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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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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一)

其实才刚将承文救出,启元就跟着东升做起抗击日本鬼子的志愿工作了。东升很积极,他说抗击日本鬼子是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份内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他有的是时间和力气。他见启元忙完了自己的事,就立刻将启元也拉入伙。这时候全上海人已经知道,上海即将成为抗击日军的战场。

洋行的两个老板一听说上海要打仗,一个抢一张机票飞回国了,另一个将公司员工遣散,将一把钥匙交给启元,让启元帮忙照看着公司,就携家带口星夜兼程逃回老家去了。启元做志愿工作做得如火如荼,耽搁了逃难时间,后来索性不去想回家这事儿,一心跟着东升做事,肩膀磨出血泡,咬咬牙挑破,继续扛军用物资。这是他这辈子从未干过的重活,他也不知道全身哪儿来的大力气。

沪松战役,整整打了三个月。启元先是与东升失散了,他不知道东升去了哪里,东升也没再来洋行找他,启元不禁想到医院教堂学校随处可见的伤病员,心里非常难受。后来,头顶各色各样的炮弹落下来,有大炮打过来的,有飞机扔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下一颗炮弹会不会扔中自己,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刚躲过一颗炮弹,正好撞上一颗流弹。战争,血淋淋地摊在上海民众面前,无一幸免。

战争开始之后,启元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往楼下跑,钻进楼梯间的狭窄空间里蜷成一团。但等天亮,他又去伤员多的地方帮忙,他笨手笨脚,能做得好的活儿很少,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添乱,总觉得出力了才对得起良心。

而后是饥饿,是伤病,是各种各样的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是战败。

启元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从原先精神十足地游街窜巷找志愿工作,到现在绝望地躲避着日本人的关卡四处觅食。米珠薪桂,街市凋敝,许多人纷纷出城南下,回乡的回乡,逃难的逃难,整个大上海忽然间繁华不再。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变为危险举动,出门拎一桶过日子的水就像过五关斩六将,不过相比那些丧身在枪炮下的人,苟活至今已是大幸。

那天启元出门拎水,撞见一个要饭的男孩,男孩说的正是他的乡音。而启元一看男孩的衣着就慌了,看左右没人,就将老乡拉进亭子间。这男孩穿的分明是国军的衣服,只是被硝烟污秽扯染得不大容易识别而已。相比之下,启元显得懂事多了。

原来小兵叫赵宝瑞,年方十四,比启元的弟弟启仁还小一岁,父亲早逝,才会被保长欺负,这么小就抓了壮丁。他倒不是有意掉队,他是背着受伤的团长走不快,陷在上海。所以大冷天的领不到补给,穿一身单衣冻得嘴唇乌紫,还得出门找吃的,养活躲在废墟中的团长。启元直说宝瑞有义气,拿出战前与东升一起囤的大米煮饭给宝瑞吃了个饱,又让宝瑞脱下军装,换上他早年从家里穿来的长衫棉袍,两人晚上趁月黑风高潜出去,将团长架来洋行,藏入洋行囤贵重物品的暗间。这一路,先放一个人侦探一程,安全,才敢架起团长走上一程。不到一里的路,整整走了两个小时,团长痛得冷汗如豆,却一声都不敢出。

收留两个军人之后,启元的心里终于不再沉闷,他仿佛在这个被日军蹂躏的城市里找到寄托。团长姓刘,军校出身,捯饬干净之后,看上去才二三十岁。刘团长来了便反客为主,指挥两个小孩子有条有理地过日子。不过启元仅剩的半麻袋大米禁不起三张年轻力壮的嘴,不到十天就见底了。好在刘团长的枪伤也勉强痊愈,在刘团长的谋划下,三个人趁黑出城南下。刘团长建议启元回去老家,这种时世下,还不如与家人混一起。刘团长也建议宝瑞跟着他找回部队去,像宝瑞那样的家世,回去肯定又得被抓壮丁,抓去不知跟着谁充炮灰,不如跟着他,他会善待恩人。刘团长将启元送到离家不远,才拍拍启元的脑瓜子,领宝瑞走了。

刘团长与启元以往见的关先生等政府人员不同,刘团长有理想,有血性,又有仁有义,看着刘团长,启元总想到失踪的东升兄。与刘团长分手,启元好生依依不舍,力邀他们去他家盘桓两天,可惜刘团长归队报国心切,三个人终有一别。

启元毫发无伤地回家,让宋老爷喜出望外。沪松大战,宋老爷心里承认,他更关心的是儿子的安危,他心里满是后悔,不该将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锤炼。见到启元的第一刻,宋老爷落泪了,紧抓着儿子的手不放。饭桌上,宋老爷破例让启元与他一起喝酒,激动地对全家人说,一家人,以后谁也不要走太远,什么前途,什么出息,全不如平安健康地活着。

对爹爹的话,启元特有感受。当战火将他与全家人分割的时候,他担心着家里的安危,爹爹又何尝不担心他的安危,那都是往死里担心啊。

但孩子们显然理解不了宋老爷与启元的激动,他们缠着启元讲那炮火连天的战场。尤其是启仁,大有恨不得替大哥在上海守那烽火三个月之势。晚上睡觉,启仁抱着被子偷偷钻进大哥房间,抓住大哥不让睡觉。

也有沉痛的父亲。宋老爷亲自领启元去容斋先生家说明东升的情况。虽然宋老爷一直安慰说,失去消息只是暂时,可容斋先生家还是哀声四起。这种年月,失去音信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也有又哭又笑的母亲。启元在家调养几天后,就领启仁一起找去赵宝瑞的家,将刘团长送的一些钱带去给赵家,征得老爷同意,启元自行车后座架了一袋年糕,启仁自行车后面架一袋挂面。宝瑞是启元的患难之交。赵家果然家徒四壁,赵家寡母膝下还有两个嗷嗷叫的儿子。启元都不知道这家人往后靠什么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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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二)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二)

启元回乡不几天,家乡也被日军侵占。健壮的东洋马的马蹄“嗒嗒嗒”地敲遍乡村每一块石板,所有人尝尽做亡国奴的滋味。启樵没忍住好奇,偷偷去摸东洋马的尾巴,被日本人拿枪托揍了个半死。宋老爷让太太管住儿女们,一个都不让出门,在家也全都穿上简陋的旧衣服,腰带里缝入几张钞票,以防万一。启元担起协助管家的重任,夜晚来临时,由他亲自提灯将门窗一一查来,将弟妹们一一安顿上床。

