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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儿女英雄传 -- 司礼监秉笔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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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儿女英雄传

(1) 儿女与红楼

鲁迅先生论及清代小说的时候,把红楼归入“人情小说”,把儿女英雄传归入“侠义小说”,这个分类法,容我小声的怀疑一下。儿女一书的出色,全在它的人情,跟侠义公案,关系是不大的。

都写人情世故,儿女与红楼的笔法,可谓截然不同。哪儿不同呢?细究起来太麻烦,若简单说,一句话便够了:儿女英雄传是一部反红楼的小说。

儿女的出现,在道光时代,那时有两部怪书相继面世:一是反红楼的儿女,一是反水浒的荡寇。道光的读书人,真要算拨乱反正的功臣了。

荡寇志的反水浒,手法是生硬的一路,直接拿来原书的人物,把他们全部写死,也就了事。儿女英雄传的反红楼,则温柔的多。儿女的作者,只不过隐用了红楼一男二女的架构,如此而已。

宝玉和钗黛,与儿女中的安骥和玉凤金凤二女,基本上,都能对号入座。安骥有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爹,依稀便是贾政。挖空心思想给安骥做填房的长姐,不消说,自然是袭人了。

类似的比附,还可举出一些,我就略过了。儿女的作者,安插了这么多红楼的影子人物,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证明天理人情,好人有好报的那一套。写儿女英雄的那位老先生,并不避讳自己对红楼的愤怒,在小说中,屡次借着说书人的一张嘴,骂老曹的那部书真是伤天害理,误人子弟啊。

红楼的调子是凄凄惨惨大厦将倾,在儿女中,一变而为喜气洋洋花团锦簇。儿女的结局,依旧是明清小说的惯路,真正酸的可以。如把儿女一书搁在红楼身上,那么您将看到:宝玉娶了钗黛两位夫人,稍带脚儿,还纳了袭人,然后中探花点翰林,一路高歌猛进,忠孝两全。

这个大团圆,固然是无味的很。不过,旧时读书人的理想,多半如此。我们今天觉得它老朽,在儿女的时代,恰是时代的写照。倘早活了几百年,我的人生目标,焉知不是安公子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呢?

这样想来,似乎也不该对儿女一书太过苛求了。红楼那般天下无双的奇书,总要有儿女英雄这样的小说去衬它,才显出红楼的好。

因为这个缘故,本朝对儿女这类旧书,比较谨慎,纵不列为禁书,那态度也是批判的继承。比起红楼所受的礼遇,天差地别。那本乱的没法看的官场现形记,都有资格选进语文教材,其实要比语言的鲜活风趣,官场哪里比得上儿女,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主席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可叹儿女一书,想做反面教材,也没人理会,真是惨呀。

(2) 纪实与虚构

对儿女的实与虚,历来的争议都很大。一方的看法是作者自叙,小说本身即是他的自传。另一派说您这都是瞎掰,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为巧合,谁也别对号入座。

这小说的真真假假,大概很难说的清。古人写小说,总要设一些疑雾,让人觉得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宅门里头的迎面照壁,颐和园中九曲长廊,也都是那个效果,偏不让你一目了然。脱衣舞都瞧真切了,那还有意思吗?

以此观之,儿女,儒林,官场,老残,莫不如此。因为作者的有意含糊,给后人留了想象的余地,于是考出若干真人真事,与小说来个环环相扣。

红楼就更不必说了,老曹到底写的是什么呢?谁敢说自己真的看明白了?索隐的师傅们早就恨不能把曹老先生刨出来,三堂会审,问个底儿掉了。

儿女的写实,证据倒是真不少。这部书的作者,文康先生,在小说的一开头便说了,他所写的是雍正初年的一桩公案。再如,小说写到一位反派,大将军纪献唐,据说那个真人便是年羹尧。

就算真的暗指年羹尧吧,可我依然不明白,一个道光年间的老夫子,非得拿前朝的大将军开涮,有这个必要吗?再者,文康写这个纪献唐,不过拿他当个药引子,把正主儿何玉凤给引出来。区区一个跑龙套的任务,胡编乱造一个家伙也就是了。

如果说,儿女英雄是文康的自传,那这书里,哪个人物才是他老先生本人呢?是安骥(宝玉),还是他的老爹安学海(贾政)?若按文老先生的身世,出身显贵,家道中落,晚年著述自娱,实在象是书里的酸老头安学海。

不过,小说的末尾,又提到安骥升任乌里雅苏台的大臣,最终却没去成,这个跟作者的经历很有些巧合,文老先生曾经外放驻藏大臣,也是没能赴任。要这么看,作者又该是安骥了。

不过,纵有千条万条的写实,写虚派一句话,写实派就招架不住了:小说中的第一主角,十三妹何玉凤,历史上哪有这回事呀?

