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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微博体】得梭的故事 1 -- 买卖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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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微博体】得梭的故事 1

得梭,武汉话指得意、捡便宜、意外之喜。我名义中的大徒弟,相处十几年来,这家伙好象总在走狗屎运,总在得梭。于是就起了心思整理一下。

得梭的好运气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得梭的娘生养了四子三女,得梭排行第七,天生就是副班长。

当年在职高学了烹调后,到一家餐馆打工。一天,老板承办了场婚宴,菜谱中有土鸡汤一项,必须晚上加班熬制。得梭跟个老师傅一起炮制,晚上肚子饿,俩人就你一舀我一舀对饮已经差不多到位的汤。结果不小心喝见了底。老师傅有经验,让得梭掺上一锅水,兑上鸡精……第二天顺利过关……

得梭干过餐馆小工,在五金加工厂打过小工,都不是什么正经职业。家人着急,就寻思着让他参军算了。等到了冬天开始征兵,就报了名,政审体检很轻松就过了。但是到了最后,他被中国式后门给挤掉了。得梭并不郁闷,他跟我说过,他不愿意当兵,怕死。

得梭的思维有个特点,想个事情,全都是地按自己脑子中的记忆片断来决定,完全没有实际任何参照物。比如当兵怕死,那一年当兵的都在搞第三产业,在海南炒房,忙着呢。有可能滚地雷阵、准备粉身碎骨的,只有几年后一个姓朱的总理。

得梭兵冇当成,家里人郁闷,因为他家也算得上当地望族:得梭的大伯是老革命,得梭爹做过村官,得梭大哥在咸宁卫生系统里做个所长。所以,新兵们走后不到一个月,当一家国企响应号召去老区招工时,得梭成为全村、全镇、全区唯一一名合格人员。

可能得梭的家人在招工的干部身上使了些暗劲,相比一起招进来的四十几个伢,得梭分的单位最好:理化计量检测中心实验室!那里的人成天穿身白大褂,官太太扎堆……

得梭被分派给我当徒弟。当时厂子不景气,所有人都在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我要么忙着跟老婆谈恋爱,,要么躲暗室里打牌。所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得不到多少教导的得梭继续打着小工,不过这回是在国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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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微博体】得梭的故事 2

得梭摊上我这么个不着调的师傅,不紧不慢地在国企打起了小工。没过两年,朱大人自己没滚地雷阵,倒是把一湾子人赶到了传说中的万丈深渊跟前——都跟老子下岗去……

得梭的编制是临时工,跟厂里的合同是一年一签。所以下岗的风声刚一传出来,得梭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但是也做好了回家的准备。回家也好,可以捉鳝鱼、摘菱角,还有柴火灶煨的土鸡汤。结果出来:实验室一个病退一个内退,完成指标,皆大欢喜。

实验室之所以需要农民工,是有些粗活需要人去做。比如象室外测量,热处理守点,仪表安装等等,技术含量不高,但是工作环境不好,有时还要通宵熬夜。在得梭之前,实验室也招过几个,结果业务娴熟之后,都飞出去单干了。

临时工之所以爱飞,主要在于制度。与正式工相比,差距巨大。比如工资,干同样的活,只能拿到正式工的一半。比如去厂医院看病,得付全费,而正式工是免费的。就连去厂里澡堂洗个澡,正式工收一毛钱,临时工要掏三毛,要知道,当时一瓶黄鹤楼也只一块两毛七。当时国企员工为什么个个心态平和?因为弱势群体另有其人!

生存在制度性歧视下的临时工们,比正式工有着更强的自尊。得梭的前任,当时年方二十五,已经成为整个实验室最得力的室外作业尖子,就是因为有次与人口角,那人说了句滚回去,就真的“散发弄扁舟”下海去了。临走前,把实验室一位年轻的工程师也拖下了水,加上个外单位的,三个人搞起个公司,叫做昊安。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这名字是我帮着取的。

前任走了,位子空了,得梭就来了。得梭不象以前几个伢,他是既来之,则安之!大事有领导做主,小事有师傅,没事就掺瞌睡;与人为善,心安理得,知足常乐。所以几年下来,虽然业务不突出,但跑腿打杂总能找到他,实验室的人觉得,离了得梭这样的员工,还真不行。

家园 发音不应该是“得梭”

应该是“得瑟”,瑟音在3声、4声和轻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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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微博体】得梭的故事 3

