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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天降赞普——吐蕃王朝的崛起【已完结】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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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个题材已经比较专业了,

感兴趣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毕竟人们都是对自己生活的地区、以及当下或近代的活动兴趣更大些。这从每篇文章的得花数量也能看出来。

其实,你把它当作一个个人的兴趣、爱好,也许更合适一些。放在河里当作典藏资料,会有同道逐步找到这些文章的,今后还可以考虑出版。

家园 RE:这个题材已经比较专业了

嗯,和想象的差不多

对比唐蕃争霸那篇,这个纯吐蕃的题材明显少人气,毕竟和自己的环境相隔太远了

出版就不考虑了,笔者已经有一本书在出版署过堂刚放出来,被迫删了不少内容,现在涉藏题材管得太严,不值得出

谢谢关注

家园 感兴趣的来报到

非常感谢楼主剥离开神话和传说的工作,国内涉及藏区的介绍资料写的神话太多了,让人看着头痛

家园 很感兴趣

正如您文中所引,相关的传说和历史时常矛盾,让人迷惑。基于政治和经济的分析则清楚许多。

家园 非常感兴趣。
家园 《5、征服女儿国》

5、征服女儿国

  

  

“啊!毛主席!您的光辉和业绩像

创世主大梵天和众敬王一样,

只有从无数的善行中

才能诞生这样一位

领袖,

他像太阳普照大地。

您的著作像珍珠一样宝贵,

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拜,

远及天涯。”

这是一首有意思的诗歌,作者有可能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竟然是那位目前流亡海外的十四世达赖喇嘛,当然,这肯定是其年轻时候的作品,对此他现在很可能早已羞于提及。

其实,对于这首诗歌所表达的那种澎湃的意境,现在的人们应不会过分指责,在那个特殊年代中,它的情感强度并不特别突出,甚至可以说中规中矩,相比某位大文豪那首名为《题毛主席在飞机中工作的摄影》的著名诗作,“高度“恐怕是望尘莫及的:

“在一万公尺的高空,

在图-104飞机之上,

难怪阳光是加倍地明亮,

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

不倦的精神啊,崇高的思想,凝成了交响曲的乐章,

像静穆的崇山峻岭,也像浩渺无际的重洋。”

扯远了,还是回到前面那首诗歌来吧,里面有个词可能大家会有疑惑,在此重点说明一下,那就是“创世主大梵天和众敬王”中的“众敬王”。

“众敬王”这个词其实来源于古印度,指的是人世间最早的国王,之所以如此称呼,据说是因为其德高望重,受到众多人敬重的缘故,至于这个名号是属于一个具体的人物还是一个像“三皇五帝”那样的统治者群体,目前仍有争论,在此不做讨论。

藏族史学家们认为众敬王是佛祖释迦牟尼出身的释迦王族的祖先,而前面提到过,有一些史书认为吐蕃王族来自印度释迦王族,也许出于爱屋及乌,于是也有人便把吐蕃早期诸王称为“众敬王”或“众敬王之裔”。

这些传说中的吐蕃赞普们,除了前面提到的名字中都有“赤”字的“天赤七王”外,还有名字中都有“列”字的“地列六王”、名字中都有“德”字的“中德八王”以及名字中都有“赞”字的“初赞五王”等等,传说中初赞五王之前的赞普们世代与龙族婚配,娶的都是龙女,王妃从不留下尸体,而从初赞五王起,赞普们开始迎娶人间女子,她们去世后只好葬于人类陵墓......

岁月如梭,时间来到了公元六世纪末七世纪初,吐蕃此时在位的是第三十一代赞普囊日松赞,这个名字又被翻译为囊日论赞、伦赞龙南木、伦赞伦纳、南日松赞或朗日伦赞等。

也就是从囊日松赞赞普起,吐蕃开始了持续一个多世纪的军事扩张历程,直至发展成为一个横亘东亚、中亚和南亚的庞大帝国。吐蕃最初阶段的扩张,自然是要打邻国的主意,其剑锋所指的,是一个让后世男人们浮想联翩的国家,因为它据说竟然是一个女儿国!

