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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阶级意识的回归与中国左翼思潮的复兴 -- 铸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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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阶级意识的回归与中国左翼思潮的复兴

这个题目是用来骗花的,其实就是几句胡思乱想。

一个有意思的对比,是西方68年革命风潮以后,左翼运动越来越失去运动的活力,很大程度成为书桌上的思想艺术。即便在当前这样的经济危机面前,西方左翼在一阵兴奋过后,却发现要面对的是政权和政策的进一步右转。而在中国,在90年代开始的左翼思潮却逐步从思想界扩大到民间,并开始对高层政治博弈产生了明显影响。

可能的解释理由很多,比如毛的遗产,中国传统思想里对集体和民本的重视。我这里想提的是另一个。

那就是中国在经历了很长的阶级意识模糊阶段后,出现了一个阶级意识清晰化的过程。而西方则是相反的过程。

西方社会里,资本在和工人长时间的斗争后,由于力量对比的变化,也由于技巧的提高,经历了一个从专制到霸权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仅发生在社会系统里,还发生在劳动过程中,通过斗争游戏化、纵向冲突横向化、等级制度设计、免于最低生存威胁保障等等手段消解了工人作为阶级成员的整体意识,制造了对统治秩序的同意。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过程也是统治者部分让渡自己利益以缓和冲突的过程。

在中国则先经历一个毛时代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社会本身是个阶级社会,然而有没有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在哪里,却是个模糊的问题。大家没能从意识形态教育中认识清楚自己的阶级地位,也没能在生产过程中体验到自己的阶级意识。于是,毛忧心忡忡的提醒,走资派在哪里?就在党内!

可惜,大家并没相信这话,或者只是装着相信了,于是逮着自己不喜欢的人贴标签。

改革初来,人人摆脱了被逼寻觅自己阶级地位的困扰,大家都“平等”的投入到市场怀里了。然而,由于与权力阶层和新资产阶级的力量对比悬殊,多数人很快被置于专制的支配之下。从意识形态宣传到政权力量的控制,这个力量对比是如此悬殊,以致于中国的资本及其代理无需让渡自己的可得利益,也无需借鉴任何西方当前的经验,走了与西方霸权过程相反的逆行,直接运用了专制的手段。这样的高效率,成功的制造了资本的狂欢时代和高速的经济增长。

也正是这个专制过程,引发了阶级意识的重新启蒙,很多人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可能是和一个阶级整体的命运相联系的。

左翼思潮最初是在三农问题的讨论中,为农民阶级的利益代言扩大了自己的影响。在接下来的下岗改制过程中,尽管左翼理论家本身只有些微不足道的声音,但这个过程却制造了大批自发的反抗和左翼理论的可能接受者。三座大山的形成又一次重复了这个过程。于是在网络上形成了左翼思潮突然爆发兴起的局面,并开始借助红歌等形式与基层结合。

也因此,中国的左翼看上去更像个口号宣传者,因为他自认面对的是群众;而西方左翼则是个学者,他自认面对的是同行。

当然,这个过程并不值得左翼欣喜,因为左翼的扩大往往是与社会压迫的增强同步的。另一方面,一旦中国的资本及其代理者在博弈过程中掌握了霸权的技巧,那么中国左翼的前景也未必如他们自称的那么乐观。这一切也许都因为在马克思之后的左翼,都无法令人信服的给同时代的人构想出“另一条道路”——在批判之外,左翼还需要更多的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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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沙发~~

已经有仨通宝推,24朵花了,咋就没人发言呢~~

因为左翼的扩大往往是与社会压迫的增强同步的。另一方面,一旦中国的资本及其代理者在博弈过程中掌握了霸权的技巧,那么中国左翼的前景也未必如他们自称的那么乐观。这一切也许都因为在马克思之后的左翼,都无法令人信服的给同时代的人构想出“另一条道路”——在批判之外,左翼还需要更多的建构。

