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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双 城 记[连载] -- 谭伯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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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双 城 记[连载]

杭 州

咸丰十年二月二十七日,杭州被李秀成攻破。八天後,杭州被张玉良收复。四十天後,江南大营溃,天京解围。

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围魏救赵之计,载诸《史记》,由孙膑首次使用。第二次,也由孙膑使用。第一次,庞涓中计,败。第二次,庞涓中计,死。临死,庞涓说:“遂成竖子之名”。太史公说:“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1]

在突袭杭州、为天京解围之前,李秀成作为太平天?氲男滦悖?他的名头一直没有陈玉成响亮。陈玉成,常令敌军闻之色变,为了减低自己对玉成的恐惧,他们给玉成取了个绰号,叫“四眼狗”,在公牍私函中昵称为“狗逆”,他们做梦都想“屠狗”。秀成的知名度则低得多,甚至,敌军大帅还会写错他的名字,将之写作“李寿成”。攻破杭州,秀成“以此名显天下”,敌军内部开始互相提醒:从今往後,“??匪”里的“忠逆”可要小心提防。李鸿章在江苏与秀成对敌,与人书称其为“忠老”,曾国藩写家书,也禁不住要表扬他:“弃浙江而解金陵之围,乃贼中德意之笔”[2]。

不过,这份“得意”差点被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给剥夺了。仁?\于同治三年九月间被捕,其亲笔供词写道:

“忠王三次面求画策。予曰:‘此时京围难以力攻,必向湖、杭虚处力攻其背,彼必返救湖、杭,俟其撤兵后远去,即行返旆自救,必获捷报也。’乃约英王虚援安省,而忠、侍王即伪装缨帽号衣,一路潜入杭、湖二处”[3];

仁?\所谓“画策”,时在咸丰九年。这年三月,仁?\来到天京,投奔阔别八年的洪秀全。入城不过二十天,仁?\便迭受封爵,从干天福、干天义[4]一直做到开朝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5]。据仁?\透露,秀全为确立他在内政方面的权威的,当时曾说:“内事不决问干王,外事不决问英王,内外不决问天王”[6]。天国诸人,尤以玉成、秀成为首,对仁?\这次的擢升极不满意,“众口沸腾”,颇有“孔明进而关、张不服”的架势。仁?\既然自比诸葛亮,不得不在众人面前露一手,于是,就有了这次的“画策”。但是,秀成曾说过,仁?\“封(王)有两月之久,一事无谋”[7];而且他从头到尾都瞧不起仁?\,别说向他请教,就是他刻的书、写的文章,也是从来不看。因此,佯取杭州、回解京围这个计划,全由仁?\传授给秀成,实在令人怀疑。

有两件证据,似可澄清这份怀疑。第一件,由局外人许瑶光提供,他当时是浙江宁海知县,曾于“贼中”得到一份太平军的会议纪要。上载咸丰十年,秀成召集诸将在芜湖开会,定议:自广德、泗安攻入浙江,“以破杭州,分我兵势”,待江南大营调出援军赴杭,太平军将转头杀回天京,将城围攻破[8]。第二件证据,则是秀成被捕后亲笔写的供词,他说:

“京城困如铁桶一毙〈般〉[9]……我在外四路通文,各而肯从我意,任我指陈〈挥〉……我非一心去打杭郡。见和(春)、张(国?牛┝剿Ю?我主及我母亲[在][10]京,知和、张两帅军饷具〈俱〉出在苏、杭、江西、福建、广东,此是出奇兵而制胜,扯动和、张两帅江南之兵,我好复兵而回,救解天京之谋”[11];

