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唐僧骑马咚咚咚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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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唐僧骑马咚咚咚

桐树落花的时候,景象甚为壮丽。枝头繁花如簇,风摇不动。从下仰望,但见花枝,不见天日。时不时,从繁繁密密的花枝上,无声无息地笔直地掉落一支花下来,迅速地萎落于地,再寻它来处,却不见树枝上有何空缺,仍旧是密密层层遮天蔽日。从这儿掉一朵从那儿掉一朵,仿佛树上躲着精灵在丢花取乐,为了一直玩下去,它们让花随摘随长。地上铺雪似的铺上一层掉落的桐花,那么新鲜,带着花粉。空中地上犹如一场静犹未止的北方大雪,桐树的远方是操场上枝叶犹青的本地杨柳,一时间,塞外江南同绘于一匹绢帛上。

四棵一字排开的桐树长在人民路小学两排教室的中间,树与树之间的空隙,树与教室之间的空隙就是学校的操场。学校还有一个操场,那是开校运动会时用的,在教室的另一边。那个操场四周栽着本地杨柳,是个正式的操场。但老师上体育课时,总喜欢在桐树下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样一来,在教室里上其他课的学生老是眼睛往外溜,看那些在外面蹦蹦跳跳的别班的学生。体育课一般是由校长或教导主任兼的,没有专门的体育老师,低年级的体育课由班主任兼,主要是教学生体操。有时一些学生在做学生体操的第八节自由跳跃的时候,手在头上拍掌,裤子却滑出半个屁股,那种狼狈,让闷在教室里的学生很得到乐趣。

掉落的桐花是劳动课的道具,所以被允许从早读一直积累到下午放学后的最后一课——劳动课。劳动课是分班轮流的,轮到上劳动课的学生,中午上学时要带劳动工具——扫帚和簸箕。有时还要带锄头和铁铲,不过,那就是全校一同上劳动课时的要求了,那也表示离放假不远了。

掉落的桐花或被后掉的桐花盖住,或被学生小小的解放鞋踩成黏黏的泥土。学生们穿着破蔽的鞋子踩着奢华的花毯来回奔跑,脚丫子揉进花香和土气,发出喧阗的吵闹。上课铃一响,喧闹立刻被分洪,在各个门口稍微堵塞一下,就蓄进了教室,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池塘,只有一两只青蛙在蹦跳,随着老师升堂开讲,青蛙们也乖乖潜入水下。剩下四棵高大黝黑的桐树,在掉着花朵,一朵一朵,扑哧扑哧,那声音,在学生的耳朵里是很清晰的。

“今天我们班上劳动课,大家要认真负责打扫每一个角落。不要急着回家就马虎大意,要有集体的荣誉感。四个组,每个组负责一棵树,打扫完,由课代表检查,过关才可以回去。具体的安排,由课代表指定。”

邹老师在她那天的最后一节课上,讲正题前作出指示。由于这个指示占用了两分钟,下课铃响后,她征用了十分钟来讲解一道难题。其他教室的学生都走光了,值日生的公用扫帚刷着走廊的灰尘,飘进四年级二班。有一些灰尘冲进了邹老师的鼻子里。邹老师终于宣布下课。

“一定要打水扫地。”邹老师对在门口挤着出去的学生做最后的布置。

挤出门外的学生在邹老师走了之后,开始用劳动工具抓紧时间开了一场场混战,当然,只限于男学生之间。四个组长围在副班长古小林面前接受指派。劳动课课代表是由古小林兼任的。

开始扫地了。每棵树的空隙间,各有十多个小孩子弯着腰将花朵树叶和纸张连着浮尘扫在一起。男学生扫半边女学生扫半边,各自负责的面积都一样。最后,未被簸箕收起的浮尘在中间形成一根细线,当然,不太直。有的男学生故意把自己这边的碎屑扫向女学生那边,女学生毫不客气扫了回去。扫完了,古小林巡查了一些角落,监督着返了工。

“可以吧?”