因为何玉凤是百分百的虚构,而儿女这部书的展开,又全是围绕何玉凤进行的,所以这部小说的大框架,依然是写虚的本色。

争来争去,意义其实并不大。鲁迅先生是倾向于儿女虚写的,这个是相对于老曹来说。如果说红楼更近于作者的亲身遭遇,那么儿女一书,主旨却正是要疯狂幻想,大做白日梦,写出作者心中的那种人生路线。

若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文康老先生直斥红楼为“香艳清谈”,他自己的儿女英雄传,反倒更象是纯粹的清谈了。

回过头再说说版本。正宗的儿女英雄传,传世的只有四十回本。小时候,家里有一套72回本的,是把40回的儿女和32回的续书拼在一起,上下册,合成一部,叫作侠女奇缘。侠女奇缘这个名字,我一直没搞清从哪来的,大约是哪个出版社一拍脑门定下的吧,花里呼哨,书也好卖不是?

伪造的后32回,写到安骥去山东捕盗抓贼,彻底把一部人情小说改成了施公案的模样,难怪后人要把儿女视为武侠呢,真是冤到姥姥家了。那续书的文笔更是奇差,高鄂的红楼续,虽不甚好,比起儿女续书,已不知要好上几百几千倍了。

然而小时候看书却是分不清这个的,管你是续书还是原作呢,好玩就成。在家不敢读,于是偷出来在路上看,终於被我弄丢了下册的续书,不知掉哪辆公共汽车上了。

想来这是天意,续书太烂,所以老天爷也不待见它。最终留下的,只有光荣正确的儿女英雄传。

(3) 旗人与小说

以旗人身份而写小说的,前有老曹,后有儿女的作者文康,之后还出了一位大高手老舍。这一脉连绵不断,当代还可加上叶广苓,她是叶赫那拉氏的后人。

老曹虽是旗人,红楼并没有很浓的旗人味儿,起码,不象儿女一书,里面夹杂着许多满洲话。一部红楼梦,翻过来看过去,真正是把汉字运用到了巅峰的作品。

老曹是汉人还是满人的问题,一直吵到今天,也没消停下来。从小受的教育,若提到老曹的出身,必是汉军正白旗人。这个说法,强调了老曹的汉人身份。周汝昌很不同意,曹雪芹小传里,周老先生说,老曹是满洲旗人,怎能把他当成汉人呢?

周老爷子的曹学,我只有敬佩,并不敢吱声。不过,满汉对老曹的争夺,这个我不太感兴趣。若按周的说法,红楼的衣食礼仪都透着满俗,或许如此吧,反正我不是旗人,不懂那个老礼儿。

其实,读红楼时,几乎没人留意这故事是旗人所写。时代背景也好,满汉合流也罢,宝玉是不是八旗子弟黛玉穿不穿旗袍,谁会真的在意呢?红楼之所以令人痴迷,又不是因为这个。便是老曹自己,也巴不得读者忘记他的存在,在红楼里,说书人的痕迹被抹的一干二净。

比起旗人在红楼中的隐身,儿女的特色,恰在于它是一部精神饱满的旗人小说。文康自己是八旗世家,虽说家道败落,可那心气儿还是高的。儿女开卷第一回,老先生直言道:“我们清朝的制度,不比前代,龙飞东海,建都燕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

文康这几句话撂出来,不经意间,自有一番国家主人的气概。自清末到民国,因着旗人特权的失去,那以后的旗人小说,如儿女这般鸣锣开道的,几乎是看不到了。对小说家而言,倒是因祸得福。如老舍先生的正红旗下,平民的亲切感,实比儿女一书招人喜爱。

儿女的几大主角,都是清一色的旗人。安氏父子自不必说,就连流落江湖的何玉凤,也是旗人世家的女儿,终究要回到旗人的怀抱。文康写到安家的飞黄腾达,这大约也是作者对旗人子弟的希望吧。

另一女主角,张金凤,本是贫苦汉人的闺女,一旦嫁入安家,立时改口,一张嘴,便是“我们旗人的规矩如何如何”,我读到那里,忍不住老想笑。

小说中借着安氏父子,常蹦出几个满洲话,这种写法在旧小说里,实属罕见。安学海训斥安骥,一着急,便咦溜哇喇的翻着满语,在那里生气,说道:阿那他喇博珠窝!