说得很明白,“出奇兵而制胜”的“策”是他自己“画”的,仁?\并无贡献。但是,仁?\说,这个计划还包括“乃约英王虚援安省”,为秀成所不及述,却是很关键的一点。杭州是江南大营最重要的饷源,也是大营的后方;太平军进攻杭州,大营自应派兵援救,无疑问。只是,天京“困如铁桶”,太平军不思突击围军,却去杭州搞事,有点脑子的人就会想:咦,你这不是围魏救赵么?若想到这一层,在派兵援杭的同时,大营将会自他处调来部队,填补分兵後的空缺;或者,大营不去承担援杭的任务,而由安徽、江西等地赴援。但是,如仁?\所说,攻击杭州的同时,玉成之兵也将虚张声势,去安庆作战;这么一来,清军就容易犯迷糊了。杭州非救不可,这是钱袋子;安庆也很重要,“扼长江腰膂”,是命根子。人一贪心,就会钱也要命也要;清军一贪心,必将杭州要保安省也要保。若然,不知不觉,就会注重杭、安,而忽视对江南大营的保护。可见,在这个计划里面,玉成的作用不可忽视。因此,秀成自述方略,却不提及玉成的动向,稍有不妥。对此,罗尔纲先生替秀成作了解释:

“陈玉成地位高于李秀成,当然不是他所能通文调遣,他所说‘英王不约而来’的话,当是事实。但是,我们根据和春的情报,却知道陈玉成是奉诏率军回救天京的”[12];

因此一说,前述仁?\无与于围魏救赵之计似又不确。玉成奉诏回援,赶到天京,恰是秀成自杭返京之时,不太可能是两军的邂逅,而应是此前的约定。不论秀成如何不屑于仁?\,仁?\毕竟是“顶天扶朝纲”的干王,且任“军师”之职;而太平天?胧敌小熬?师负责制”――罗尔纲称之为太平天?氲摹罢?体”,堂堂军师不可能不参与这么重要的计划。甚至,召玉成回援的诏旨,都应由仁?\起草才对。然则,仁?\、秀成都是一面之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集体决议,分头执行。仁?\有调度的功劳,陈、李有执行的大功。

上文中的和春,是江南大营的统帅。他在中了太平军“围魏救赵”之计後,曾截获太平天?脍?书一件,中云“洪逆因被围情急,号召上游逆党(按即玉成)及日下窜解围”;他没意识到这条命令就是对自己敲响的丧钟――他尚未将此次回援与太平军正对杭州发动的佯攻进行联想――而只是提醒清廷“饬下湖北、安徽、皖南各路统兵大员乘此机会竭力攻剿”[13]。和春的情报传上去以后,鄂、皖各路确实“竭力攻剿”并获得胜利,他自己却被陈、李两路回马枪杀得大败,羞愧自杀。悲剧所以发生,窃谓和春读文章的工夫太差,只看得懂“字里”,却看不到“行间”写着的偌大的“杀”字。以下,我们讲一讲这个看不见的“杀”字。

咸丰九年末,秀成离开天京,至芜湖度岁。辞旧迎新之际,他与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定议:自芜湖发兵,经宁国、广德进入浙江,佯攻湖州,待清军来援,则日夜南下,经武康山间小路[14],急攻杭州。杭州告急,大营必派精兵来救,俟救兵行近杭州,则弃城而走,经天目山内捷径[15],迅速北上,直扑江南大营。

十年正月十九日[16],春风尤厉,秀成率军出城,踏上征程。第一站是宁国府,清将周天受率二万三千人驻守此地,接到探报,当即严阵以待,将精兵调至府治宣城防守。忠王却在宣城东边六十里处,将身一转,直奔广德而去。二月初三,克广德。初六,克泗安,至此,秀成军已在浙境。泗安往东,是湖州,往东南,则是杭州。秀成之意固在杭州,他却不教清军看破,而是军分两队绕向湖州来攻。浙江防军的总粮台先已退入湖州,湖州一破,大笔银子和军用物资将转手易主,于是浙江防军尽趋湖州援救。其时,负责湖州防务的是候补道赵景贤,论到守城的才干和坚忍,他是江南第一人――直到明年十二月,他的湖州才被再度来浙的秀成攻破――故此,太平军不得不在湖州耽搁了七天[17]。援军越来越多,甚至杭州也派兵来援,这个局面正合秀成心意:“那时湖郡不欲人多,将此城交李世贤自攻,我扯本部人马由庙西到武康,日夜下杭州”[18]。

