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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对利比亚局势的管见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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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对利比亚局势的管见

在地球的一边,热热闹闹的春节假期已经落下了帷幕,中国人又重新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中;但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中东的局势却依然是风起云涌,变幻不定,当地的百姓或慷慨激昂,或提心吊胆,总之就是过不成正常日子。穆巴拉克虽然黯然下台,成为了自本·阿里之后阿拉伯世界又一个被打倒的领导人,但这场席卷整个西亚北非的风暴却并没有因为他的退场而平息,反而又把巴林和利比亚变成了动荡不安的重灾区。而现在谁也不敢说沙特、伊朗等国不会成为下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哪一个中东国家都不敢妄言自己是绝对稳定的安全岛了。没有人能确定这一次的乱象何时能迎来终点,未来的中东格局将可能显得异常脆弱和诡谲。

上个月埃及动乱正盛时,我写了一篇文章,但由于我没去过埃及,所以只有选择道听途说的材料,胡乱组织成文。承蒙各位抬爱,反响还算比较热烈。而现在利比亚成了热点地区,我又去过那里,再不写点东西就不好意思了。虽然我在利比亚呆的时间也不长,但幸好手头还有些信息和数据,干脆就列出来给大家看看。由于卡扎菲掐断了网络,我现在也只有通过半岛电视台网站来获得一些关于利比亚的信息。但我不会无条件地信任半岛的新闻,半岛是有自己的立场和价值观的,完全谈不上绝对公正中立,相反还很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姑妄听之。本文虽然有放马后炮之嫌,但是可以让我们反思一下:这场称之革命也好,动乱也好的局面为什么会在利比亚发生,为什么卡扎菲这个政治强人竟然无法收拾。

革命是一个阶级用暴力手段推翻另一个阶级的行动,绝不是无条件,无理由的。中东地区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大规模革命风潮还是在上世纪50——60年代。当时以埃及的纳赛尔革命为号召,中东各国纷纷出现了推翻旧政权的革命行动。卡扎菲政权就是在革命中推翻了伊德里斯王朝而建立起来的,这是众所周知的史实。然而这一轮风潮与上一轮不同,上一轮革命风潮往往是以军事政变的手段而达到改朝换代的目的,其代表就是埃及的“自由军官组织”,卡扎菲的革命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完成的。军官们是当时阿拉伯社会的精英,我们可以说,上一轮革命是“从上而下”完成演变的。这一次的革命风潮却不是如此,而是大家目前所见到的,民众上街与政府对峙,要求政府下台的模式,也就是说是“从下而上”的。

出现这样的场面,按照正常思维,应该可以得出民众与政府出现了严重矛盾对立,政府不能掌握民心的结论。然而这是表象,实际上可能有许多种原因。比如说,贫穷的埃及和也门暂且不论,利比亚有着雄厚的石油财富,为什么政府不能够像海湾国家那样依靠财富来收买民心?再比如能否说是因为卡扎菲政权的组织结构不完善,民众基础不牢靠,立足不稳,“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呢?

要说这也不是完全不成立的。毕竟当年卡扎菲及其“自由军官组织”发动的“九一革命”就非常仓促,准备并不周全,曾经3次推迟政变时间,到了政变时平均每个士兵只有5发子弹,还有一队人马走错了地点。是由于对手的愚蠢、迟疑乃至不反抗,才给了卡扎菲夺权成功的机会。也是因为民众对伊德里斯王朝的腐败无能已经相当反感,才会不流血地欢迎这个新政权的诞生。可以说,卡扎菲及其组织确实没有在艰苦的斗争中千锤百炼出来的人员作为主干,在民众中也没有巩固的根基。

但是,卡扎菲已经执政了41年,在非洲领导人中虽然不算最长,但也算相当长的了。而且期间还经历了与美国的局部战争,与周边各国的军事冲突以及被欧美封锁等风波,如果根基一直不稳,他如何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呢?就凭他那奇想天外地解散各级政府的政治构想?

