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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乱弹之所谓知识分子传统 -- 凡尔赛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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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乱弹之所谓知识分子传统

乱弹之所谓知识分子传统

(乱弹者,随意谈也,故唯求尽抒己见,论据或有失细节之考,论理或有失推理之密,读者笑看即可)

(概要:

一,西方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一个可以自立的、独立的阶层或者集团;而中国古代,士是一个独立的、具有政治和经济的相对独立性的集团。(此观点可以扩展为一学术论题,但需要时间和资料,此处我的观点带有一定的猜测性、独断性和随意性)

二,西方的所谓的“知识分子的传统”其实是一个虚构的、意淫的“传统”

三,中国近当代知识分子的堕落问题)

毛主席谈到知识分子时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非常有道理。其实,西方的知识分子,从来都不曾成为一个可以自立的、独立的阶层或者集团。在中世纪,万马齐暗,几乎只有修道院的僧侣才掌握有文化,即使贵族,也往往大字不识,许多国王都是文盲。中世纪晚期,文化渐渐传播开来,开始有一些贵族也掌握有较高的文化,随着文艺复兴,进一步松动。文艺复兴之后,在欧洲的一些王廷和贵族的沙龙中,开始出入一些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那时,欧洲各国,皆可分为三大阶层,或者说三大集团,一为教士(掌握精神权力),二为贵族(国王和各级贵族,掌握政权和武力),三为平民(农奴、商人、手工业者等,为前二者提供财富,掌握财权)。最早出现的文人、学者,如果称他们为知识分子的话,那么,他们要么本身即是贵族,要么为国王、贵族或者主教服务,也就是依附于王权或者教权。实际上,这样一个观察,虽然过于笼统,却是相当有普遍性的一个判断。欧洲一千多年的封建和基督教统治,实际上导致了,他们早在现代化之前,就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三权分立,即教权、王权、财权的三权分立。平民既然也有交税给教会,国王就没有办法对平民加以绝对的控制。因此,中世纪晚期之后,王权和教会的斗争就从来没有中断过。而西欧现代化的第一阶段,就是财权和王权一起打倒了教权,从而在英国、法国形成了相对比较集中的国家权力,以便于资本的扩张。而一旦教权被打倒,掌握财权的资本家们,就开始觉得王权(国家、政府)是一个障碍了,于是可以想尽办法限制政府权力了,所以就有了“小政府”的各类主张。套用黑格尔的话,可以说在这三种权力的斗争之中,各个知识分子,最终都中了理性的诡计,无论他们个人的心愿多么崇高,最终都有意无意地帮助资本完成其不断扩张和发展的历程。按这个悲观的想法来看,连马克思,那么反对资本主义的一个人,反而有可能是最终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使得最终资本主义无往不胜,从而导向“历史的终结”。这里扯远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集团或者阶层,远远不能和上述三个集团相比,而最终只能依附于其中某一个集团。而且,即使是依附这些集团,知识分子也往往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看看欧洲文学史,没有一个文学家,能够真正的在政治上一展抱负的。而中国的知识分子似乎不一样,中国其实没有纯粹的文学家,多是作官之外兼写诗,如王安石,苏轼,而王安石官至丞相,主持一国之政和进行改革。这提醒我们,中国的情况和西方很不一样,至少古代中国与西方很不一样。