时局不靖,县政府沦陷,宋老爷与教师们一商量,做主将小学暂停。宋老爷将诸事安排妥当,回家与太太关进书房议论了半天,又喊来启元详细询问上海失守后的政局,他忧心忡忡地对启元说:“我是本地闻人,日本人很可能会来找我做事。想个什么办法才好,我们说什么都不能做汉奸卖国贼。”

“他们前几天冲进来把我们的粮食都抢空了,应该不会再来找爹爹做事,要不然不会这么得罪。”

“他们非我族类,不会跟我们讲道义。他们可以拿枪指着我逼我做事,也可以看我不顺眼一枪把我打死。张作霖这样的人都可以被他们炸死在皇姑屯。抢光我们的仓库,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得罪。”

逃跑?逃哪儿去,怎么逃?启元说,刘团长建议往西南逃。

说到逃,太太虽然精明,却因为不出远门,对这种大事无法插嘴。她听了半天,悄悄走出了。父子俩原以为太太去解手,不料太太过会儿抱一只小绢包回来,“嗵”一声放在老爷面前。“这儿是我平日里积攒的金子,以防万一的,老爷拿着走吧,都在这儿了。我们在这儿最多吃糠咽菜,受点晦气,老爷你不一样。老爷要是不嫌麻烦,把启农也带走吧。”

启元见到,打开的绢包里,竟然有二三十条小黄鱼,亮灿灿的,在油灯下晃眼得很。他惊呆了,想不到太太天天哭穷,手头却已经积攒下这么多的钱。连宋老爷也对着太太一脸复杂。一会儿,宋老爷让目瞪口呆的启元回房睡觉,老爷太太闭门再谈。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偶尔远处有一声炸响。启元查完门窗火烛回房,见老爷站在他房门前。启元以为老爷来告诉他远走高飞的计划,老爷却轻道:“说好的,以后一家人不分开,我不会一个人走,带你们一起走也不现实。启元,人都睡了吗?长工们都走了?”

“都妥当了,大院里只有两个奶妈陪着两个妹妹睡觉,其他下人都在后院睡着,中间腰门被我锁死了。”

老爷叹声气,叫声太太的小名,太太很快迈着小碎步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大包什么东西。三个人一起来到晴翠楼前的水井边,老爷脱掉长棉袍,让启元手脚利索点儿,动静小点儿,打井水上来,往他头顶浇,一直浇透为止。启元这时大致明白为什么了,有些事情他早在明末清初的传奇故事里见到过。他含泪轻手轻脚地打起井水,一桶一桶地往爹爹身上浇。浇透了,他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爹爹湿透的身子扶着苍老的凌霄藤站在十二月的寒风里瑟瑟发抖。这是滴水成冰的冬日啊。

太太也哭,可也同样不闲着,从大包里掏出干布将井台抹干,务求不留丝毫痕迹。

老爷当场就糟了,几乎是被启元架着才能走回屋。可是两个亲人却都只能看着不能救,看着爹爹的身子在被子下抖个不停。启元的心都碎了,他却还得与太太一起将老爷的湿衣服罩在预先备下的两只手炉上烘干,细心做好所有善后工作。

第二天,老爷彻底病了,额头火烫,神智不清。太太焦急之情毫不掩饰,几乎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请医问药。很多人上门来问候,果然日本人也上门了。老爷混混沌沌地说得很客气,态度也很恭谨,一定要启元把他扶起来面对日本人,礼数一点不缺,但等日本人一走,老爷让启元再偷渡来湿毛巾,将肚子捂得冰凉,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的病情又陷入水深火热。

两个月折腾下来,玉树临风的宋老爷硬是给变成弱不禁风,被下人扶出来晒太阳,众人都看得清那叫骨瘦如柴。背后好多人议论,老爷这是得了肺痨。背后的议论传开去,除了几个不怕死的,好多人见了宋老爷都避着走,就怕给传染了。好在,日本人也不再找上门来。

后来,伪政权建立起来,日子在乱糟糟的秩序中温吞水一样地滑走。

小学又被勒令开课,伪政权派了一个副校长来“辅助”宋校长。遇到大事,就拿一乘轿子不由分说地将宋校长抬去小学,由启元扶着去摆个场面。

粮仓被日本人强行搬空了,地主家还得上街买粮吃,过了年,连播种的稻种都成问题,太太再精明的人也一筹莫展,可又不能荒着那些粮田,太太唯有不断动用私蓄,给家里买吃的用的,给农田买稻种农具。那些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小黄鱼转眼就花出去,很不经用。

而伪政府才不管你是死是活,他们开年就早早下了税赋通告,今年的税赋将大大高于往年。太太让会计做得很好的启元打响算盘子一算,今年的地租收来只够缴税,家用一点儿都剩不下来。而这还是建立在老天爷帮忙,今年能旱涝保收,和本地那些农田不会被拿来当战场的基础上。日子该怎么过,开源?节流?

宋太太亲自掌刀,裁了上思房一半长工和佣人。眼下世道艰难,在上思房做工好歹还能混口饭吃,走出上思房还上哪儿吃饭去。启仁礼拜天回家取换季衣服和钱粮的时候,看到好几个从小认到大的熟面孔围着他家大门口嚎哭,到底是有点儿感情的,启仁听了几句哭诉,就急了,冲进门找大哥说话:太太再怎么样也不能断人活路,大哥既然在家应该说几句话。

但启元打开账簿给启仁一算账,启仁就哑声了。家里现在没收入,却每天流水般的开支,爹爹每天看病吃药的钱,还有他启仁又来讨要生活费,启元的那些积蓄早搭了进去,现在就是在用太太的私房钱。“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启仁非常感慨,“一定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每一个人都责无旁贷。大哥,我从军去。”

“你才十六岁,还是好好读书,先长知识,像刘团长说的,一个团里找不出几个会看地图的,耽误打仗。更别提什么开飞机,开军舰,那些都要读完中学才行,耐心点。像小安房启衡兄刚从同济大学毕业,现在全国修建铁路运军列,贡献很大。”

启仁听着有理,歇了弃学从戎的心。启元见此放下一颗心。眼下战火遍地,大姐朝华已经一年不闻音讯,不知在厦门好不好,或者,还活着没有。他在上海见识了战争,见到血肉之躯遇到子弹炮弹全无抵挡之力,而今全国子弹炮弹乱飞,谁知道下一刻落到谁头上呢,谁都是朝不保夕,一家人只有眼对眼看顾着,才能稍稍放心。而且,他也不能让什么烦心事去骚扰病弱的爹爹。

