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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全明词》札记 -- 古城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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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全明词》札记

一 、缘起

前些天,在南海购书中心买了一套《全明词》。其实,早前就不止一次在那里看到翻阅过,但买不买还是犹豫踌躇了一段时间。定价280元,对我来说,贵了些,在生意场上计较辎铢,发现赚一百块都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所以有些肉疼,而且,妻子对我花钱在书上一向很有意见,被她知道又可能惹起不愉快。可是,几经思量还是买下了,因为抵挡不住那种诱惑。

读书,特别是读诗词一类,现在应该属于不务正业的,因为它们没用,但于我而言,却另有一番感受。看到那些一本正经讲实用技术和教人如何发财致富的书,总是不免昏昏欲睡,而透过这些无用的诗词文章,却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个精彩的人物,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打开《全明词》,看到孙承宗、王夫之、方以智、金堡这些熟悉的名字,如同重逢一群熟悉的老朋友,格外亲切,叫人如何不怦然心动?

baolinchina君曾有言:“人者,天地之余;事业者,人之余;文章者,事业之余;诗词者,文章之余。”其实,词教之于诗,更下一等,所以又叫“诗余”。确实,诗词难以叙事,无法传道授业解惑,更不能开工厂造飞机发展市场经济,只能抒情而已。但人只为人,不也确有莫名其源,难以排遣萦绕不去的各种感情么?诗云:“嘤其鸣声,求其友声”,则己有情则鸣之而伺友者之听,而闻前人之鸣声而侧耳倾听,交相感而互相应,不宜快哉?虽时隔百年,人分阴阳,谓之促膝谈心未尝不可也。

所以打算开这个帖子,如读明词有所感,则录之于下。不畏见识浅陋,但求略抒胸臆而已。

二、金堡心事

金堡本为南明狂士,笔力雄健,称霸文坛,以敢言著名,但末路荒唐,竟至于给平南王尚可喜歌功颂德,为时论所鄙,而亦不自安,所谓“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其实对尚可喜这样的降将,攀附并无多少实惠,得罪也没有太大风险,屈身出仕的吴伟业尚且可以作《圆圆曲》讥刺吴三桂,则胆大不知过吴伟业多少倍的金堡又何至于一定要吹捧尚可喜呢?以某观之,非攀附势利,实潦倒已极之后的癫狂之举,郁达夫所云“佯狂难免久成真”是也,何况金堡非仅佯狂,而乃真狂乎?

金堡之所以获罪于南明朝廷,下锦衣狱,是因为反对给孙可望以秦王之封。以时势言之,永历朝廷势单力薄,大西军兵强马壮,满清大兵压境,拒绝王封实为不智之举。金堡自以为为朝廷珍惜名器,却不知无实力覆亡在即,留此吝惜不与之名器又有何用?所以吴贞毓他们指责金堡等人“把持朝政、裁抑恩纪,谋危社稷”,所谓“谋危社稷”是臆度之罪,但“把持朝政、裁抑恩纪”并非无中生有。

金堡开始或者还自以为正确,但随后事态的发展更不利于他。南明联合大西军后,实力大增,出滇北伐,战绩显赫,特别李定国桂林、衡州大捷,天下震动。而在孙李失和之前,一般也把李定国视为孙可望部将,则定国之功俨然可望之功,心向南明的舆论更认为当初金堡等人阻挠反对孙可望封王谬误。连远在关中的顾炎武都说“不有真王礼,何收一战功?”则金堡处境心情之难堪尴尬可以想见。

本来金堡抛妻舍家,出生入死,颠沛流离,为的是以为纵有死有苦,总可以流芳后世,获誉当时,不料不但下狱受刑,肢体残缺,而且坐实了“误国”之名,可谓身名俱辱。于是愤懑莫名,满腹牢骚,一激而为怪诞,佯狂成真,种种怪行,不难一一发之矣。

盖金堡其人,乃弥衡一流,考章太炎之暮年,受杜月笙之馈赠,为其撰家谱,与金堡真有一比。不过,杜月笙仅为上海滩帮派之流氓,而尚可喜乃反面投敌之汉奸,性质不同,所以金堡更不为人所谅,也难以自释。但金堡处境之孤立穷窘,又非章太炎可比者,卧病山寺,无人问津,尚可喜几番探望,则有雪中送炭之感,亦是人情。

另外,尚可喜等人的投敌,打的是为毛文龙复仇的旗号。袁崇焕杀毛文龙,在相当长时间都被视为类似秦桧杀岳飞的行为,直到乾隆年间才为袁崇焕昭雪。试想若岳飞被杀之际,牛皋、张宪辈以报仇为名,降兀术反面为敌,杀奔临安,又当如何视之哉?故金堡之交接尚可喜,有感慨在焉,故其寿词有云“重叙旧,论渡辽余得,几个英雄?”

