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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书《陆贽集》后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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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书《陆贽集》后

江东陆氏,自汉末崛起以后,陆逊陆抗父子为东吴之砥柱,陆机陆云兄弟为西晋之名流,在唐则陆贽有安危定乱之功,在宋则陆秀夫有尽忠殉国之烈,不愧江东第一门第。

《旧唐书》陆贽本传,下笔往往轻佻,比如陆贽贬官忠州后,“抄撮方书,为《陆氏集验方》五十卷行于代”,“抄撮”两字,语含轻贬,意近抄袭。陆贽谨慎细密,多造精微,本非“抄撮”之人,而且以其博学高才,如果仅仅“抄撮”几十卷方书,又何至于需要埋头闭门十年?十年淘沥之心血,却得史家“抄撮”两字,呜呼冤哉。

可惜《陆氏集验方》已佚,不易为陆贽辩诬。但是直到南宋陆游,仍然整理先祖的《陆氏集验方》,自己又做了续集,在跋文中说:“予家自唐丞相宣公在忠州时,著《陆氏集验方》,故家世喜方书。予宦游四方,所获亦以百计,择其尤可传者,号《陆氏续集验方》。”而且陆游是亲自临床治病的,他在诗里说:“驴背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他的医术,本有祖传,而陆氏后人,多有名医,则陆贽之书,自非泛泛肤浅之作。

陆贽文采,比驾贾谊,当时权德舆即有“汉道未融,既失之于贾傅;吾唐不幸,复摈弃于陆公”之叹;后来苏轼有“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辨如贾谊而术不疏”之评。其《奉天改元大赦制》一文,有挽回狂澜之功,号为内相,亦有运筹帷幄之实。朱泚之乱平定,唐德宗封赏“定难功臣”,拟以陆贽为文官功臣之首,陆贽却坚决反对,上奏以为“驻跸奉天,迫于患难;竟攘凶逆,实赖武人”,至于自己和其他文官,“难则当之,定将安据?劳或有矣,功其谓何?”

陆贽文章,登峰造极,数千年间,三两人而已,扭转乾坤,仅此一例。然而论功行赏,则一力推崇武士,倒是后世二三流文人,自神其文,大言不惭。也许真正的顶级高手,对于本行局限,常有深刻洞察。所以汉光武勇冠三军,神武莫测,昆阳之战,几同神话,却厌谈军事,乐道孔子,甚至如牛顿之醉心神学,爱因斯坦之好言道德,皆有足以发人深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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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无私交天下,无言动古今

在中国文人中,以很多指标衡量,陆贽都可以排在前几名:论门第,他出身的陆氏是江东名门;论地位,他曾拜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文笔取宰相;论功业,他辅佐德宗,使大唐转危为安;论文采,他的《奉天改元大赦制》是天下第一文的有力竞争者。不过,以愚观之,陆宣公很值得回味的还有他的交友和著文。

陆贽名高权重,天下想望风采,各色人物自然都极力想与他交往,但陆贽却一概谢绝,简直不近人情。别人借他父母合葬时赠送的礼物,除了布衣之交韦皋以外,全不接受。连唐德宗都觉得过分,劝他说别人送给你马鞭靴子什么的,也不妨收下,做官清廉到让皇帝都以为过分,主动劝其收礼,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的。但陆贽说“贿道一开,展转滋甚,鞭靴不已,必及衣裘,衣裘不已,必及金璧。”坚持不改。以这样的方式处世,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朋友,朝廷内外,与他称得上私交的,也就只有张镒和韦皋两人而已。但是,当后来德宗听信裴延龄谗毁,大怒欲杀陆贽时,却有并不相熟的谏官阳城冒死极谏,而陆贽贬官忠州后,曾被他处分贬谪的忠州刺史李吉甫也以宰相之礼相待,执礼甚恭。人们常以此为二人之美谈,愚以为犹皮相之见。阳城知援救陆贽可以流芳百世,故奋不顾身;李吉甫知报复陆贽将为人所不齿,故忘怨修好:其美在二人,而成其美者陆贽。孔子曰:“君子成人之美”,此之谓欤?

