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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阅读笔记】塞内加动力,德波顿速度 -- 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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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阅读笔记】塞内加动力,德波顿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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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trate(阉割)这个词,我最早大概是在阿兰.德波顿的《哲学的慰藉》(The Consolations of Philosopy)的塞内加一章读到,全身发毛。前几天又在董桥《英华沉浮录》的一篇《赶走寝宫里的卫兵》重逢。德波顿写的是古罗马暴君尼禄“微服私访”,看上一个男孩子,非要把她变成女人,于是采取上述恐怖手段,还举办一场婚礼。时人笑曰,倘若尼禄的父王也娶了那么一位“女子”,普天大众的命运或许不会那么难堪(...their lives would have been more tolerable if Nero's father Domitius had married that sort of woman.)塞内加是尼禄的老师,一样承蒙后者“敬爱”,生平坎坷,领死时切脉不顺,然后自行喂毒,再不行,引蒸汽窒息,过程缓慢,相当痛苦。这整个章节阴雨绵密,所有小案例都是悲剧泪点,我读得触目惊心,罗马人的笑话更冷到结冰,恨意难平,我连干笑两声的力气都抽光了。董桥的散文呢,则在“语言太监” 这个严肃话题前插播了一段李莲英教训李鸿章的戏说段子,亦庄亦谐,轻松泼辣,调子是扬起来的。

血雨腥风里的塞内加和后一章淡宁清雅的蒙田反差太过强烈,形成我对《哲学》的初记忆。那时候我不大理解为什么遍览古代希腊罗马贤哲著作的蒙田会一而再再而三阅读塞内加,并认为他是一位非常投缘的作者(an author 'strikingly suited to my humour')。现在想一想,塞内加的悲观哲学,其实暗含芸芸人生颠不破的命理,蒙田心思那么沉静,一定早有所悟。

今年三月日本海啸后,阿兰.德波顿在他的生活学派上发了一篇短文《论海啸和斯多葛哲学》(On Tsunamis and Soicism),老读者一眼能看出此文脱不开塞内加情结。通读下来,它实质上就是《哲学》的塞内加章节的撷写,滤去漾漾墨色,下笔更凝练,好像置身雨天墓园,夜绿如泣,丧钟哀鸣,黑袍神父展开臂膀,徐徐而有力地致安魂祷词,明明是毫无起死回生功效的废话,海水蓝的忧伤、同情却可以抚握伤痕,放血水一个出路。他写道,我们自当早做打算,预备承担一切苦难,不要假想何事不发生,而要考量凡事皆有可能。人是何物?他是最轻微的摇撼颠簸便足以覆灭的小舟,是一副不堪一击的躯壳(Our minds should be sent forward in advance to meet all the problems, and we should consider, not what is wont to happen, but what can happen. What is man? A vessel that the slightest shaking, the slightest toss will break. A body weak and fragile.’),又如,造物之道,诚无恒常(Nature has not created anything in such a way that it is immobile.),可谓字字珠玑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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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日子读了德波顿受雇英航,为西斯罗机场写的小书《机场一周》(A Week at the airport),觉得又是一个塞内加驱动的延展。阿兰虽然不止一次惊叹糅合艺术、财富、科技、现代生活节奏于一体的宏阔建筑,也采访英航老总,对飞机这种庞然重物能扶摇直上,展翼千里的奇迹美言再三,行间仍然流露出塞派的未雨绸缪。比如他认为,尽管代代工程人士已尽可能根除飞行的不安因素,乘客在起飞前,依然会有静候灾难而不是清爽居家的感受。他写机场的祈祷室,源自古时为出海渔民、在外征人求告平安的仪式至今还在默默传递,反过来正意味着那百分之零星的或然,仍攥紧生杀予夺之权,我们在很多时候,是不得不听天由命的。又好像错过登记时间时的愤怒,筹办全家旅行而不被理解的挫败感,无一不是塞内加尽心疗治的病症。他描写贵宾候机厅里的菁英人士,由此引申到唯贤等级论(meritocracy),认为它忽略了最捉摸不定的人生无常,和塞内加关于命运女神的难测也是同路的。

也一如塞内加谈自然律动所致比如庞贝的瞬息倾覆时那种冷静、敬畏,阿兰不时灭一灭人类气焰,佩叹自然造物的渊深。他等机场休班了,去航道的起点,坐下来感受那一方寸的质地。下面这段话,很可代表他的散文特色,学院派措词,句容量大,分句长短错落,见微而著,气韵舒展,写意柔和,感情饱满:

A field mouse scurried out of the grass and on to the runway, where for a moment it stood still, transfixed by the jeep's headlamps. It was a kind which regularly populates children's books, where mice are always clever and good-nature creatures who live in small houses with red-and-white-checked curtains, in sharp contrast to the boorish humans, who are clumsily oversized and unaware of their own limits. Its presence this night on the moonlit tarmac served optimistically to suggest that when mankind is finished with flying-or more generally, with being -the earth will retain a capacity to absorb our follies and make way for more modest forms of life. 这优美的童话笔底,小老鼠是精灵可爱的,人类则实足愚昧笨拙,自不量力的大怪物。末一句冥想,简直有佛意。

《哲学》和《机场》两本书都提到塞内加的《论愤怒》(On Anger),指出愤怒本源是希望,是过度乐观,以为在自己的辖域,不会存在掌控以外、诱发恶感的事。我看《机场》的一则评价,绘影绘声阿兰.德波顿上一本《工作》书遭遇纽约时报毒舌后,他本人还以颜色,想必新闻在当日是被热腾腾地炒吧。老实说,我很讨厌这种爆料之后不负责任的“江河日下”、“江郎才尽” 之类说辞。不过这件事倒很可旁证,"Anger"是多么普遍生成、难于协调的状况,也许阿兰的预期值偏高,他过度乐观地以为,曲读另解,负面讽刺不可能空降到他德波顿头上。所以哲学并非学养的花缀,它的慰藉功能,经由长期修行方才释放,最优等的哲学导师,也有可能犯下他谆谆以告的错误。

人都有脾气,难免委屈。不过我想阿兰一定反思过,薄薄一册《机场》竟然蜿蜒了那么多处大物与小我的比照,谦谨之余,约略伤感。不难预见,他的塞内加小宇宙还会在别的兴趣面爆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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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谢谢你的评论,否则真的不知道德波顿

对《机场一周》里面的话题挺感兴趣,如果以后遇到的话也找来读一读罢。从你引的“学院派措辞”文字看起来,也不算特绕,只是感觉上偏多小说家的用语,不是很常见的non-fiction的写法?

家园 他很好看的书

比如中译叫追忆似水年华、哲学的慰藉、旅行的艺术。这一本是在一个小低谷之后的反弹之作,我觉得挺好,但也看到些不买账的评价。我发现各人看书的视线差别非常大,这一篇是我的一个视线而已。

学院派不是指特别绕,是说他用词比较考究,他通晓多种外语,下笔多语源的词汇比较多见。

家园 多语源的下笔读起来是很痛苦的

艾柯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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