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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1 -- 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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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1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1

我的大学03

二年级下学期,我跟着田中教授学习了数理统计初步。、

田中教授出身于商学名门一桥大学,毕业后就职于某大型证券公司,成绩斐然,不巧一年后赶上经济泡沫破裂,他丧失了大部分客户,失意之下,又回到母校读完硕士,后赴美,五年间历尽艰辛,拿下了PHD.

作为前途无量的日式海归,田中在中规中矩中有些桀骜不驯。不时地讽刺一下本校那些笨拙的老教授们,惹得学生们哈哈大笑,连连称是。——当然,也为他赢得了大量人气。——他的人气不仅仅来源于此——枯燥的数学在他的口中变得如此的生动,公式,推理的方法引导着学生逐步探索新知识——我由敬佩这个教授的人格进而喜欢上了数学。——但我一直是个纯文科生,数学一直是我的弱项,——拿下他的学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好经过半学期的拼命,我拿下了优等。我感到得意洋洋——他的课虽然有趣,可是能听懂的人很少,很多人听了两节就自动放弃了。

那年前半期的成绩,我所有的选课都为优,且都为有分量的科目,同届留学生中绝无仅有。——超于期待的成绩让我的自信过度地膨胀了。人定升天的思想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它直接决定我错误地高估自己的实力,选错了至关重要的三年级的研究小组。

申报研究小组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田中研究会。

对于这个选择,几乎每个好朋友都劝我放弃。

他们劝我现实些,如果考虑到毕业就职,最好是进入一个与企业有合作关系的老教授研究会。——如果想升研究生,考虑到我的学业基础,报一些“马经”的研究小组会轻松些。

田中教授治学很严,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小组中成员以任何原因有任何的懈怠。——况且这是他第一次在本校组织研究小组,没人知道那学问之河有多深——这也是他的研究会只有我一个人报名的原因。

我当时是,开学时平日每周工作3个晚上,骑车去东京给一家连锁料理店的清洁厨房,冬天骑车一小时,人几乎会冻僵,夏天我都穿上厚厚的防护服,半蹲在刚熄火的灶台上持续1,2个小时清洗排烟罩上的油泥,直至其光亮如新。我却像流尽了血汗一样,瘫倒在道边好久才能骑上车回家——最惨的是周六凌晨从东京回来后,还得继续赶周末在横滨的白日清扫。——简直是对体力极限的挑战。——我最高记录是大一放暑假时,连续3天2夜没合眼,最后一个白天当时东京气温36度,下午我精疲力竭几乎要昏倒在地,全靠 脑子中攒学费在盘旋着支撑到了最后。

——我的大学的学习时间就是这样在酷工的空隙中积攒出来的。、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补充我薄弱的数学基础,来拓展我喜爱的研究会学习。

——可是,有志者事竟成,人定胜天——————之类之类的古训谚语一直在鼓励着我,这些励志学的经典激励着我走向了那条布满荆棘的绝路。

我从田中教授那领了教材——高级数理统计(大概)——英文版的,有词典那麽厚。又被要求在三年级开学前熟读本科版的解析几何和线性代数。

我端着资料,走出研究室,第一次感到这个研究会的沉重。

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2_我的大学04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2

我的大学04

寒假,我制定了严密的学习计划,每天学习英文,日文,数学,电脑的时间都被严格的规定了,甚至连睡觉的时间——我制定了一个表格贴在墙上,这是我在国内就一直保持的习惯,给自己制定目标,然后根据目标制定细致的计划,并将计划制成可视的东西,激励或者说是强迫自己逐步的完成,最终达成目的。这样的做法却让我被家人经常叫做“书呆子”。现在我为了实现自己在这个大学里的理想,又重复起来了那被人嘲笑的“笨方法”——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但我一直在鼓励自己——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可能是我们大多数人在中学时代背得最熟的一句话了,因为它表达了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以一种精神胜利法来慰藉自己的思想——人定胜天。——对不起,我当时即十分迷信古时候和当下十分流行的励志名句,也不知道,人不过是自然的一部,所以绝不可能胜过天。

——现在我完全的明白了,那些书的作者不过是为了完成一种交换才与出版商合谋编出来的。——他给买书人一个似乎触手可及,但可触到的几率极小的理想,买书人给了作者一个轻易实现的积累财富的志向。

所以现在我每次逛书店望见那一大片写着各种名义花花绿绿的励志书,成功学,便要绕开,因为这类书的封面会被作者刻意,虚伪的艺术照所大量占据。每当我不经意的看到那些理想的窃贼们翘首弄姿的玉照时,总要条件反射般的恶心作呕,经久不息。——一些注定要被失望的人们愤怒地卖给用称买书的小贩们的成功励志书籍,结果很失败的让它封面那些整洁丰满的成功人士的面容在乌黑的手指间传来传去。最后被弄得破烂不堪,面目可憎。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完美的执行学习计划,每天打工回来,我无论怎么睡都感到很疲乏。频繁的高强度劳作超越了我的生理极限,使我的体力严重透支——我很困,也很累,可又不敢闭上眼睡,——身上压着学习计划而无所事事地睡觉会产生一种罪恶感。——就这样,进步是缓慢的。——