据传卡扎菲自己曾经说过,整个利比亚就是游牧部族的天下,不采用游牧民的方式,怎能治理好国家?他道出了问题的实质,利比亚的地理环境决定了这里与埃及不同,民众也分为定居在城市的商业居民,在沿海地带耕作的农民和在绿洲游牧的部落民,在农业人口中,游牧民占一半以上。而卡扎菲自己是游牧部落出身,也自封为游牧民的代表者,连生活习惯都是游牧式的,也就是说,他所依靠的统治基础是游牧人。只要游牧部落依然认他是“兄弟”,是部落联盟的首领,他的位子就高枕无忧。

可是,他依靠的基础真的是牢固不可动摇的吗?

卡扎菲政權由1969年革命成立,被革命的是短命政權利比亞王國(1951-1969),由三塊原來相對獨立的地區合併而成,最重要的是的黎波里尼亞 (Tripolitania),以及東部的昔蘭尼卡(Cyrenaica)。歷史上,東西利比亞互不統屬,在意大利殖民時期也被分而治之,直到1934年才勉強合併。西方扶植的利比亞國王伊迪里斯(Idris)本身是伊斯蘭教長,一戰後被西方承認為昔蘭尼卡酋長,他原來不過要爭取昔蘭尼卡獨立,到了意大利二戰戰敗,英美希望利比亞統一,才讓他「順道」擔任利比亞國王。

伊迪里斯在位期間,鄰國埃及的納塞爾威望極高。伊迪里斯十分擔心阿拉伯民族主義的革命風暴會推翻政權,因而長期坐鎮昔蘭尼卡的杜布魯克(Tobruk),並以東部重鎮班加西(Benghazi)為共同首都,以便監視埃及一舉一動,親王室勢力在東部因此得以生根。

卡扎菲政變後,進行中央集權改革,廢除從前的行政區域,但東西部差異依然明顯,而他以的黎波里為單獨首都後,能絕對掌控的勢力範圍,其實只局限在西部。王室殘餘力量外,東部也是其他反政府陣營的基地,例如比卡扎菲更激進、據稱與蓋達有聯繫的極端伊斯蘭組織「利比亞伊斯蘭戰鬥團」(LIFG),也是以東部 Jebel Akhdar山區為根據地,反卡扎菲不遺餘力。埃及和利比亞1977年爆發邊境衝突後,西方更希望得到埃及合作,

通過昔蘭尼卡顛覆利比亞。1980年,杜布魯克曾爆發反卡扎菲起義,令卡扎菲進一步集中資源發展西部,變相令東部長期貧窮,矛盾激化。雖然卡扎菲的外交姿態已軟化,但他是南蘇丹獨立運動的堅決反對者,就是擔心利比亞會步其後塵。

卡扎菲兒子提到「利比亞是一個部落國家」,也可圈可點。利比亞面積比埃及更大,人口卻不及埃及一成,在主要大城市外,部落領袖影響頗大,此前無論是土耳其還是意大利佔領期間,部落聯盟都是本土事務的仲裁者。這些部落間自然既合作也衝突。利比亞王國成立後,部落聯盟佔據政府主要職位,就是卡扎菲革命也不能取消部落影響,反而要依靠人民對部落的向心力維繫統治。問題是卡扎菲本身來自小部落卡達法 (Qadhadfa),祖先來自也門,一直擔心大部落不賣帳。 1970年代他搞的「綠色文化大革命」被當作宗教狂熱,其實背後也有打破部落主義的決心,不過成效有限。

1993 年,利比亞人口最多的部落Al-Warfalla公然挑戰卡扎菲,在軍中發動政變,導火線是卡扎菲以自己部落成員壟斷資源最豐盛的空軍,令其他部落感不公。政變雖失敗,8名Warfalla軍官被處決,但對利比亞影響極深遠,因卡扎菲懷疑第二大部落Magariha也支持政變。1990年代開始,利比亞外交政策邁向溫和,其實也是對國內危機的無奈回應。