“下次不能这样。”意思就是可以了。

于是得到允许的排组便往教室跑,去拿书包。在门口又堵塞了一会儿,看上去堵得挺严重,有的女学生被挤在门口进不去,混乱中她们尖叫了。挤在中间的李丽骂了一声,故意堵门的人就讪讪地放开门。疏通了之后,大家背着书包欢欢喜喜地离开学校。

回家的路上,况明的身边紧跟着扬军和刘卫红,他们要去他家看那件说了好几天的稀罕物品。这是在课间休息中敲定的,为此杨军和刘卫红答应每人请况明一个红薯饼。

那件稀罕物品是什么呢?要先说说况明。

况明模样象个洋娃娃,是全班乃至全校最干净的男孩。他的头发不象其他男孩那样长而脏乱,他的头发总是梳理过的,黑得亮晶晶,服服帖帖在头上分得均匀,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淡淡香气。他穿着挺括的衬衫,衬衫的下摆爽利地塞在裤子里被皮带管束着。他的皮带是独一无二的真皮皮带,不象其他男孩,要么是硬布皮带,要么干脆是一根绳子。他还有一双棕色的皮鞋,擦得亮晃晃,和他的衬衫长裤很相称。不象其他男孩,身上即或穿整齐了,脚上却套着一双破旧污脏的解放鞋。因此,他喜欢跺脚。轻轻的,左脚跺过换右脚,听着皮鞋发出的响声,真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惬意。总之,他是一个和他周围的男孩很不相同的男孩。最让他的同学好奇的是他的头发,为什么能时时刻刻保持整齐的样子,即使他不太运动,即使他经常洗头发,那也不能呀?何况,他的头发散发出的气味,是那么的不同,和百雀灵以及蛇油膏完全不同。况明后来和少数几个同学说了,他的头发是搽了一种叫发蜡的东西,才能这么整齐和芬芳。那几个同学是第一次听说有发蜡这东西,还问是不是象蜡烛一样一根一根的,况明笑着说不是。

这天扬军和刘卫红跟着况明走过一条长长的小巷,进了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两排小屋,中间的空地上,由于几天前的一场雨,出现了大小不等的许多小泥坑。而两排小屋墙壁边堆着的柴堆使这个院子的布局更显局促。

“这里是原来那个地主家的丫头住的地方。”况明说。

扬军和刘卫红立刻反映出白毛女的形象。

他们心里突然同情起况明来,虽然他们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地主这个阶级了。但显然能找到理由同情况明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他们很为况明住在过去地主的丫头住过的地方而产生同情心。

他们走向西向的那排小屋的时候,头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了,出来一个高高的年轻女子,她一看见况明,眼睛就眯起来,笑吟吟的。

“明明,放学了?”

况明的脸骤然红了,他没理会那年轻女人,低头从她旁边走进那扇她刚打开的小门。扬军和刘卫红跟着况明从年轻女人身边走进小屋,年轻女人穿着花色连衣裙,小腹微微隆起,身上有股杨军刘卫红他们从没闻过的好闻的香味。

进了小屋的里间,那里的摆设,象况明的穿着一样,很整齐。木桌,木椅,大号木床,还有一张大的衣柜。在木桌上放着一面大圆镜,两把梳子,和一个百雀灵。

“你也用百雀灵啊?”扬军看到百雀灵,兴奋地问。

“有时。”况明淡淡地回答,他似乎对杨军发现他“也”用百雀灵感到不快,随后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手势将百雀灵扫进抽屉中。

刘卫红也有发现,他惊讶地发现,在况明的房间,竟然有一个大衣柜,而这要是在他家,只有他父母房间里有这家具。那是家具啊。刘卫红赞叹着。

“这是你的衣柜?”