书中还有许多风俗,我看了,虽不明所以,倒还觉得有趣。饮食服饰,见面如何行礼,屋舍如何布局,许多好玩的细节,散布于小说中。有时文康生怕读者误会,常在小说里自己跑出来,告诉大家,我写的这都是旗人的制度,列位看官,您不要搞混了。

若研究民俗,儿女一书,颇有资料汇编的价值。我印象最深的是结婚,写何玉凤和安骥的新婚大礼,足足花了两回的笔墨,您要真想按古风结一回婚,直接拿儿女做样子就成。书中,新娘子穿什么衣服,怎么梳头,先跪谁后跪谁,傧相说什么,婚宴上吃什么,供桌上摆什么,琐碎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只好迅速的翻篇。红楼中写的婚礼,何曾有这般细节呢。

儿女中另一处好玩的细节,便是科举。儒林一书写到考场,几笔带过,全是虚的。儿女则是写实的一路,读一读,很长见识。

写安骥的乡试,每天读何种书,做何样诗,不厌其烦。考前,安学海给安骥出了一套题,这便是古代高考前的模拟训练了。考试那几天,怎么进场,怎么领票,早餐吃什么,能不能上厕所,全都写到了。这哪里是旧小说的笔法,分明是纪实文学呀。。

后代的旗人小说,都要奉儿女英雄传为他们的祖师爷。老舍自己是很推崇儿女的,不仅因为旗人缘故,更因老舍喜欢它的语言。叶广苓,她的自传小说,颇有儿女的语感。语言的问题,说来话长,此不细说了。

旗人小说,我还喜欢一位邓友梅先生。他的那五和烟壶,写民国的旗人子弟,活灵活现。以前邓老先生办讲座,我一路追着听,一直当这老爷子是旗人,直到某日,才知他是山东汉人,想想也真是有趣。

(4) 语言的问题

儿女的全称,叫作儿女英雄传评话,从这个书名可以知道,小说中有一位无所不在的“说话人”,全部的故事,都是这个说话人嘴里讲出来的。

在儿女中,这个说话人叫作“燕北闲人”,所谓的闲人,当然也就是文康自己。每回开头,燕北闲人都会探头出来,不慌不忙的说上这么几句:“上回书,说到……”

这种叙事,源于宋元时代的话本,也就是艺人说唱的底稿。张岱笔下的柳麻子说书,老残中黑白二妞的鼓书,虽然咱们没缘分听到,可是您听听单田芳的评书,依旧感受到说书人的那种悠然自得,几百年过去了,也没有改变。

明清小说几乎都留着话本的痕迹。最明显的,便是那些演义小说了。红楼的行文用词,要算摆脱极干净的,可还是挂着点小小的影子,例如红楼每一回,第一个词肯定是“话说”,而那第一句话的内容,都要重复上一回的末尾,然后才开始提到新的故事。

红楼的回末,以我手边的程乙本来看,全部留有“未知后事下回分解”的套语,这个自然也是话本带过来的。想起间谍先生评甲戌本一文中,提到这个问题,认为是钞书人的增补,非老曹所为,确是高见。这样说来,开头的“话说”云云,似也是很可疑的现象了。

话本风格的小说,在明代很多,三言就是老冯的有意模拟,鲁迅称为“拟市人小说”,也有叫“拟话本小说”的。然而红楼以后的白话小说,已经普遍抛弃了话本,因为说书人那许多不必要的熟套,实在是妨碍了小说的叙事。

文康写儿女一书,偏偏弄成一个评话的体裁,令我很不解他的用意。只能猜想,这是老先生的个人爱好。实际上,现放着红楼不去模仿,却要写暮气沉沉的评话,从小说的技术看,真算是倒行逆施了。

虽是话本,儿女跟前代小说比,还是有差异的。如金瓶梅,严格说来,也是一部词话,可见笑笑生跟文康一般,都是话本文学的追捧者。金瓶每回的开篇,都有一首无聊诗词堆在那儿,或为抒情,或为议论,甭管是为了什么吧,反正我看书从来是要跳过的。谁耐烦读这个呢?