武康、杭州之间,有座乌回山。乌回山中,有条捷径。这条捷径,据说是五代时吴越王钱?m修筑的“设防故道”[19];秀成亲率精兵由此“日夜下杭州”。二月十九,便到了武林门外。行军甚急,人马无多,不过“六、七千之众”;秀成却也摆出围城的架势,并挑出一千三百五十名先锋,作势攻城。其时,负责杭州城防的是曾国藩、胡林翼的老朋友,前任湖北布政使,现任浙江巡抚罗遵殿。遵殿是个老实人,是个大清官,操行堪称“数十年来疆吏之冠”[20],只是,守城打仗,靠的是临阵对决的狠劲,当机立断的灵性,但有清廉正直,无济于事。如胡林翼所谓“身在干戈之际,气魄资望一钱不值也”[21],不幸的是,强敌来攻,遵殿拿得出手的却只有这份“一钱不值”的“气魄资望”。更不幸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竟不但不拉遵殿一把,还抬起一脚将他踹入绝境。

二月十九,正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前一日,杭州“城中愚民依旧按例至天竺山观音殿行香宿山”,今日络绎回城,城门防守自然松懈,秀成的先锋扮作溃兵难民,混在人潮中,径向城门而来。然太平军战士都留了长??,被城头巡防的杭州知府陈炳元发觉,立即关闭城门,这才避免了当日城破的悲剧。当然,八天后破城[22],对他来说,也谈不上是什么喜剧。

城门既已关闭,按理即应多派人手,登城防御,并派出信使四处求援,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冒然出击,攻击围军。但是,敌踪甫现,杭州城内竟派出一队官兵“照古理出队迎战”。此种“古理”具体云何,已不可考,然较之宋襄公不击“半济”的“古礼”,似犹过之。己军被突然围住,恰似那渡河过半的“半济”之师,进不得,退不得,敌军不来进攻已经谢天谢地,哪还敢主动挑衅?杭军则不然。故曰杭军之“古理”尤胜于襄公之“古礼”。太平军先锋俱经秀成训练,十分精锐,碰到一队歪歪斜斜的清军,那还不当场拿下?果然,太平军“冲突而来”,杭军立即“溃散”,压阵将军“直脚飞跑而回城内”。途中,因吊桥“年久朽污未修,以致马失前蹄,插入破孔之中,将军随马而下,靴落马镫,帽坠河中。即有人说,将军已跌‘三段’矣”[23]。

“三段”将军固然可笑,但是,城门口的重要军事设施――吊桥“朽污未修”,其咎实在巡抚。遵殿去年九月到任,迄今已逾半年,身为浙江巡抚,西面皖、赣,北边江苏都是战区,固应勤修军备,多练队伍,然就此“照古理出队”一役,可见兵未练成,备亦无恃。不禁要问,大清官罗遵殿到底所读何书?每日所为何事?怪不得远在北京的咸丰帝也要骂他“实属无能之至”了[24]。当然,咸丰帝这句人身攻击,遵殿已经听不到了,城破当日,他便已仰药自尽。

自秀成入浙迄杭州被围,一个月内,杭州将军瑞昌和遵殿便不断向北京奏请援军,同时他也向胡林翼、曾国藩求助。湘军自安徽或江西赶往杭州,最快也要一个月,肯定来不及。唯一可救杭州的,就是江南大营了。但是,直到三月二日,江南大营派来的援军――“张(玉良)坐小船携六百人”[25]――才赶到武林门。当然,张玉良自江南大营下援杭州,所带兵绝不止六百人;他此时已受命“总统援浙官军,所有江浙徽宁官军悉听调度”[26],此六百人是其军先锋,各部援军,包括江南大营派来的二万人,随後即至。秀成一看援军旗号,便“知是江南和、张之兵分势,中我之计”,根据前订计划,他将放弃杭州,迅速北上攻击大营。不过,离杭之际,秀成耍了个花招:“将杭[郡]新制造旗帜以作疑兵”;此是芜湖计划中的组成部分,也是太平军惯用的套路,叫做“兵少退兵之计”[27]。三月四日,援军齐集,玉良望见城头遍插敌军旗帜,不敢贸然行动,惟遣将调兵、多派探卒而已,于是,秀成部队“退出一日一夜,(玉良)未敢入城”[28]。待援军入城,秀成已行军百馀里,进入天目山直奔广德而去矣。