得梭刚来时,由于新增了四十多号人,单身宿舍一下挤满了。实验室出面,找厂里管房子的,给得梭要了间平房安身。其实比起单身宿舍,平房居住的面积差不多,但能自已开伙。

实验室前头招的些伢,后来个个不是胃病就是乙肝,都是吃单身食堂吃出来的。实验室要的这间平房,不光保护了得梭的消化系统,后来还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大惊喜,按下不表。

住在小平房里,得梭好几回捡到钱。有几毛,几块,最多一回是几十。有个婆婆才上完茅房,到了外头还在一边走一边提裤子系腰带,结果就掉了个手巾包下来。得梭正好跟在后头不远,看得真真的。他不作声不作气悄悄捡了,躲回自己的房里,关好门,不作声不作气地听那婆婆骂了半天的街。

得梭有个天敌,是小平房里的一个十岁小男孩。小伢大概有多动症之类毛病,有回往得梭厨房里的水笼头上塞了几根用过的棉签,被得梭臭骂一顿。

第二天一早,得梭把篙子架在墙头,把腌好的鱼拎去晒。到第二趟,刚挂上去,结果连鱼带篙子砸了个满头满脸,洗头洗衣,闹得迟到。后来晓得,那伢趁得梭回屋,悄悄将篙子移到了危险边缘,看来这多动症一点不耽误聪明。

后来得梭搬出了小平房,头几天很不适应,没歌声做伴,睡不着。那孩子每天晚上都要大声唱歌娱乐邻里,一直要持续到十一点半,他的娘打完牌回来。娘在身边,那孩子就出奇地安静、很乖。

周末,得梭坐巴士回家。身边坐了个姑娘,于是聊了几句。到镇上下车后,下雨。于是得梭去找哥,姑娘去找姐借伞。没想到得梭前头走,姑娘一路后头跟,走来走去,走进同一家:得梭的哥、姑娘的姐是两口子。得梭不操心不着急就找到了媳妇。

得梭成亲了。回家操办一场后,就在小平房里垒起自己的小窝。首先把窗子破掉改成后门,在门外依着院墙搭起个更小的厨房,牵了水管,装个灯,成了。

贫嘴张大民也有个小窝,一棵大树破顶而出。得梭的环境要好些,房边五十年代种下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夏挡烈日冬遮风雪,春天雨打屋瓦自成曲调,秋天风催林涛别有吟韵。

家园 北方人说得瑟

是显摆的意思。武汉话一直念de(2声)suo(1声)。意思也不一样。

家园 这个不是得梭,真是得瑟

得梭分的单位最好

那里的人成天穿身白大褂,官太太扎堆……

得梭被分派给我当徒弟。

这个绝对是明着显摆!

家园 我是武汉人

武汉话的“瑟”和普通话的发音差的不远,其实那个字发音普通话没有,写出来最接近的就是“得瑟”。

/article/3217905

家园 【微博体】得梭的故事 4

那一年,武汉全城取缔麻木。得梭隔壁老头有一辆,刚刚精装了遮雨棚,读不懂政策只想着要出手,得梭花五百接下。从未驾驶过摩托车的他,问了老头些操作要领后,第二天一大早就骑回了梁子湖边。所以,如果你在一个黑暗的早晨,看见一个人,骑着辆飞快的慢车,偶尔把刹车当油门,恭喜你,你见到了得梭。

得梭把麻木卖了个好价,没多久就给自己买了辆摩托,以后再回家,就不用挤巴士了。塞翁得马后怎么地?塞二代摔折了腿。得梭的祸也来了。

得梭出的车祸是在回家的路上。快到镇上的时候,有个男的从左到右过马路,快走到路边,突然想起什么又调头回身,正好碰上得梭。两人都摔得鼻青脸肿,自然都不肯依,各自打电话找人,准备扯皮。

前来帮忙的亲友很快赶到,一看,咋都是熟脸呢?原来得梭跟那个男人,都属于一个庞大家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皮自然也就不扯了。

得梭的另一次车祸,也是在回家的路上。前头是辆农用车,老头戴顶草帽。忽然风大,草帽一下就被吹跑了,正好扑在得梭的脸上。而老头的帽子飞了,想都没想一个急刹准备回头捡,哪晓得后头正跟着辆摩托。于是得梭脸上蒙着草帽扎扎实实地追了个尾。

好运一如既往:脸上盖着草帽,所以破碎的挡风玻璃没有象冰西瓜一样,造成巨大伤害。我买摩托车之前,用得梭的车练习了几个课时。那龙头明显歪着有个十度左右,可见当时的惨烈。