况明打开衣柜,里面有挂着几件外套,折叠着一堆衬衫,还有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黑色皮鞋,也放在里面。一看就知道是况明的衣物。

接着,况明踮着脚,拉出衣柜上层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扁平的小铁盒,再把抽屉吃力地关上。

“给你们看。”况明把小铁盒伸到扬军和刘卫红眼前。

扬军和刘卫红两个人的手在小铁盒上纠缠起来,扬军比较执着,铁盒先到了他的手上。刘卫红就偏着身子,挤在扬军身上,一同看着那个铁盒。

铁盒花花绿绿的,有字母,有繁体字,正中间有个椭圆,椭圆里有个人头像,头像的头发梳的象况明的头发,油光水滑的。铁盒沉甸甸的,扬军看过后把铁盒凑到鼻子上,使劲地闻着。

“哪里买的?”刘卫红闻不到,就问。

“南洋那边做的,这里买不到。”况明淡淡地说,脸上很明显地有了些骄傲。

南洋是什么地方?很让扬军和刘卫红迷惘,但出于自尊,他们没请教况明。

“打的开吗?”扬军指着铁盒的盖子问。

“盖的很紧。”况明不想打开,就敷衍。

扬军是个混性子的人,得知能打开就动手掰着铁盒的盖子。掰开了一半的时候,况明急忙说,“我来。”抢过铁盒把盖子打开,然后把铁盒凑到刘卫红鼻子下。

“你看,这就是发蜡。很香。”

铁盒里是满满的绿色膏体,膏体上有指划过的均衡的痕迹,一股芬芳溢出。扬军想再拿铁盒,况明的手抖了几下,固执地把铁盒凑在刘卫红眼前。显然他不想让杨军再接触这个铁盒,谁知道他还会不经过主人的允许做些什么。刘卫红见况明一直将铁盒伸向自己,以为他是递给自己,便伸手想拿着,况明把手往回缩了缩。

“给点我搽。”扬军说。

“你的头发这么脏,搽上去没用。”

“我搽脸上。”扬军说,他等了等,又问,“好么?”

“那,你们一人搽一点点?”

扬军和刘卫红都点点头,各自伸出一只手。况明小心地在绿色膏体上划了两下,再分别抹在扬军和刘卫红两人的手上。扬军和刘卫红两人把抹了发蜡的手放在鼻子上,嗅着,然后两只手搓了搓,把手放到脸上搓了起来。当他们抹过脸后,看到况明正踮着脚,在把发蜡放回衣柜里的抽屉里。

从小屋里出来,扬军和刘卫红看到年轻女人还站在门口。年轻女人看到他们出来,友善地对他们笑笑。

“你们回去了?”

扬军和刘卫红想起自己脸上涂着发蜡,感到不是很体面,在年轻女人面前发窘,就连头也不点,飞快地跑开。

出得小巷,两人才把脚步放慢。

“那是况明的姐姐吧?”刘卫红问。

“是听过他有个姐姐,应该是。”

“她的肚子大了。”

“大肚鱼仔。”

两人大笑起来。

“听说她还没嫁老公呢。”

两人走了一段路,没说什么话。

“今天扫完地的时候,在教室门口,我看到况明摸了一下前面女同学的屁股。”扬军突然说。

“真的?摸的是谁?”

“我没看清楚。只看到他摸了一下前面女同学的屁股。”扬军不屑地说,“他还以为没人看到他摸呢。”

“是不是李丽?”刘卫红回想了下当时的情况,关心地问道。

“就是李丽。李丽那时就在况明的前面。我看况明是故意挤到李丽后面的。”杨军也回想了一下说道。

“真是个流氓。”刘卫红愤愤地骂道。李丽是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很多人暗中喜欢她,刘卫红也是其中一个。

“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就给我们那么一点发蜡,让我们搽在脸上!”