想到启仁一来就对太太的非议,启元第一次领悟到,其实太太当家不容易,她是在替全家得罪人。

这么一想,启元更有意担起家里的家务,原本打算报考一家中学的念头又打消了。他想到家里在不远的海岛上的一块地,非常大的一片,家里其他农田加起来恐怕都还不如那块地。那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观察潮汐地势,用一辈子的时间围海造地,愚公移山似的向大海围来那么一大块地,靠着几代人种植芦苇,加固了海堤,又拔去泥土中的盐分。但那块地除了种植芦苇,至今不曾尝试种别的,据说爷爷曾经去种了十亩棉花,结果长出的棉枝还不如筷子高,最后收成算下来,入不敷出。只能继续种芦苇。

在岛上种芦苇的是八家人,那八家人住的是上思房建的石头平房,种植买卖芦苇的钱都不需要向上思房交租,唯上思房有人去岛上小住,他们必须接待,无偿提供食宿。但其实上思房没人去那儿过夜,最多一年就去那儿吃两三顿中饭而已。启元想到,那儿或许现在可以种棉花了呢。启元让启仁回学校请教农学老师,有没有适合在盐碱地种植的庄稼,那边海岛偏僻,即使打仗也轮不到那儿。启仁回校后捎话回来,还是种棉花。

为了生计,启元决定亲自去海岛监督试种二十亩棉花。因那些地作荒滩处理,不缴赋税,只要有收成就是收入。他打好行李推车出去,太太在门后白眼以对,这种不事稼穑的大少爷,懂得种地吗?去了只会给那边八家人添乱。启元则是胸有成竹,他听爹爹的锦囊妙计,事先详细咨询了一个很能种棉花的族人,只要他有需要,随时可以将那族人拉去海岛帮忙。

冬去春来,伪政府闹哄哄各就各位了。宋老爷只是冷静地观察,对任何来访者都不透露丝毫想法。一直冷眼旁观到初夏,看那些伪职人员将位置坐稳,打死也不肯让位,而日本军人撤离殆尽,部队开往山区的战场,宋老爷终于开始慢慢“恢复健康”。但这半年不要命地折腾自己身体,终于还是落下病根,上思房此后不再有启字辈的孩子出生,宋老爷也是每到冬天寒冷时候异常畏寒,动不动就咳嗽感冒。

乡镇的秩序似乎恢复了正常,伪政府与原国民政府的那帮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有知识的人都清楚事情远远没完,谁都在等着可能爆发的一天。宋老爷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回去学校,一步一步地将那委派来的副校长架空,然后着手微调课程,不让亡国奴的教育深入小孩子们的脑海。

启仁夏天放暑假,带着启农一起上海岛帮大哥种棉花。渔船把他们送上岸,只见清澈的溪流两旁大约二十来亩的棉花地竟然还真长得还可以,不是传说中的都还不如筷子高。两人的积极性立刻来了。但是才一天,启元才安排他们在棉花地捉虫一天,他们还是戴着新鲜芦苇叶编的大斗笠呢,就已经被晒得受不住了。回来看到大哥顽皮地取笑他们晒得像猴子,他们很怀疑大哥是在捉弄他们。可几天下来就知道了,想伺候好庄稼,就得不管日晒雨淋地勤快。他们还见到大哥台风天挖水沟放水去,回来全身上下都是泥,扔火塘烤烤,就是现成的叫花子鸡。

日子总算这么苦撑着熬过来了。眼见着棉花如期长高,开花,虽然长得不如陆地上茁壮,可似乎收成有期,大家都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明年在这片土地上扩大棉花种植的话,那收入就不会差了。唯有太太精明得从不满足。乱世时候许多人家卖地糊口,宋太太趁机逢低买入,宁可自家生活节约点儿,少吃几顿肉,少做几件新衣裳。连小安房为了另一个儿子和女儿的读书学费也卖地。若不是宋老爷劝太太不要做得太过分,太占便宜,太太可能还会千方百计让小安房多卖给她几块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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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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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春天,启元十九岁了。宋老爷一脑袋的新思想,不愿意儿子早婚,可心里又有点儿陈规,不想看到儿子的同龄人纷纷结婚,而他懂事听话的儿子还打光棍。宋老爷心里早就物色好了一个人选,一个叫梁忆莲的女孩子,以前在启蒙小学免学费读到四年级,因家贫辍学。根据宋老爷一直以来的留心观察,梁忆莲长相甜美,性格温顺,不善应对,绰号叫糯米汤团,因此宋老爷早几年在启元去上海做学徒的时候就央人去梁家提亲,但希望梁家让女儿等到二十岁再结婚。这种要求很不合规矩,但宋老爷做出来,梁家却认,梁家认的是宋校长的人品,认定宋校长不会言而无信。再说,一般小门小户谁家不愿攀上宋家那种人家呢。

太太本来反对找个连小学也读不起的糯米汤团做儿媳,太失面子,再怎么说宋家也是本地望族,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易如反掌。但是又一想,若是找来的儿媳娘家背景与她马家差不多,那以后她的日子就难了,她亲生儿子也别想后来居上。于是太太改为全力支持。还是由太太将这件事告诉启元。太太跟启元说话一向不肯转弯抹角地客气,她一开口就说刺人的真话。

“大官,你是个滥好人,不及老爷三成的本事,要是找个精明点的姑娘,你一辈子吃苦。我看糯米团子有糯米团子的好,你们两个滥好人对滥好人,一团和气,很好。为你未来着想,我看你什么都别反对,我找个好日子替你去定下。”

启元听得直噎气,这是他的婚姻大事,现在不是提倡新生活吗,爹爹怎么在这事上做起了封建家长?他使劲回忆当年读小学时候是不是有个叫梁忆莲的学妹,但他一直想不起来,大孩子总是不会看到比他低年纪的孩子的。

但是太太根本就不由他分说,说是持老爷圣旨,雷厉风行地就将宋梁两家的亲事定了,成亲的日子定在1940年的春节。启元反对无效,抗拒了好几天,却终于还是忍不住找去梁家偷看。等他一看到梁忆莲本人,立即将一肚子的反对全变为顺从。这么好看的姑娘,正是他要找的。

在市立中学读书的启仁总是在春夏之交回家一趟,拿换季衣服棉被,也问大哥来拿生活费。但启元印象中似乎给了启仁不少钱。他让乘夜航船回家的启仁先去睡觉,他拿出账本一查,果然,不止是这个学期,上学期启仁也问他要了不少钱,害得他身上都没零花钱。启元心中起疑,想找启仁问个明白。走去启仁房间,见房门洞开,他想吓启仁一下,就蹑手蹑脚地过去,到门口才大喝一声。却见启仁手忙脚乱地将一本什么册子塞进被窝,一脸尴尬。