玉良犹不知是计,反因捡得一座空城,大喜过望:浙江省城失陷,不过九日,便被“克复”,这可是一件大功!手下将帅士卒更是高兴:不但可因复城获得保举,且能以“搜捕馀匪”为名对杭州居民进行劫掠。据当日身在杭州某人目击:“闻得??匪尽退……尽出所有之兵掠取民间,不分大小店铺、贫富居民之家,无物不要,口称:非吾等打败??匪,尔等身家性命安得存全?如是者兵民抢夺约有十日”[29];由此之故,当秀成会同杨辅清、李世贤等人发动对江南大营的总攻,这些援浙之兵已经帮不上大营的忙了。

三月二十一日,由秀成主持,太平军各帅在苏、浙交界处建平开会,最后一次确定明日分兵攻营的军事布置。秀成自少喜读《说唐》,对隋末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盟会四明山”,定下“捉拿昏君,共举大事”一段尤为心折,故将建平会议称为“此是天机,即是四明山之会一样之情由”[30]。当然,隋炀帝帐下有个李元霸,抡起锤子将各路人马“打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众反王个个舍命奔逃”[31];江南大营副帅张国?潘涫敲?将,却比不上李元霸,故与秀成各路大军“两并交锋”,自午後三点战至七点,大败而归,从此“不敢交锋”,龟缩候援。同时,英王陈玉成亦自安徽渡江而来,会同各部作战。自此,十馀万太平军分兵“十数路”,同时对江南大营各个战略要点开展强攻,天京城内也派出数支人马进行夹击,清军“[前]不能救後,後不能救前”,各自为战,各被击破。闰三月十六日,江南大营溃,天京解围。除了杀敌解围,此役另有收获:清营“存银十馀万,军火局内所存枪炮火药铅子等项不计其数”[32],尽归于太平军。三年后,秀成在湘军囚??中回忆这次的战果,仍然忍不住啧啧自赞:“此时我朝军威大振,何知有今日之难?”[33]

作为此次围魏救赵之计的重要组成部分,秀成的杭州战役打得圆满漂亮,玉成的安徽作战则逊色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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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谭兄好。文中有一段乱码。看完之后很是有些感触。

突然觉得,这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策略显得有些下乘了。这等计谋若要成功,毕竟是需要对方的配合,而且总是需要对方的盲动。破对方,可,立己,则未必。若是对方气定神闲,不为所动,恐怕也是不能长久。

家园 伯牛兄好文

不知伯牛兄能否说一下捻军和左宗棠呢?

家园 铁手兄别来无恙。

乱码已经更正。

这一段是一篇长文的开头。围魏救赵虽然老掉牙,我却想从里面搞出一点新意思。能否成功,则不敢逆测。

至于具体有哪些手段,先卖个关子。呵呵。

家园 谢谢。

左宗棠,鄙人曾在《战天京》中写过一章,您要有兴趣,不妨找来一看。

既述咸同战事,捻军多多少少要写一写,但是,不拟用专章或当作重点来写。此由个人天分、学问以及兴趣太多局限所致,还请您海涵。

家园 还好。怕谭兄上不来呢。原来是个开头,这里静候下文了。

乱发了一通感慨,冒昧之处还请原谅。

靠着谭兄和零兄等人在这里的发文才对太平天国有了一些了解。刚才看着你的文字,突然觉得“声东击西”这种类型的招术的恶劣之处。也许是三国之类的游戏玩多了。发现相当多的谋略都是注重在“混乱”别人,引发别人的内乱,来达到削弱对方而使自己的力量相对高一点。

家园 伯牛兄好久不见呀。

浮上来,问个好。

家园 这段历史,甚为精彩

又见谭公子好文,公子鲜衣怒马、快意文史之风采,大路佩服的紧。

洪仁?\显然是在掠美。洪仁?\的功劳,在我看来,实际上属于“领导的功劳”或者“策士的功劳”那种类型,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李秀成的功劳体现在从战略的制定到方案的实施,再到战役的具体指挥等各个方面,他应当是总决策人和前敌总指挥,万语千言也不能尽显其功。洪仁?\欲做“摘桃先生”,未免会留下笑柄。