好在儿女一书中,金瓶开篇的诗词是没有了,改为说书人的插科打诨。翻开儿女,总能见到燕北闲人在那儿打岔,跟大家套近乎。有时候,这位说书人不那么罗嗦,倒有几分可爱。不过,他若罗嗦起来,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

我举个罗嗦的例子。儿女的27回,讲到女子的德容言工,不知触动了文老爷子哪根酸筋,于是借说书人的名义硬插进来,发了一通议论。这一下,就费了一千多字的笔墨,且与小说正题毫不相干。等他回过神儿,才说了句“剪断残言,言归正传”,继续往下讲故事,其实到那时,我早被他气乐了。

评话之外,口语的大量使用,也是儿女一大特色。书中凡写人物对话,全用北京方言写出,今天读起来,仍觉着它的活泼亲切。唯一的例外,是写安氏父子,这爷俩经常互掉书袋,满口的四书五经微言大义,我看了,几乎被他们烦死。

若要挑刺的话,儿女对方言很有些滥用,不分地点,不分人物。比如安骥千里寻父,路经山东住店,那店里的跑堂,更夫,乃至卖唱的姐儿,全讲一口京片子。在这些人的对话末尾,文康小心翼翼的加一个虚词“咧”或者“啵”,似乎这就乔装改扮成山东话了。这哪是什么山东话呀,分明是文康不懂山东方言,在那糊弄读者呢。

旧小说中,使用方言并不少见,水浒跟金瓶,是山东话的底子(虽然我很怀疑能否真的按方言念出来),海上花是吴语,红楼跟儿女则是北京话的代表。倒是五四以后的新小说,铺天盖地的国语,有趣的方言反倒少见了。

儿女跟红楼,都以北京方言为基础,我看书时,能感到二者的差别是很大的。例子就不举了,概括来说,儿女用词更“俗”些,红楼则是雅俗兼有,是雅还是俗,全看书中人物身份而定。不得不说,这是红楼远超儿女的地方。

红楼是夹了一些南方话的,例如小人书先生之前指出的“这会子”,霜子先生说这个是南京话。这也不奇怪,曹家在南京做了三代的江宁织造,早该落地生根了。老曹也生在南京,等他搬回北京时,已经过了儿童学话的那个阶段。若说他一点不懂南京方言,我才不信。

另外,也不能排除钞书人的乱改。南方的钞书人,看到红楼的北方土语,觉得眼生,顺手改成南方习惯,这个可能性是有的。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沏(读漆的平声)茶”的例子,这个是北京方言(好像现在东北也这样说),有的红楼版本(如程乙本)写作沏茶的地方,有的本子就改成官话的“倒茶”。一部红楼,钞来钞去,老曹原话到底是什么,都搞成公案了。

老舍的小说,按说更近于今天的口语,可是您把骆驼祥子出声朗读一下,那味道还是怪了点。阿城说过,老舍是把口语做了处理,才入了文字的。如此看来,小说的方言,实在是一个越研究越乱的问题。

说到底,古代各地的方言是怎样的,我们无从得知。红楼的用词,今天看是官话,清代也许恰是土语,谁知道呢?纵使方言更纯的儿女英雄传,今人读它,也总觉得那语言远了点。

毕竟,旧书是死的,口语才是活的。

(5) 才子与佳人

儿女开篇,文康写了一句话: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这句口号,虽打着英雄的幌子,儿女一书的正题儿,却从没离开过才子佳人,且是妻妾成群,一龙二凤。没办法呀,文人猎艳,从来不嫌女的太多。

写才子佳人的小说,明清两代,刊刻数量巨大。它们泛滥也很正常,因为人人爱看。主席在延安座谈会上也说了,文艺作品要为工农兵服务。再添上儿女,真可谓,有它不多,没它不少。

对这类小说,贾母有句话,评的极好。红楼里,女先儿给贾母说了一回书,凤求鸾,老太太于是说: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

老太太若看了后世的儿女英雄传,恐怕也要一棍子打死。这些旧小说,虽不入贾母的法眼,我小时候却很喜欢,能搜罗到的,都看的津津有味。倒不为古人的床戏,主要为了书里的戏剧冲突,看那些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往往令我长吁短叹。