启农见大哥找二哥,就跟了过来。启农已经长大,不再那么乖乖听话,启元怎么哄他去别处玩都没用,还是启仁起身二话不说一把将启农拎出门外,关门不理。果然一物降一物,启农连门都不敢敲一下。里边,启元已经一步上去,将启仁被窝里的册子抓到手上。启仁见此也不反抗了,只说道:“大哥看完别跟任何人提起。”

启元才翻开册子看第一页,就脸色大变,“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路上给搜出来,当场就可以把你枪毙。”这是山区游击队的宣传册子,那游击队信奉共产党。即使而今国共合作,可山区游击队并不见容于国军,日本军见了也打,日子非常艰苦。不过本地人也都知道,日本人被那些神出鬼没的游击队打得晕。一说起山区游击队,本地人心中都很敬仰。宋老爷还曾偷偷地给游击队一个什么人送过钱。

启仁坐在床上,满不在乎地看着大哥,“大哥既然知道,大哥看来也看过。”

启元被弟弟噎住,只能不提这茬。“我替你算了算,你这两学期三天两头问我要钱,要的钱都够养活一家人有余。你告诉我钱花哪儿去了,要不然我不会再给你。”

启仁看着大哥笑,笑得启元很想心软。启仁眼见大哥不肯让步的样子,一张脸就变严肃了。“大哥,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虽然你去年劝我读好书,才能更好报国,但现在已经时不我待。我打算攒点儿钱,买些药品带上,投奔游击队去。就这几天的事儿,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

“启仁,你真见识过打仗吗?你以为打仗好玩吗?”

“我不是为好玩去投奔游击队,我只是为良心,做一个中国人应做的事。大哥,你必须支持我。你不能支持别人的兄弟去打鬼子,却拉自家兄弟的后腿。那很虚伪。”

“爹爹不会让你去,爹爹说过全家人以后都不分开。”

“爹爹只是说说而已,你以为爹爹真心这么想?他要对我们真好,不会把你送去上海做学徒,你看看,小安房的孩子一个个读中学上大学,你是上思房长子,却去上海做学徒,真心对我们好的话,他做得出来?现在呢,他们拿你当长工头头使唤。自打我们亲妈去世后,家里哪还有我们三姐弟的位置,爹爹只听那个姓马的女人。要不然,我们的大姐,这么沉稳的人,怎么宁可跟一无所有的承文去吃苦,也不愿留在家里享清福?还有我,走到外面谁能相信,这么大户人家的孩子,买不起课外书,要抢大哥的零花钱。大哥,只有你还相信爹爹真心对我们好,你真是太忠厚,忠厚得傻了,这个家早没我们三个的位置了。”

启元无言以对,启仁将他心中不敢深想的疑问肯定地说了出来,而且,似乎真是这么回事,现在上思房后妈当道,家,哪还是他们姐弟三个的家。

“爹爹……你不要这么……爹爹心里对我们是好的,你没看见,他只是大行不顾细谨,爹爹管的事情太多,家里小事他管不过来……”但启元的声音越来越中气不足,见启仁愤愤欲反驳的样子,他拍拍弟弟的手,阻止了。“如果你只是因为家不像家,才去参加游击队……”

“不是,我参加游击队是为了打鬼子,作为一个有志青年,我责无旁贷。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支持我,你想想你在上海做志愿者的时候,还不是冒着枪林弹雨不顾性命地救人。我跟你当时一样大。”

兄弟俩关在启仁屋里争执好半天,启元一直不肯点头答应,启仁很失望。一家人早早地吃了晚饭,启元送启仁去村口坐夜航船。他拎着马灯走在路上,心里已经想到,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启仁这一回校,恐怕就要远走高飞了。到了码头,他摘下在上海买的手表,又摸出所有私蓄,都交到启仁手上。“上山后,多长只眼睛,千万照顾好自己。”

兄弟俩依依告别。这一别,启元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启仁。先是大姐,而后是弟弟,他们姐弟三个而今天各一方。家,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个符号了。想起远在厦门的大姐,娘去世后几乎是他半个娘的大姐,启元站在黑暗中眼泪盈眶。他此时怨恨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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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上次好像欠你一宝,这次还。

这启元真是个色狼啊。看见美女,什么自由恋爱的观念就都不要啊。太没出息了。至少也要闹上一闹,找后妈弄点好处,然后再半推半就地依了啊。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鲜花已经成功送出,可通过工具取消

提示:此次送花为此次送花为【有效送花赞扬,涨乐善、声望】。

家园 谢宝

这只能证明启元童鞋性向正点,没有问题

同所有的狼一样都带色(shai,请读第三声)儿

谢宝
家园 很多同性恋是后天培养的

就像《霸王别姬》里的葛优一样,赶时髦。

三十年代没这个时髦,所以启元就正常了。要是放在现在,没准他也是一潮人。

家园 俺认识一个呆胞同志

他比我还知道如何装扮性感,美容护肤,唱歌歌声很柔美.他说之所以改变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造成的,整个大家族第三代,惟有他是蓝的,爸爸,伯父,叔叔们都在国外打拼.与杨门女将们生活在一起,他在心理上很想得到她们的认同,于是悲剧发生了.还有更悲惨的是,中学他上的是男校,因他声线较高,性格温柔(整天与女人打交道能不温柔吗?!).某个月高风黑夜被一帮坏小子给喀嚓了,从此他越发讨厌蓝人.

家园 这人做闺蜜是不错。好奇地问一下,有没有很多女生想嫁他的?
家园 没有可能性,他太女性化

对俺来讲长得不够帅,头脑不够聪明者永不录取

家园 【原创】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四)

授权转载阿耐的小说片段---解放(十四)

洞房花烛夜,应是人生快事之一,可春节前大姐朝华的归来让启元对原本就不是自己做主的婚事关心寥寥,婚礼筹备几乎都是老爷太太的事儿。

那是一个大清早,冬日的清晨寂静得连鸟鸣声也不闻,上思房大门的铜环被人撞得山响,急促的声音催着启元草草披上衣服冲出去看个究竟。值夜的长工被太太裁了,这个大院子里只有启元是唯一适合在不正常时间应门的男丁。

门外的是夜航船码头值夜,此时跑得兀自呼哧呼哧地喘气,值夜告诉启元,大小姐回来了,等在码头让家人去接。启元惊喜得差点拥抱值夜,连忙摸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张钱赏了值夜,来不及回屋,也不管一身衣衫不整,去村里叫了拉车的长工,奔去夜航船码头接朝华。