这段历史了解不深,不敢胡说,呵呵。期待下文

家园 【原创】双城记――太湖

太 湖

安徽西南部有一条河,叫马路河。马路河自西北而来,分作两道支流,将太湖城圈绕其中,其状极似一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东方:望见了黄泥港,又望见石牌,再顺着皖水一路望过去,便看见了长江边上的安庆。

自咸丰九年二月,四川人鲍超便守在太湖城下,痴痴地望着。不过,他没向东看,他的视线,落在太湖高耸的城墙。胡林翼在太湖西北的英山,呆呆的看着鲍超,看了很久。而在太湖西南的宿松,曾国藩也紧紧的盯着鲍超,虽然,他会不时朝东边的安庆瞟上几眼。

曾国藩带领湘军于咸丰四年夏离开湖南,开始东征。五年时间,湘军稳固了湖南,收复了湖北,肃清了江西,并推进到安徽中部的庐州,离东征的目的地――天京――越来越近。然而,八年十月在庐州南部三河镇的一场恶战,却令湘军前功尽弃:六千将士,一战全灭,统帅李续宾和国藩的三弟国华自缢身亡;前此克复的桐城、舒城、潜山、太湖、黄梅等城旋即全行失守;安庆的围军也被迫撤走。此军将卒几乎都来自湘乡,军覆後,湘乡城内“家家设祭,处处招魂”。湘军之锋锐自此减矣[34]。

此役失利原因,在于不设援师、孤军冒进。李续宾固为名将,并非不知道己军深入太过,也曾向湖北申请支援。湖北有两支大军,一屯黄冈,一驻英山,都可调作援师;其时,胡林翼回家奔丧,由湖广总督官文主持军务,官笑曰:“李九所囔无前,今军威已振,何攻之不克?岂少我哉!”诸人亦附和,云:“续宾用兵如神,无所用援”。续宾好名,虽无援军,却不愿“示怯懦”,乃继续向庐州行军。陈玉成、李秀成闻信,率领十万人,分别自六合、巢县赶到,“围官军三十重,连营数十里”,一战歼之[35]。

噩耗传来,清廷立即起复胡林翼,再度主持湖北军务,不久前,在家守孝的曾国藩亦奉旨重出江湖。胡、曾一合计,当务之急,仍应在安徽作战。自江西、皖南入浙,多为山地,进行缓慢,且皖南军务已有人主持,江西则是国藩的“伤心之地”,若未被授予地方大权,此一条路走起来太过坎坷,不去为妙。其时,安徽一省:皖北由翁同书、袁甲三主持,皖南由张芾主持,皖东被太平军控制;湘军俱无立足之地。安徽西南的安庆府,紧邻湖北,尚无湘军系以外的军队驻战,湘军若欲东进,由此一路,最为从容。湘军优势在于水师与陆军协同作战,故行军路线以沿长江两岸推进为佳;安庆是长江北岸临江重镇,攻克安庆,湘军即可顺江东下,直捣天京。因此,不论是客观条件还是主观意愿,胡、曾都要进攻安庆。咸丰九年十月,胡、曾会奏进兵方略,即云:

“欲攻破金陵,必先驻重兵于滁、和,而後可去江宁之外屏、断芜湖之粮路。欲驻兵滁、和,必先围安庆,以破陈逆之老巢;兼捣庐州,以攻陈逆之所必救”[36];

按,“陈逆之老巢”,谓玉成的眷属家财俱在安庆。滁州的战略地位,在于控制长江北岸,阻止太平军从天京渡江入皖;攻下和州,则能配合水师,截断太平军由芜湖运粮入天京的运输线。夺取了滁、和,才能在江北站住脚跟,配合江南大营,实施对天京的围困。而要夺取滁、和,必拿下安庆不可,因为,“安庆扼长江腰膂,俯仰吴、楚,为兵家所必争”[37]。如是云云,既阐释了进攻安庆的正当性,又婉陈了湘军只能进军安庆的局限性。进军计划,拟分四路:第一路,由宿松、石牌以归安庆,由曾国藩负责;第二路,由太湖、潜山以取桐城(在安庆以北约六十公里),由多隆阿、鲍超负责;第三路,由英山、霍山以取舒城,由胡林翼负责;第四路,由商城、固始(在河南境)以规庐州,由李续宜负责。

