、微观粒子的波粒二象性、电子的电性、夸克的色性等,它们一开始都是参照有关属性的现象知识在思维中虚构出来的;其三是关于现象世界Ⅱ中各种虚拟关系的知识。古老的因果关系、牛顿的万有引力和法拉第-麦克斯韦的电磁场,爱因斯坦毕生所寻求的统一场,都是这种类型的知识。诸如此类的例子自然科学中还有物理学中的热寂说、化学中的电化学二元论、生物学中的灾变说、地质学中的冷缩说、天文学中的银河系结构模型等等。它们几乎都是从古老的形而上学思辨中转化过来的,并且大都能够贯通于现象世界Ⅰ和现象世界Ⅱ中。观念知识是科学理论的概念框架和形而上学蓝图。由于它在近代机械论和还原论的传统中被对应于作为本质和原因的现象世界Ⅱ,因而可以被理解为有关真理和谬误的命题、判断或陈述。

只不过这样的知识是很不确定的,它将随着人类观测手段的发展在感性中暴露出其真伪。它们一旦能够被纳入到科学实验中并最终得到了实验的确证,也就被转换为感性的现象世界Ⅰ中的相应真命题、判断或陈述了;否则,将会被彻底地抛弃。

科学理论是对现象世界Ⅰ和现象世界Ⅱ的统一描述。任何一个科学理论,都必然要包含现象知识与观念知识这样两种不同性质的知识要素,前者对应现象世界Ⅰ,它建立在感性知觉的基础上,通常由被称为真假之类的指称感性具体事物的经验命题、判断或陈述构成,是科学知识稳定和连续发展的基础;后者则对应现象世界Ⅱ,它建立在想象和推理的基础上,由被称为真理或谬误的指称抽象事物的理论命题、判断或陈述构成,它是科学革命的根源。人们通常所说的科学真理实际上是就这两部分知识同时来讲的,这是一个包含两种不同性质的知识要素的未经深入分析的模糊性概念。现象知识显然是不能称为真理的,包含在科学理论中以真理面目出现的观念知识能否称为科学真理呢?显然也是不能。因为在它们还不能得到证实或证伪之前,这样的知识只是一种形而上的猜测,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它还不具备科学的品格;随着人类观测手段的发展,观念知识一旦能够被纳入到科学实验中,它就会被转换成为一种呈现在感知中的现象,届时又会因此失去真理的形而上的品格。由此可见,所谓科学真理,其实只能是现象世界Ⅰ中的真。事实上,现象世界Ⅱ与现象世界Ⅰ在本质上处于同一个层面上,平面上是只能呈现真不可能出现真理的。这样看来,近代机械论和还原论在现象世界Ⅱ中预设的所谓“本质”和“原因”其实不过是一种幻相。科学中只有形而下的“真”而没有形而上的“真理”,其中不存在任何一种可以不在真中呈现的形而上的科学真理。

三、 科学真理的价值及其由来

真理是一个非科学的形而上学范畴,隶属于前科学时期的多种意识形式。科学理论中虽然难以摆脱某种形而上学成分,然而这些形而上学的真理之是否真实事实上还尚未可知。科学关心的仅仅是真实而不是真理。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真理总是同宗教神学和自然哲学联系在一起的。历史上的思想家常常喜欢以真理的化身自居,然而他们却又始终拿不出任何可以公验的客观化依据以说明其真,于是也就不得不在后继者日益尖锐激烈地批判浪潮中默默地沉寂。只有科学才能别开生面,它把理性同实验结合起来,使真理真正变成为真实的。自然科学是客观真理的终极的和最为成功的表现形式。

科学真理的价值正是根源于其真实,这种真实处在主客体相互作用的过程中。近代科学产生之前,人类还不能完全摆脱原始思维的束缚,不能彻底挣脱主观精神的藩篱,从而也就不得不借助于上帝的眼睛来认识世界。哲学家把视野局限在理念、形式和共相中,他们极力否认现象、质料和殊相的真实性,因而也就不可能认识外部世界的真相。在这样一种形而上学框架中,人类所认识到的所谓真理也自然是荒诞不经的。那时有关事物的真相还以直接经验的形式隐藏在各种工匠的操作技能之中,它只能意会,还不可言传。当时科学真理与其价值尚未分化,它根源于人们的价值活动并直接体现为价值,就象是苞丁解牛,熟能生巧。苞丁娴熟的解牛技巧显然是根源于他对于牛的解剖结构的“真”的感觉,这种感觉萌发并凝聚在他长时期的解牛实践活动中,并不需要任何中介就能够直接转化为苞丁解牛时娴熟的操作技能。科学真理以经验的形式包含在大量能工巧匠的操作技能中,它的功利价值也直接体现在人类这种物质性的实践活动中。