朝华遣人回家通报,倒不是摆谱,也不是近乡心怯,只是,她太累了。登上码头的那一刻,眼见着家就在不远,她反而没了力气,再挪不动一步。夏天时候,承文与几位同志接到上级指令,悄悄潜入台湾开展工作。承文知道这一去很难说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能不能再回来,因为台湾此时已经被日本占领多年,日本的影响已经根深蒂固,他们的进入犹如探龙潭虎穴。他让朝华带孩子回家,一是怕朝华就近受了牵连,二是朝华一个人在异乡带着俩孩子难以生存。

承文接到通知第二天就走了,时间只够打好承文自己的行李包。朝华从生离死别中清醒过来,立即想到一个问题,眼下遍地战乱,她一个女人带着分别是5岁和2岁的孩子无法生存,那么她带着两个孩子穿越战乱的土地回千里之外的家,就容易了吗。她心怀侥幸地想,要不等等,或许能等到承文从对岸回来。可惜,从夏等到秋,什么音信都没有。朝华清楚这是承文为工作必须做的牺牲,她唯有默默收拾起行装,抱一个,扯一个,艰难地走上回乡的路。

一个年轻的女人,两个只是拖累无法帮忙的孩子,菲薄的盘缠,上路之后,朝华都不敢洗漱,怕出各种状况。这一路,整整走了四个月。很多时候她怀里抱一个小的,身上背一个大的,肩上还得挎一个包袱,脸上挂两行眼泪,每一步都不轻松,偶尔还得撞上零星交战。遇到河流,与很多人挤在一条船上,即使身边晕船呕吐声不绝,对朝华而言也已胜似天堂了。也不是没遇到过好人,但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岁月里,大多数人自保不暇,岂有余力相助他人。所有的事,都靠朝华自己殚精竭虑。

出现在启元眼前的朝华形似乞丐,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姐弟两个在码头相拥大哭。还是朝华先止住哭泣,因为她两个孩子比她哭得更大声,她身为母亲,早已身不由己。朝华连上车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启元把她抱上去的。坐上黄包车,腿上盖一床棉被,头顶拉上油布顶棚,温暖的感觉让历经千辛万苦的朝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但走进村子,朝华却吩咐启元,把她拉去承文家。她是承文家的媳妇,带着承文的一儿一女,理该先回承文家。启元怔怔看着大姐,很是难以理解大姐的吩咐,可他还是照做了。

远远看到上思房的时候,朝华在晨曦中见家门紧闭,不禁心里酸楚,“爹爹不在家吗?”

“爹爹在家,可能还睡着。我应门听见消息,没来得及通知全家就冲出来了。我太心急了。”启元感觉大姐的手铁扣似的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但等他说完,铁扣松了。“大姐,还是先回家吧。你跟承文家里又不亲的,还是家里有人照顾。”

“你……放心,在承文家里,我是上思房大小姐。”

启元才明白过来,他想到承文爹见老爷时候那战战兢兢的表情,又不禁想到上思房里面对他们姐弟没好脸色的后妈。他,还不如启仁明白。

果然,朝华在承文家一呼百应。启元看着放心,才转回家去通报。

令启元没想到的是,趁寒假起得稍晚,正在洗漱的爹爹听闻朝华回来的消息,抹去脸上的水,撩起长袍就赶去承文家。本地规矩,女方父母是不能上男方父母家串门的,可宋老爷等不及了。路上,宋老爷问启元怎么不把朝华拉回上思房,启元老老实实回答,家里有太太在。老爷就不问了。他只是告诉启元,清官难断家务事,除了启元姐弟,四邻八乡谁都说太太是个绝顶贤妻。比如这次启元结婚,忙前忙后的,大多数是太太的事,启元心思简单,不差不动,很难帮上大忙。老爷要启元懂得知恩图报。启元心里总觉得不是老爷说的那样,可嘴里却应答不上,只好唯唯诺诺,很是郁闷。

朝华已被承文妹妹扶进去洗澡,老爷等在外面,看着朝华的两个孩子像两个小乞丐似的,在一团闹哄哄的屋子里旁若无人地睡觉。他不说话,承文爹娘也都一脸奉承地站着,不敢开口,只敢递茶。一直等到朝华洗完澡跌跌撞撞地出来,屋里的气氛才有了变化。

宋老爷站在亲家的屋子里反客为主,严肃地对亲家,对围观的左邻右舍们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不再是封建王朝,他支持朝华与承文冲破封建藩篱勇敢结婚,但他也理解邻居们的议论,一种旧思想的改变需要一个过程,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清除。但改变首先需要出现带头人,一个以身作则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往往这种带头人需要承受世人的非议,承担变革的不适,甚至在替后来者探路的过程中撞得头破血流。所以带头人要有坚定不移的决心,旁观者要有理解宽容的雅量,大家同舟共济,生活才会越变越好。

这些话其实在老爷心中藏了好几年,怎么说话才能不就事论事,将话题往社会大问题上扯,将朝华承文的事情变得让保守的乡邻心甘情愿地接受,而不靠他的压制。果然,启元听着这些似是而非的大话题,看到乡邻们看着他爹爹的崇敬目光,似乎,朝华与承文结婚的事情不会变得太糟。可启元翻来覆去,也无法将朝华的事与生活越变越好之间拉起清晰的因果关系。

朝华就这么回来了。朝华的回来,让启元心中有了强大的支撑。

启元结婚时候,朝华透支过度的身体虽然还未恢复,却也硬撑着坐到酒席上。启元婚后才几天,朝华就私下里跟启元说,爹爹眼光真是老辣,这个梁忆莲是最适合启元的人。连朝华都想不到,思想那么新的爹爹会给大儿子找个满脑子三从四德的女人。有次回家看梁忆莲温顺地跟着其实也没什么主见的启元,朝华在他们身边拍案叫绝,绝配。但朝华回头,却看到爹爹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看着启元。启元很好奇爹爹为什么笑得那么诡异,宋老爷却对着朝华回答:“我看人从来不会看错的,不让家里人吃苦要放在选择的第一位。”

朝华唯有“嘿嘿”以对。从厦门回家这一路跋涉,她在爹爹面前现在没有说嘴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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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干脆我给你歪楼成一《非诚勿扰》帖得了

说起要求来就很长了。一要帅,二要聪明,第三性格总要好吧,有家暴倾向的不能要。第四还要投缘吧,话不投机的人天天对着多难受。第五要有好的生活习惯,吃饭挖鼻孔,留着长鼻毛当时髦的人你肯定也受不了。第六要有一定的生活基础。虽然你不物质,总要为将来的孩子考虑一下。第七年龄要合适。第八要是男的。第九。。。