金堡《满江行.感旧》下阕云:“死已足,休添老;病已足,休添恼。看空花空果,空对空讨。不见角端原是兽,安知杜宇终非鸟。都太晚,伏日问清明,争多少。”则已经是看破红尘颓废自弃的态度了。麒麟之祥瑞也,无非兽而已;杜鹃之啼血,无非鸟而已,在尘埃落定之后,争论“清明”的是非得失,老和尚已经兴意阑珊了。

但如果说完全看空超脱,也并不然。录一首《满江红.小除夕自寿》,可见一斑。

此日吾生,堕地后,安居盖寡。

排比煞,身宫命主,迁移驿马。

强项不愁毫帅断,顽皮可怕金吾打。

剩光光,一个配军头,萧萧洒。

空已定,行兼假;

聋已定,行兼哑。

喜柔能扰指,圆能合瓦。

眼睫有毛难结网,鼻梁无肉还成扎鲊。

把骷髅,长作唾壶敲,风风雅。

配军出家,不知有何潇洒?长敲骷髅,不知有何风雅?则其所谓“喜柔能扰指,圆能合瓦”,也都是愤激之辞,发泄愤懑罢了。

三、无可和尚方以智

《全明词》是今年首次出版刊印,出点错误在所难免,但把无可和尚与方以智当作两个人,就有些不应该了。《全明词》第六册有作者为“释无可”的两首词,《行香子.三叠泉玉川门》和《千秋岁.匡庐凌云社作》,一读之下,似曾相识,再翻看第五册方以智的作品,果然两首都有。编者在“释无可”名下注曰:“生平事迹不可考”,却又在方以智名下赫然注曰出家后一名无可。既然作品一样,姓名无误,则不禁让人怀疑总编者是否仔细通读全书,不然不至于出现这样的笑话。何况方以智出家后法号无可,应该不算太怪僻的文史常识,又何至于将其人一分为二?

方以智在明清之际遗民中,身份特殊,地位显赫。正如金堡在给其的寿词中所言:“金粟前身,玉堂遗老,寒月孤悬众星小”,在遗民中有鹤立鸡群众星捧月之势。他不仅出身富贵公子,而且有南明朝廷东阁大学生的资历,加上学识广博,近乎无所不知,连心高气傲的金堡也佩服他“先觉先知,同归极果;多才多艺,独运灵机”。可是,这么一位才华横溢人品高贵的人物,在明清之际也只能潦倒落魄,贫病交集,而且不得善终。别人的倒霉总有他本人各种各样的原因,方以智的霉运,则只能说是时代使然。孔子云:“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生逢无道之世,贤哲倒霉正是自然,若方以智荣华富贵,他也就不是方以智了。好在虽然自贵公子到穷和尚,从锦衣玉食长枪怒马到破屋烂袄野寺青灯,他安之若素甘之如饴,不为所动也不为所屈。

方以智自五经、算学、音韵、天文、地理、物理无所不通,能知天下古今而无奈其不幸之命运何。身享大名,自遭猜忌,满清朝廷之耳目,无时不环视窥测其动静,令其时有如卧荆棘如履薄冰之感。《钗头凤》一词,或许就是描述这种心情。

灯笼破,风吹过,光影门头行货。

寻常话,明头诈。

刀山剑树,自家描画。

怕、怕、怕。

终朝坐,原来错。

那得水中横卧。

三更夜,灯儿下。

寒毛竖起,不劳人骂。

罢、罢、罢。

但尽管如此,仍不改学者本色,其用心于读书学问,偶然有的,喜形于色,也见之于词:

《明月棹孤舟》

山鬼篝灯闲寄语,读书万卷谁怜汝。

一寸香灰,三间茅草,四野霜风相许。

破烂枯柴还自煮,长廊落叶飘残雨。

把住钟声,拍来孤掌,一句果然千古。

末句“把住钟声,拍来孤掌,一句果然千古”之乐,也就将前面所有的凄苦一扫而光了。为人如此,令人钦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四、吴易

明末殉难人物的作品,窃以为首推吴易,他的词作数量较多,质量亦佳,几乎篇篇精品,虽临刑前所赋的两首《浪淘沙》,亦辞工句整,一丝不乱。而吴易死事之惨烈,亦不多见,他是受磔刑而死。

录两首于下,而不加评议。遗民心事,尚可从容分析,烈士遗文,只能肃坐敬读,以期洗浊肠振暮气,岂敢妄评?人以鲜血所书,我以笔墨议论,轻薄孰甚?而且忠臣烈士之心,如岳武穆所云“天日昭昭天日昭昭”,有目共睹不言而喻,又何必多言?