這次革命,上述兩大分裂元素充分發揮作用﹕一方面,示威是由東部發起的,另一方面,有兩大部落領袖公開表態支持示威,一位就是Warfalla部落領袖瓦爾弗利(Akram Al-Warfalli),他說「卡扎菲已不再是弟兄」,要他離國;另一位是東部部落Al-Zuwayya族長,他威脅中斷輸出區內石油來聲援革命。其實假如王室後人、部落領袖、民主化支持者、伊斯蘭主義者等肯結成統一戰線,卡扎菲的政權是不可能維持至今的,只是他們難以合作,也難推舉共同領袖,才令卡扎菲振振有詞說「只有我,國家才會統一」。「憤怒日」提供了整合反對勢力的契機,但其實民主化只是一個口號,失業青年則是催化劑,國內長期存在的深層矛盾,才是革命源頭。

沈旭暉

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及對外關係統籌主任、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客席副教授

而且时代在发展,形势也是会改变的。卡扎菲的结论在20年前可能依然是完全正确的,但到今天就未必了。这次“革命”的先锋队和主力军都是城市里的失业青年,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社会结构发生了更巨大的转变,其中包括城市居民人口的蓬勃增加。利比亚从80年代至90年代的人口年平均增长率是2.6%。到了2006年,全国人口已经突破了600万。而大的黎波里地区的居民人口也从1980年的111万增加到2006年的152万,的黎波里市区的人口从1980年的78万人增长到了2006年的96万7千人。现在利比亚的人口增长率是2.216%,应该说是不低的。

然而要论人口增长率,利比亚虽然不低,但即使是在阿拉伯世界中也称不上最高。而且利比亚政府对人口的增长也曾经做过预测和相关规划,最终的结果是:无论实际出生率还是实际总人口都低于预期值,的黎波里到了2006年的实际人口数还赶不上原先预测的2000年时的总人口数。也就是说利比亚政府对于人口增长并非毫无准备,人口数目的单纯增长并不是引发矛盾,压垮政权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一种常见说法是这次北非革命风暴的导火索是美国“量化宽松”等政策导致的国际粮价上涨,造成民众生活困苦。这对于埃及这样的国家也许完全可以适用,但利比亚的人口基数远远小于埃及,政府手中掌握的石油财富也远远高于埃及。在几年前,利比亚曾经提出要以400亿美元的巨额投资大搞基础建设,光是为住宅项目就拨款140亿美元。大多数的项目也的确如期上马,也因此才造成了数万中国工人前往利比亚参与建设的壮观场面,才导致出现问题后营救的难度高于从埃及撤侨。以我的观察,利比亚政府给居民提供的粮食补贴一直在正常进行中,居民填饱肚子没有问题。如果只是因为粮食问题引发抗议的话,利比亚政府只需要利用石油财富加紧购入粮食,继续贱价销售就可以平息怒火。事实上,利比亚政府也正是这么做的,他们在突尼斯骚乱后已经提出了要把小麦进口量增加到130万吨的招标。为什么还是无济于事?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我认为是多种因素的聚合体。

首先,利比亚政府的确相当有钱,从账面上看利比亚人均收入也非常高,在非洲名列前茅。但这笔财富是不是得到了合理的分配,那估计只有真主才知道。

我两年前写过的《利比亚西行记》中有这样几段,再摘抄下来给各位看看:

关于利比亚以及的黎波里,一般有两种说法。其一是网上的介绍:“1981年利比亚人均国民收入曾高达一万多美元,成为非洲的首富。现在,在利比亚,居民都住上了新盖的楼房和砖房,家家有汽车、电视和冰箱。高速公路纵横交错,全国实行免费医疗,教育事业蓬勃发展。”另一种则是亲身经历者的介绍:“的黎波里简直就是个大农村!”到底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呢?

