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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秦无衣: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前言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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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秦无衣: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前言

中国人重视地位的高下与尊卑,虽然有时出于体面,稍有遮掩,但骨子里是磨不掉的。这一点毋庸讳言。

我们欣赏旧往故事的心态,因为文化的积淀原因,变得非常的固执。我们总是希望在故事中,找到自我安慰的角色和生存认同感。所以文学对我们来说,不过只是童话而已。太认真了,未免走火入魔。各种各色经验的泛滥,让我们不得不将权威和审美价值等同起来。这是在阅读古典小说时必须具备的一个先入为主的假定前提。

我们轻描淡写的提到的江湖,其实是相当残酷的。尤其是狭义上的江湖。我们福建那里,一直到80年代前,还有俗称“考厘仔”的群落存在。他们的前身,可以上溯到千年以前。他们的活动范围,实实在在的只限于水中,不得上岸,连做妓女跟要饭都不行。而我们现在提到的江湖,则是无比的浪漫,餐风宿露,卿卿我我。

这不是江湖,说白了,这是意淫。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有几个人吃得透?宋江为什么死活不肯上梁山?林冲为什么直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上梁山?那是因为他们脸上被刺了金印,是贼配军。梁山实际上是一座周围八百里的大水牢。跟主流社会相比,一百零八条好汉过的是软禁的生活,他们过的是酒肉生涯。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受招安。即便如此,因有前科的落草弟兄们,仍然不愿回到主流社会。

所谓的好汉,便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玩不起来你别玩。

这话可能触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但现实就是如此。施耐庵,罗贯中,兰陵笑笑生等人,名不见经传。他们只是符号而已。奉劝学究们别再去考证他们了,无聊!即使考证出来也没用。大多数人活着,不都是个符号吗?!

江湖上的座次排定,相当的严格。它不但具有技术方面的权威性的认同,更深含着某些微妙的人际因素。不过,这也同时带来了我们阅读上无限的趣味性。我把这种趣味称为“阅读神经”,不知当否?

比如三国,说唐,说岳,水浒等,大家拿起书来,大都有着看一看,比一比的念头。我小时候读《说唐》,有两处莫名其妙:一是排位于隋唐第二条好汉的宇文成都,在骑着瘦驴似的排名第三的裴元庆的两个铁锤打击之下,几乎难以招架,双臂酸麻。二是著名的“三鞭换两锏”,到底是排名第十六的秦叔宝的武艺高强呢,还是排名第十八的尉迟恭厉害?《说唐》那本书编的很烂,头重脚轻的。它吸引我的,说到底就是那十八条好汉的简历。看《说岳》时,那本没头没尾的书,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连标点符号都没有,那棕色的纸张,薄的跟竹子里的细膜似的,沾上唾沫去翻,不小心就是一个窟窿。但是我阅读起来时,却唯恐漏掉一个字。《说岳》里,本来以为陆文龙跟挑滑车的高宠武功最强了,没想到还有个少年曹宁,很Cool的样子,一杆乌缨铁杆枪,有碗口粗细(?!),可能没人及得上他。后来因不忠不孝,自刎身亡。

我是把这些书看作童话的。小时候在课桌下翻阅这类书籍,经常于躲避古板的老师严厉目光的讨伐时,坐立不安,以至于我在上初中时,被善意地安排到了乙类班级。这类班级的学生被告知,他们如果不倍加努力,他们将与美女如云的著名高校无缘。

这个条令,让我大吃一惊。于是我开始昏天黑地地背书本,最后手忙脚乱地投入了一家师范大学。也算是逼上梁山了。

话说回来,这种对好汉排比的乐趣,我一直持续到了后来金庸的神话般的小说体系。坦白的说,没有这种排比的乐趣,我是不会对古典文化这么痴迷的。大家在阅读《追忆似水年华》时,脑子中不免会有苍白的阳光闪过。在阅读博尔赫斯作品时,以为自己也成了半个智者。这叫风雅。

但是,你在阅读《水浒》时,你可能更关注的是,到底谁是最优秀的好汉?!这种欣赏心态,甚至导致了我们社会的稳定与否。这是闲话。

让我们来到八百里水泊的梁山“聚义厅”(不久之后,它更名为“忠义堂”)。这是个好去处,大家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轮套穿衣服,论秤分金银。唯一的遗憾是,女人少了些。不过这无关紧要。梁山好汉们终日都乐衷于打熬气力,不近女色。

梁山泊好汉座次的排定,似乎是“天注定”的,但实际上他们的安排格局,比如今的组织部的人事安排,还要严谨。在大碗喝酒,大块割肉的梁山好汉中,地位的分寸,比刀刃还要锋芒毕露!

话说公元十二世纪初伟大的理论家,道家,社会活动人士,律师执照持有者宋江,在搜罗了一百零八将之后,忽生灵感,说道:“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从前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後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

这通话,几乎就是梁山理论的结晶了!

七日之后,“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众人(众头领及数以万计的小喽罗)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里面毫光,射人眼目,云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

用现代的眼光来看,这似乎是块陨石。历史很多时候只是出于偶然,更何况是刻意要编排的布局!