水调歌头.北固亭

千载孤亭在,万里大江流。

风飘雨打何处在,瑜亮孙刘。

共道寄奴盖世,可惜燕秦拱手,粉碎掷神州。

问龙吞虎斗,六代有人否?

酒可饮,兵可用,志难酬。

横戈跃马,甚时了国耻君仇。

画里金山铁瓮,梦里云台鳞阁,身世两沉浮。

青青看不倦,争奈湿双眸。

念奴娇.渡江雪霁

江天一派,初日霁,万树千山争白。

银甲霜戈浑认作,缟素三军横列。

薪胆君臣,釜舟将士,酒尽伤时血。

中原何在?问中流古今楫。

回首北固金焦,晴光如画,拱带金陵业。

虎踞龙盘都不信,此日乾坤分裂。

席卷崤秦,长驱幽蓟,试取中兴烈。

妙高台上,他年浩歌一阕。

五、伤心船山痛哭时

读船山,一般只是感受他的自信乐观,正如他自述那样:“冬已至,闭关津,冻鱼水底自芳尘。东风打破严冰面,始识通身未损鳞。”虽然饥寒交迫,朝不保夕,仍然一如其从容。即使故交零落,哭吊祭问,故国沦丧,触目伤心,悲痛也不失节制,仍然是“哀而不伤”的气象。而有一次,他却伤心已极,不能自持,我从未见过他在文字中那么放纵自己的感情。

满江红.家兄倾背后,诸君见慰重叠,恤其衰病,有逾量之奖,含泪作此答之

丁宁千遍,教绾住,一枝飞絮。

奈伶仃,孤燕归来,黄昏自语。

纵使长条堪羁马,栖鸦风冷斜阳暮。

问门前,流水绕桃花,今何处?

沤已散,难重聚;镜已破,难重觑。

听子规唤道,不如归去。

他日天台花再发,人间自有刘郎遇。

遍痴迷,蝶梦不教醒,终无趣。

船山兄长介之过世,人们纷纷前来慰问,见船山衰病哀毁,也都劝他多加保重,甚至有的相知者或者以天降大任斯文在兹来日方长之类鼓励宽慰,而船山触景伤心,乃有此作。

船山与兄长,相依为命于乱世,手足之情深有不为外人所知者。本来国亡家破,君死友散,而今兄长去世,形单影只,且衰病残年,遭此变故,船山真有了无生趣之恸。所以写的话也哀痛已极,不忍卒读: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听杜鹃哀鸣,真生不如死,纵以后再有什么事情,也自有他人承担。至于自己,如果仍在这里苦苦思续旧梦,纵长梦不醒,有何意思?所谓痛不欲生者,此而已矣,对于船山,也是仅见他如此失态的一次。

船山云:“搔首问天天似醉”,其问天也,如天之醉而不应何?船山云:“井底血函空郑重,知音谁与挑灯看”,其诉人也,如人之无动于衷何?虽然,船山之心血终未白费,沉寂百年,一朝出世,滋育湖湘,而于光复神州功不可没。至今遗爱深远,私淑仰慕者,遍于海内,则船山之苦心,可以告慰矣。

六.谢应芳与元明士风变迁

蓦山溪.遣闷,至正丙申作

无端汤武,吊伐功成了。赚尽几英雄,动不动、东征西讨。七篇书后

,强辨竟无人,他两个,至诚心,到底无分晓。

髑髅满地,天也还知道。谁解挽银河,教净洗、乾坤是好。山妻笑我,长夜饭牛歌,这一曲,少人听,徒自伤怀抱。

谢应芳这首词,《全明词》作为开卷之作,愚以为颇具眼光,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元末明初读书人人的态度。元末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而元朝方面,也大力镇压,但双方著名人物,都是出身草莽,大多目不识丁,象朱元璋那种在寺庙里认得几个字的已经算是佼佼者了。