近代自然科学恰恰根源于这样两个传统:一个是由古希腊学者在精神世界中所发展起来的思辨传统,它是科学理论中各种观念知识的思想来源,并为近代自然科学提供了描述和整理各种零散的感性经验材料的概念框架和形而上学蓝图;另一个是由历代民间工匠在物质世界中所积累起来的实践传统,它作为科学理论中各种现象知识的来源,为近代自然科学提供了鉴别和清理各种形而上学思辨的坚实可靠的经验基础。尽管这两个传统的性质差别很大,然而近代自然科学还是成功地把它们融合到了一起。玄而无根的思辨哲学在工匠传统中找到了它的根基和归宿,杂乱无章的实践知识则在学者的传统中得到了梳理和综合,并因此彻底走出了个人狭隘的直接经验而得以广泛传播。科学理论就是凝聚在人类的语言、逻辑和数学形式中经过抽象化的人类经验。这也正是它之所以能够作用于人类实践并创造出一个个人工自然物从而造福于人类的内在根据。

然而,科学真理的真实性也决不象古今中外反科学主义者所想象的那样,仅仅具有功利性的物质价值,事实上,它还具有许多非功利性精神价值。第一,科学真理为人类提供了一种不同于形而上学的世界观。自然科学以其辉煌的成就为人类描绘了一幅全新的宇宙画面,自然界并不需要任何神灵鬼怪就能够自然发生和自主发展。它为人类彻底挣脱原始思维束缚、从蒙昧走向文明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武器。科学真理不仅具有巨大的工具价值,而且具有不可忽视的认知价值;第二,科学真理还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崭新的人生观。传统的伦理道德大都是以各种宗教中关于灵魂不死的形而上学观念作为其思想基础的,它们不得不依靠某种对于人们来世幸福生活的空口许诺作为规范人们现世行为的依据。形形色色神灵鬼怪是实现人们理性的伦理道德生活的非理性的权威。这种伦理道德的实质是掩饰人的私欲,它不可能真正提高人生的境界。科学的人生观剔除了形而上学的虚妄,把社会的和谐与所有人的共同幸福作为个体行为规范的基础,从而使人们的行为得以真正趋于至善;第三,科学真理丰富和深化了人类的审美境界,为实现真、善、美的统一奠定了感性的经验基础。美总是感性具体的,它只能呈现在真的世界里。形而上学的上帝既然是说不上真和善,也就更无所谓美。美不仅是现象世界中的和谐,而且是人们至善行为的结晶,是人们挣脱私欲、超越自我之后所达到的某种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主客不分、浑然一体的境界。没有向善的追求与行为,就难以真正地体会到崇高和壮丽,没有对于美的切身体验,也就不可能达到至真。美是真的灵魂,至真只有在美中才能够显现。科学真理所反映的全部自然规律不仅是真的,同时也必定是美的。

真实之所以能够为科学真理赢得各种形而上学所不具备的广泛价值,是因为它是以人的尺度作为基础的人的真理。作为科学真理定义域的现象世界,是以人的感觉器官的特定结构及其功能作为前提和基础的。现象虽然总是客观的,然而它却不是纯客体的。它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位于主客体相互作用的磨合处。脱离主体的所谓纯客体的现象不仅是不可理喻的,而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现象之所以能够成为现象就是因为它已经进入到了人的感觉器官及其各种各样的延伸器具中。洛克曾经把颜色看成是同主体相关的第二性质,而把形状当成是同主体无关的第一性质。实际上,超出了眼睛所能够接收的可见光波段和眼睛所特有的分辨率,物体的形状也会变成某种无法确定的东西。事实上,现象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反映在主体中的客体属性,客体的无论任何性质,也只有按照主体所能够接收的方式进入到主体的视野中,它才能作为现象而存在。