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铁锄头,掘开泥土,跟寻火块。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

且看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天勇星大刀关胜    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天贵星小旋风柴进

    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天伤星行者武松

    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   天佑星金枪手徐宁

    天空星急先锋索超   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   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微星九纹龙史进   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 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 天损星浪里白条张顺

    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天牢星病关索杨雄

    天慧星拼命三郎石秀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天巧星浪子燕青

石碣背面 书地煞星七十二员: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  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地勇星病尉迟孙立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

    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胜将军韩滔

    地英星天目将彭 地奇星圣水将军单廷 

    地猛星神火将军魏定国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

    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  地辟星摩云金翅欧鹏

    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  地强星锦毛虎燕顺

    地暗星锦豹子杨林   地轴星轰天雷凌振

    地会神算子蒋敬    地佐星小温侯吕方

    地佑星赛仁贵郭盛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

    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微星矮脚虎王英

    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默星混世魔王樊瑞  地猖星毛头星孔明

    地狂星独火星孔亮   地飞星八臂哪吒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

    地明星铁笛仙马麟   地进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   地满星玉 竿孟康

    地遂星通臂猿侯健   地周星跳涧虎陈达

    地隐星白花蛇杨春   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

    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  地俊星铁扇子宋清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地捷星花项虎龚旺

    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  地镇星小遮拦穆春

    地*星操刀鬼曹正   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

    地妖星摸著天杜迁   地幽星病大虫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僻星打虎将李忠

    地空星小霸王周通   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

    地全星鬼脸儿杜兴   地短星出林龙邹渊

    地角星独角龙邹润   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   地平星铁臂膊蔡福

    地损星一枝花蔡庆   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察星青眼虎李云   地恶星没面目焦挺

    地丑星石将军石勇   地数星小尉迟孙新

    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  地刑星菜园子张青

    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  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

    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  地耗星白日鼠白胜

    地贼星鼓上蚤时迁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这一百零八将的座次,似乎是天上安排的。但是我们如果细细品评一下,便会发现,这块石碑的背后,实际上牵扯着相当复杂的社会与人际关系。

咱们先从排名最后的三位好汉开始推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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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3 阴谋家

相对于喜欢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一大拨梁山好汉而言,排名第三的吴用与第三十七位的朱武两人扬名立万的手段,显得就不是那么坦白了。他们两人是梁山公认的智囊,尤其是在水寨的事业,由打家劫舍渐次进入到大规模的有组织的战役的时候,两人的作用与地位也越来越显赫了。他们的智术,甚至于对整个兵团作战的胜负,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神机军师”朱武是梁山诸好汉中,仅次于史进出场的第二位人物。书中介绍他“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

他的原先的职业不明,既无师承,亦无任何可圈可点得出身。他的武功,可能只是摆设而已。但他的第一次出场,比那个秀士王伦要漂亮多了。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

朱武一上场便陷入了僵局:结义兄弟陈达下山挑战史进被拿了。而他的武功,可能还不及陈达。因此他祭出了“苦肉计”。

“苦肉计”是英雄末路的自我保护手段。朱武既是“精通阵法,广有谋略”,为何不能摆下阵势,将史大郎手到擒来?我估计,其中除了忌惮史进的武艺外,他更有着十足的自知之明。倘若把“苦肉计”的忍耐比作是韩信钻淮阴市井无赖的裤裆,朱武的面子也算是捞足了,更何况他是为了救结义兄弟的?!

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男儿膝下有黄金,朱武深明此道。

因此,朱武一出场便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最初接触这个故事,是在1975年。那时的心怀,哪儿解得开人世间的风云际会与黑云压城般的无奈?!后来如“崂山道士”般经历了些人世之后,才逐渐明白些世故了。因此回头再去品味朱武的“苦肉计”,不觉微微而笑了。

但凡是书生,一般比好汉们要看得更开一些,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是看得更远一些。所谓谋略,不是精打细算,更不是满地上摸砖块掐架,而是扎根于内心深处的自信,是放长线钓大鱼。

我觉得更有意思的是,朱武这一跪,可能还跪出了个长者风度。史进后来到少华山落草后,不甘于绿林寂寞,又跑到外面去想干一番事业。结果大事没干成,却留下了风流债。每当他无处可去时,他都会返回到少华山去。他正是认定了朱武当初那一跪的踏实!而朱武也没有辜负他。正像那段子里说的:“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江湖上的经验是:“苦肉计”施用于敌人的目的,是为了最后对敌人的剥夺。而用于朋友,则受用无穷!朋友之间,退一步天高地阔。没有这种共识,梁山好汉们是聚不到一齐的。

因此,朱武排名在七十二地煞星的头牌,是理所当然的。宁为鸡头,不做牛尾!在我看来,朱武是地煞星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对林冲座次之后的好汉们提出挑战的人。实际上,在后来的诸多大兵团作战中,朱武始终维持着作为卢俊义的铁杆参谋长的角色,并将一批包括五虎上将在内的悍勇,玩弄于一方小小的令旗之下。

那个地魁星的“魁”字,于朱武来说,再贴切不过了。

回过头来说吴用。吴用在梁山上扮演的角色,不只是军师的形象,而是实际上的统筹核心。他是联接晁盖时代与宋江时代的枢纽。有趣的是书中对吴用的介绍:

“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

施耐庵在元朝时可能憋足气了,一口气就把吴用戴了这么些人见人笑的文字高帽。这不啻是黑色幽默。我们如果认真地观察一下,吴用其实才是梁山自始至终的决策人物。他是奠定梁山事业总设计师。

所谓军师,便是阴谋家。吴用从一出场开始,就扮演着阴谋家的角色。阴谋家的处世方式,是讲手段重于讲义气的。当梁山好汉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阴谋家其实并不是想要报复谁,他们只是想寻求到一种特别的快意。他们寻求快意时,不像东京的牛二那样,非要死皮赖脸地让杨志割下他的脑袋不可,那是低级的刺激。阴谋的意思,自然是相对于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阳气方刚而言。高级阴谋家寻求的刺激,是居高临下的。在他们身上,几乎无“义”可言。因此,他们也根本不屑于使用“苦肉计”这类中庸之道的。他们更可能使用流氓的解决方式,比如下跪之后,突然亮出匕首,向对手一刀刺将过去!