元明之际读书人何以普遍对天下鼎沸态度冷淡,举动消极,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朱元璋荡平群雄,成就帝业之后对此非常不满。他觉得对他“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这么伟大光荣正确的事业不大力支持,还冷嘲热讽实在可恶。所以他有一套理论,大意是如果没有君主圣人荡平天下,缔造太平,哪里有逸民隐居高卧的好日子?而这些人不思尽忠报恩,反而潜迹林泉,妄发谬论,殊堪痛恨。

中国古代历来有推高“隐士”的传统,越是不愿出仕为官,越是被人认为品德高洁,自天子以至百姓,都采取一种尊重的态度。这样的风气,也造就了一批著名的隐士,诸如严子陵、陶弘景、陈抟,名震当时,声传后世,至今以为美谈。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东汉光武时的博士范升就很不满隐士们,上书曰:“臣闻尧不须许由、巢父,而建号天下;周不待伯夷、叔齐,而王道以成。伏见太原周党、东海王良、山阳王成等,蒙受厚恩,使者三聘,乃肯就车。及陛见帝廷,党不以礼屈,伏而不谒,偃蹇骄悍,同时俱逝。党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钓采华名,庶几三公之位。臣愿与坐云台之下,考试图国之道。不如臣言,伏虚妄之罪。而敢私窃虚名,夸上求高,皆大不敬。”范升认为这些隐士“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钓采华名,庶几三公之位”,他自愿与这些位当面辩论,看看谁的本领更大,要是隐士们说不过他,就应该“伏虚妄之罪”,倘若再“敢私窃虚名”,就治“大不敬”罪。

光武帝刘秀没有听范升的意见,朱元璋倒是和这位范博士不谋而合。所以自朱元璋开始,有明一代,皇室官方,再没有表彰隐逸的举动,反而竭力加以贬斥。这样就造成明代就没有什么太出名的隐士,也使得明代士人形成格外关心政治,极力参与的风气。明亡之际,之所以那么多读书人奋不顾身,挺身而出,甘洒热血,与此数百年熏陶之风气,关系巨大。

走笔至此,顺便扯一点当代事。朱元璋的言论,与毛泽东倒有异曲同工之处,毛泽东就很希望学生们关心政治,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流风所及,不要说红卫兵们纵横神州,心怀世界,动不动以天下为己任,就是如不才这种生于1970年代,受教于80年代的人,也沾染其余风,对古今兴亡国际变幻之类的宏大问题敏感好问,从这个意义上说,谓之“文革余孽”可也。而自邓公执政以来,倡不争论,而以发展才是硬道理,于是1980、90年代以后的青年,据某观察,于所谓天下兴亡,多废然少兴致,于此可见士气民风之转移变迁焉。

七、屈大均之以词为史

屈大均曾有一段议论:

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

屈大均本不是深刻的人,但这段话却寓深刻于沉痛。特别是“《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盖史书多沦为官方私人之工具,不仅事实有夸大,有隐匿,而且是非失,毁誉诬。不得已而于诗词伸其直笔,则屈大均之用心用力于诗词,其仅以为文墨之美也哉?盖以《春秋》自期,愿存褒贬于其中矣。

录一首屈大均的长调,于中可见一斑。

戚氏.端州感旧

片帆开,又上西水向松台。想象当年,羽栋东驻,作蓬莱。

宫槐,接天街,纷纷银烛早朝催。

无端白面年少,出师书奏意酸哀。

五岭天险,无人分戍,控弦一夕潜来。

为萧墙变起,钩党相角,朝士驽骀。

龙舸夜动喧兀,三两扈从,报国少涓埃。

三宫苦筑阳漂泊,桂管摧颓。

正衔枚,爨僰一路,迟回。

六诏喜仗雄才,晋王再造,惠国重兴,稍作屯难云雷。

又苦遭凶逆,为仇羽翼,作祸胚胎。

四引楼兰铁骑,渡金沙,血战磨盘开。

寄命缅甸凄凉,六军溃裂,鱼服辞滇海。

念龙饥,谁与文君块?空呕血,诸葛时乖。

又命屯,玉步难恢,恨凶渠,逼胁上云堆。

自重华逝,苍梧痛哭,血泪成灰。

这首词,可以看作南明永历一朝的一部兴亡史,而且,即使今天看来,其事件梳理与评论也不失公正恰当。

端州者,肇庆也。曾在相当长时间是永历朝廷的活动中心,晋王李定国曾于七星岩置酒大会诸将,慷慨期以痛饮黄龙。我曾经路过肇庆几次,也很想探访七星岩,寻觅遗迹,吊古思幽。但一则时间从来没有这么充裕,而现在七星岩已经是旅游胜地,门外酒店林立,轿车成排,似乎成了达官贵人,青楼艳妇们的寻欢场,又恐寻古不成,而只见灯红酒绿,伤风雅而败兴致,破坏了原本在心中美好的想象,所以一直没有成行云。