公元六世纪末,当时的青藏高原上邦国林立,汉藏边缘的吐谷浑等国且先不说,其中有实力统一西藏本土的就有三支力量,象雄、苏毗和吐蕃。前面提过,吐蕃位于现在西藏的山南地区,象雄占据了阿里、藏北及克什米尔的部分地方,而苏毗的位置则一向有争议。

一说在后藏即现在西藏的日喀则地区,一说在西藏那曲向北到青海直至新疆,一说在西藏昌都向东到川西北和青海玉树即现在的康巴地区,最后一种说法较被现代研究者认同。而现在拉萨所在的拉萨河流域,在当时则属于一个叫森波的王国,对此也有人认为‘森波’其实是‘苏毗’的转音,也就是两者是一回事,姑且存疑。

它们中最强大的,并非吐蕃而是苏毗,按照藏学家王忠先生的说法,当时的苏毗“已是西藏高原各族的共主”。到隋末唐初,根据《册府元龟》的记载,苏毗“有城八十,户四万,胜兵万人。”《新唐书.西域传》则说:“苏毗……在诸部最大,东与多弥接,西距鹘莽硖,户三万。”无论三万户还是四万户,总之在地广人稀的青藏高原,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大国。

史载,苏毗国世代由女王执政,另有一位称为“小女王”的副手协助其统治,政治中心方圆五六里,在山上建有碉房,女王居住在九层碉楼上,有侍女数百人,每隔五日聚会处理政务一次。王位由女王终身把持,待其死后,国中则厚敛金钱,求族中贤女二人,一人为女王,一人为小女王,共主国政,若女王死,则由小女王继任。

对此,许多中原史书都有记载,比如《隋书.西域传》中就说“其国代以女为王,……复有小女王,共知国政”。据说该国还有一种辅助的王位继承方式,即姑死侄继制,由侄女继承姑母王位。

因此有人认为,它和传说中的另一个女儿国“东女国”,其实就是同一个国家的不同称呼,而据《释迦方志》记载,“东女国非印度摄,又即名大羊同国,东接吐蕃,西接三波诃,北接于阗。” 这是一片相当广阔的地域,横跨了青藏高原、南亚和中亚的许多区域,其中提到的“三波诃”,人们认为就是今天印控克什米尔的Zanskar地区,那里以出产顶级的“矢车菊”蓝宝石而著称于世,本文前言中曾提到的拉达克土邦也在那里。

其实,如果按照这种描述,苏毗的范围又和人们认为的象雄有所重叠,因此也有人认为“女国”其实有两个,苏毗只是其中的西女国,东女国在四川甘孜的大小金川一带,一些学者把它们混为一谈了。

按:《释迦方志》为唐朝道宣和尚编撰,成书于唐高宗永徽元年(公元650年),是一部记述释迦牟尼诞生地和佛教史迹分布的著作。内容包括西域和印度的地理环境,西行求法的人物、路线和经行国的情况,佛教的历史发展和传入中原的历程等等。

苏毗肯定是一个女权主义的社会,对于男人们来说,这里即使不是地狱,但也决非天堂,他们在这个重女轻男的环境中很难有什么地位可言。比如说,女王的丈夫被称为“金聚”,具体含义不详,国外学者认为其意为“家人”,这位金聚无权过问和干预任何政事,苏毗的男人们似乎主要功能就在于传宗接代,以及发生战争时上战场出力打架。

这也是一个一妻多夫制的社会,《新唐书》称:“俗轻男子,女贵者咸有侍男。”《唐会要》也载:“女子贵者,多有侍男,男子贵不得有侍女,虽贱庶之女,尽为家长,犹有数夫焉,生子皆从母姓。” 后世的青海,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女儿国开始没有男人,女孩只要到黄河源头的星星滩去洗个澡就可以怀孕,据说当地一年一度的洗澡节就是因这个风俗而起的,至于后来居住的男人,是战败的羌人战俘。怎么样,与《西游记》中女儿国子母河颇有些异曲同工吧,如果《西游记》受其影响,亦未可知。

苏毗人信仰的很可能是某种原始宗教和印度宗教的混合体,《隋书》记载这个国家崇拜阿修罗神和树神,而大家都知道,“阿修罗”在梵语中意指“非天”,本居住天界,因生性好战,被天神驱逐,但此后仍经常与天神战斗不休,树神则为原始宗教如萨满教等所普遍崇拜,而苏毗人的祭祀方式也颇符合原始宗教的特征——“岁初以人祭,或用猕猴”。另外,苏毗的丧葬习俗据说也与众不同,甚至颇令外人惊骇——《隋书.西域传》有云“贵人死,剥其皮,以金屑和骨肉置于瓶内而埋之”。