才子遇佳人,看多了,模式大致差不多,简单说就是:初识à波折à团圆。细分一下,还可有两类:一是才子救佳人,比如明代小说好俅传。二是佳人救才子,这个其实是最多的,比如杜十娘或者李娃传,数不胜数,这大约暗合了读书人对女人的心理需要。儿女的人物关系,便是按这个路子展开的。

儿女的人物,实话说,无甚可观,张金凤黏黏歪歪,安公子窝窝攮攮。令我拍案称快的,只有那位英气勃发的何玉凤。何玉凤是隐指宝钗的,文康此处也动了点脑子,先让安公子叫她姐姐,又让何玉凤认舅太太做干娘,那个舅太太,不就是薛姨妈的化身吗?

老曹写的宝钗,文康是有些意见的,说宝钗“暗里弄些阴险”,于是他写何玉凤,偏要反着写。纵观一部儿女英雄传,何玉凤是最直率,最没心机的,从头到尾,都是别人设套骗她。

何玉凤最出彩的地方,集中于前十回。这里文康玩了个文字游戏,玉字拆开为十三,于是江湖人称十三妹。在山东,十三妹初遇安骥,一亮相,就把那个萎靡的大少爷给比没了。

我想,文老爷子写这个何玉凤,心里也是爱她的,否则在她身上,何以花了最多的笔墨。一个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老先生全给她配齐了。

长相自然没的挑,书里说,“是一个绝色的年轻女子,柳叶眉,杏子眼,一笑两酒窝儿”,又给她安排了一身的能耐,二百多斤的石头,她两根手指就轻飘飘的提起来。

如此佳人,偏是侠义心肠。在能仁寺,一把雁翎刀,先救了安骥,又救了张金凤,这还不算完,还把金凤配给安骥,又解囊相助,让安骥拿着自己的金子去救他的老爹。那个宝钗,但有一分何玉凤的真性情,我就不会那样烦她。

那以后,作者连哄带骗,让她嫁了安骥,与金凤共侍一夫。自此,何玉凤失了她的本色,一变而为橡皮人,再变而为行尸走肉。到第33回,写到何玉凤主持家务,冲着一群家仆吆五喝六,俨然凤姐协理宁国府的样子,越发看不得了。

我读到那里,郁闷的要死,文老先生,您如何忍心这样毁掉她呢?鲁迅谈何玉凤,说了一句透彻不过的话:性格失常,言动绝异。不信,您翻翻儿女,瞧瞧前边的十三妹,再对照一下后边的何大奶奶,若非人格分裂,只好说,这个何玉凤基因突变了。

虽然我不愿意何玉凤嫁安骥这个混蛋,不过,旧小说中,佳人除了才子,还能爱上别人吗?当然不可能。为什么?因为那些小说本就是读书人写的,小说中的女人,不嫁他们还能嫁谁。

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才子,最后娶几个佳人的问题。红楼是只能娶一个的,木石前盟,绝容不下金玉良缘。儿女就可以娶俩,叫做并蒂莲花。金瓶里可以娶六个。

西门庆虽娶了六个,可是认真说起来,正妻只能有一个,就是吴月娘。剩下五个,身份是一样的,都是妾。这件事说来不大,但是可以引出一个有趣的现象,中国几千年的婚姻传统,实际上是只承认一个老婆的。

那么何玉凤与张金凤,谁是妻,谁是妾呢?

这个似是题外话,但很重要,妾与妻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呢。贾环若是王夫人生的,何至于被欺负成小鸡子似的?探春也说,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每看到此处,总是替探春伤心。她的心里,何尝不想认赵国基为舅舅呢,问题是她能认嘛?

妻妾的问题,文康在书里处处含糊,甚至玩上了曲笔。我猜,他是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弄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假象。表面上,玉凤跟金凤不分大小,亲如姐妹,仿效娥皇女英的故事。

实际上,哪这么简单呢?若按住处,一个是东屋大奶奶(玉凤),一个是西屋大奶奶(金凤)。中国的传统,东宫为尊,仿佛是何玉凤为正妻了。然而这都是虚的。安老爹还有一句话: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

这话才是关键。说来说去,这位侠女何玉凤,虽救过安氏一家子,终究给安老爷骗进来,做了安家的偏房,岂不悲哉。

第四十回,儿女的大结局,写到了玉凤金凤双双有喜。我真担心,何玉凤的儿子,将是另一个可怜的贾环啊。

(完)

元宝推荐:宁子,雪个,
家园 雪个在吗?