四路进兵之策,看上去很美,只是每一路各有苦衷。国藩再出领兵,手下不足万人,且无统将,真这么顺着江边摸到安庆城下,别说围人家的城,自己会不会被围、能不能突围还是个大问题。林翼此次匆匆回营,丧母之悲尚未平复,丧师之痛犹待缓冲;而手下无人领军,亦与国藩相似――多、鲍、李俱是林翼手下大将,今则各领一军。胡、曾是开创湘军的元老,二人俱长于管理军队的人事、财务和公共关系,在现场指挥作战则非其所擅。咸丰四年四月,国藩初学战,在靖港之战中现场指挥,大败溃,愤而自杀,未遂,嗣後终生不临前敌。实在无人可用,则草草布置一番後,危坐大帅帐中,置刀案上,引颈以待敌军之至[38]。咸丰五年三月,林翼率一千八百人援守汉阳,却“守便宜,不入省城”[39];八月,在?L山带兵,全军闹饷,不战自溃,林翼亦欲自杀,为鲍超救免[40],此後,亦不再现场指挥。故此,计划中规安庆、取舒城二路,不过是虚愿。另外两路,倒是兵强马壮,可以一战,只是,三位将军龃龉以久,互不相下,欲其和衷并济以御侮,似不可骤?住?

自某种层面而言,军人之间的关系,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差不多。语云: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又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动辄以命相报者,军人也,而常语以红妆美人匹之,国藩尝发挥其义,曰:“不忌,不足以为骁将;不妒,不足以为美人。无足怪也。在下,则护翼之;等夷,则排挤之。为将常态,亦无足怪也”[41];所谓“在下”,指旧时家中,妇女固有妻妾尊卑的等差,而实际待遇,则视乎男主人施宠程度与守礼分寸而定。男主人好好色而不忘德,则大妻在上位以掌门户,小妾处下位以承雨露,各安其分;旧日为人妻者,大德曰不妒,若遇不侵上不犯顺之妾,且将以为贤淑,乐为“护翼”之,浸而结成统一战线,以备将其他“狐狸精”拒之门外。毕竟,不妒也得有个限度,多P状态实非常情之所能堪也。反之,男主人若好德不如好好色,过宠于妾,不仅身常驻于偏房,犹欲将帐房、厨房、门房亦拱手让于妾,则妾将“等夷”于大妇,妻将奴役于小星。是可忍,孰不可忍。以故,妻必愤而“排挤”之。家无宁日矣。为将之道,与此大同小异。手下有强将锐卒,必然时刻“护翼”之,以期长为我用。若有一日,此强将锐卒因功被越级提拔,独领一军,职衔竟与我相当,则既非我所能用,复将与我争功,不伺机“排挤”之,还能有什么别的因应之策?进而言之:凡存在利害因素,相互之间地位又非固定不变的人际,其相待之法,莫不遵守此种原则。今日“护翼”之,明日“排挤”之,非人情之变也,实天性之恒也,何足怪哉。

然兵者、危事也;这种妒忌、排挤一旦在战场上发作,就比妻妾之间的争风泼醋可怕得多。李续宾、蒋益澧都是湘军初期名将罗泽南的弟子,跟着师父一齐入军学战,“续宾名望日重”,一日,师徒仨开战前会议,意见不合,无法定议,续宾“字益澧曰:‘香泉欲何从?’”那时候,熟近之人互相称呼,或称其人之号,或以其他敬称如某兄某公相呼,突然改口“字”之,则是不敬。续宾之言,若曰:小蒋,你还是听我的罢!益澧不乐意了,“亦字续宾曰:‘迪安乃欲相统耶?’”干脆挑明了说:你小子这么嚣张,岂竟将我视为下属么?当下不欢而散。出战,益澧被敌军猛攻,向续宾请援,续宾回信:“力不能相救,守走唯公意”。益澧“大沮”,二话不说,带上军旗、大鼓,登上掺望塔,撤去梯子,号令三军:“吾死此矣!诸军欲走者,自去!”士气因此激发,坚守一昼夜,保住了营盘。经此一战,益澧人未死而心先碎,上书告归,不待上级批准便径直回了家[42]。