人在江湖,千万别忘了防范那把随时向你刺来的刀!

关于吴用的事迹与评论,我在之后还会涉及到,这里不再赘言。

家园 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2 另类好“汉”

梁山泊上有三条好“汉”,其实不是汉子,而是在一片雄心勃勃的山寨中,起到润色作用的三个“贼婆娘”:她们分别是排名在第59位,101位和103位的一丈青扈三娘,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

说到“贼婆娘”,大家更关注的可能是她们的长相,而不是武功。

施耐庵对三位“贼婆娘”的相貌,几乎没做什么描述。这跟他在描述淫妇潘巧云时,详致到生殖器官的偏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单从绰号上,似乎并不难判断出她们的美丑。但是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在写到扈三娘出场时,施氏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句:“……那王英是个好色之徒”。能让王英这个色鬼出手的,那么定然是个美女了。很多看客也因此跟着起哄,认定扈三娘姿色过人。其实大家所持的证据,不过因为扈三娘是出身于扈家庄的大家闺秀而已。大家可别忘了那个“一丈青”的绰号!这个绰号,足以让诸多女看客们花容失色。

而一提到大虫和夜叉,那顾大嫂和孙二娘简直就不堪入目了。施耐庵对孙二娘的Makeup有过比较细致的描述:

“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纽。”

从这段描写来看,孙二娘属于那种爱打扮却不会打扮的女人。这是她的性格与职业的错位。仅凭这段描写,想象力再差的人,也不难知道这个女人的装扮,是多么的让人倒胃口!看看她身上各种颜色的搭配!可是,施耐庵在这里,却只字不提她的相貌。只是用令人恶心的调色告诉看客,这个女人是多么的低俗。但母夜叉却未必都是青面獠牙的。这一点从后来二娘和武松的暧昧语气中可以窥得出来。

至于顾大嫂,我是小时候看了连环画后留下了不可剔除的印象的:胖乎乎的,满脸横肉。后来长大了,逛过酒店夜总会之后,才知道一个面目丑陋的老板娘,是不可能会有顾大嫂这般人缘的。想想《龙门客栈》里的老板娘。

话说回来,文学是想象的艺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在梁山上,不乏漂亮高雅的压寨夫人,比如花荣的妹子,也就是后来秦明的老婆,还有徐宁的太太,“风流将军”董平的老婆程氏等。但是严格来说,扈,顾,孙这三个婆娘并不是压寨夫人。她们之所以排名靠后,只是体现了江湖上仍然沿袭传统的妻以夫荣的那一套。三位“好婆”的座次,都是紧挨着他们孱弱的夫君的。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乌龟满江湖跑。她们的泼辣与作狠,其实丝毫不让须眉。只是她们的男人实在是太不能撑起面子了!倘若不是他们的夫君在一大溜的好汉中显得太窝囊的话,她们的座次,肯定也会往前提拔。

但是她们命该如此。

有人以为,扈三娘是在三打祝家庄时,被豹子头林冲擒获的,而且两人的武艺与才貌都般配,因此他们俩才是最佳的组合档。这种看法其实只是一厢情愿。它可能忽略了书中交代的一句举足轻重的话:扈三娘是个“乖觉的人”!

什么是“乖觉”?它一是女性的敏感,二是会摆布自己的命运。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事,也不只是扈三娘一人才有。像程家小姐,父亲都被董平杀死了,她还不照样委身于董平?至少在自我保护这一点上,扈三娘比顾大嫂,孙二娘两人要敏感得多。毕竟在她成长的过程中,除了两把泼风刀之外,还有一些书本。

她的哥哥是李逵一斧头剁死的,我们很难想像,她还能跟杀兄仇人同处于一个山寨之上!以梁山好汉们有仇必报的逻辑,扈三娘的委曲求全,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但她是个“乖觉的人”。这背后的痛楚,不说也罢!宋江是文学史上最让人恶心的性别歧视者。他把最不可能的事,以非常漂亮的手段完成了!

“义”重如山!这是梁山好汉集体约定俗成的逻辑。在这个前提下,什么都是辩证的,什么都是合理的。

这样的女人,你说林冲能看得上她吗?扈三娘的角色,并不是人们所说的给梁山添上唯一的一道亮丽色彩,而是个不折不扣的污点,或者说是阴暗面。其中理由,也许只有宋江说得清楚!

这里顺便说一句,林冲是“豹子头”,他的外表更接近于张飞,而不是像京剧或《英雄本色》中瘦弱的梁家辉的书生形象。我们设想中的英雄,总是离不开一张白嫩的书生脸,所谓的“Phoenix”。这种恶作剧,被施耐庵在《水浒》中的三个女性身上,运用到了极致。

在水浒中,色是从属于“义”的。而作为色的载体的女性,也只能处于次要的地位,即便你曾经在某次行动中,干得十分的出色。倘若你连色都不如人了,便只好受委屈了。

忽然想起了“美人痣”。这三位让人莫衷一是的“贼婆娘”,难道不就是梁山众好汉脸上的“美人痣”吗?!