这样吧啦吧啦下来,再具体展开一下,没准可以超过阿耐的这篇长篇小说了。

家园 你饶了俺,俺可不想被阿耐跨省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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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考入公立小学当数学老师。启元依然管家,主要是管着海岛上那片棉花地的产出。不过一年两年下来,那边八户人家已经学会种植棉花,启元不需要再有操心。宋老爷见不得大儿子像个女人一样管家务,就给儿子一个任务,到稍远的石头村办小学,用公立学校的拨款。

石头村藏在山窝里,那儿有两个村子,都是兼渔兼农的渔村,很是贫穷。村子里的孩子需要翻几个山头才能到公立小学读书,除了几家富裕的,其余的孩子都不读小学了,最多跟着私塾读两年,认几个字。启元很愿意做这件事,他从小的志向就是像爹爹一样做个校长。这下机会来了,他带着忆莲翻山越岭进去石头村,与村里的保长商量建立小学。

保长又是石头村的大户,本来就是他求着宋校长到石头村办学的,因此对于宋校长派遣的大儿子启元非常支持,大方地划出祠堂两边的厢房交给石头小学,又让出自家两间一弄的房子给小学老师们做宿舍。校舍一落实,启元回去问爹爹讨来一名教师,石头小学就办起来了。两个村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下子收了五十来个,全凑在一个班里读书。

起用启元这个才小学文凭的人做石头小学的校长,倒不是宋老爷假公济私。若是换个没地位没身份的人去,那个豪爽的经常跟船出海捕鱼的保长未必那么容易说话。而且启元虽然才小学文凭,可看的书其实比朝华多得多,甚至不比承文少。再加启元又在上海做过好会计,小学的那些数学对他而言简直易如反掌,起码在不内行的外人看来,小宋老师的一手算盘工夫出神入化,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观者唯有叹服。反而同是读过小学的忆莲无法上堂教书,只能做学校的后勤。

虽说是山中日月长,可这种烽火遍地的日子,即使地处偏远的渔村也无法平静。启元最痛心的是班里半大不小才跟当年的宝瑞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会儿被伪军抽去一个壮丁,一会儿被国军抽去一个壮丁,总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石头小学掐尖儿,把刚步入成年的男孩子抓去做炮灰。有时候闲了,站在半山腰的平台上远眺,能看到灰黑的军舰幽灵似的飘过,那时候渔船就纷纷往岸边逃命,生怕被军舰撞翻。可见,战争还在继续。

1941年底的时候,启元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小名团团。说也奇怪,宋老爷膝下子女七个,也没见宋老爷对谁亲昵几份,唯独对孙女团团疼爱有加,几乎是溺爱。其他人在饭桌上围观宋老爷喝酒的时候,唯有团团可以伸手同吃,老爷特许。老爷在书房的时候,别的孩子只能进去静静看书,只有团团想怎样就怎样,甚至爬上老爷膝盖,顽皮地将身体挡在老爷看的书前面,老爷不会责怪,再忙也任团团爬着。于是老爷的才比团团大一点点的两个女儿特别嫉妒团团。倒是启农大方,闲时喜欢抱团团到处玩。

可是1942年的春天才刚到来,朝华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信中告诉朝华,承文去年夏天在台湾被捕入狱,至今下落不明。朝华和承文爹娘哭了一顿又一顿,可这回谁都没办法,即使手头再有十条小黄鱼,又能塞给谁呢,而且,这回承文坐牢时候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他不再是无足轻重的党外人士,而是十足赤色分子。暂时的下落不明,极大可能就是性命不保。承文娘更是抱住唯一的孙子哭,从此对孙子更是溺爱。隔年,承文爹娘相继去世,留朝华带着一双儿女孤零零地守着承文的家。

启仁在不远的大山里打游击,更连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比承文还不如。每年春节,上思房请来摄影师拍全家福,宋老爷总是很叹息。启仁去了哪儿,全家只有四个人知道:老爷,太太、朝华、和启元。四个人都不敢跟别人说启仁参加了山里的游击队。有不识相的人非要刨根究底,大家口径一致只说启仁被送去广州做学徒了。这年头,连中立的都不安全,更何况投靠党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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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下半年开始,战火又延烧回来。虽然本地不是主战场,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经常从头顶的天空飞过,有事没事地投下一枚炸弹,或者扫一梭子子弹,然后拖着浓烟扬长而去。上思房的屋顶不知被扫了多少子弹,从日本鬼子轰炸开始,一家人都不敢再住晴翠楼,全搬到低矮的厢房去了。

住在石头村教书的启元也无法幸免,重重大山挡不住日本鬼子的轰炸机,石头村已有几艘渔船被炸沉,也有人不幸被轰炸机上的机关枪扫中,缺医少药的,躺床上不死不活嚎叫。一次轰炸之后,启元这个经历过沪松战役的人就总结出经验,日本鬼子飞机专门炸人多屋高的目标。保长索性在山上放一个人值班,看到日本鬼子飞机出现时,就死命敲铜锣,提醒村民四散躲避。

每到铜锣敲响时候,启元就领学生们往山里钻,两三个小孩子一组地占住一个坟头,鬼子的飞机从东边来,大家就躲到坟头的西边,等飞机从头顶飞去向西,大家立即飞奔钻到坟头的东首。可即使如此设计,依然有两个女孩子丧命在盘旋回来的飞机扫射之下。很明显的,鬼子清楚他们在杀戮平民,追着杀戮平民。

忆莲有次被头顶的飞机盯住,追着扫射,她死命地逃,死命地逃,跳进河里钻到石板下面,才算捡得性命。等飞机飞走,启元领着学生们从山上下来,见到忆莲下身流血倒在床上抽搐,忆莲流产了。启元不会做家务,想将忆莲送回上思房将养,可忆莲怕婆婆,不敢回去,宁可在石头村苦熬。好在忆莲年轻,很快调养过来。不过这事儿被宋家族人得知后,大家背后都在议论,宋太太终于把启元赶出上思房了。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民众的生活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再有轰炸机三天两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来回扫射,刚刚在战乱中摇摇晃晃地建立起来的脆弱生活秩序又被打破,收稻谷的不敢白天干活,收棉花的也是昼伏夜出,一时又是人心惶惶。可晒谷子晒棉花不能放在夜晚,白天在大平地上晒谷子晒棉花却是扫射的最佳目标。于是在风调雨顺的收获季节,稻谷发芽,棉花发霉,许多人损失惨重。灾难,当然波及到上思房:地租收不上来,却又是上头追讨赋税的重点目标,伪军拿着长枪来上思房要钱要粮。