很遗憾,以我的肉眼看来,后者比较接近于事实,却也有些夸张了,的黎波里不太像个大号农村,它更像个大号县城。从城市布局与建筑外观来看,整座城市的发展水平应该接近于我国80年代中期。但如果把海边绿色广场一代有数的一些高层建筑去除,整个城市给人的印象就接近于我国70年代水准了。整体观察,的黎波里比不上开罗,甚至不如大马士革发达,就像是放大版的拉塔基亚(叙利亚第三大城市)。具体的情况,我会在下一篇“衣食住行”中详细描述。

不过,第一种说法也不能说没道理。1981年利比亚的国民收入也许很高,但那是在没被封锁以前。至少现在,利比亚一般民众的收入绝没有那么夸张,一般每月只有400利比亚第纳尔而已(1美元约等于1.3第纳尔)。“居民都住上了新盖的楼房和砖房”也没错,只是穷人一般才住政府盖的楼房,稍微有钱的人都自己盖两层或更高的砖房。

肉类的价格又实在让人倒吸凉气,在超市里买1公斤牛肉价格是13第纳尔(1第纳尔约等于5元人民币),在普通肉店里稍便宜些,如果能忍受满天飞的苍蝇的话,8第纳尔1公斤。羊肉的价格则是牛肉的1倍以上,顶级羊肉甚至能卖到60第纳尔1公斤!于是乎,菜多肉少好像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

与肉价的昂贵相比,粮食价格极度便宜,5分钱就可以买到一长条面包或整张大饼。

……

我们雇佣的阿拉伯司机曾经请我们给他设计私人住房,我们去现场勘察过了后画了设计图。那块土地是司机家祖传的,少了购地费用,但一幢2层200平米小楼的修建费用也在10万第纳尔上下,还不包括装修费用。因此,司机这样的阿拉伯人也只能盖好一层就先住着,等攒完钱后再盖下一层了。

有电信部门某官员要我方人士到他家里会谈,然后提出要双卡双待的高档手机一部,或者PS3一台……待到施工时,当地也有钉子户出现,赖着不走,当地规划部门遂建议集团用挖土机在其房屋周围挖掘壕沟围困之,用工程器械制造噪音骚扰之,与公安局联系摆平之。

诸位可以自己得出相关结论。毋庸赘言。

财富既然没有得到合理分配,城市居民的不满情绪便会加重。卡扎菲曾经借由反美行为把矛盾成功地转嫁给了美国和欧洲,让城市居民们觉得自己生活的问题是来自于西方的封锁。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美国搞垮了萨达姆后,卡扎菲向美国送去投名状,宣布投诚了。那么这个借口也就成为了泡影,而投靠美国得到的实际好处却又极其有限,还对该国民众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冲击,实在是有得不偿失之嫌。

多年封锁对利比亚的国民经济也不会是毫无影响的,至少造成了利比亚的基础设施老旧,住房问题突出,失业率高涨等一系列矛盾。一旦不能再以外国封锁作为借口,民众批判的矛头自然会指向政府。利比亚政府不是不明白,所以才在相关行业投入大笔资金,甚至把财政预算的62%都用于基础设施建设。但这些矛盾的解决除了金钱外还需要时间,利比亚不缺钱,但缺的恰恰就是天时。

由于石油经济的发展,利比亚在上世纪70——80年代经历了一个人口发展的高峰期,其出生率曾一度达到惊人的4.4%,造成了一波婴儿潮。直接后果就是2005年,的黎波里地区48%的居民都是25岁以下的青少年!这个国家居民的平均年龄太过于年青了!

这么多的城市年青人应该如何安置?利比亚不是中国,地理环境放在那里,搞不了上山下乡。多年的封锁又导致利比亚的经济畸形发展,基本上只有石油产业是欣欣向荣的。因此失业率自然居高不下,有数据表明,利比亚的失业率曾高达30%左右。利比亚政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曾经计划借着大搞基础建设工作的契机,争取短时间内解决十几万青年的就业问题。然而那么多年的失业,使得利比亚人也培养出了一种惰性,许多工作他们已经不会做或者做不来了。基础建设需要人力,社会服务需要人力,但利比亚当地人自己不想去做,而是雇佣其他国家的人来做。因此大量的黑非洲人、埃及人等涌入经济发展比较好的利比亚打工,据一份调查材料显示,非利比亚籍人口已经占到了的黎波里总人口的5.9%,而且这还不包括诸多非法移民。这就又恶化了当地的就业形势。而我们都知道,有大量的中国公司借着这股基建的东风也进入了利比亚,中国工人的相关素质远远胜过当地工人,中方企业自然愿意使用中国工人。据说现在有3万中国人在利比亚从事各种项目,以我的经验来看,主要还是以建筑项目为主。利比亚想借助基础建设来解决就业问题的努力大部分落空。

