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阅读笔记】江湖不渺然 -- 意闲

共:💬7 🌺33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家园 【阅读笔记】江湖不渺然

张大春长篇小说《城邦暴力团》,我读得匆匆。之所以匆匆,自然因为写得诱人,外带我多年不碰武侠,乍然重见,生鲜之余恍然如昨,忍不住大力囫囵,叙中江湖恩怨延至当代,我时不时扣不上古色古香的说书语场,又添植一层雾中花,书里人逃遁,远非“理想的读者”我则穷于奔逐,实在是跑得喘,却就怕错过精彩,少年心性原来还在。

“竹林”是正文开篇即提到的一个“城市”,故事楔因漕帮帮主万砚方暴毙于一次例行的朋友聚会、荷风雅集,也录于“竹林七贤”一章。那么此“竹林”类乎魏晋名士的“竹林”吗?看这拨老儿天马行空拆析一幅画,又是易象,又是书法,文学,甚至还离不开吃,真真不累于俗世,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何等静泊隐逸的情趣。我简直希望附会到当初,是否也时值月色舒朗,蓬蓬翠竹下蔚然着自在之风?然而毕竟华亭鹤唳,广陵散绝,所谓“文王亦寻悔焉”,“焉”得多不肯定,恐怕不过文人自欺欺人的安慰话吧。对应于万老爷子知命的洒泪,自况“豆腐干当吃出火腿味来”,“竹林”似乎也不再梳华掬秀,不再富于象征意义上的挺俊清洁,它更像谍影重重的疑阵、你看不透也逃不出的奇门遁甲,殊不知,嵇康阮籍们的“竹林”是否也不过是对当庭铁幕的一种文饰--好赖恩准过你拘禁行刑前一截纵意人生,缓晃过一口活气?是以回到《城邦》,“竹林”之外,立定着索命人,他等背后,又是全书不断探问、翻云覆雨的“谁”与“为什么”,人们避不开“竹林”,或称之为“武林”、“江湖”,任时代搓圆捏扁而无法更张,这好像是小说起笔即定下的喑哑调。如果点题,排行城邦的“暴力”行径,这幕喋血竹林,及后文录入铁头昆仑大侠同样不明不白的死,是显得格外浓稠刺目的。

漕帮万老爷子论才学、智谋、品行、武功,都属人中之龙。他驭下的老漕帮,谨而忍,不合洪英,不妄自称大,颇有些出世味。据仆从万得福回忆、飘花少主孙孝胥投拜事迹等等,老爷子八面玲珑,多次力免漕帮涉险,于时局、恶暗,谋虑不可谓不透彻。他曾说,“庙堂太高,江湖又太远,两者本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勾当。日后谁大言不惭地提什么救国救民的事业来,便是立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败类,便是挑起光天化日之劫的灾星。” 书中历数漕帮“光天化日之劫”,尤以抗战大损元气,于“今上”,人为炮灰的调度可以说是试炼衷耿,可作势力制衡,然而于漕帮,却是刀枪见血的割肉痛。老爷子的话,确乎发人警醒。但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两者实在相互丞佑,共同折射一个“低”而“近”的无涯象限,没有人跳得出它。张大春后托国军叛将傅作义之口,慨叹“穷我虾睛蟹目,螳臂蚊腰,所应付的却只是庙堂之高,却未遑顾虑江湖之远--于今回首前尘,一切岂不枉然?岂不枉然。”表言立场虽大相径庭,说的也浑不是一回事,然而就“庙堂”和“江湖”的纠缠关系,可谓明当。那么这两卷小说,自伊始便绝非单纯的江湖故事,或传统意义上江湖里自立庙堂,江湖辅佐庙堂之类主旋律容易登抵光明顶,激人振奋的传奇。正相反,庙堂并不形同虚设,有如恢恢天网,倾轧江湖,与之渗透、反渗透。

于是看张大春编织情节,他自然而然得顺捋连环谍荡的大环境,左手encoding,右手decoding。一个人假借另重身份过活,说话像打哑谜,掖藏的文本也表里不一,张大春不断授意读者如何读出“字间语”,这不是不累人的。有时候,解码的过程相当流畅愉悦,比如谈绝学密津的传承、轶史,好像周浔以下、钱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崩即崩尔”建筑结构术,吕元四脉之一李氏李绶武得泥丸功,魏三赠欧阳秋无量寿功等等,再有帮派“海底”、手语暗号、通过种种机括迭传通讯之类,虽然蔓蔓枝枝,但不乏江湖稗史的原生态浪漫。不过一旦涉及庙堂机心与手段,便极容易给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印象,表里相去甚远,剥解极为不易,这样的个例遍布书页,比如张父穷其一生收译无法归档的战争史讯,曾挂于张家的一张内含玄机的曹刘煮酒论英雄图,书中截止于高阳并未深度展开所谓谍报密录:《肉笔浮世绘》,更不必提那次致命的荷塘雅集,表面光风霁月,其实人人话里有话,命定的天星图,费解的文字迷,无一不暗藏杀机。