人类生活于一个时空两极都在无限延伸的连续系列中。即使在由感觉器官所确定的现象世界中,它也只能以自己的时空尺度作为基准来认识呈现于其中的这样一个世界。人类科学认识的全部成果都是以其自身存在的这种特性作为前提和基础的。假如我们以细胞的时空尺度作为基准,人体或许就是一个宇观世界,人这个概念也要因此而改变其意义。同样,假如我们以中微子或银河系的时空尺度作为基准来观察自然界,我们周围世界的面貌也将会截然不同,罗素当年也曾谈到过这个问题。倘若真是这样,人类首先发现的将是微观世界或宇观世界中的某种规律,而绝对不会是我们宏观世界中所发现的这些规律。那时的经典物理学将会失去其直接经验的意义而成为以量子物理学或相对论物理学作为直接经验基础的理性构造和逻辑延伸。这也是科学认识的主体性问题。

人类的科学认识是主客体相互作用的产物,其中不仅反映着客体的客观属性,而且反映着主体的客观属性。主体性并非主观性。根据皮亚杰的观点,人的认识并不完全是由客体决定的,它还要依赖于主体内在的“反应格局”。现代认知心理学、生物认识论揭示了人类天赋的“认识装置”在认识过程中的积极的构造功能及其对认识成果的积极影响,说明了人的认识成果不仅是对外部世界的反映,而且也是对人的“知觉装置”的一种回应。人类的全部科学认识都是客观性和主体性的统一。许多人以为只是到了量子世界中才出现主体性问题,实际上在宏观世界中也同样存在。所谓客观真理,其实就是现象世界中的“真”。世界上并不存在脱离了人的所谓客观真理。然而宗教神学和自然哲学却总是要排斥人性,它们总是喜欢站在神的尺度上去追求某种脱离了人的纯客观的所谓绝对真理,这不仅是极其荒诞的,而且是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

四、 走出真理价值化的误区

现代西方哲学的重大成就就是全面确立了人在认识中的核心地位。上帝已经死了,人们必须按照自己的尺度重建一切认识及其价值。这是历史地隐含在近代自然科学中的一个逻辑前提,近现代哲学深入阐发并广泛张扬了这样一种思想。同近代哲学所不同的是,现代哲学不仅局限于人的理性方面,而且又进一步发掘了人的非理性的一面,从而对人的精神世界获得了较为全面地了解。然而,也正是由于惊讶于这样一种新的发现,许多人因此竟变得完全把握不了自己,他们纷纷放弃客观性与科学真理,由对主体性的痴迷而走向了主观性与相对性,使真理返回到人的非理性的主观精神世界中彻头彻尾地价值化了。当前形形色色的反科学思潮都同这种思想文化背景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要走出真理价值化的误区,首先必须明确现象及现象知识的客观属性和基础地位。现象是主体与客体融合的产物,是主客体之间相互联系和沟通的纽带,它能够纵贯人类历史,横跨全球不同的文化,大凡有关外部世界的一切思想观念都必须在这里接受检验和评判。逻辑实证主义拒斥一切形而上学的观念知识,企图以现象知识代替观念知识,在现象知识中逻辑地推演科学理论,这种做法虽然失之绝对和偏颇,然而就其能够正确把握科学真理的独立性和纯洁性来讲,则是非常难得的。奎因虽然激烈批判了经验论的两个教条,但他并没有离开经验论,没有否定现象及现象知识的客观属性和基础地位,而只是把逻辑实证主义以个体直接经验为基础的记录语句转换成为具有主体间性的观察语句,用这种凝结人类共同属性的现象知识来充当科学理论的经验基础。

汉森以知觉的选择性否定观察的客观性,以科学理论对观察过程的渗透作为他反对经验主义的根据,从而把现代认识论引向虚无主义。然而事实上,现象世界并非象汉森所想象的那样不可确定,其中存在某种稳定的东西,变化之中具有不变性。感觉材料的知觉组合可以变,但是材料本身却不会变。尽管人们可以把某一幅图画看成是鸭或兔,它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背景知识来确定。然而组成该图画的各个线条之间可度量的关系则是稳定的。感觉材料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应是第一位的。客观知识世界中的一切思想、观点、理论、学说,作为主客体相互作用产物向主客体相互作用过程反馈,仅仅是提高了人类实践活动的水平,它并不能丝毫改变主体的生理结构。所谓科学真理的价值性只能是就其属性而言,也就是说,它是由人类共同的生理结构决定的,是专门为人类呈现的,并因而首先是对人类才有用的。这里的人类当然是指具有我们这种特定生理结构的生理的和物质的人类,而绝不会是指那种具有主观随意性的心理的和精神的个体。它所体现的是主体性的客观方面。人类的所有认识活动都必须由此出发并且受此制约。这是一切科学的认识论都应当具备的前提和基础。