在古代中国,有士农工商四民之说,士在老百姓之中,是有着政治、经济上的特殊地位的。好比,一旦取得秀才资格,不仅有可能再考进士,从而在仕途上有所进益,而且在地方上也可获得尊重,获得草民所没有的权益,可以免除差徭、见到知县可以不跪、地方不能随意对其用刑等等。由此可见,一旦成为秀才,成为士,就获得一种不同于“民”的身份和特权,这使得“士”可以被视作一个阶层或者集团,这个阶层,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相对于西方直接依附于贵族或者商人的知识分子,中国的“士”相对而言更具有经济上的独立性和人格上的自主性。从经济上来说,“士”往往都是一些小地主,因为通过要有一定富裕程度的家底,才能保证有充分的时间准备科举考试。当然,它一方面是从“民”中出来,而不是象贵族那样万世一系,另一方面,它的合法性来自于“王权”,来自于国家政府所安排的既定的秩序。因此,“士”的言行必然最终是为着维护既定的统治秩序的,以此为出发点,“士”有可能对王权的短视和腐败加以最激烈的批判。而且,由于以儒学传人自许,中国古代的这些士们,往往以圣贤自许,以圣人气象来要求自己,以治国平天下为自己的政治抱负。

19世纪,在英、法等国,随着贵族的最终没落,知识分子越来越需要求助于市场,卖文为生,巴尔扎克即是一例。19世纪末,20世纪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炒作“知识分子”(intelligentia)这个词和概念。法国的“德雷弗斯事件”,左拉以“我控诉”一文出名,此后,一说到知识分子,都指“左倾的、在公共场合经常发表意见对政府持批判态度的”知识分子,从而,似乎“知识分子”的传统就这样形成了,而其主要功能就在于“批判”。通过萨特等人,知识分子更被打造成“人民的良心”、“世界的良心”等等,似乎知识分子的批判,无论其具体细节有多少硬伤,其批判立场首先就值得赞许,其为民请命、作为人民良心的的态度更值得敬仰,其“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更值得赞叹。然而,应该说,这其实只是一部分人虚构的、臆造的、意淫的伪传统而已。实际上,这个所谓“批判”的传统根本不存在。即使,也仅仅限于少数知识分子,而从来不曾是大部分知识分子的选择。

正如前面所指出的,知识分子从来都不曾独立地存在过,而一直都是作为某个集团的附庸。而且,他们也并不是一直与政府处于批判立场,很多人直接为国王服务,成为国王的幕僚,而且,这样一个“合作的”知识分子的传统,可能比“批判”的传统更渊远流长。如果是“批判”是知识分子的传统,那么“合作”不是吗?二者,哪一个更根本呢?

还有,知识分子的批判,倒底是“为批判而批判”,还是就事论事,就理论理?据说,即使政府做的是对的,也必须批判,从而指出另一种可能性永远是存在的。另外,知识分子以“良心”自许,他们如何能够“代表”草民?果真能够把他们都“代表”了?可是,为什么更一方面,知识分子又一直以精英自许,自认为真理在手,对草民们不屑一顾,甚至视之为“义和团”、“愤青”?

最后,知识分子果真有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精神吗?没有经济的独立,谈何人格的独立?在知识分子被学院体制、市场经济所圈养的今天,要找这样人格独立的知识分子,何其难也。君不见,嫁了德国人的、用中文写作的某某女士,居然公然颂扬起二战时纳粹士兵的“文明”以批判苏联士兵的“野蛮”,何其独立!而精神自由,更是何其不容易。

清末废除科举以来,士大夫的传统逐告结束,士原有的在政治、经济上的特殊地位也开始丧失。对比晚清和民初的知识分子的差异,康梁,不失从容;而到了五四那一代,则风气为之一变,越来越激烈,冲动。这其实和科举取消后,知识分子不甘于原有地位的丧失,有着一定的关系的。正是在此背景下,开始了知识分子的堕落,而这个堕落过程,一定程度上又与近代中国的现代化有着某种同谋关系。