使情节变得更复杂的,是张的叙事方式。一方面,读者看到小说家、说书人张大春,笔若悬壶,信而滔滔,极其快意酣畅,剖析政治意念时,则冷静得好像时评员。他深谙穿插闪藏之道,仿佛玩帽子戏法处处扣伏笔而不急于揭之,文里套文,直至埋没好几层,再从一个你想象不到的角落,以一种平平而起的口吻,将肥兔从你记忆断层悄悄捞起来。颇费篇章的周鸿庆投诚事件当属一例。最初只不过万得福思想碎片中几位帮朋老大的口声,渐渐又和遥早的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江湖恩怨呼应,书中不时探探身,末了结案于高阳“残稿”。这个周鸿庆是谁,他说话的意思,背后是谁,来路曲直,是如此迢迢、貌似互无瓜葛地缝合着。英年早逝的铁头昆仑,他的事迹既隐于书中书,也流传于不同人的眼目和口述,调你几度三番来到牵引历史的命案现场,即使夜色如墨,你多半也会因层递笔法,越看越清晰。书中人物徐老三曾启蒙张大春,说“竹林”就是那一壁尚未坍塌的弹孔蜂窝或其一部分,他画下一串串葡萄,喻指大小门帮与政府关联。我觉得张的写法,也可谓蜂窝状、葡萄藤,或套用其读书法则:接驳式,自四散未完的节点缓慢敛聚,形文成义。这是小说“崩即崩尔”的艺术,于千里之外蝴蝶振翼牵连澎湃效应,值得一提的是,他把时间纵贯得很长,所以偶然又偶然的蝶风,竟至何年月卷起千堆雪,无人能晓,效果也就分外错愕,是对现实偶然与必然之间似有若无变应的写照。

另一方面,张大春是散文家,他一旦以第一人称表述,整股文腔就为之一变。他谈父亲、友邻、一堆奇奇怪怪的人、他放纵过却始终付不出的感情。他“老鼠式”的生活也贯彻人际,受压抑的藏匿,继以狼狈、尴尬,讽以冷嘲,动辄粗口,这也许可以外延适用于书中鼠族群像,不过我觉得他这时候的流畅,仍旧饱胀情绪,无论表达出来是空虚、颓废、懵懂、自抑,又或者零星的不甘乃至奋争,笔下举轻若重,有种灼灼的诉说欲,和描写稗史的说书人于惊涛骇浪之中波澜不兴的口吻截然两样。那么由这样一层逼身的自我,二度穿插在已经繁复的江湖奇闻录里,帮衬其拖宕环回,哪会匮乏雾非雾花非花的多重谜面感呢?

《城邦》首尾都写到孙小六自五楼窗口跃然而下,缩手缩脚直奔竹林市,这幅景象不断让我想起书中连贯出现了数次、李小龙于《精武门》最后的那个踢腾动作,以及枪声,以及巨大的 “终”字。那个动作被赋予了悲壮的象征意义,而即使不必“被赋予”,观者也仍然体会得到它的悲,进而不受控制泛起关于民族精神、江湖侠义的暖流。而孙小六的一跳,我却没什么感觉,或者至多有一点悲,甚或一点荒诞的喜,因为这个江湖处于颓势,你看不见哪怕一束虚妄的希望。确乎是“岁月行如此”,飘零的竹林六老到了垂垂暮年,他们护养了一个造性奇高的新盟主,循着冤有头债有主、有仇必报的古老直线走入惨测,他能怎样?他将怎样?白面书生张大春又能如何,制造八方震荡的维基解密吗?不合格读者如我不知道。我只知《城邦》也许正浓缩了迫在我们眉睫的真实江湖。江湖不渺然。

元宝推荐:禅人,
家园 城邦暴力团

看您的书评我倒是很想找了看一看了.不过,这书的名字有点80后的感觉.呵呵

家园 90后

我记得张是在90年代写这组书,台湾反应一般,现在在大陆卖得很好。

他的中篇也很不错,Umberto Eco是他很欣赏的一位作家,不过论小说技巧,他的论文《小说稗类》比Eco的《悠游小说林》深入且流畅得多。

家园 觉得此人恃才放旷

恃才放旷说的是他文章太过于不节制。文章里头经常掉书袋(或者瞎编一个书袋)过分,伤了文脉。当然张大春是把自己当中国传统小说这一路武功的传人来的,不太能用普遍的现代小说观念来理解。不过我觉得就是说书有时候也说得太远了。。。

家园 这么说也对

也许节奏放慢,尤其他对古文引用的部分会更有意思。另外主题其实很沉重的,有很强的眷村情节,政治讽刺,不仅是武侠。我写笔记时不想多谈,谈多了估计就被毙了。

这本里面有几种不同面目,张显然游刃有余处置任何一种叙说,有时候匪夷所思,我觉得是不是有绕开当局只给“理想读者”看懂的意思?最后故事完全走向虚拟,可能也是避祸。

我听说《聆听父亲》跟这本可谓姊妹篇,但一直没机会读,可能写法不大一样。

90后
家园 Umberto Eco

我买过几本他的小说,是英文的,读起来很觉艰涩.还没有一部能让我有毅力完成的.他是研究符号学的,所以"有话不好好说",呵呵.

家园 Eco的小说长处不是故事

他的兴趣也不在讲故事,虽然他小说的故事情节设计已经不错了.他小说精彩的就是那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大部分都已经遗忘的历史文化只是.

或许他只是想借助这种流行文化的工具,流行小说,传播一些文化.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1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