雪兄您好,我这段时间基本上都不在网上,才看到您的短信,但是我的短信回复发不出去,需要系统认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抱歉了,我过两天再试一下我的短信吧,到时再说。

家园 呵呵,儿女看得太久

许多情节实在记不清了,只仿佛依稀有庙中大概是何玉凤"嘘嘘"一场,看得俺忍俊不禁

还有,应该有港版武侠〈侠女十三妹〉,汤镇业的安公子,还算俊秀帅气。就现在那样儿,实在配不上翁美龄。

家园 又看到您的好文了,非常高兴!

好久没见您了,还猜想有事忙去了。

《儿女》俺家有,也叫《侠女奇缘》,依稀记得是绿色的封面,一个女孩子引弓射箭的图画,但我好像没看,,听说“艺术价值一般”,就没看了,呵呵,那时喜欢看打仗杀人的书,再大点就看公案小说去了,现在看了这篇好文就更不用看了,嘿嘿。

关于《好逑传》有件往事。小时候我每年暑假都到爷爷家玩,邻居是个老头,有很多书,我跟他熟,老跑到他那借书看。有次正看着呢,听见咚咚门敲得震天响,老头心急火燎的跑进来,把我借的书抢回去了,说有本书不健康,不适合我看,那本书就是《好逑传》。

那时我好像才读初中,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又给偷回来了,,当时感觉没什么不健康的,而且也不好看,大失所望。不过老头当时那急冲冲的样子,却总忘不了。

第二年老人就去世了,想想也好多年过去了。

家园 短信功能暂时关闭了,不是您的问题:)
家园 问个细节,文公公为什么把十三妹写成缠足呢?满洲女人不是大脚吗
家园 呵呵,好久没看公公大作了。

虽然是旧文,还是看了痛快。

公公不太努力,应该批评啊:)

家园 给您回信了。
家园 她是汉军旗人

不是真正的满洲人,汉军旗人的姑娘也多有缠足裹脚的,虽入了旗籍,汉族的旧习没有全部丢下。

十三妹自幼喜欢舞枪弄棒,裹脚是不合清理了一些,我想这个大概是作者的一点私意,对三寸金莲有特别喜爱吧。玉凤,金凤,都被写成了小脚,或因为此?-- 我也不知道,瞎猜的。呵呵

家园 好俅传

呵呵,子奉兄好。难得您也是一位好俅传的同好。书的确是没什么意思,小时候看它,原想捞着点不健康的,其实呢,比谁都一本正经,严肃的要命。不过那里面的几个人物写的还算好玩,挺卡通的。书里那位水冰心小姐还是让儿时的我迷了一些日子的,一度打算给自己改个名也叫铁中玉算了。

幼稚的少年时光啊。。

家园 嘘嘘那个段子是个异数

古代的艳情小说除外,其余的旧小说没哪个敢写这个的,还写到如此的细节,读来吓人一跳。

家园 这么说来不是俺一个人吓着了,还好还好
家园 您批评的是,有时间再说

还没祝贺您在这里做嘉宾呢。献花以贺!

家园 你这一说

我觉得我也看过这书了。是不是他们结婚以后死活不同房,等一年后别人告他们时那女子还是个处女?那时我就琢磨,这人家要是一辈子不告呢。。。

家园 您这一提醒,又想起来一段了

记得《好逑传》开篇介绍铁中玉的时候,说他经纶满腹、臂引强弓什么的,总是文武双全。这种“高大全”的中国文人形象,实话实说,给我的影响是比较大的。后来有点反思,觉得实际情况是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拿枪,颇有些儒冠误了的意味。所以说,还是您的司礼监秉笔比较牛!

关于“不健康”啊,向您提个请求。

中国古典文学,我感觉比较怪,背上“艳情小说”名份的不少,有所谓“自然主义描写”的更多,比如《女仙外史》、《九尾龟》等等、三言、二拍里面也有一些,前几年很多洁本、删本,我家有本足本二拍,竟赫然标明是“内部发行”。但大部分的书和《金瓶梅》、《肉蒲团》、《灯草和尚》这些真正的“色情小说”比还是根本不同的,您有空的时候,讲讲这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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