而相对的,利比亚政府的医疗与教育工作却做的不错,不但保障了居民的出生率,而且保证了居民的入学率。所有的青年都接受了九年制义务教育,接受高中与大学教育的比率也很高。但是从学校顺利毕业的学生还是找不到工作。

成天忙着生计的人无暇参加游行,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恐怕更没那个参加示威的心力。然而利比亚的局面则是,政府给了青年们大饼,却没有给他们足够的钱财;给了他们教育,却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工作。我在利比亚的街头闲逛时,发现当地青年无所事事几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了。他们经常是七八个人聚集在一起聊天,喝茶,抽水烟,在街头巷尾无聊地打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与人群。当需要招收短工时,走到街上喊一声,往往就能聚过来一群人,既有当地人,也有从黑非洲来的黑人。

这些年轻人对于政府是什么态度呢?我在与利比亚人的交谈中,他们几乎从来不谈及政治,从他们的言语中,听不出对卡扎菲的感激情绪。利比亚有自己的电视台等传媒,但几乎没人收看,家家户户都架上卫星天线,收看埃及、海湾乃至西方的卫星电视。当见到外国人,哪怕是中国人这样明显东方面孔的外国人时,他们都乐意使用英语来与对方交谈。

大批吃饱了肚子的青年没有工作可做,但却有着通畅的交流渠道,有着不错的学识背景,有着对西方社会的憧憬,有着对现任政权的不屑情绪,这样的青年群体想不闹出点事情来都很困难。社会的不公和腐败是他们的最好理由,美国与欧洲为他们送来了现成的政治思想,民间还有私下流传的枪支弹药等武器,他们缺乏的只是一个牢固的领导群体和一个完备的组织队伍。

这也许会吓住那些谨慎的人们,但阿拉伯人的民族性格就是自由散漫,不服管教的,他们天生热爱冒险,突尼斯人就是这样率先走上街头的,然后是埃及人、巴林人、利比亚人……突尼斯和埃及的榜样作用不可忽视,如果穆巴拉克不曾黯然下台,利比亚的抗议人群不至于迅速增加,局势也不至于迅速恶化。

当然,在出现群众示威以后,政府的应对措施可能直接决定了此次革命的成败。历史上并不是所有的类似行动都能成功,成功与失败都要考虑到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要素。比如说有些网民认为埃及的军队保持旁观态度是埃及革命能成功的主因,这我不反对。有些人认为卡扎菲如果早些采取强力手段的话,也许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成效,可以迅速镇压局势。这就不好断言了。以我个人之见,我觉得这次利比亚革命在细节上的确有它的独特之处,结果造成了卡扎菲政府的一系列应对手段没能取得他所预期的效果。

比如说埃及的军队虽然历史上打过不少败仗,在面对以色列时尤其吃亏,但他们也不是屡战屡败,还是有一些胜利的。埃及国内对军人一般也持尊敬的态度。但是利比亚军队在现代历史上就没打过什么胜仗,不但在与埃及的边界冲突中惨遭失败,连乍得军队在“丰田战争”中都以劣势装备大败利比亚军,是一支不折不扣的常败军。利比亚的军人在民众当中还能有多少尊严,大家可想而知。我去利比亚时,有一次坐出租车经过海港,看见几艘军舰停在那里,随口说了一声,司机便道:“你想去看看?我随时能停下来,带你去拍照。”丝毫没有什么对海军的敬畏感和保密意识。在我国清朝,鸦片战争失败后,军人在百姓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上街都被人耻笑,自然民变丛生。利比亚人对军队既然没有什么敬畏感,那出动军队镇压的效果也就大打折扣了。更何况据说在与西方关系缓和后,卡扎菲自己还解散了不少军队,这就更无兵可用了。