通宝推:朱红明,匿名:1
家园 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1 鼠摸狗盗

北宋雍熙二年,宋太宗颁布的新律令里规定:“令窃盗满十贯者,奏裁;七贯,决杖、黥面、隶牢城;五贯,配役三年,三贯,二年,一贯,一年。它如旧制。”

“贯”是北宋的一种货币单位。把一千个铜制钱,用麻绳穿起来,就是一贯,也叫一吊。宋代的一两银子,约相当于两贯,元,明两代大体上也是这样。但是由于各地制钱的成色(主要是含铜量和重量)相差很大,所以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两贯到两贯半之间。

《水浒》第十五回中,吴用在石碣村的酒店,用一两银子买了一瓮酒,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它的价值折算成人民币的话,一瓮绍兴花雕,按二十斤算,六十元。二十斤熟牛肉,两百元。一对大鸡,按十斤算,一百元。统共是三百六十元。那么一贯也就是一百八十到两百元之间,折合成美金大约25$。

也就是说,在北宋时,你如果偷盗了250$,或者时两千人民币,你就会被上诉砍头!如果你偷了两百块钱,就得判一年徒刑!

可见,偷儿在那时是为人所不齿的。

而像劫取十万贯生辰纲,那便是弥天大罪了!北宋末年,铸钱达到了高峰,每年所铸的铜钱达六百余万贯。晁盖等人劫取的钱目,相当于那时全国年铸钱量的六十分之一!

不过,大盗不算偷。这点庄子在《(月去qu)箧》中已有过精辟的论述。在江湖上,你犯了弥天大罪,算是好汉,如果你小偷小摸,则是龌龊下流的勾当,要吃天下好汉耻笑的。这是江湖上约定俗成的价值水准。所以,因为偷鸡摸狗而上了梁山的鼓上蚤时迁和锦毛犬段锦住,只能忝列最末两位了。

先看时迁的出身。他原是高唐州人氏,后来流落到蓟州,“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杨雄和石秀见到他时,他正在以盗墓为生。后来随杨雄,石秀投梁山泊而去。在祝家庄,他未改本行,毛病复发,将人家报晓的公鸡偷来煮了吃了,以致酿成大祸。上山之后,晁盖一听说时迁被祝家庄逮住的原因,便大怒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恩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打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这两个把梁山泊好汉的名目去偷鸡,因此连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斩了这两个,将这尸首级去那里号令。我亲领军马去洗荡那个村坊,不要输了锐气!孩儿们!快斩了报来!”立马就要将来搬救兵的杨雄和石秀斩首。

晁盖劫取十万生辰纲,算是“豪杰的光彩”,而偷了价钱可能还不到一贯的时迁三人,却须被斩首!偷不如盗,这便是梁山的价值准则!之后时迁多次为梁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例如偷盗“雁翎锁子甲”,赚徐宁上山,大破呼延灼的连环马阵。又在攻打大名府时,火烧翠云楼。但是这些光彩,仍然掩盖不住他上山前的劣迹。所以他的排名,只能是倒数第二。

至于段景住,纯粹就是上山来凑数的。他祖贯是涿州人氏,跟燕人张翼德是同乡。生平只靠去北边地面盗马。后来盗得一匹好马,“雪练也似价白,浑身并无一根杂毛。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那马一日能行千里,北方有名,唤做‘照夜玉狮子马’,乃是大金王子骑坐的,於在枪竿岭下,”被他盗来: “江湖上只闻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与头领,权表我进身之意。不期来到凌州西南上曾头市过,被那‘曾家五虎’夺去了。小人称说梁山泊宋公明的,不想那厮多有污秽的言语,小人不敢尽说。逃走得脱,特来告知。”

段景住盗马,间接地导致了晁天王中箭身亡。这又是一个偷儿。而他盗马的本意,原是要献给宋江的。因此晁盖下山去出气,属多管闲事了。不过,梁山好汉们对段景住的劣迹心知肚明。要不是看在他名为盗马,实际上是在拍宋江马屁的份上,他可能连最后一把交椅也坐不上了。只是冤了晁天王,白白因一匹马,断送了大好男儿一条命!

白日鼠白胜是个意志不坚定者,而这正是他上山后一直不能出头的缘故:出卖朋友,把个聚义的神圣的“义”字给玷污了!他被捕捉到济州城后,开始时还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后来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又捱了一歇,打熬不过,只得招了。当初劫取生辰纲的八个人中,就他一个座次低下,原因就在于他受不住皮肉之苦。他上了梁山后,基本上就是个闲人了。我曾经琢磨过“白日鼠”的意思。按理说,老鼠总是喜欢在夜间行动的。如果说是因为他胆大妄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呈好汉,这显然与他的为人不太相称。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应七星相会中,那道长长的白光了。

这三人的绰号中分别夹着鼠,蚤,犬等下三烂字样。不言而喻,仅凭他们的绰号,注定也是上不了大台面的。江湖上的人事安排,谁说不是以貌取人?!