国藩不愿倚靠绿营讨伐太平军,而要创立一支新军,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看不惯绿营的“败不相救”。而他对湘军将领的要求,第一条便是要“彼此相顾,彼此相救”,他曾在某将禀牍上批示:“湘军风气,虽平日积怨深仇,临阵仍彼此救援;虽上午口角参商,下午仍彼此救援”[43];他虽认为“不忌不足以为骁将”,但他坚决反对将个人情绪带到战场上。凡遇此等将领,他必“严参”不贷。当然,作为统帅,应该防患未然,尽量不让自己的人事安排影响将领之间的关系。我们研究湘军的制度设计,就能看出避免发生“败不相救”现象的苦心。

[4] 太平天?肭捌谥挥型酢⒑盍街志粑唬?天京事变後,在王、侯之间增设义、安、福、燕、豫五种爵位。罗尔纲说:“天京事变後,既要增设爵位以待功臣,又要限止封王,使功臣有爵位可升,于是就把当时一些已具有等级雏形的爵号排列起来,而制成了这六等的爵位”(罗尔纲《太平天?胧贰肪矶?十八《志》七《官爵》,第1031-2页)。

[5] 後期王爵分为五等,与析分爵等的用意一样,要“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贾谊语)。曾封昭王的黄文英说:“天朝的王有五等。若从前的东西南北四王、翼王,现在的干王,执掌朝纲,是一等王。若英王、忠王、侍王,执掌兵权,是二等王。若康王、堵王、听王,会打仗的,是三等王。若我与恤王,是四等王。那五等王一概都叫列王。起初是有大功的才封王,到后来就乱了,由广西跟出来的都封王,本家亲戚也都封王,捐钱粮的也都封王,竟有二千七百多王了”(《黄文英在江西巡抚衙门供词》,王庆成《稀见清世史料并考释》,第543页)。参观罗尔纲《太平天?胧贰肪矶?十八《志》七《官爵》三《後期官爵》。

[14] 朱丙寿《杂诗八首》:“山耸乌回磴道长,一朝暗度似陈仓”(《榆荫山房吟草》卷二,引自罗尔纲《增补本李秀成自述原稿注》,第228页,注一);即记秀成军走捷径攻杭州事。“乌回”,武康附近山名。

[15] 天目山“连亘于杭、宣、湖、徽四州之界”,“东峰从临安入,疏豁可行;西峰从孝丰入,深僻不易”(《同治湖州府志》卷二十《舆地略?山》下)。李秀成离杭北上,就选了东天目山的捷径,而追击的清军却选择了弯绕的大路,终致越追越远,贻误战机。

[16] 若依“天历”,此日为太平天?敫?申十年正月初二日甲申,星期六。

[38] 如咸丰十年末在祁门,而李秀成军来犯,而鲍超、张运兰俱出剿,无人布置防务,国藩乃于派队迎击前夜写寄遗书至家,拟以一死报效君王。

[39] 四年,林翼援武昌,亦“屯城外”,被湖北副将王国才逮住大骂一通,“心怍焉”。俱见王贻运《湘军志?湖北篇》。贻运又云:“军兴,未诛一将,独青墨卿逾境受戮。胡咏芝继之,遂不敢退一步,以成大勋”(《王志》卷一《论道咸以来事》);按墨卿,青麟字,于咸丰四年调任湖北巡抚。太平军攻省城,城中守兵不过千馀人,前巡抚崇纶还“百端龃龉”,在军饷、情报工作方面全不配合。以致饷绌援尽,不数日,城破,他要自缢,被手下救阻,于是带兵民万馀人逃到长沙求援。遂以“越境偷生”论斩(详见《清史稿?列传》一百八十四)。

家园 秦兄好。

鲜衣怒马快意文史,不敢当。

无此潇洒矣。

干王是个调味品,不用认真看待。我还没进入正题呢,呵呵。

家园 石头兄好。

别来无恙。

家园 雄文,

献花一朵!

家园 一口气看完,精彩。原来声东击西是如此这般。

看完不禁要想,那洪仁?\被捕后,“抢功”说此计是由他出,是什么道理?不是找打么。或者是这个计策的效果的确值得炫耀一番?

家园 难道干王是有心掩护李秀成?
家园 有道理,不过前文说忠王招供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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