利比亚是一个部族社会,部族的势力十分强大,即使是城市居民,也依然可能属于某个大部族,非常像我国传统的宗族势力。与中国的小家庭不同,的黎波里每个家庭的平均成员数是5.5个。这样的大家庭再和其他亲戚互有来往,就构成了一张巨大的亲缘网。据很久以前的一则报道,这次暴动的中心城市班加西就是由一个大部族占主导地位的,城内的居民彼此沾亲带故,互相非常熟悉。而部族又有保护内部成员的义务,一个成员受到了伤害,则全部族都有为他复仇的义务。这是阿拉伯贝督因文化中根深蒂固的血亲复仇和宗族主义思想,尽管到了现代社会,这种思维依然有相当的影响力。因此当卡扎菲决定用暴力手段镇压示威者后,利比亚的两大部落随即宣布和卡扎菲翻脸,这其中虽有积年宿怨,却也体现出了上述宗族主义的影响力。

而据报道,利比亚军队中的大部分阿拉伯人在这次事变中呈现消极态度,甚至选择叛逃到国外或倒戈加入反卡扎菲阵营,我觉得其中也应该有不少是出于不愿对自己或他人的宗族下手这一考虑的。反而是从乍得等地招募来的黑人雇佣兵态度坚决地站在支持卡扎菲一方,他们可能确实是从当局获得了相当的利益,但他们能下狠手,恐怕也因为他们与当地的宗族势力毫无瓜葛,不须顾虑吧。恰好在巴林事变中雇佣兵也是镇压的主力。

凡事都具有两面性的,正如利比亚的外籍劳工既有从非洲来的黑人,也有从埃及等地来的阿拉伯人一样,现在的反政府势力吃了卡扎菲的黑非洲雇佣兵的亏,他们也完全可以从埃及招募自己的雇佣兵。利比亚与埃及接壤,其边境据说已经被反政府势力控制,恰巧埃及政府现在也无力西顾,只要他们愿意的话,从埃及招收民众前来打仗并不困难。这让我不禁感叹:人类至今为止所做的种种事情,原来还是对历史事件的一再重复。

我们可以从历史上阿拉伯各王朝的兴衰中找到相似的场景。骁勇善战的阿拉伯游牧民曾为倭马亚王朝开疆扩土,打出了一片江山。倭马亚王朝重用他们,但又故意制造南北部落对立,新旧穆斯林间的对立,让他们相互牵制争斗,借以羁縻各派势力。然而倭马亚王朝却没有料到,它制造出的种种矛盾,最终会导致什叶派、伊拉克、伊朗等地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联合起来,葬送了自己。到了阿拔斯王朝,哈里发们开始不信任土著阿拉伯人,转而信用波斯人,来镇压不听话的阿拉伯部落;后来发现波斯人的势力坐大,就又转而倚重突厥人,让他们当雇佣兵,来镇压自己的反对派。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最后也是葬送了整个帝国。可以预料的是,即使卡扎菲这次能够把局势镇压下去,他在未来也不可能再信任现在的利比亚军队,而会更多地倚重雇佣兵的力量。这样做最终还是会破坏他这个政权的统治,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卡扎菲应该是吸取了突尼斯和埃及的教训,事变一起,立即切断网络,封锁消息。以我在利比亚的亲身感受,我认为那里的网络并不十分发达,也不是居民的主要交流方式。当地居民个人申请接入网络的手续冗繁,耗时很长,因此青年主要通过网吧来上网,而且也不常使用各种聊天工具,网速还不快。固定和移动电话才是他们主要的交流方式。因此,卡扎菲切断网络并不是要阻止反对派的信息交流,只是为了封锁他们对外宣传的途径,避免扩大不利影响罢了。这一手应该说是非常坚决,而且也得到了贯彻的,这和他的大儿子任利比亚电信主管恐怕不无关系,也导致现在在网络上流传出的相关图片和视频报道要相对少于突尼斯和埃及。