宋太太害怕了,亲自回娘家,托关系要来两把手枪,一包子弹,给老爷和自己各配一把,以防万一。宋太太更指望的是丈夫的校长身份能帮忙酌情减税。可精通财务的启元看到的是现象背后的另一面。他给伪政府算账,每天的例行支出之外,现在可能还得负担鬼子军队在本地的行动,鬼子是伪政府的大爷,有钱当然先给鬼子用,那么伪政府手头吃紧,当然得武力往下征讨。时间越往后拖延,可能伪政府的征税力度越大。宋老爷极其认可儿子的说法,但心里嘀咕,这小子做人糊涂,大局倒是清楚。

宋太太也看明白了,捐税的事儿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她手里再有枪也没用。两把手枪哪儿打得过伪军。可眼下启元在教书,她又不舍得亲生儿子启农做那种事,她只好亲自出面去追要田租。太太一张嘴厉害得刀子似的,手段也是比上思房的其他人泼辣,一圈儿追索下来总算有些成就。可是伪政府等不及了,公历新年才到,他们就客客气气地将宋老爷等一干乡绅从家里“请”走,扣了,让宋太太等当家太太拿钱去赎。太太只能赶紧典当了自己陪嫁的几件首饰,好歹凑足大半的钱交上,才将老爷赎回来。

启元闻讯连夜赶回家里,本以为会接来脸色灰白的爹爹,不料却是接来脸色通红,手掌拍肿的爹爹,他想不到爹爹的脾气会这么暴。启元还在门外听到老爷责备太太不该拿钱去赎他出来,他就不信那帮狗仗人势的能将他怎样了。太太在屋里被老爷责备得哭起来,启元不敢进去,只好悄悄赶妹妹们走开。他转身时候听爹爹大声长叹,“可悲,亡国奴啊!”

可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亡国奴,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连太太的娘家都被一队持枪的人围住,人员无法进出,店铺不能开张,僵持了几天也只能交钱。启元回石头村,见石头村保长也是唉声叹气,问这边村民要钱的任务都着落在保长头上,钱交不上去,上面唯保长是问。保长倒是想太平交钱的,可现在鱼货没人要,交什么钱,只有要命一条了。保长每天东躲西藏,有时候干脆躲到海岛上去,省得被枪指着催缴。

拨给公立小学的经费自鬼子打进来后,就年年减少,宋老爷只能四处节流,包括降低先生们的工资。学生更是一年比一年穷,一到开学递上减免学费的申请单子一年比一年多,学校明显是入不敷出。苦撑到今天,眼看一学期到头,宋老爷去伪政府讨要下学期经费,交给他的,是闭门羹。没钱,下学期还开不开学。跟先生们开会讨论,先生都说学业不能耽误,可议到钱从何来,却都没了主意。再说,有些先生们家里穷,还要拿工资养家糊口呢。

宋老爷并非没有想到过问富户募捐,可想到前不久才与那帮人关一起被逼税呢,这年头谁拿得出钱来,即使拿出来,也不多,不够先生们发一个月薪水。

最终,会议拿出一个最无奈的办法:家中尚可温饱,不等薪水回家开锅的先生,学校建议不领薪水义务教学。小学,必须继续,即使只是简陋地继续,孩子们的学业不能耽误。

宋校长自然是必须以身作则,他暂停石头小学,将启元从石头小学召回,一家义务提供三个先生。他还得出钱负担几位看门守卫的校工的工资。钱,当然由贤内助宋太太皱眉头想办法。太太眉头一皱,倒真是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让刚从石头村回来的启元一家住到小学里去,正好一举两得,还可以减少一个值夜班的校工。

启元一家三口于是住到小学的校工宿舍。宿舍旁边是一块农田,原本是小学的试验田,这时候当然没有校工看管了,启元索性找个时间将地翻了一把,虽然水平很差,被路过乡民捂嘴取笑,可好歹种下去的蔬菜瓜果到了春天时候,一棵棵地发芽抽叶开花了。启元想到的是,家里一样是开销紧张,太太手指缝里漏给他的家用很少,他见缝插针种点儿蔬菜贴补自己小家的家用,还可以接济大姐一家,也好。令启元感动的是,这块闹市地方半开放的地里种的蔬果,居然没怎么被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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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越来越艰难,启元总觉得是义务教书这件事让他可以直面清贫的生活,直面几个月吃不到荤腥,米饭里面拌番薯干的生活。总算宋老爷还是个讲科学的,即使眼下手头很紧,他还是让太太拿出钱来,让启农去市里给家中所有没长大的孩子买奶粉吃。包括朝华的孩子和启元的孩子也每天都能喝到一杯牛奶。大人,就硬撑着吧。

仗打得越来越乱,传说邻县驻入一队不知从哪儿撤退来的日本人,伤兵很多,但比之七八年前更凶残,看谁不顺眼就是一枪,连伪军供奉得稍有缺陷,也是一枪。众人都念叨那帮日本人可别来自家门口。

快夏天了,校工宿舍很是闷热黑暗,而且忆莲节省不舍得点煤油灯,一家人总是把晚饭端到菜园子里,就着淡淡的夕阳,坐在小凳子上吃饭。有熟人从菜园矮墙外经过,跟一家人打声招呼,“小宋先生,吃饭啦?”团团总是比爸爸回得快,大家一起笑几声。经常一顿饭要被好几个招呼打断,小宋先生与宋校长一样,现在也是本地的名人。

这天,一家人正吃饭呢,一个花子敲着饭碗过来唱道:“先生太太行个好哪,给只辣椒下饭吃哪。”

启元抬头一看,是个年轻的花子,瘦瘦的,笑眯眯的,看上去是个良善人,就道:“你自己进来摘吧,听你口音是苏北人?”他看到花子拿的大碗里有黑糊糊的一团吃的,他看不出那是什么,总归不可能是米饭。

那花子笑嘻嘻地翻过矮墙进来,却很规矩地只摘了一只辣椒,连声道谢,很是谦恭。“先生真有本事啊,一听就听出我是苏北人。先生去过苏北?”

“我在上海工作过。一只辣椒够了吗?”