通宝推:山有木兮,
家园 印象里“一丈青”是取自宋时俗语“太行春色,有一丈青”。
家园 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4 今日方知我是我

话说,梁山众好汉在破辽回师时,经过五台山.那里曾经是花和尚鲁智深落发剃度,招惹是非之处.宋江率了众好汉上山去拜谒智真长老. 智真长老对那位原先将“文殊院”闹翻了天的弟子鲁智深说道:

"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

鲁智深默然无言。

鲁智深真正的江湖生涯,应该是从他下了五台山后开始的。在这之前,他单纯得可以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风尘女子拍案而起,并在通缉他的布告前探头探脑。这哪像个江湖人物?他跟五台山和尚们的斗闹,连智真长老都看得出来,鲁智深的心理状态,其实跟一个顽童并没有什么区别。

鲁智深似乎天生就是个技击家。书中没有提及他在提辖任内使用的是什么兵器,但从他三拳就将胖乎乎的郑屠打得皮开肉绽的成绩来看,他拳头上的功夫一点都不含糊。出逃时他只携了一根棍棒。那时候行走江湖的人,手边一般都带着一根棍棒,既可防身,也有打草惊蛇的功能。倘遇到敌人,他们便将身边的短刀插在棍棒上厮斗,唤作朴刀。

鲁智深下山之后,他的身边多了一条六十二斤重的水磨禅杖,一口锋利的戒刀。这使得他在江湖上行走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夸张。但他很快就将这两样从来没有操作过的兵器,驾轻就熟。在他的身上,其实正体现了武学中一种相当高的境界:随心所欲。倘若鲁智深手头有一样早就得心应手的兵器,那么他的武艺,很有可能在“五虎上将”之上。因为他和卢俊义一样,都不近女色。从他们俩的生活习惯判断,我怀疑他们练的可能是聚集精气的内功。内功强的,兵器反而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但是鲁智深下山之后,他的心眼,远远没有他的兵器的咄咄锋芒。唯一一次看到他的心计,却是在相国寺后的菜园子里,一帮泼皮要将他拖扯到粪池里难堪的时候,他窥出了端倪。但是这份心计,实际上更像是农民质朴的直觉。

鲁智深下山时,智真长老送了四句偈语给他:“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其中意思,大家想必都知道了。

现在,在江湖上闯荡了好几年的鲁智深,又出现在智真长老面前。从鲁达第一次上五台山起,智真的慧眼,就一直在光顾着他的质朴的心境。在佛家看来,至善的人性,是后天修成的。智真对杀人放火无数的鲁智深的这种先知的敏感,似乎与佛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理义相悖。但其中凝结的,却正是佛家的辩证法:众象的合理之处,须得从反面去看。

《红楼梦》里贾瑞正照风月宝鉴,结果一命呜呼了。

智真在《水浒》中就像是一条偈语。他是鲁智深命运与施耐庵自身思想的陪衬.是他在芸芸众生中,替鲁智深撞开了坚硬而神秘的死亡之门.在他看来,生与死之间,的确是存在有一扇铁门的.这道铁门限,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跨得过去的.于是死亡便充满了神秘色彩,显得异常的美丽动人 .

这次智真对智深说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

偈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小说如果不写虚,只写实,便没多大意思.智真长老的智慧和他的偈语在《水浒》中,其实只是虚笔.中国文化中,儒道佛经常三位一体,血肉相连,你想掰都掰不开来.我们别以为施耐庵真把佛家看得那么神,他笔下的张天师,罗真人等都是道人,他们似乎更神,更有Power.不过他们上窜下跳的,都是忙的世间之事。施耐庵在故事中将他们虚幻的Power用技艺性的写实手法处理了.同时又将看似实在的东西,化解成虚幻的形象。

接着我们看到,在擒了方腊之后,八月十五中秋之夜,鲁智深住宿于杭州六和寺中.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忽然间潮声大作,如战鼓轰鸣,铁马金戈,铺天盖地而来.寺中僧人告诉智深,那是潮信.智深忽然大悟了.下面一段对话很有意思.

智深拍掌笑道:"俺想既逢潮信,合当圆寂.众和尚,俺家问你,如何唤做圆寂?"

寺内僧人答道:"你是出家人,还不省得佛门中圆寂便是死?"

鲁智深笑道:"既然死乃唤做圆寂,洒家今夜必当圆寂."

于是他留了一篇颂语,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寂然而没 .

颂语写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段文字,是噙着热泪看的。能把死亡描述得如此从容动人的,真是一种透悟!而身当其中的鲁智深,让我看到了人生的觉悟与欢喜。

鲁智深一生杀人如麻,是在反面修身,但他杀人是为了行善.相比之下,很多人行善却是为了杀人!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中的屠刀所指,在我多次阅读《水浒》之后,我以为它不单只是人们手上亮晃晃地攥着的杀人利器,而更应该是暗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与可怕的生存机谋!

鲁智深手里拿的是戒刀和禅杖,而胸怀里却深藏着一个至善至诚的童稚之心,以及一腔沸腾的,洒不尽的热血.我以为,这腔热血,便是我们现在所津津乐道的终极关怀!

人的一生,其实是个慢慢发现自己的过程.也就是所谓的渐修."今日方知我是我",这是彻悟.人要真正勘破自己的一生是相当困难的.所以,人一旦活到这种境界,死亡之门,便会象钱塘江潮,惊天动地,澎湃汹涌地向你打开,然后你又悄无声息地,消隐到另一个世界.我觉得,对自身灵魂的不断锻铸,是真正的活着.人的灵魂的前提是高尚的,没有这个前提,人类所处的房屋便会轰然倒塌.你可以杀人放火,你可以放纵淫欲,欺世盗名,但是,你千万不要放弃内心深藏着的那点淡如萤火的灵魂烛光!

这或许便是鲁智深镜像所隐藏的某些意义。

执照为天孤星的鲁智深排名在第十三位,在李应和朱仝之后,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的角色的光辉,反而是突出了梁山政治结构的破绽。

鲁迅说:“对于鲁智深,除了赞赏之外,我实在无话可说!”