然而,埃及也好,利比亚也好,都有着一个天生的不利趋势,那就是管得住自己的媒体,却管不住国外媒体,尤其是像埃及谷歌、卡塔尔半岛电视台这样的媒体记者。与我国314骚乱后被轻易挡在西藏之外的外国记者不同,即使是半岛记者,也与埃及人、利比亚人是同文同种,通晓当地的语言、文化和群众心理,在当地人群中毫不显眼,藏得住,吃得开,政府根本无法排查他们。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通信渠道,使得当局封锁网络的努力变的意义不大,相反还为他们抹黑当局的报道增添了几分说服力。

另一个不利之处在于,利比亚的私车拥有量非常高,的黎波里地区每千人拥有400辆汽车,其他地区相对较少,但是像米苏腊塔市的千人拥有汽车数也达到了210台。而相对的,利比亚的公共交通非常不发达,全国至今没有修成通车的铁路,极少有大巴,只有少量面包车、中巴和出租车承担公共交通。如此多的私家车使得动乱民众可以前往的地区范围大为扩展,而当局却不能够通过封锁铁路、限制公交的方式来阻止民众串联。

利比亚的地理环境决定了绝大多数人口都居住在沿海的狭长地区,内陆的撒哈拉沙漠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无人地带。因此在平时的建设中,利比亚的道路都围绕着沿海地区,呈线状分布,几个主要城市充当着交通线上的要点。而首都的黎波里并不在全国的中心,而在西北。这种局面在平时没有多大问题,但到了动乱时期就带来了巨大麻烦。造反的民众一旦攻占了班加西、米苏腊塔这样的主要城市,就意味着这些地区以东都无法再与的黎波里取得什么实际联系了,即使假设当地还有支持卡扎菲的势力,也很难绕过这些城市前往的黎波里勤王。像这样在全国交通占据重要节点的城市,是反政府的民众必须拿下,支持卡扎菲的势力必须收复的要点。这就难怪卡扎菲不惜出动空军飞机空袭城市,因为如果这种局面持续下去的话,即使他镇压住了的黎波里,利比亚的大半江山还是会委于他人之手。如果双方都不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话,还有可能形成东西内战的局面。

而现在的局面也的确已经像内战了,即使是忠于卡扎菲的军队,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也还要打一个问号。而整个利比亚东部已经确实陷入了无政府状态,反政府组织甚至从埃及等地招募人员,组成自己的武装,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局面不能说非常糟糕,而是糟糕透了,如果打起大规模内战,利比亚多年的发展成果可能将遭受严重破坏。

总之,利比亚的现状是多种要素的综合产物,不是一时之功,也不是简单的一个阴谋论就能解释的。它既是整个中东地区局势洗牌的一环,也有着自己的独特性与不可复制性。当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独特性,像也门那种示威者躺在广场上咀嚼卡特的场面,那就是不可能在利比亚出现的。但利比亚的形势已经变得相当血腥,双方的斗争是中东这一轮风潮中到目前为止最惨烈的。而利比亚的未来会怎样,还依然会是个未知数。在我看来,这一次利比亚的“革命”与中东其他国家的“革命”,其实质都是类似于文化大革命的无政府主义的反权威的群众运动,而不是上世纪50年代那种谋求从殖民地地位解放的民族主义革命。即使反政府武装最后成功上了台,我也不认为缺乏明确政治纲领的他们可以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全新的未来。依照阿拉伯人那天生的自由散漫的情绪,可能再过个几十年,这样的“革命”还会重演。这种“革命”对利比亚而言也许意义重大,但对于全世界而言,却始终是地中海南岸的一阵波涛而已,还远远不到能改变全球局势的境地。对我们而言,当前最重要的是赶快把那数万名中国人给安全地接回来,同时还要做好清算损失的工作,等待尘埃落定以后,再上门要求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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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些游牧民族的主要经济活动是什么?