扬军越说越气愤,索性往自己手上吐着唾沫,张着手在脸上洗着。刘卫红立刻闻到一股唾沫的酸味,他犹豫了一会,也往手上吐着唾沫,往脸上抹着。

一夜无话,天气却骤然冷了。徘徊很久的秋老虎终于走了,秋天露出寥廓清澈的一面。《东方红》仍准点播出,小学生加衣起床,匆匆吃过泡饭,赶去学校上早读。人民路小学的桐树一夜之间落光了所有的花,露出光秃秃的枝杈。那些落花堆满了裸露出来的树根,两边教室的走廊上也散落着丰满完整的桐花。几个住校的老师指挥几个早到的学生,把走廊上的花扫到桐树下,不时地提醒学生用簸箕,偷懒的学生还是把很多桐花扫到沟渠里。后面陆续而来的学生一个个故做狡猾在老师面前做遛走状,有些成功地被老师叫住,加入打扫的行列。于是喧哗声响起,负有扫地责任的学生大刀阔斧地劳动着,没被老师叫住的学生在进教室前故意将桐树下的落花踢向走廊。校长背着手远远地看着。看到校长来了的老师们,有的把指挥学生的声音提高了,有的边指挥边蹭到校长旁边。

“快早读了,叫他们不要扫了。”校长说。

于是一个指令迅速从校长旁边发出,扫地的学生停下来,和那些后来的学生一起进了教室。只有一个认真的老师看到校长还站在原地,固执地指挥着几个倒霉的孩子清理着被后来的学生故意踢进沟渠填满了沟渠的桐花。接着,铃声响了。

当邹老师铁青着脸走进教室的时候,况明的心莫名地提到了胸口。从今天一进校门发生的几件事看来,好象要出什么事了。第一件事,刘卫红把持着班上唯一的一把扫帚,扬军也抢先到邹老师家里拿了把扫帚。况明觉得他们怎么也会让他在邹老师面前扫下地吧,谁知他向他们要扫帚的时候,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第二件事,当隔壁班学生都进了教室后,他到隔壁班上借了把扫帚,加入清扫沟渠的队伍中时,邹老师在一旁幽幽地说:“做学生要有做学生的样子,四年级的学生,一天到晚把头发搽得油光粉亮能摔死苍蝇的,是什么鬼样子?”他听到同学们都笑了,他不敢望邹老师,但他知道邹老师那时侯肯定是在望着他的。第三件事,就在他心慌意乱的时候,他听到扬军在说:“我们班上有流氓。”今天从见到扬军时起,扬军都没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那句“我们班上有流氓”本来是句悄悄话,关系着一个秘密。过去扬军有什么学校的秘密时,总会对他说,用那种他在他旁边对庞鼎说“我们班上有流氓”的那种语气。而现在,扬军在他旁边对庞鼎说,却没一丝想告诉他的意思。况明感到很心酸,仅仅是在昨天,他们还是好朋友,现在眨眼间成了陌路。另外,他听到“我们班上有流氓”的时候,一刹那所有的人都不再搭理他了,他们之间传播着“流氓”这个词,却没一个人来告诉他谁是那个“流氓”。他开始是愤怒,最后害怕了。

“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邹老师语气沉痛,眼神威严,“不知道从那里学来流里流气,在上劳动课的时候,竟然用手去摸女同学的屁股。”

闻听此言,男学生全部哄笑起来,女学生全部把脸贴在课桌上。

“不要笑!”邹老师的教鞭打着讲台,“那个同学是谁自己知道,放学后自动到我办公室来。我在这里就不点名了。”

“老师,”况明站起来,神情激动,有点哽咽,“他们说的是我。我没有!”

“你凭什么说他们说的是你?”邹老师故作不解地询问。

“他们这么说了,我听见了。”况明指着周围人头攒动窃窃私语的同学。

“他们说了是你吗?”邹老师有点恼怒,况明这样先声夺人让她感觉自己有点被动,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说是你,如果你没有那么做的话?”