八、才子词人之卓人月、陈大成

填词作诗,而且能够流传后世,总是有几分才气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全明词》的所有作者,都可以算做是才子(才女)。但才有高低,有的也近乎于稍强于无,也就不能以才子视之了。本少填词之才,却好附庸风雅,明代也有其人,虽然不多,其作品往往平铺直叙,味同白水,近乎现代中国之所谓“老干部体”,如果非要举一个例,则愚以为王越大约可以算一个。余嘉锡先生以为《满江红》是后世伪作,并考证作伪者即是王越,但愚以一个读者的感觉,以为王越做不出那样的词。

才子们往往也同时用力于其他领域,如唐寅、李渔,用心于声色,可以呼之为流氓才子;如王船山、方以智,刻苦于学问,应该以为学者才子;或者如吴易、夏完淳,致力于兴亡,应当以为志士才子。而纯粹的才子,则于家国兴亡,虽不无感慨,却并非刻骨铭心,于爱情友谊,虽不无感动,却并不难以自拔。他们没有无法淡释的情结,虽然常有难以自抑的冲动,他们缺乏对生活的体认和现实的理解,但却总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表达方式。他们的词,不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或深沉的感动,但可以给人一种别开生面的惊奇。如果说著名和丰富,应该推有“小稼轩”称的易震吉和曹堪,不过,我这里录的是另外两位作者的作品。

卓人月 满江红.拜岳鄂王祠,追和原韵

臣罪当诛,对明圣,恩波未歇。

稽谥法,南阳同志,汾阳同烈。

恨极冰天啼冻雨,忧来潭水吟寒月。

向宵镫,长梦战胡儿,抽刀切。

牌上字,冤难雪;背上字,痕难灭。

叹未成一篑,为山功缺。

七日红枯荆客泪,三年碧尽周人血。

请千秋,卖国巨奸来,瞻宫阙。

和词难填,何况和岳飞的名作,但这首很有特色和味道,特别是“牌上字,冤难雪;背上字,痕难灭”,奇思妙句,令人叹服。整词几乎用典故堆砌而成,这也是才子词的一个特点,因为自身感悟的贫乏,就往往不得不借助于典故来丰富其内容。

陈大成 满江红.哭钱葆芬中翰

雨雨风风,禁不住,西州之恸。

念当日,湘灵才子,西清侍从。

意气肯输供奉李,风流岂让悲秋宋。

带垂金,横束荔枝青,骅骝控。

今古恨,词人痛;生死泪,交情重。

忆扁舟相探,月明相送。

饮罢青尊歌哭在,题残红烛欢哀共。

听山阳,一笛黯销魂,惊残梦。

这是稍微有点另类的才子词,因为陈大成自幼家贫,不可能与所谓贵胄子弟、书香世家完全一样,所以词作更多一点仗才使气,而少一些雍容迂回。另外,他用的韵也是洪武正韵,而非一般文人才子所遵循的沈约韵,更近乎现在所谓的国语,这样读起来更流畅。

九、卷入政治是非旋涡的才女之晁四娘

政治是公务,感情是私事,二者似乎泾渭分明、井河不犯,英雄志士应该只重兴亡大计,而轻男女私情;才子佳人则只管风花雪月,而不问天崩地裂。但世事大多不能如人意,政治与爱情也往往纠缠不休,明清之际尤烈焉。

明代盛产才女,而且又往往出自青楼,虽然没有一个才情比的上李清照,却也不妨碍她们吟诗填词,倾人城国。象吴三桂与陈圆圆、侯方域与李香君、柳如是与陈子龙、钱谦益的故事,都轰动当时,流传后世,成众人之谈资。陈圆圆和柳如是都有作品收在《全明词》里,不过我没有读出特别的意味出来,这里要介绍的是另一个当时也颇引人注意,后来却慢慢被淡忘的人物——李自成之妾晁四娘。