通宝推:加楠,五峰,朱红明,伊通河畔,澹泊敬诚,知之后哀,
家园 这两句在“三十六人赞”中是赞燕青的,

虽然“一丈青”在具体意思上还是众说纷纭, 但作为赞美的词语应该大致是不差得。 原文中由此导出扈三娘容貌不佳的结论似乎缺乏说服力。

作者对三娘相貌的印象很奇怪, 既然提到“描述淫妇潘巧云”的细节, 那么他所据的, 其实就是有诗词的水浒版本, 有诗词的版本中, 对於三娘是有具体描述的:

“雾鬓云鬟娇女将,凤头鞋宝镫斜踏。黄金坚甲衬红纱,狮蛮带柳腰端跨。巨斧把雄兵乱砍,玉纤手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

这怎么还能说是“施氏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一句”、“很多看客也因此跟着起哄”呢? 奇怪。

家园 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5 武圣的影子

话本文学的模式化,与它卖座的号召力是分不开的。

到茶馆闲坐的听众,在听完了《三国志》后,意犹未尽,接着还要听《水浒》。他们的“阅读神经”中已经形成了某种惯性:他们希望在上一个段子尚未尽兴的话题,能够在新的段子里得到补充。因此,话家(说书人)倘要继续开讲其它的段子,并且让卖座率看好的话,他就必须维持新旧段子之间的某种审美对味(对位)。

李商隐的“或笑张飞胡,或笑邓艾虐(口吃)”,说的是茶馆的乐趣。到茶馆听说书的听众,可能更喜欢他们所熟悉的人物形象,这种审美趣味虽然有点刻板,但也说明了话家在上个段子唾沫横飞中所创造的人物的传神之处,已经深入人心。这个现象在武圣关羽的身上,最为明显。

关羽的传说,体现了武化现象在民间所产生的魅力。

在梁山排名第五的“大刀关胜(圣?)”,便是“关菩萨”在水浒中的代理人。施耐庵给关胜安排的道具,也是从他的老师罗贯中那里挪用过来的:青龙偃月刀,火炭马。当初鲁智深要打造称手兵器时,点名就要铁匠铺的待诏给他来一条跟关菩萨的青龙偃月刀一样沉重的禅杖。幸好那待诏比较敬业,他语重心长地向鲁智深解析了兵器结构的合理性,因此鲁智深才放弃了和他偶像的攀比。

我对关胜是关羽的后人,一直持怀疑态度。即便是,以Gene的嬗变而言,千年后的关胜仍旧可能像关云长一样身长八尺,“天表亭亭”吗?!《水浒》连环画中的关胜,穿的居然与连环画《三国》中关羽一样的服饰。看来连当代的画家也对武化入迷了。更有趣的是,在清代钱彩的《说岳全传》里,关胜的儿子关铃,也是耍青龙偃月刀的,他骑坐的赤兔马因被岳云觊觎,两人不打不相识,将一只大活老虎当Toy一样扔上扔下。两人后来义结金兰。关铃理所当然地还是老二。

以时间的磨蚀来看,或许只有青龙偃月刀才有可能真实的流传下来。但那刀法呢?!

再退一步来说,武艺可以传承,基因也可以遗传,但是三国时的那匹赤兔马是不是跟同类交配过,则不得而知了。反正在茶馆里,只要话家说的带劲,听众听得过瘾,便是对味。这就跟茶味一样。茶馆里绵绵的日子更是如此。人们呆在那里,不是想标新立异,而是迎合时尚与念旧。

上述的这种对人物形象Copy的做法,商业化的味道很浓。话家显然是出于卖座率考量的。但是它也实实在在地体现了听众对武化的认可,尤其是在诸多听众胸中埋藏块垒,志气不得舒展的时候。茶馆的文化氛围虽说有点低俗,但仰慕崇高的精神,始终伴随着那些闲客们。这是他们对人生寄予的最后的希望。因此,模式化的形象虽然不合理,但却合情。这对于中国的底层人士来说,已经算是慷慨的厚待了。这种审美对味不是意淫,而是对不平人生的否决。

话说回来,关胜在水浒中的形象,远没有他的玄祖那般动人。他的走过场般的出头露面,甚至可以说是苍白的。他能坐上第五把交椅,就像瞎子采笋一样,---坐到了。他在剿荡梁山泊时,夜间端坐于军帐中看书的形象,也是对乃祖读《春秋》的Copy。而他的武功,更应该受到质疑。宋江在阵前公然与吴用大声赞美关胜,这是不是激将法还很难说,但是林冲听了大怒,叫道:

“我等弟兄,自上梁山,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锐气,今日何故灭自己威风!”结果他和秦明联袂出手,打得关胜只遮办的招架。

以官阶而论,林冲曾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而关胜在丑郡马宣瓒举荐他之前,只是个“蒲东巡检”。年龄上,他也比林冲小了好几岁(他出场时32岁,林冲出场时已经35岁了)。在以“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的价值观主导的社会里混出来的林冲,当然不会去买关胜的帐的。实际上,即便关胜与林冲对挑,他也未必有多大胜算。关羽当初只一合便神话般地斩杀悍将华雄,颜良,文丑于马下,靠的是先发制人的闪电战。而当他和“老卒”黄忠跟“马夫”庞德对阵时,却讨不到丝毫便宜。因此所谓的实力,往往都是兑了水的。而关胜更是不知轻重,想套用虎牢关下吕布的角色,一举成名,结果反而露了马脚。