“老师,”况明不想辩解,因为他认为老师应该相信不是他干的,他是,他认为他是那么好那么乖的学生。可现在老师却分明要他对别人对他的污蔑辩解,这是个怎样的委屈啊。想着想着况明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的嘴角急速向下倾斜,俊美的脸抽搐着,大颗大颗泪珠子滚下来。没谁看过一个男孩子有这么多眼泪。

“把眼泪擦了!”邹老师猛然大喝。

况明身子一抖,眼泪立刻停了。

“我会做调查的,不是你做的就冤枉不了你。李丽,王淑珍,袁洁,下课后你们到我办公室来。”

根据举报人提供的线索,邹老师把当时被挤在教室门口的三个女学生叫进办公室,一一询问,到底是谁屁股上被况明摸了一把。

“我没有。”李丽说。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上学期才从外校插班而来,马上便被邹老师任命为班上的文艺委员。邹老师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女孩,一来就打破了她培养了四年的班级作风。一开始邹老师便频繁调动她的同桌,因为不管是谁和她同桌,上课时闹出的动静都特别大,只为取悦李丽。但即使把章小池调到和她同桌,那个班长,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也会忘了表率作用,上课时和李丽说着话,并且作怪样子。邹老师最后只好将全班的位置全部调动,男学生和男学生同桌,女学生和女学生同桌。邹老师非常感慨,这么小的一个女孩,怎么这么吸引那么多那么小的男孩子呢?难道只是因为李丽是这个学期才插班进来的原因?可这无法解释全年级,不,几乎是全校一半的小男孩都对这个会唱歌,敢在全校面前打拍子指挥合唱的女孩着了魔的原因。当邹老师问清楚了当时挤在教室门口的女孩子里有李丽时,她几乎立刻就判断出,被摸的就是李丽的屁股。如果是李丽,那么摸屁股的人才有可能是况明。不过如果被摸的真是李丽,那当时站在李丽后面的男学生都有嫌疑。现在李丽在办公室否认了。邹老师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其实李丽在说谎。当时正是因为她快进教室了,那班男学生才故意起哄,前面的男孩把门堵住,一边怪叫着,后面的男孩拼命往前推人,就希望挤得她尖叫。她没有尖叫,忍着,看他们能挤多久。倒是她旁边的王淑珍和袁洁尖叫了几声。随后,她就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人摸了一下。她不再感到好玩,有点恐惧,就骂了一声,但没回头看身后是谁。男孩子们听到她在骂人,明白他们的玩法玩过火了,惹她生气了,于是霸在门口的人一分,她就进了教室。有一会她很想知道是被谁摸的,考虑了一下,在她后面使劲挤她的男学生谁都有可能,也就是说谁都又没可能。这样,她的心思就打消了。再说,知道是谁又如何呢?她清楚地记得妈妈说过女人被男人占了便宜,那这个女人反倒会被别人说成狐狸精。狐狸精是什么下场?现在她知道是谁摸她的了,她不想承认被摸,除上述原因外还因为她害怕那些男孩子知道有人摸过她的屁股,可能他们也会跟着做。即使第一个摸她的人受到严厉的惩罚,那帮男孩子也会心存侥幸或者不在乎学校的惩罚。他们现在不敢做的原因是在她面前无一例外都很胆怯。在此之前,她是他们心目中的仙女,而仙女是不可能被人摸屁股的。

邹老师听到李丽说她没被摸,第一个反应是结案。她想可能是自己对况明有看法所以产生先入为主的思想,轻易地相信了举报人说的话。现在一想,况明才多大啊,不可能会有那么肮脏的思想,虽然他姐姐的生活作风不好,但小孩子懂得什么?