陆贽贬官以后,闭门不出,只是埋头收集验方,著成《陆氏验方集》以传世。“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是范仲淹的话,而身体力行的则是陆贽。他也没有一言一字写自己的心境,后人编撰他的文集几乎全是他在朝廷时写的诏书奏折,而别人文集里常见的赠送酬答、墓志碑铭之类文字,则一篇都没有。这或许是君子的忠厚,不愿损害他和德宗曾经亲如鱼水的关系;或许是高人的心怀,本来就没有什么荣辱得失,又何来不平之鸣。

呜呼,自古以来,富豪权贵,酒肉金银,呼朋唤友,及其衰败危急,旧交避散,不能得丝毫之助,则其广交也,固不如陆贽之无交;文人墨客,著书作文,以自美其心志,而或遭论者之讥刺,则其多言也,固不如陆贽之无语。陆贽无私交,乃订天下之交,陆贽无私议,固有人心之公道,较之好接纳而多自辩者,其高下岂非天渊也哉?

家园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相比陆贽的文章事业道德,他的名声却一直不够彰显,这固然有种种原因,却和他身陷一桩难以辩白的事件有关。陆贽殁后,固然有权德舆、韩愈作文赞颂,却也有人非议毁谤,唐传奇里就有一篇《上清传》,把陆贽描写为恃权害人,甚至豢养死士的权奸之徒。

事情还要从姜公辅说起,姜公辅是唐朝日南郡(今越南清化省)人,据说至今他的故乡仍然以出过这么一位大唐宰相为荣。姜公辅在泾原兵变后表现出色,被唐德宗拜为宰相,可是后来又对他非常不满意。唐德宗疼爱的女儿唐安公主在流离中死去,德宗很难过,想要厚葬,姜公辅上奏反对。德宗非常生气,对陆贽说姜公辅身为宰相却管这种小事,应该罢免,陆贽说事论对错,不在大小,姜公辅有辅弼之责,没有不合适。唐德宗说,你不知道,其实姜公辅根本不能胜任宰相,所以才借机沽直买誉。

这些话,以及史料没有记载的其他事情言论,都是德宗和自己私人秘书(翰林学士)陆贽讨论朝廷人事,属于秘密,别人谁都不知道,姜公辅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姜公辅终于被罢相,降职为右庶子,右庶子是个陪太子读书的闲职,姜公辅很不甘心,总是活动着想换个有实权的官。据《旧唐书》说,陆贽出任宰相后,他又去找陆贽跑官要官,陆贽私下对他说:前任宰相窦参曾经几次建议给你调职,可是皇上都没有答应,说到你时很不高兴。意思是就别再白费劲了。

姜公辅一听,恍然大悟,上书请求辞职当道士。唐德宗一看很奇怪,这个姜公辅这几年总是哭着喊着想当官,怎么突然要当道士了?就在朝廷上公开询问他,三问两问,姜公辅说漏了嘴,说听说陛下您对我很不满,所以打算辞职。这下闯了大祸,德宗一听自己被人“卖”了,极为震怒,立即追问你听谁说的?姜公辅无奈,只好说是听前任宰相窦参说的。德宗本来对窦参就有意见,又听说窦参“归怨于君”,一气之下,把窦参赐死,诏令自尽。

如果事情确实如此,责任首先在唐德宗,既无容人之量,也无君人之度,轻动喜怒,滥施刑罚。其次则是姜公辅,嘴下不严,举止失据,攀诬他人。陆贽也有责任,不愿得罪同僚,泄密失言。窦参虽然平庸,但却是最无辜的,被无妄之灾飞来横祸弄的家破人亡,也就难怪他的亲朋故友对陆贽怀恨在心。《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德宗不密,而窦参死、姜公辅窜、陆贽狼狈,鸡飞狗跳;以陆贽之贤,一旦失言,身危名损,口舌之祸,可不惧哉?翻传人语,拨弄是非,历来是为人处世之大忌,陆贽后来闭门不接宾客,或者是有鉴于此?

不过也有可疑之处,既然陆贽对姜公辅是密语,肯定只有他两人知道,别人只能猜测,说有说无,都无实证,所以暧昧难明。而因为这件事,同情窦参(窦氏也是唐朝高门大族,出过不少宰相,门阀鼎盛,故旧甚多)与支持陆贽的官员,隐然已成两派,也是后来朋党之争的伏笔之一,陆贽无意于党争,却不幸而成党争之争端,可悲也夫?

家园 大赞。三篇都是好文,深得我心。
家园 多虑了,《本草纲目》也是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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