林冲的丈八蛇矛,在关键时刻,总是向所谓的权威提出挑战的。这正是英雄本色。偶像只是潮流中的点滴浪花,如果以为浪花真的能反现出潮流的势力,那实在是太天真了。好在关胜和卢俊义都有自知之明。落草之后,他们的行为都很低调。这是我从他们身上看到的唯一的华贵之处。梁山的游戏规则是相当严谨的,虽然它看上去有点松散。

说白了,关胜能坐上第五把交椅,实在只是他的玄祖的庇荫。在那个崇尚武化的年代,这种对血统的默认,与其说是茶客们的推波助澜,毋宁说是对回归英雄时代的呼唤。

中国人喜欢造神,主要是因为我们自古至今还没有过一尊真正的神像。不然的话,关氏家族的形象可能要丰满多了。这是闲话。

家园 关胜的武力被作者低估了

这方面还得请煮酒兄来定量评估。我的看法是关胜应该比林冲强。

家园 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6 杨志卖刀

在《水浒》中,真正当得上将门之后称号的,只有呼延灼与杨志。

呼延灼是当年河东名将呼延瓒的嫡派子孙,出场时不过是汝宁郡都统制,跟排名在他之前一位的秦明,官位相当。呼延家族与杨家将同为宋初的大功臣,尤其杨家将的故事,后来更是家喻户晓。在梁山泊,双鞭呼延灼排名第八,远高于排名第十七的青面兽杨志。这是很耐人寻味的。为何身为名门之后的杨志的排名,竟如此的落后?

据杨志跟王伦和林冲的自我介绍,他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

显然,他对出身看得十分的重要。但问题在于,在赵宋百年之后,随着乱世英雄时代的烟消云散,没有人再会去在乎杨家了。宋朝讲的就是“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那“流落”两字,虽有怀才不遇的无奈,但更多的可能还是个人的性格使然。杨志在求取功名上的途径是很猥琐的。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杨志是如何卖刀的。

杨令公杨业(杨敬业),耍的是一把大刀,应该是长柄的。但杨志在东京街市上卖的那把宝刀,则是短柄的。这把刀跟林冲误入白虎堂时怀里端抱的那把刀,同样的光彩照人,同样的惹是生非。我不知道杨志这把刀,是当年杨家七兄弟中哪个人遗留下来的。不过,反正是要卖了,就在刀上插了草标儿吧。用祖宗的荣誉去延续对这种荣誉的维持,显然有些荒唐。但杨志做了。

“卖刀了,卖祖传的宝刀!”

以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时间来估算,杨志落魄东京的具体时间,该是来年的开春了。此时汴河两岸春暖花开,我们设想这天正是清明。一个身长七尺五分的名门之后,身怀上千斤的气力,怀里抱着一把曾经为这个繁荣的帝国洗礼过的祖传宝刀,沿着《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喧嚣的街道,散漫前行。他的脸上有一块青癍,这使他的满怀期望的吆喝,大打折扣。

杨志禁不住怀念起去年冬天跟林冲在梁山下斗朴刀的事。那时天寒地冻,他的久经远程溪山行旅的短靴,已经麻木。

他想,倘若当时这把宝刀在手,而一向让他钦慕的林教头手里攥着的,又是他的那支丈八蛇矛,两人的胯下,都是上好的骠骑,白雪飞舞,刀刃汗漫,热血沸腾。那该是怎样的场面?!然而此时,他不觉摇了摇头,心想:“好马不吃回头草!一山毕竟难容二虎!”

他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了热闹的天汉州桥。这时,喝得醉醺醺的牛二,命中注定地来到了。一个人见人躲的无赖,此时借着酒意,轻蔑地向杨志怀抱的权威提出了挑战。

牛二让我想起了九百多年前的《清明上河图》。在天汉桥边演出的这悲惨的一幕,实际上已经宣告了《水浒》中平民意识的死亡!这使得梁山的起义,提早进入了宿命的圈套。以下的情景我不想多说了。牛二自己愿意引刀割颈,这种勇敢,你说像是招安呢,还是逞能?!

一把宝刀,将杨志的梦想割裂了。这没有什么。但是后来他居然还对官家产生了幻想,那么,这便是堕落了。试看他在大名府演武场与押解生辰纲中的表演,如果说前者还有为国立功的豪气的话,那么后者则纯然是助纣为虐了。

林冲的命运,也是栽在一把宝刀上。两人一个是买,一个是卖。然而两种货色,招致的却是同样的命运。 林冲想利用宝刀效应,进入他梦寐以求的“白虎堂”,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而到了杨志时,尽管他还有幻想,但那刀架,却早已不稳定了。

牛二虽然喝多了,但是他代表的,却是那年头最广泛的平民意识。你狠?老子我比你更狠!

十几年之后,杨再兴陷在小商河中,挺着不屈的钢枪,万箭穿身。这或许是对杨志卖刀之过的补偿或者嘲讽吧?!

真正的好汉,其实都应该是死在刀口上的。卖刀的,绝对不能被看作是好汉!

家园

凑个热闹.