“你们呢?”邹老师敷衍地问着王淑珍和袁洁。

王淑珍摇摇头。

当邹老师眼睛望到袁洁的时候,袁洁把头低下,没过多久,她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袁洁画得一手漂亮的美人头像,她自己却是丑陋的女孩。她的脸大而肿,小眼睛深陷于高高的额头和颧骨中间,塌鼻子,嘴巴很阔,头发蓬松凌乱象刚起床的样子。没有哪个男同学愿意和她同桌,每次分位子袁洁都好象是亏欠了谁,对每个分到和她同桌的同学在课桌的使用上她都退让三舍。她肥胖的身躯往往蜷缩着。况明和她同过桌,在她所有的同桌中,况明是对她最有礼貌的一个。原因是善于画关公的坐骑赤兔马的况明发现袁洁能画出那么漂亮的美人头像,很有点惺惺相惜。况明也是唯一愿和她说几句话的男同学。能得到这个全班最干净最好看的男同学的这种对待,袁洁的自信慢慢发芽。后来,况明调到别的座位上,从此再也不正眼看一下袁洁,又变得和其他男同学一样了。但袁洁还是能感觉出况明对待她和别的男同学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况明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望着。她相信况明对她冷淡是因为其他男孩给他压力,那些男孩子认为和一个丑女孩说话是很丢人的事。况明即或心里很愿意和她说话,但在那些男孩子面前,他只有化装成和他们一样,漠视并忽略她。她理解况明的苦衷,所以并不生气。但从此,她却对其他的男同学憎恨起来。当邹老师揭露况明摸了女同学的屁股,而自己又是当时在教室门口的三个女学生之一,袁洁突然就觉得应该是自己被况明摸了,或者说,应该况明摸的就是她。当她想到况明只有在那种时候通过那种方法来向她表示的时候,她抽抽搭搭地哭了。

她好象哭了很久。

“是你?”邹老师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迟疑地问。

袁洁仍继续哭。

“那个人,是况明?”邹老师慎重地问了问。

袁洁还是在哭,低着的头一动不动。

“好了,我会处理这件事的。你们都回去吧。”

得知况明摸的是袁洁,刘卫红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从邹老师却把她叫进办公室询问,到后来她明确否认被摸,刘卫红的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况明只要不是摸李丽,那他就只剩下可恶,而没有摸到李丽的可羡慕了。再得知况明摸的是袁洁,况明的可恶就更严重了。因此他和杨军和况明决裂便更理直气壮,他们许下的红薯饼也没必要买给一个这么可恶的人了。调查结果出来之后,扬军对刘卫红眨眨眼睛,刘卫红也报以一笑。看起来,扬军也不愿意况明摸的是李丽,虽然是他最先声称看到况明摸的是李丽的屁股。

他们一直在办公室门前侦伺着,看着李丽她们出来,又看着况明耷拉着头进去,耷拉着头出来。

况明一从办公室出来,径直找到袁洁。

“你妈的,你为什么要胡说八道?”

“我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袁洁看着况明拧在一起的脸,害怕起来。

况明恶狠狠地盯着袁洁,吐了口唾沫,袁洁课桌上有了浓浓的一滩。

“不要脸。”况明把自己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说了出来。

“你才不要脸,摸女孩子的屁股才不要脸!”袁洁绝望了,她看着面前这个刚才自己还在怜惜着的男孩子,在他向她吐了唾沫的时候,她绝望了。她开始大喊,不停地大声诅咒。她的脏话超出了所有男孩子的想象。

况明看到袁洁狰狞的面孔,吓住了,逃也似的跑出教室。他不想再进教室了,但他又不敢,因为邹老师跟他下了通牒,要他放学后留在学校,等家长来问话。在他冲出教室的时候,看到扬军和刘卫红幸灾乐祸的笑容,一切都明白了。

就在况明忐忑不安地等着放学的时候,邹老师也在办公室等着况明。刚才她向校长汇报情况请示处理的时候,校长皱着眉头说,“这样的学生啊?叫什么名字?”她把名字告诉校长,校长想了想说,“况明?我知道这个学生。平时看起来挺斯文的嘛,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校长顿了顿,说“我看,还是以教育为主,让他认识了错误,就可以了。不要过于打击他,到底他还是个小孩子嘛。”邹老师看着校长,有些不平,差点脱口而出“再说他的背后有个姐姐嘛,姐姐的背后有个局长嘛。”本来到这里,她完全可以撤回对况明的通牒,但她赌着一口气,偏要让那个局长的“姘头”来学校看看她把自己的弟弟教成什么样。