慢慢的,我真的睡不着了,脑子昏昏沉沉,什么书都看不下去了,我甚至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多次拒绝了舍友们的一起吃饭,打球的邀请。

在空空荡荡的留学生中心,我在休息室里准备即将开始的研究小组学习。晚上还有工,所以旁边的背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工作服。不经意间,面前来了两个公司职员装束的中年人,瞥了一眼摊满了桌面的数学资料,满脸堆笑地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有些疑惑,问他们有什么事。其中一人,双手恭敬地递上名片,说自己是本市某电子制造企业人事部的,叫高井,想找一个全职的中文翻译。

我说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自己的朋友不是回国,就是打假期工——不过,如果有招聘广告的话,我可以替他们宣传一下。

招聘广告他们只拿了一张,校园很大,有很多宣传栏,我建议他们复制几张以增强效果,——于是领着他们来到生协的复印中心。那里的复印机的付费方式有两种,一是投硬币,二是买优惠卡,不过一次最少一千日元,所以主要供给在校生用。

高井用了投币式的,可是很不巧,A4 纸用完了,复印中心是自助式的,——高井手一摊,无助地看了看同伴,——死板的日本人只好选择买那用不了的1000元优惠卡了。——我提议,我买下卡,然后他们按印数付给我钱就可以了。——可是被固执地拒绝了,他们坚持用自己的钱买下卡,然后带走那永远用不上的余额。——没必要嘛。

后来我灵机一动,把插卡式复印机里的A4纸抽出一叠,放到投币复印机里——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按原则用自己的钱来复印了,而且没有浪费。

“好聪明——”高井赞道。

我哭笑不得,——这样的变通方法,恐怕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能想出来。

我给他们指点了校内的宣传栏,并且把校留学生会馆的位置告诉他们,就又回到留学生中心做我的数学题去了/。

一个小时后,两人又回来了,显然,他们没有碰到其他的中国留学生。他们问能不能耽误我一些时间,跟我谈谈,高井在自动饮料机冲了3杯咖啡。

另一个人说他叫高桥,是这家企业的副社长,现在公司正要发展中国市场,所以想寻找一位精通中日语言的毕业生到他那里去工作。这位显然不了解就业形势,当时已快到3月了,应届毕业生大多已拿到内定。临时抱佛脚地想在空旷的校园里找一位符合条件的人,可能性几乎为零。、

我说既然是这样,广告既然已经贴出去了,过段时间一定会有合适的人应募,毕竟当时日本仍然景气低迷,人才市场还是买方市场的。

高桥终于说出了他的想法,“我看吴君可以试一试吗”

“我是文科生,而且还有两年才毕业,不合条件。——况且我还想读导师的研究生呢。——那才是我的梦想。”

“那么不是作为正社员,而是,作为假期打工来做的话来做一段,可以考虑吗?你很聪明,也很热心,又努力,这很适合我们公司,”

“好吧,我会考虑的,。”

“如果考虑好了,给我打个电话,——我想这对彼此都是个机会。”

二人走后,我纠结了很长时间,——如果应下了,白天的学习时间就完全没有了,如果不做,又实在不愿失去这个宝贵的机会。——无论这个机会能给我提供金钱还是工作经验。

娘的,我的计划为什么总有这样的干扰——而且这次是由一个正面因素产生的。

纠结了一夜后,我决定去看看,一半是为了赚点外快,一半是出于好奇——在一个电子制造企业的内工作是什么样,我想看看。

家园 【原创】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3_我的大学04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3

我的大学04

我从车站出来,在去往那家公司的路上,思绪万千。——我是个极为爱面子的人,可就在昨晚的首次研究小组的学习时,我出了丑,出尽了洋相。

小组只有4个人——算上田中教授。

两个硕士,一个本科生。按照少数服从多数民主原则,自然要从照顾那两人,从硕士课程起步。——那种课程难度太大,黑板上尽是从未见过的公式,公理,一长串复杂繁琐的导出式,我傻眼了,脑子飞快地考虑着如何尽快脱离窘境,耳朵几乎听不到了田中教授的授课声,我听得一头雾水,连笔记也记不下了。

田中突然停下来,用粉笔指着我,“##公式你可记得,”——说实话,知道,但不是很熟。但当时大脑一片茫然,我呆在那里,连头都不会摇了。

田中有些愠怒,“那本解析几何里写着啊,你没有看?”