关于晁四娘我只知道她是李自成妾,擅琵琶,通音律,能诗词,在自成军中闲时常弹琵琶助兴劳军,类似于现在军队里之所谓文工团员焉。自成败亡后,流落民间,仍以琵琶谋生。下面录她一首词:

嗟命薄,马上乌云羞掠,细认鞋尖腰带削,始信从军恶。

不道六幺催拍,低唱浅斟撬幕,小绿猩红随处落,此身轻又弱。

从风格来看,哀婉幽怨,应该是自成败亡后之作。不然,在自成军中时吟唱此作,非但无助于鼓舞军心士气,反而破坏战士斗志。如果在军中,纵使演唱,也应该是类似“一条大河波浪宽”,或者“风烟滚滚唱英雄”,那样比较慷慨高昂的。

晁四娘也是当时文人吟咏的题目,这里录一首朱一是的词:

倦寻芳.维扬遇闯贼旧姬晁四有感

追论往事,地陷天倾,运值阳九。

憔悴西施,花草吴宫回首。

侍宴悲听凝碧曲,射生笑逐华林走。

也只算是巾黄眉赤,销归乌有。

纵教是,倾城一顾,成败须臾,何用归咎。

重醉江南,春色飞花舞柳。

西楚虞兮甘一死,晁姬昔日原非偶。

羡英雄,肯钟情,吊乌江口。

文人们也颇为奇怪,既已视李自成为不共戴天之“闯贼”矣,笔下却又可惜他的女人不能从死。而且,太史公只记载霸王别姬,却并未说美人虞兮自杀相送,后者是后世文人的想象,虽然渲染的极为热闹。

这里或许也可以稍微理解一下晁四娘的处境,曾经失身于当时恶名近乎人神共愤的李自成,却又没有以身相殉,别人的眼神自然格外异样。要苟活,还要有所解释,于是只好用“此身轻又弱”这样可怜吧吧的字样来求的一些谅解。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另一位本来身份极可能与晁四娘一样的人物:江青。如果毛泽东兵败身死,则江青在别人的文字里也就是“毛匪后妻”,与“闯贼旧姬”相去几何?江青似乎比晁四娘幸运,或者又比她不幸,她是从“女匪蓝苹”到“文化革命旗手”再到“四人帮反革命集团首犯”,荣辱毁誉的落差,比晁四娘犹甚焉。

十、别具一格的咏韩信词:顾姒

韩信是中国古典诗词里一个永远的吟咏题材,其生命力之强,延续时间之长,作品数量之多,在古人物中也不多见。

这倒并不是因为韩信的军事天才和赫赫战功,数千年的杀伐征战,几十次的改朝换代,给中国贡献出了太多称雄一时的人物,韩信武功兵威的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淹没其中,并不格外夺目动人。

主要也不是因为他悲惨的结局。本来韩信作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典型是容易引起人的感慨的,但一则这类事情后来发生太多,见惯不怪,更重要的是出了另一个更加典型的人物:岳飞。韩信还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岳飞是鸟未尽弓先藏,兔未死狗先烹,大仇未报,良将先杀,其悲剧色彩更加浓厚。所以后来有关这个主题更多用在岳飞身上,韩信之冤比起岳飞之冤,只好淡出人们的视线和笔墨了。

韩信的独特文化涵义,在于“怀才不遇”。虽然有不少英雄人物少年落魄的记载,但潦倒到韩信那样的也仍然是绝无仅有。他寄食南昌亭长、受馈漂母之饭、匍匐恶少胯下的经历,可能比普通的乞丐更加可怜,如果当时视之也就是一个社会渣滓而已。但是这个社会渣滓风云际会,竟然“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威震天下。这就不免让所有倒霉失意的人想入非非:或者我正是一个有奇才大略,但未逢机会的韩信呢。而“怀才不遇”正是文人们千年遗传的心病,所以韩信也就成了永远吟叹不尽的人物了。

《全明词》里咏韩信的很多,介绍一位有点特别的女性作品。作者顾姒,大家闺秀,与普通出身青楼的才女不太一样,而她的这首词风格犹为少见。以女性作者,而笔下有风雷激荡,不平之气,似须眉壮士,这在有明一代,非常难得。