邹老师心不在焉翻着学生的作业本,她已经没什么心思批改了。上完最后一节课的廖老师进来,把作业本放在办公桌上。

“在等你那个学生啊?”廖老师问。

“没办法。”邹老师摇头苦笑。

“现在的风气真的很坏,这样小的学生就懂得这个了。”廖老师叹道。

“还不是在外面有好榜样,学校可没教他这个。”邹老师冷笑着说。

正说着,况明耷拉着头进来。他知道已有同学受命到他家去叫他姐姐来校,那个同学肯定会将什么都说出来的,而且是按照目前还没得到澄清的事实。

“就是他?”廖老师惊讶地说,“早读课的时候,他还到我们班借扫把。我还把他当作热爱劳动的榜样在我们班上表扬了他呢。”

邹老师又冷笑了一声。从况明进来起,她就一直没抬头看他一眼,眼睛一直盯着案头的作业本。办公室门口附近徘徊着一堆学生,廖老师锁好抽屉,起身回家。在门口站住,发了发感慨。

“现在的学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教育他们。”

门口的学生被廖老师赶散了,从窗口又伸出那几个小脑袋。

况明的姐姐来了,穿着件漂亮的连衣裙,但她微凸的小腹使连衣裙看起来不那么合身。况明看到姐姐时精神振奋了一下,马上又耷拉下去。况明的姐姐走过去,摸了摸况明的头,然后手就搭在他的肩上。她一声不吭,等着邹老师发话。邹老师提笔在作业本上批改着,良久放下笔,回头象是刚看到况明的姐姐。

“哦,你来了。”邹老师客气地打个招呼。

“我弟弟怎么了,你不让他回家?”况明的姐姐不客气地问道。

“有一件事,学校认为应该让家长知道。况明,你自己向你姐姐说说你做过的事。”邹老师尽量慢条斯理地把话说清楚。

况明惊恐地抬起头,又迅速低下来。他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抓了一下,立马况明就不再那么害怕了。

“什么事要让小孩子放学不能回家?什么事一定得在小孩子要吃饭的时候把他留在学校里说?况明是犯了反革命的罪?要是——你把他拉出去枪毙!不要阴不阴阳不阳的整他。”况明的姐姐越说越激烈,话声就象打机关枪一样。

“况明犯的是流氓罪!”邹老师火了,拍着桌子。

“什么流氓罪你说清楚。”况明的姐姐也火了,大声喊道。

“况明他摸女同学的屁股!这还不流氓什么流氓?”

“不就是摸屁股嘛?女人的屁股就是给男人摸的,不然,女人生屁股干什么?你没被男人摸过屁股啊?”

“你以为谁都象你呀?你倒是随便让男人摸屁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

两个女人吵着吵着就跑了题,纠缠到别的地方去了。窗台下偷看的小孩子觉得很没什么意思,本来想看老师怎么发落况明的,没想到倒是看到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女人之间的骂大街,就连一向很讲究文明的邹老师也是如此,于是都意兴阑珊,把头从窗子口滑下来。

“快跑,扬家将要播了。”刘卫红突然想起。

小孩子们立马往校门跑去,他们看到校长和教导主任慌慌张张地往吵得一塌糊涂的办公室跑去。

“我是扬六郎。”扬军跑得意气风发,大声地喊着。

“我是扬七郎。”刘卫红不甘落后。

庞鼎憋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厉害的武将来,突然就憋出一句:“我是孙悟空。”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在校门口各自分散,书包抽打着屁股,把他们赶向收音机旁。从他们开始跑起来,他们就在开始忘记这件始发于一节劳动课上的事件。这件事,也许存储在他们的无意识中,许多年后,他们中的一个无意中从一首童谣中将这件事回想起,在键盘上将它敲出来,也许是为了纪念八十年代初期空洞沉闷但偶尔也感到幸福的童年时光。

通宝推:不死鸟,
家园 沙发
家园 那个年代的那些孩子们啊……
家园 很懵懂,很狡黠,很无情,也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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