“够了够了,多谢多谢。有吃就好,有吃就好,不能贪心,不能贪心。”

忆莲笑道:“你都已经跳进来了,索性再摘条黄瓜吧,这季节黄瓜长得快,我们都吃不完呢。”

那花子又是千恩万谢,走去小心地摘了一根偏小的黄瓜,才与一家三口告别,跳出矮墙。

“又是一个看上去好人家出身的花子,肯定又是老家打仗打得厉害,不想死只能出来逃荒。照这样子下去,不知道我们自己又还能过几天像样的日子。”

谁也不知道。也可能天上一颗炸弹下来,眼睛一闭,一了百了呢。启元想不提那种丧气话,可那些丧气事触目惊心,无法不想到。

令大伙儿都没想到的是,邻县日军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被炸了,炸了好几炮,听说炸死了好多伤兵。众人不知那是谁干的好事,都在背地里偷偷猜测可能是山上那些共产党的游击队干的,众口一致赞那事干得好。

果然,邻县的日本鬼子很是偃旗息鼓了几天,但第四天的白天,几只轰炸机飞来,将方圆几十里地炸了个底朝天。学生们躲进学校操场里的几只土法防空洞,等飞机飞走,大伙儿灰头土脸地爬上来一看,其中一幢教学楼被炸飞一半。这真是天雨逢屋漏,学校无力休整教学楼,只能让部分学生挤到大礼堂上课。

上思房也挨了一炸弹,但是很灵异,炸弹落在晴翠楼前的花丛里,却没爆炸,黑魆魆的铁疙瘩映得旁边的凌霄花异常妖艳。捡未炸响的鞭炮都还有人被炸断手呢,谁敢动那飞机上扔下来的真炸弹啊。可不动它,这玩意儿又成了不定时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冷不丁爆了。

太太吓得花容失色,等回过神来,一把拉起三个女儿,冲向朝华家,把家暂时安到朝华家里。宋老爷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那只炸弹,又不敢向那些丘八报告,那种人弄不好一来就给你野蛮引爆,他们才不会管你晴翠楼藏书丰富呢。一大家子只好都挤在朝华家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终于在八月初,国军打过来了。日本军也抵抗,也出动了飞机,但这回只有一架飞机很孤独地转了几圈,投下两颗炸弹,似乎回天乏术地飞走了。日军的抵抗也很无力,伤兵太多,而伪军又不中用,打了一天,邻县的那队鬼子就跑了,国军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插回县政府。而过了不久,才刚开学,新的县政府用大喇叭宣布,日本人投降了。

所有的人都很快乐,宋老爷组织学生游行欢迎国军归来,大街上老的少的自发地又唱又跳。大家心里头都只有一个念想,这下终于不用打仗了,这可再也别打仗了,大家终于可以过安稳日子了。宋老爷亲自撩起长衫挽起袖子敲铜钉大红鼓,连宋太太都领着一群孩子上街凑热闹。很多人热情地往刚进驻的国军手里塞好吃的,仿佛看见久别的亲人。

启元最念想的是,日本人投降了,那么在山上参加游击队打日本人的启仁是不是可以下山回家了。但启仁参加的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不知道回家来会不会被国军的捉了。这么多年来,国共合作总是不大可靠,这事儿还真难说得很。宋老爷让一家人继续守口如瓶,不能对任何外人说启仁去了哪儿。

启仁没有盼到,却有赵宝瑞上门拜访。

新国民政府才刚成立,小学依然没拿到办学经费,启元依然住在小学校工宿舍,不过大家都能体谅,共克时艰。那天,启元一家照旧在菜园子里吃晚饭,叫花子倒是没来,宝瑞带着最小的弟弟出现在矮墙外,大声喊启元兄。启元抬头,差点儿认不出来,当年十四岁的宝瑞长成结结实实的壮汉。反而是宝瑞高兴地说,启元兄一点儿没变,还是一看就是好人。宝瑞递上原刘团长现刘师长送给救命恩人启元的礼物:一把日本军刀。刘团长甚是了解启元,礼物送得投其所好。

启元拔刀出鞘,赞叹道:“真是鬼子手里没收的?太好了。我一定藏着它,这么有意义的东西,我得拿去给学生们看,让学生们永远记住抗日战争。”

“想不到启元兄做教书先生了……”

“对了,宝瑞,你还回去刘团长那儿吗,代我谢谢他的好礼。”

宝瑞一笑,“当然不去了。刘师长放我长假,呵呵,无限期长假。”

“好啊,好啊,当官了没有?哈哈,那是毫无疑问的吧。杀了多少鬼子,快给我们说说。”

宝瑞一口否认在军队里当官了。启元觉得不大可信,这么多年下来,刘团长不可能不提携救命恩人。但启元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宝瑞既然不说,他也就不追问。他听宝瑞讲了很多抗日战场上的事。那次从上海逃命,宝瑞的那个团整个编制都给打没了,他跟刘团长找回部队后,被编到其他团里,开往西南打仗。身边的战友打光了,再添上,活下来的都是大难不死的。宝瑞即使跟着刘团长有官可做,也不想再呆军队,这辈子再也不要打仗了,连打架都不愿,只想回家做个普通人,拿手里的积蓄做点小生意,买块地养家糊口。

宝瑞想请启元帮忙,他家小弟已经十一岁,可是眼下家贫如洗,能否开个后门让小弟免费读小学。他自己有没有办法旁听,他也学点儿知识。这事儿紧急,新学期刚开学,宝瑞希望他弟弟这个学期能上学。

启元当即领宝瑞兄弟去上思房,这件事需要校长签字特批才行。

宝瑞这个人很有趣,跟启元有说有笑的,但见到宋校长就双腿并拢立正,然后严肃恭谨地站在宋校长身边稍后,说什么都不肯坐下,反而还是宝瑞的弟弟坐到宋老爷旁边。

老爷竟然还记得启元当年在上海的患难兄弟,老爷说,抗战英雄的弟弟,当然免费上学,也随时欢迎抗战英雄来小学旁听。宝瑞开心坏了,左一个军礼,右一个军礼的,差点儿把上思房客堂青砖地蹬裂。

启元与宝瑞从上思房出来,问起宝瑞怎么不让另一个弟弟读书,宝瑞说大弟不肯读书,一说读书就逃山里去躲一夜,口口声声要种地一辈子,他拿大弟没办法。

村口遇见晚归的启樵,不用问,启元也知道启樵肯定又去赌钱了。启樵也不管外人在边上,伸手就问启元借钱,启元不客气地拒绝。启樵就取笑启元是个比他还穷的穷光蛋,他还有家里几间平房,启元却有家不能回。启元唯有生闷气。宝瑞见此,伸手一把锁住启樵的喉咙,让启樵住口。启元也不知宝瑞怎么做到的,见启樵服软,他就让宝瑞放了启樵。这世道,连启樵都看不起他。

宝瑞铁塔似的站在路中央,盯着启樵半倒退着逃走,云淡风轻地道:“这种不仁不义的人到处都有,到处让人看不起,启元兄不用生这种人的气。”

启元倒是不会与启樵一般见识,可启樵的话却是很刺痛他的心,而且这种事他又怎能与外人说呢,唯有忍痛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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