有那么几年,经济好象不怎么景气,但老百姓都还能买得起房。得梭有了些积蓄,在老家镇上买了套房,120平,花了不到三万块。他的几个堂姐更厉害,凑了十几万,买下了个占地数千平米的大院落,里头光三四层的建筑就有三栋。

每月发了工资,得梭就拿些钱搞搞装修。能自己动手的部分就不请人,比如给防盗网刷个油漆什么的。虽然后来那油漆老爱掉,但毕竟终于有了真正的家,而且家对面就是镇上的小学。中国家庭几乎所有的重大决定都是为了孩子,离婚除外。

住在镇上,到父母家,骑车二十分钟就到;到岳父母家,骑车半小时就到。父母疼老幺,每回都把老大老二老三四五六送的东西让他带回;岳父母有个果园,每回也是满载而归。

岳父当年也算个文艺青年,拉得一手好二胡。得梭录在手机里让我们听,一曲《奔马》一点不输给朗朗,如果朗朗也会玩这种二弦的话。得梭想学,让我上淘宝帮他买了把,结果货送到,发现衬垫二胡琴身的架子居然是块紫铜,转手就卖了,比二胡价钱还高。

得梭似乎过上了宋祖英歌唱的好日子,可惜没唱几句就卡带了——楼上有个邻居,得梭每每与之相对,就如同明星面对宋祖德。那邻居是镇上一霸,当然是十年前的,现在的霸主早就换成了镇石油、镇石化、镇移动。但虎老架不倒,依然稳居楼霸。

既然为霸,必定喜欢干涉人家内政。人家在楼道里停个车,楼霸觉得不妥,扔得动的比如自行车,就直接扔出楼外。扔不动的,比如摩托,就踹上几脚。你要敢抗议谴责表示遗憾和不满,就将面临来自老牌地痞的故意伤害。

得梭好几次差点遭了毒手,连老婆孩子也被那家伙骂过几回,这口恶气就如同不断爬升的CPI,再也下不去了。过年回家,就跟几个发小提了这事儿。发小们说:简单。

过完年,打工仔们纷纷返回工厂,发小带了几个工友一起到了镇上。得梭请他们喝了餐酒,自己在外头溜达了一会儿才回家。一进楼,就听到楼霸坐地上哭,边哭边骂那帮不知哪窜出来的杂碎打坏了他的腰。没人劝也没人管,楼霸无儿无女无妻,自己一个人住的。

家园 【微博体】得梭的故事 5

户口盘下地,孩子也转来上学了。得梭的媳妇却下岗了。得梭媳妇原本在家纱厂打工,开发商看上那块地,准备盖盖那个华中第一高楼。纱厂只有搬家,搬去三环之外。武汉的三环不比北京,女工们都成了家,嫌太远,都不想去。

不想去,只好解除合同。纱厂平时还算规矩,该交的三金虽然少点,也都给交了,但在解约后的补偿上,不肯松着眼。得梭媳妇跟一帮姐妹,在厂子里也都算老人儿,上十年的活儿干下来,多少都有些耳朵、腰肌方面的毛病,一点补偿没有说不过去。

得梭媳妇和姐妹们就去找了职业班子,人家经验丰富,一边走正常程序,一边让她们去得梭领奖状的地方围观领导。不出三天,纱厂让步了。

得梭全家大武汉安居大局已定,可是一家三口挤在不到十个平方的小房里栖身也着实难受。除了不要钱的水电,实在没一点好。但是高高在上的房价......二手房也不便宜,小二居室也得30万。得梭在老家镇上的房子,虽然也涨了些,但总价也过不了10万,杯水车薪。

这年,我的三徒弟进厂了(还差一个,我就是唐僧了)。得梭迈不过去的房子坎,松动了。好消息:厂里要自己盖经适房了。

坏消息:没地盖,只好拆了平房区。

好消息:原平房住户有偿安置,房子盖好后房价打折,优先认购,不摇号。

一路写下来,一路感概。得梭参军不成被招工,因为实验室的收入高于其它岗位,所以别人都离开时,他觉得能够生存所以留守,最后奖状、转正都没人争。

当年实验室的领导随意为他找的安身之地,现在真的能安居了。看来每一个凡人,其实都有一个守护神。得梭最近的运气:在小摊买两块钱瓜子,回家吃出三块钱硬币来;在超市选块冻羊排,称好后改刀,发现是块后腿,营业员没多事。【完】

家园 得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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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0。你,乐善:1;铢钱:15。本帖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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