正如韦伯所指出的,现代的过程,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去魅”的过程,一切神秘的、神圣的都被得世俗了,科学开始被用来解释一切,包括人的一切。国家也被由神的产物,变成了人的产物,即个人的自然法权是在先的,无数个人的联合才形成国家。五四一代,兴起了白话文运动,这也可视作某种“去魅”。因为,文言是以四书五经等圣人之言的语言为模范的,因此当然具有某种神圣性和神秘性,而现在被打倒,而兴起了人人可以听懂的白话文,实际上,文字的魅力就开始消失了。另一方面,知识分子们也开始传播和颂扬个人权利。而且,因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原本有一个很强势的“士大夫”的特殊地位,如今虽然被取消了,但又不甘心。所以,苦心积虑、想方设法来维护自己的地位,就成为他们有意无意地维护的事业,不仅五四时期是这样,改革开放后尤其如此。如果说,民国时期知识分子们受到的优良待遇,被他们视为理所当然;那么,49年之后,受到的各种政治运动的冲击,就绝对令他们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也因此,对于西方少数人所虚构和意淫的“知识分子”传统,他们不但深信不疑,而且大讲特讲,奉若神明。实际上,80年代开始,通过“伤痕文学”等,知识分子不断加强关于自身的叙事,通过强调他们在之前受到的迫害,以论证他们当下的特殊地位的合法性。不过,他们的堕落就在于,他们对这个“知识分子”的传统的强调,不是为了批判,也不是为了代表老百姓、代表天下苍生,而只是为了强化他们这个小团体的自身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为批判而批判,实际上已经由“知识分子”退化为“知道分子”。

在古代,中国的书生们,以孔孟传人自许,以圣贤自期,以教化苍生、兼济天下为己任、以治国平天下为追求,以内圣外王为最高境界,无论如何,他们是很理想主义的,也往往真能替百姓着想,为百姓出力;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以西方文明的传承人和传播者自居,自以为真理在手、普世价值在握,洋洋自得于成为一个假洋鬼子,既不懂中国传统文化的精义,也不懂西方民主自由法制的实质,视西方为极乐世界,视中土若万恶之源,迷而不返,偏而不悟,结果不少人沦为西方帝国主义和跨国资本在国内的利益代言人。

中国知识分子有着极强烈的政治欲和权力欲,二千多年的士大夫传统,毕竟留给国内很重的做官情结。最终颇为剧烈的抄袭事件,颇令人搞笑的是,自由主义的一方,居然再三要求官方机构给个说法;而当自由主义的某个大老被置疑抄袭之际,亦是马上向所在学校给个说法,唯恐位置不保啊。而知识分子内部纷争不断,而于知识分子所应做之本行,却毫无贡献。可悲,可叹。什么是知识分子应做之事。作为文化人,一在于保存、整理既有之文化成果,二为创造新的文化。就前者而言,国学之衰落,固不待言,即以西学,知识分子一向所喜欢标引的西学,介绍、研究的成就也非常可怜。二,在创造方面,近20年来,知识分子的创造实在可怜,罕有拿得出手的作品。

将来呢,还是希望知识分子减少党争,多做实事。整理研究也好,创造新品也好,扎扎实实,总会有所收获。也不要总是以精英自许,而应扎根于人民之中。

(不反对批判时政,但更重要的是许多文化的基础事业。而且,批判,应该是有所了解的批判,“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动不动就上岗上线、上升到普世价值的这类批判,网上已经太多、太滥,都已经让不少人审美疲劳了。抽象的观念没意思,请多拿点实证的研究。好比,“民主”,美、英、德、法、日等各国的民主制度安排和实践,拉美、东亚、非洲等国的民主实践及其不足,中国如果实行普选,如何划分选区,如何计票,竞选方式如何进行,如何宣传,哪些人可以有被选举权,哪些人有投票权,山区的投票问题。。。???)

通宝推:郭既克,
家园 文艺复兴的西方所谓知识分子不过是

贵族的宠臣而已

家园 呵呵

看中外的经济类论文就很明显,国外的论文往往做得非常技术,而国内的论文往往是吐沫星子乱飞地指点江山……

越来越理解秦始皇焚书坑儒的英明。主席把他们送去改造太心慈手软了。而且国外的牛人也是对文人的这些毛病很警惕的,西奥多罗斯福直接用了一个词叫over civilized……也就是他们自己不知道几斤几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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