游牧不就是放养牲畜吗,怎么肉还那么贵,到是粮食靠进口很便宜。

家园 游牧民的确是以放养牲畜为主业

但他们是靠天吃饭,逐水草而生,常年游动,居无定所。游牧民放养的牲畜一般只能满足自己的生产生活需要,是不可能长期大量满足市场需求的。游牧毕竟是人类经济生活的一种早期生产形式,是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的产物。

要降低肉类成本,就应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把牧民转为定居民,把游牧业转变为养殖业。只有实现大规模养殖产业化,才能生产出足够的肉类产品,满足相应的市场需求,从而降低肉价。

家园 贝督因进了城

江城指出了利比亚和埃及军队在人民心目中地位的不同。战绩与军威固然重要,但更根本的一点是,埃及军队是现代化和国家化了的军队。他们不是为了老穆一个人或一个部族卖命的。现代化军队还有一个特点是纪律严明,指挥有效。当军队意识到必须顺应民心,军心的时侯,老穆一独夫耳。

老卡虽然疯疯颠颠,其实个人极其精明,而且对贝督因的生活方式了解的十分透彻。他是有意识,有计划的打散军队,使之成为松散的,无数小武装团体的集合。

这样的军队,于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十分切合。但只适于游技和非常规,不适与常规战争。江城说了,利比亚军队没有军威。本来就是部族村子的武工队,在老百姓前摆军威何用?

这样的军队对外战绩不佳是必然的,但是对内,就是分裂和内战的基本力量。小卡老卡敢放狠话,是因为他们确实比老穆的牌多。

但是江城说的很对,老卡虽精,不能逆天。贝督因进了城,还是贝督因么?

家园 基地也为东部部落培养了一些战士

包括去伊拉克和美军实战,获得经验那些。

家园 估计以后会分裂的
家园 赞好文。

很早看过老兄的利比亚之文。

想问一下,利比亚和中国的关系,能否介绍一二。

微博上有不少JY纷纷说利比亚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扩展到中国政府支持独裁云云。。。但有人拿出利比亚接待阿扁的图片,说中利关系并不是JY所谣。

家园 写的好,花之

让我们对利比亚有了更近一步的认识.

希望能多谈一下

家园 Nitpicking a bit

造反的民众一旦攻占了班加西、米苏腊塔这样的主要城市,就意味着这些地区以西都无法再与的黎波里取得什么实际联系了,即使假设当地还有支持卡扎菲的势力,也很难绕过这些城市前往的黎波里勤王。

以东吧

家园 谢谢指正,的确手滑了

是以东。

家园 江城兄,今年的麦加朝圣大概在什么时候

那么多穆斯林聚集在一起恐怕不仅仅会交流宗教,也会交流革命经验吧,沙特届时是否会被就此卷进去天知道。

ps:利比亚动乱比埃及动乱对全世界影响要直接的多,利比亚是非洲最大产油国,它的动乱造成的石油减产直接影响世界油价,欧美油价已经突破或接近突破100美元大关。

家园 是不是老朋友,我们可以按照历史时期来分类嘛

卡扎菲上台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很快便和苏联打的火热,而那个时候我国与苏联正处于敌对关系。这叫老朋友?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国与美国为代表的西方进入了蜜月期,卡扎菲在这个时候正忙于挑战美国,骚扰欧洲。这叫老朋友?

到了苏联解体以后,美国把矛头开始对准中国,中国和利比亚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缓和。然而到了21世纪,卡扎菲主动向美国输诚,拿着据说是中国转移给巴基斯坦的核技术到美帝那里去当投名状,还和陈水扁眉来眼去。这叫老朋友?

通宝推:松阿察,
家园 2011年的宰牲节是公历的11月6号

宰牲节是伊历12月10日,那么正朝(伊历12月8日)就会在公历的11月4日开始,为期5天。

家园 希望到那时候局势已经基本稳定

否则几十万人聚集在一个地区,对沙特来说实在是非常危险的定时炸弹。巴林都已经乱了,何况美化更深的沙特。

家园 这有非常好的历史例子

先后从摩洛哥进入西班牙的阿尔摩拉维德和阿尔摩哈德王朝,都是从游牧的柏柏尔民族打着反腐败旗号起家,进入奢华地带后野心就迅速膨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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