我无语以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真心实意的想在地上找一条缝。

田中心情显然不好,又胡乱讲了几句,匆匆下课了。——回程两位同学有说有笑地与我保持距离,似乎是因为我是小组的灾星。——我想走上前去,给他们道歉,解释一下自己的状况,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因为,毕竟我们还要在一起相处两年,甚至更长——如果我能考上硕士的话。

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了勇气去和自己的同学哪怕是说说话——可能是因为羞愧吧,我是个极重面子的人,怕自己因为今天的事失去了哪怕一点点的尊严。

首战失利-,我仿佛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大挫折,一夜辗转难眠。考虑着要不要接下那家电子制造企业的工作。

直到第二天凌晨,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试一试。如果运气好的话,昨天在学问上失去的尊严和自信,今天也可以在工作中找回来了。况且,两年后,我除了考研究生,这家公司不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吗。

电话后,高井笑容可掬地,一路小跑过来。这个公司规矩很好,每个职员见到我都起身点头施礼。一间装潢考究的会客厅里,高桥早已等候在那里。寒暄落座后,高桥极力感谢我的帮忙,并介绍其公司的对华业务进展情况。——以显示我这样的人对他们是多麽的必要。——如此这样一个小时,我心中昨日的阴霾一挥而散。答应可以在他们公司打一段工,不过开学后就不得不辞掉。

高桥见我答应后非常高兴,帮我引荐了公司的社长——在他面前极力地称赞我是如何的优秀,热心。——这些客套话又让我飘飘然了。

打那天开始的一个月时间里,我晚上是个卑贱肮脏的清洁工,白天有西装革履地作为体面的公司职员坐在整洁的办公室里上班。——唯一不同的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疲倦,困乏无时不刻地袭扰着我。——我总是本能的想睡一会儿。

我累了,真的很累,请让我休息一会儿,像一个婴儿那样安眠吧。

家园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5 我的大学06

一个躁郁症患者的自述15

我的大学06

我从小就喜欢做美梦,醒来时嘴角都带着笑容,以致我的性格有些分裂,——睡着时是个乐观主义者,醒来则很悲观。

奖学金的事也不例外——我的美梦刚开了头,就被无情地惊醒了。

留学生中心的人给我来电话,抱歉地说,由于各系间为了搞平衡,需要把我那份名额调到别系。——我的学习奖励费就此泡汤了,也就是说一年60万日元在我怀中只捂了两天。——那失望的程度如同别人把好大希望放在你面前,又戏耍般的当着你面把它砸碎。——一股无名火把刚开学的踌躇满志烧个一干二净。

我听到后,尽量压抑着胸中的愤怒,语调平和地说道:“没关系,原本也是可有可无的。”

那人还是喋喋不休地道歉:“为了弥补这次错误,我们将向你推荐另一种奖学金,不过数额很小,手续也麻烦,还有面试——请你尽快来中心一趟,领取申请资料。”

我几乎填好了一切资料,除了一项导师推荐书———那上面最重要的两项推荐条件一是该申请人学业优异,二是,家中经济条件困难——中心的人偷着告诉我,为了增加成功几率,最好写自己的父母都靠养老金生活。——这最重要的两项我都不符合。可是我可以作假,然后拿着申请表可怜兮兮地恳求田中教授在我的推荐书上作假。——这我可不愿意,尤其不愿看到田中那可能出现的鄙夷的目光——他,是我心中的神,我不愿引起他的一丝的不悦。

申请表就那样放在我的背包里,——我怕有一天反悔,去厚着脸皮乞求田中——那笔钱不是个小数目,它可以让我在酷烈的日头下有一丝喘息,可以让我安稳的睡个无梦的觉,可以让我伸伸那双肿胀的腿——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比现在多出几百个小时去看那些令我头昏眼花的资料——那奖学金在有些人眼里只是个数字,可在我——它可能是通往我的梦想的桥梁。

最终,我为了毫无意义的自尊牺牲了这次机会——直到最后期限,那张推荐书还是空白的。

留学生中心职员在电话里流露着大不解:“怎么了,只差一份材料,太可惜了。”

他们似乎从 没见过为了 一个可卑的自尊而放弃奖学金的学生。

这件事结束的瞬间,我忽然厌恶起周围的一切来。——虽然放弃是由于我的独断。

我的自信甚至膨胀到,在研究小组里,我不再卑贱,我的人格和其他人一样高尚——虽然我还是回答不出田中的问题。——但我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睛——弄得他的眼神有些迷离。

我还是一有时间就到图书馆做题,——我本可以有更多坐在那里的机会,但被我放弃了——所以坐在那里的我有时会傲气冲天。——但大多数时间我还是呆呆地俯首看着那些数式——半天也翻不过一页,有时依然会默默地流泪。——我有了自尊,但还是很无用。——像窗外落满地的刺球。

最后一天的研究小组结束后,我从教授那里领到几页作业,要我第二天在他的硕士数理统计课上交出。

我拿到了家里,——那些数式很熟悉,好像一下子就能解开,——但我习惯了呆坐,我的大脑已经麻木,它早就停止了运转。——我就那样呆坐着,伴随着自责——我不应该拉这个研究小组的后腿了——一直到深夜。最后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教授我听不懂,也学不下去了,所以不想坚持了。

第二天他的课我没有上,那一天我根本就没去学校。——我的第一次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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