其次,我们还必须明确观念及观念知识的主观属性和从属地位。观念与现象不同,它指向客体的内在本质,然而却又深藏在主体的精神世界,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因人而异,它不象现象那样具有客观属性和主体间性,因而必须以现象作为依托才能够加以确立。胡塞尔在现象世界之外敏锐地发现了人的主观精神世界,他认为经验自然科学决不可能从它所要解释和说明的现象中获得概念和理论,自然科学中的概念和理论都有其独立的精神世界的来源,这无疑是现代哲学的一个重大发现,可惜胡塞尔并没有进一步深入发掘这样一个内涵丰富的精神世界,而是错误地把逻辑和数学等能够加以形式化的知识当成全部观念知识的核心,从而在他才刚刚触及观念知识边缘的时候便凯旋而归。而且胡塞尔从一开始就颠倒了现象知识与观念知识这样两种性质不同的知识间的关系,错误地把观念知识当成了现象知识的基础。这是柏拉图主义的现代翻版。

至于海德格尔则走得更远了。他虽然正确地看到了现象的主体性,然而却无视它的客观性,由此滑向主观精神世界的深渊,撇开现象知识,到古希腊前的“诗意思维”与神话境界中去探寻其所谓“在”的谜底。这种脱离了具体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研究依靠走捷径建立的本体论,其实是一种现代蒙昧主义。人文主义哲学高扬人性,关心感性具体的有血有肉的现实的人,在客观上反映了一部分难以顺利适应现代社会生活的人的精神需求,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然而废弃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现代文明退回到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就真的能够解除他们的精神压力吗?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表明,每逢社会发生巨大变动的时候,总是难免有一部分人难以适应,解决这样的问题,除了依靠完善社会制度外,更重要的还是应当进行心理的调适。实证主义确实忽视了一个主观精神的世界或思想观念的世界,然而这样一个世界只能为人们提供梳理现象知识的形而上学蓝图和概念框架,它决不可能构成现象知识的基础;相反,无论在任何时候,现象知识都必须被作为检验和评判一切观念知识的基础和根据。倘若是看不到这一点而过分痴迷于精神世界中的论道,那么所谓的智慧和愚昧其实是两极相通的。

再次,应当深入发掘科学共同体后面的客观基础。科学共同体是一个社会学概念。同逻辑主义不同,历史主义把科学真理从客观知识世界中转移到人们的主观精神世界里,把科学哲学研究的重点从有关科学理论的逻辑分析转向了有关科学理论创造主体的心理分析。库恩认为,从客体的刺激到形成主体的感性知觉,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只有在语言、教育或科学知识背景方面大体相同的那些成员中,同样的刺激才能形成相同的感性知觉。他把科学真理看成是具有相同背景知识的科学家群体拥有的一种共同信念。并先后提出“范式”、“专业母体”和“科学共同体”等概念,从各个不同的方面阐述自己的思想。不可否认,库恩确实是一位发人深思的思想家,他对当代世界的思想文化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不过撇开科学共同体后面的主客体相互作用,仅仅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等主体层面考虑问题,所得到的结论充其量只能算是聪明,还谈不上具有智慧。事实上,库恩在否定现象知识的基础地位之后,也没有象那些人文学者一样沉醉于观念知识中去寻求所谓智慧。作为一个物理学博士,库恩拒绝人文主义的真理概念是很自然的,真正与众不同的是,他连同自然科学的真理概念也一并给取消了。库恩彻底消解和废弃了真理范畴。在他的眼里,不仅思辨的形而上学同真理无缘,就是科学真理也不过是一种幻觉。只是库恩还算不上一个出色的哲学家,他拒绝科学真理的理由也如同汉森一样不可信,格式塔转换和科学共同体概念还不足以为他的哲学奠定一个牢固的基础。科学理论中形而上的“理”虽然是难以确定的,然而其中感性具体的“真”事实上还是可以确定下来的。前者依赖于人们思想的建构,后者则直接根源于人的生理结构。只要是感觉器官正常的人,原则上都可以获得相同的感觉材料。科学研究的不是知觉,而是呈现在知觉中的那些感觉材料之间所存在的稳定不变的关系。科学理论选择和评价中的多元性,根源于科学假说的猜测性和工具性。背景知识固然可以影响科学主体的选择和评价,却不可能改变被选择和评价的科学客体。科学共同体所决定的只是科学理论中的“理”而不是其中的“真”。科学真理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没有感性具体的经验基础。