满江红.泊淮,慰夫子

一叶扁舟,轻帆下,停梢古岸。

灯火外,几枝疏树,人家隐见。

漂母祠边荒草合,韩侯台上寒云断。

叹从来,此地困英雄,江山惯。

穷愁味,君尝遍;人情恶,君休叹。

问前村有酒,金钗拼换。

举案无辞今日醉,题桥好遂他年愿。

听三更,怒浪起中流,鱼龙变。

十一、词开大明第一声

水调歌头·偶述

陶安

皇天万物祖,生气本冲和。忍令古今天下,治少乱常多。血溅中原戎马,烟起长江樯橹,沧海沸鲸波。割据十三载,无处不干戈。

问皇天,天不语,意如何?几多佳丽都邑,烟草莽平坡。苔锁河边白骨,月照闺中嫠妇,赤子困沉疴。天意必有在,早听《大风歌》。

明兴,太祖高皇帝渡江,陶安“首谒军门,敷陈王道,及参幕府,裨益良多”(《明史》安传高皇帝语),谦让刘基、宋濂诸人,可以见其量;婴城固守饶州,可以见其勇。事雄猜之主十余年,宠渥不衰,高皇帝以为“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其涵养学识,人品气节,岂常人所能企及哉?

然而,后世多侈谈刘伯温诸人,陶安乃籍籍无名,此则何理哉?陶安与高皇帝论学术,高皇帝曰:“邪说害道,犹美味之悦口,美色之眩目。”陶安之学,儒也,陶安之行,道也,不能以悦口眩目,不足以耸人听闻,后人好奇喜异,不愿推高,何足怪哉?然而稻麦无美味,可以充饥饿,棉麻无美色,可以保温暖,儒者之学,亦如此而已。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之学,非为沽名,他人知与不知,安之而已。

儒者不以文辞自高,然而命笔则非文人所能企及,故孔子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陶安不以词名,此词乃大气磅礴,开有明三百年风气,“天意必有在,早听《大风歌》”,尤为绝唱。

十二、不识志士心,空读圣贤书

沁园春*题记岳王庙

丘浚

为国锄忠,为敌报仇,可恨堪哀。

顾当时乾坤,是谁境界?君亲何处?几许人才?

万死间关,十年血战,端的孜孜为甚来?

何须苦把长城自坏,柱石潜催!

  

虽然天道恢恢,奈人众将天钧转回。

叹黄龙府里,未行贺酒。朱仙镇上,先奉追牌。

共戴仇天,甘投死地,天理人心安在哉!

英雄恨,向万年千载,永不沉埋。

  

作为一首咏岳词,本篇并不太出色,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作者。船山先生说丘浚“盖其为人,乐道秦桧者也”,替秦说话者,历来不乏其人,丘浚所谓秦氏于宋有再造之功的论点,既非空前,也未绝后,但在最尊崇岳飞的明代发此论,仍不多见。不过,好秦者往往恶岳,替秦桧说好话的人一般都少不了说岳飞的坏话,而丘浚却没有,还为岳飞写了这么一首颇含感情的词。然而读其词,岂真知岳飞者哉?

“万死间关,十年血战,端的孜孜为甚来?”岳飞之心,天地可鉴,世人皆知:为“靖康耻,犹未雪”而来,为“取故籍再上版图”而来,岂为好名求富,封侯列爵而来哉?岳飞为此而已,但求上不愧天,内不疚心,生死且置之度外,何况利害得失?“英雄恨,向万年千载,永不沉埋”,似矣,然而岳飞遗恨,为国为民,岂为一身?若仅为一身不平,随时湮灭,又何能“万年千载,永不沉埋”。孔子曰:“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丘浚之词,正似金堡所言“航海恨,君自取;奉表辱,君自与。便风波沉痛,不须重举”,其气盛矣,而不知其气已偏私,其情重矣,而不知其情已狭隘。如此悻悻愤恚,至于发“天理人心安在哉”之狂言,怨及天人,倘遇波折,何惮乎而不为李陵、吴三桂?孔子曰“过犹不及”,怀愤盈之气,以正始者不能保其终,况其始者未必正也。金堡之晚节荒唐,岂偶然哉?

虽然,金堡为文人之雄,不学者也,而丘浚博极群书,号称大儒,而见识胸怀如此,呜呼,见道之难,有如此也夫?

通宝推:苦药汤子在美国,
家园 如方以智这样的天纵英才都是累世积善的人物。

他的境遇在普通人眼里可能是悲惨不已,但是对与他的灵魂修养而言说不定是以苦为乐的不可说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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