关胜和林冲比,

这个可以从林冲-杨志-索超

关胜----索超

1.先看林冲对杨志:“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按照煮酒兄观点,林冲此时是占优势的。但是已经到了40几个回合。

2.再看杨志对索超:“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纵横,八支马蹄撩乱。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 “阵前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最后是平手,按照煮酒兄的意见,杨志先打一场,在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挑战暴怒的索超打成平手。 杨应该比索强。

3.关胜对索超:版本一(120回版):“两人斗无十合,李成却在中军看见索超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 版本二:索超对关胜10合斧怯。(有人说此战索超臂伤未愈)

按照版本2 ,关比林强。

按照版本1,关和林的武力似乎看不出来谁高谁低

家园 我认为,关胜的武艺强过林冲

对关胜的武艺评价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任何看待关胜十合令索超“斧怯”。

关于索超当时箭伤未愈的观点颇有争议。战关胜时,索超离上次中箭仅仅二个月,想完全恢复似乎不容易。但是书中明说索超此时已经愈痊,而且他是“斧怯”,不是力怯,因此箭伤理由并不充分。

如果排除箭伤的因素,那关胜就太牛逼了。十合取胜是什么概念捏?秦明取胜韩滔用了二十余合;呼延取胜“武艺低微”的李忠用了十合以上;也就是说,关与索的武力差距相当于呼延与李忠的武力差距,只要是熟读了水浒的读者都清楚这差距有多大,可说云泥之别。完全失去了虎骠武力之间的正常关系。

虎虎虎一直怀疑,“十合”是作者的笔误,为了给作者揩屁股,箭伤的因素也不能完全视而不见,姑且以常理推之,索超躺了两个月没摸过斧子,临到上阵未免生疏,武力未达平时的满值;如果关索两人以常态交锋,关胜30余合可以完胜索超。

而林冲捏?没有50合是拿不下索超的。

读者通常因为喜爱林冲而不自觉地拔高他的武艺;对关胜多认为其蒙受祖宗的余荫而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其实,关胜本来就是作者对关羽的克隆,对千古武圣的回归的呼唤,那么关胜具有关羽的勇武是自然而然的。

最终要靠战绩来说话,林冲屡屡同公认的一流武将战平,而关胜往往得胜而归,征辽、平腊,关胜明显比林冲抢眼。

煮酒的梁山五虎将武艺评比独缺关林对比,相信老酒能以其一贯的客观推出结尾大作,众人都等着哩。

家园 这篇写得有水平,顶一下
家园 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7 旱地忽律朱贵

林教头英雄末路,怀里揣着柴进的介绍信,迤逦来到八百里水泊岸边。那天雪花飞舞。林冲见到远处一方草楼,挑着个草帘子。

这个草帘子便是梁山的序幕。林冲进了店去,要了两斤熟牛肉,两角酒,慢慢坐喝。

这时朱贵出现了。

朱贵是梁山不可替代的招牌。他个人的人格风度,远远超出了他在梁山脚下所从事的察言观色的工作。实际上,他是梁山事业中唯一可以当得上是奠基的人物。即便从他的名字来看,他也是个认真和稀泥的角色。朱贵同他的酒店一样,体现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严酷江湖背面的温和。

75年的冬天,我在闽中乡下的一家小学里,瑟瑟发抖地听着我们的语文老师讲解《水浒》。那个老师可能不太喜欢咬文嚼字,因此他借着那时“批宋江”的潮流,每次给我们上课时,都在屁股后面装插了一本73年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绿色封面《水浒》,趾高气扬地踱进教室。我们对学知的摒弃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和这位老师形成了默契。所以多年之后,一提到朱贵,我便油然将他想象为我的这位至今仍然让我难以忘怀的老师。这是闲话。

施耐庵对朱贵的外貌描述,相当的精彩。即便我们的想象能力再低,多少也可以揣摩出他的模样:

“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穿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支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着看雪。“

要知道,施耐庵是很少花费笔墨去描摹人物的外形的。

林冲来的时候,朱贵正在看雪。在《水浒》中,最精彩的雪景,无疑是林冲在沧州山神庙将红色与白色挥发得淋漓尽致的那一幕的。而当时朱贵所依靠的背景,则是一片茫然:王伦之落草为寇,对于文武两道来说,都是悲哀。这一点朱贵比谁都看得明白。至于两个模特级别的人物“云里金刚”宋万和“摸着天”杜迁,显然都是银样蜡枪头的摆设。

因此此时朱贵唯一的希望,便是等待。

于是他等到了林冲。

在王伦要赶走林冲时,朱贵毫不含糊地说道:“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文中标点,都是我加的)

草寇之所以能成大事,原因也就在于有一两个像朱贵这样头脑清醒的人。革命往往并非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逃避与生存。在革命的队伍中,受益最多的都是满腹牢骚的人,因为理想总是层出不穷的。朱贵的想法非常朴实,无非是想让山寨的事业安步当车而已。

于是林冲在买“投名状”时跟杨志搏斗之后,终于在水泊上安身立命。他的人生道路走到了尽头。但是山寨的事业,却在朱贵的执拗中,开始萌芽。

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在晁盖一伙投奔梁山时,“吴用将来历实说与朱贵听了,大喜。”这“大喜”两字,是怎样的一种好汉胸怀!

然而,朱贵在排座次自始至终都是采取低姿态的。他逆来顺受,只要山寨新来一条好汉,他的座次便要顺理成章地往后退一下。在轰轰烈烈的创业运动中,朱贵成了无名英雄。他最后排名在梁山好汉中的第88位,这个数字的谐音,与他的名字倒是很相称的。但梁山上那个“义”字,却因为朱贵座次的靠后,黯然失色。

游戏倘不讲规则,便索然寡味了。我至今仍在想念我的那位小学老师。他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家园 一个小bug。

朱贵日后排名93,不是88,88是杜兴,不过不影响文章主旨。

朱老板的排名的确是显得低了一点。有点像红军时代的炊事班长,解放后也就混了个处级,而且没有实权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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