这段话,让我想起这几天正在河里聊股市的老虎,

大盘从6000点跌到2000点,又跌到1600,这时候空头的力量早就宣泄完毕。他们手头也没有筹码了,尤其是没有便宜筹码了。

这时候空翻多的可能性很大,就好象是隋朝末年,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即使只是瓦岗寨这样的游击队土八路,也是天下号令, 风起云涌,各路反王一下就冒出来了,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无它,天下大势也,民心所向也。

但是等到迅速涨到3500,反王个个都发了大财都成了军阀,你还想让他们一条心来攻破长安。

而3200-4000几乎是套牢的所有筹码都在这了,空头在这里力量极为强大,而且高度团结。

在造反初期、中期、还有后期,所需要的政治理论是不同的,

如果不注意这一点,不管左还是右,都注定要出问题。

家园 临门一脚!
家园 老剑是清醒的左翼!

在马克思之后的左翼,都无法令人信服的给同时代的人构想出“另一条道路”

点出实质问题!

这次大危机后,整体趋势是右转而不是左转,左翼没拿出可操作的方案,这是关键。

家园 老剑看得清楚

尤其是对西方社会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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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剑兄也喜欢葛兰西?

我也是。转了一圈发现还是葛兰西比较给力。

我有一个发现与你类似:葛兰西在西方很热,几乎成了马克思以后的新起点,不过他们粉葛兰西其实是有点失败主义的。反正也断了夺取政权的念头,就搞搞“阵地战”吧。反正穿件汗衫也算“抵抗”。

中国没什么人谈葛兰西。但其实葛兰西的策略用在中国还是比较有空间。因为中国经历过文革,八九,又被狠狠补了资本主义这一课,人民的经历比较丰富,各路忽悠都见识过,同时老毛的遗产到现在总算还剩一个架子,算是有个斗争的平台,这点比西方好太多了。

顺便说说,霸权这个翻译实在不到位,领导权好点,又太文。

家园 西方,尤其是欧洲,加拿大左翼思想比中国活跃多了

比如汉堡,年年五一有左愤闹事.当然这个中西没法比较.

就说政府和政策吧,中国的政府和政策按左右标准,算不算超级右派?

家园 那算什么左翼?

要么是小资产阶级狂热,要么是不满闹事,这些都是大资产阶级圈养的“左翼”。话说美国从二十世纪初就开始养“左翼”了。欧洲也差不多那个时候。

家园 我还听过一群人凑一起商量如何扳倒政府呐

然后吃饱喝足,下回再议.

家园 左翼复兴是一种反叛的结果

思想界,包括大学课堂上主流的思想右翼化,比如苏力之类。习惯性的,作为一种反叛,学生和年轻学者左翼化。这跟80年代学生和年轻学者向右翼化的反叛同一个思路。

另外改革开放进入一个门槛,社会矛盾激发民粹主义思想被关注,也是一个原因。

阶级意思的回归就简单了,现在的社会阶层已经出现并且有固化的倾向,阶级意思被现实唤醒。

家园 一点商榷

在中国则先经历一个毛时代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社会本身是个阶级社会,然而有没有阶级敌人,阶级敌人在哪里,却是个模糊的问题。大家没能从意识形态教育中认识清楚自己的阶级地位,也没能在生产过程中体验到自己的阶级意识。于是,毛忧心忡忡的提醒,走资派在哪里?就在党内!

关于走资,旧中国本身工业很不发达,产业工人比重很小,大部分人对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家的压榨并没有切身体会,有的只是对地主阶段的仇恨。但随着地主阶级的消亡,时间的推移对旧社会记忆的淡忘,阶级斗争放松在所难免。

家园 左跟左不一样

西方和中国所在的track不一样.

中国的左是公有制,平均分配.西方的左是无政府主义,反战,特立独行.

曾跟一学校里小左谈过,人家的理想就是找一个无国家认领的小岛,带领一帮小左去那里过活.