最后,要科学地评价实用主义真理观。当代哲学充满了浓厚的实用主义色彩,实用主义也确实以其独特的方式创造性地解决了真理和价值的关系问题,所以现当代哲学,无论是科学主义还是人文主义,也无论是理性主义还是非理性主义,在精疲力尽之后都有可能走向实用主义。但是我们必须明确,实用主义作为一种关于行动与效果的哲学,反映的实质是一种感性具体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孤立的个人的非语言的智慧,在那里真理和价值尚未分化。它对于处理个人的或社会的事务或许不乏智慧,然而要在作为整体的生活经验被分裂为现象知识与观念知识后的高度抽象化了的语言的和客观知识的世界中处理人类的科学认识问题,则未免还是显得有些肤浅。奎因在批判逻辑实证主义的过程中复兴了实用主义,然而在真理观上他似乎并不大乐于接受人们把他称为实用主义者。劳丹能够冲破非理性主义的浓雾看到科学理论中的经验问题,恢复科学理论中“真”的核心地位,把科学进步理解为不断拓宽其解决经验问题的范围,体现了实用主义务实的一面;但同时他也和库恩一样把科学理论中的“理”彻底价值化了,割断了它同“真”之间可能具有的一些内在联系和转化,又暴露了实用主义肤浅的一面。到了罗蒂那里,这种肤浅膨胀到了极致,真理永远告别了“真”而成为无根的浮萍,四处漂流。罗蒂把全部哲学问题都归结为语言问题,把真理看成是一个表示满意的形容词的名词化,看成是对我们的信念的一个赞词,而把真理的标准看成是同我们的信念和愿望相一致,看成是由自|由研究所获得的意见,其实质同詹姆斯和杜威的老实用主义没有任何区别。这种主观主义和相对主义的真理观虽然对于我们破除绝对真理的神话、清除文化专制主义和文化霸权主义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然而从根本上说来,它并不能够为现代科学的认识论增添任何真正有价值的建设性内容。

理性有哲学理性和科学理性之别,科学是对已经结果状态的统计结论,它一旦上升为对未来的指导,那已经就是哲学理性了。

现实的哲学与科学相互混沌,差别是哲学理性和科学理性的含量不同,科学统计之后的结论,一旦用来预见和指导未来,那它已经就是哲学的性质!哲学以科学为基础,又同时构成对科学的指导,因此它一样混沌了科学,但是成为其基础并发挥指导作用,可以肯定不是那种东西本身,因此哲学与科学是概念的绝对,但又没有存在的绝对。如此说来还能说哲学是毫无意义的空谈吗?哲学就在我们身边!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不容质疑的现实状态!

家园 就冲这么多字节数,先送一朵花

再慢慢读吧。

家园 欢迎批判!

真理、价值和实践这3者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真理是“形而上”的?我们今天所诉说的“真理”和我们人类是否在地球上的存在毫无关系?

实践是“形而下”的?是我们将“真理”转化为客观现实的唯一一种方法。

真理对我们人类来说是毫无价值的,实践对我们人类而言是要付出代价的!

家园 你的正文太长,我打字太慢,无法回复。

只能就一个问题讲。我的人文观点都是从如何把“人“这个不请自来的理论元素在去掉开始的。 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是把人用dna机器,meme计算机替换掉后的“真理“,“价值“, “实践“会简化成什么? 实践比较容易, 假设->实现->反馈->经验. 把智能化的假设去掉也可以, 随机瞎撞->适者生存->遗传积累->经验(本能) . 价值就是反馈和遗传积累选择的结果的事后诸葛亮. 淘汰留下的是有价值的。 但没有经过淘汰前,是无法判断价值的,你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用另一种说法,在没有走完实践这个流程之前,评估某一种meme假说或DNA构架是否有价值是完全不可靠的. 所以超验,前验这类的价值评估在科学上被抛弃。这就把我们领到“真理“的门前, 如果“真理“不是随机瞎撞,那它只能是一种假设。当然象“1=1“和“三角形有三个角“这样的定义和“1+1=2“,“平面上三角形三角和的等于180度“公理逻辑体系是不用假设的,它们本身自洽就可以了。你引入了实践,你就要服从进化。真是假里面淘出来的, 不淘没有真假。

本来到这里事情就应该完了。假设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个就有点绕,假设来自对你过去的已知范围的经验在未来和未知范围中也有效的假设。所以怀疑论总是有生存空间的。

真是假,假是假。

家园 科学思维

科学思维的原则:哲学化、数学化、艺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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