家园 现在的西方左翼是茶杯里的左翼。
家园 你被个假左派蒙了,无政府主义第一国际时就被开除出左派队伍

俺理解的西方左派就是强调保护弱者利益,一般都比较倾向考虑整个社会的政策.而且西方左派整天在讨论最低工资,同工同酬,其实和中国比他们的标准早左得多了

判断左派有条很好用的方法,左派都是热心肠,特爱帮助别人,那些想到小岛当岛主的,嘿嘿

家园 霸权有两个方面

一般来说,霸权理论侧重在国际关系上.似乎更多的运用在描述世界政治上

构成霸权应该说有两个方面,一是力量,比如说美国的全球军事存在.另一方面呢,除了军临天下,还有一整套的文化政治攻势。

P·安德森在《霸权之后?—当代世界的权力结构》一文中是这样诠释葛兰西的霸权一说:

他将霸权看作一个不仅仅建立在强力基础上,而且也建立在文化优势(cultural ascendancy)之上的权力体系。换而言之,在这个意大利的传统中。霸权被理解为这样一种类型的统治:它所配备的不仅是军事暴力的决定性权力,而且首先是获得被支配者对它们所受支配的道德同意的能力。

但是这里要注意的是,下边苏侃河友理解的将霸权等同于领导权,这种等同有些简单化。这方面的理论辨析先不展开。

P·安德森是当代西方新左翼的灵魂人物,他曾和国内学者汪晖有过一次长谈。而汪晖在霸权上和P·安德森的主要分歧,可以从上引安德森一文提到的汪晖所著《去政治化的政治、霸权的多重构成与六十年代的消逝》一文中

当代中国的“去政治化”过程仍然是一个“政治交易”的过程:传统政治精英正在将自己转化为特殊利益集团的代表,但他们仍然掌控着政治权力,特殊利益集团和跨国资本必须通过交易形式换取权力机器的支持。由于市场化改革是一个国家推动的过程,在现代化和改革的名义下,国家权力机器(在国-党体制下也不可避免地包括政党机器)的不同方面全面地卷入了经济范畴,从而这个“政治交易”就转化为“去政治化的权力交易”,其主要形式是不平等的“产权改革”以及由此引发的大规模的利益重组(腐败不但是这一制度性转化过程的必然产物,而且也是在公共舆论中掩饰更大的不平等和非正义的财产转换过程的一个题目――在产权明晰、法制化等名义下进行的反腐败活动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将这一“政治交易”过程合法化了,亦即以法的名义将产权转换过程“去政治化”)。

如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打破“去政治化”的逻辑构成了当代批判的知识分子共同关心的课题。在重新回顾六十年代的政治文化之时,这些知识分子发现构成那个时代的政治文化的关键概念—如进步与保守、左与右等等—如果不是已经失效,便是处于暧昧不明的状态。也正由于此,当代世界的许多反对运动要么变得软弱无力,要么沦为新型霸权的同谋。

汪晖一文更多的是提出问题,但安德森则呼吁反抗,在他看来所谓霸权的现实是

罗马历史学家塔西陀曾经用来描写他所属的征服世界的城市的霸权的言辞,正可以用来描绘伊拉克和阿富汗被蹂躏的村庄和土地: Auferre, trucidare, rapere, falsis nominibus imperium; atque, ubi solitudinem faciunt, pacem appellant. “蹂躏,屠杀,篡夺,他们谎称为帝国;他们制造出沙漠,然后称之为和平。 ”

这里的分歧是汪晖和安德森身处不同的国家环境中而产生的,对于汪晖来说首先应对的中国左翼的困境。不过这里我觉得苏侃河友的回贴提到的一点很有利,就是:

老毛的遗产到现在总算还剩一个架子,算是有个斗争的平台,这点比西方好太多了。

说到毛的政治遗产,最关键的一点使得中国独立自主,当然这只是斗争的出发点。但斗争的形势是复杂的。政治斗争首先要明确自己和他者,而这一点,毛也说过“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从这一点上说,左翼,中国的左翼首先讨论的应该是敌人和朋友的问题。国际上的敌人是谁,国内的敌人是谁?自身的建构是离不开敌人的。这其实是中国左翼真正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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