关于吐蕃灭亡苏毗的过程,历来说法不一,其中一种说法认为那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苏毗逐渐衰弱而吐蕃逐渐强盛,最后前者被后者吞并。

刚才提到过,一些学者认为“森波”与“苏毗”是一回事,如果按照这种说法,则按照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的记载,森波或苏毗的灭亡则更有戏剧性,从而构成了一个“良臣择主而事”的最好注解。

强大的堡垒最好是从里面突破,吐蕃人肯定深谙此道,因为他们充分利用了自己敌人的内部矛盾。森波国王(是否女王姑且存疑)曾吞并了临近的一个小邦国,并对该邦国的大臣娘氏极其不公,娘氏怀恨在心,串联了对国王早怀异心的韦氏等森波大臣,暗中与吐蕃勾结,约为内应。

于是,吐蕃王囊日松赞同他们秘密会面并一起盟誓,进一步明确了行动计划,韦氏、蔡邦氏等森波大臣以及娘氏则在囊日松赞面前信誓旦旦,喊着革命口号以表忠心:

“从今以后,

坚决背弃森波王,

坚决拥戴悉勃野赞普!

决不背叛悉勃野赞普!

决不有始无终!

决不违背誓约!

决不将外人当自己人!

决不三心二意!

英勇征战,拼命牺牲!

坚决服从赞普的一切命令!

决不接受任何诱骗!”

这篇誓文被记录在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献中,我们这些后人才能从中一窥历史的玄机。

取得“第五纵队”的承诺后,囊日松赞随即率军向森波发动了突然袭击,森波的大臣们则如约里应外合。内外夹击下,森波王抵挡不住,被迫仓皇逃往突厥,森波遂并入吐蕃疆域,包括现在的尼木、堆龙、拉萨等地均为吐蕃所有。

从此,吐蕃的领土由山南地区扩大到了拉萨河流域,与西藏其他地方相比,这些地区人烟稠密地势平坦,生态条件相当适合发展农牧业,为今后吐蕃的军事扩张,提供了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的坚实基础。

这就是森波或苏毗灭亡的另一种说法,如果它俩确实是一回事的话。

苏毗亡国两百年后,又发生了一场慕容复般的悲剧故事——据说直到公元八世纪中叶,仍有一部分苏毗人念念不忘复国,他们竟设计弑杀了当时的吐蕃赞普赤德祖赞,随后打算奔陇右归附唐朝,但在吐蕃大军的追捕下,除数十人得以逃脱外,其他两千多苏毗人都被杀害。对这件事,当时的唐陇右节度使——也是我们后来在唐蕃战争部分里要重点谈及的一个人物——哥舒翰曾就此专门上奏皇帝,敦煌吐蕃历史文书以及《册府元龟》中也都有所记载。

另外多说一句,藏文史籍中还称苏毗为“孙波”或“松巴”。清初曾有一位格鲁派高僧意希班觉就出身于松巴部落,因而被人称为“松巴堪布”,他写了一部《印度、汉地、西藏、蒙古佛教史如意宝树史》,简称《如意宝树史》,对于研究藏族史、蒙古族史及藏传佛教史具有极高的价值,比如其中著名的“方格年表”叙述了1027~1746年间的佛教史实与其它重大历史事件,特别是记载了清军镇压罗卜藏丹津叛乱时的第一手资料。

征服苏毗王国后,囊日松赞并没有停止战争的脚步,吐蕃周边的小邦国或被迫或自愿,纷纷纳土归降,另外,通过战争和联姻——囊日松赞将女儿嫁给了象雄王——连象雄的相当一部分领土也并入了吐蕃疆域,就连盘踞青海曾经强盛一时的吐谷浑也隐隐感觉到了来自这个南方的巨大威胁。

不过,囊日松赞的成就也到此为止,作为一个穷兵黩武的君王,史书中关于他的记载都是与战争和杀戮联系在一起,基本没有看到他在经济文化方面有何建树,而不断的征战无疑让吐蕃百姓们苦不堪言——与游牧为主的匈奴人或蒙古人不同,吐蕃人及其后代藏族都是半农半牧,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定居民族,尤其是其最发达的山南和拉萨地区更是如此,频繁的出兵大量占用了劳力,使得土地无法耕种,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

于是,人们对囊日松赞的不满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按照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父王所属民庶心怀怨望,母后所属庶民不断叛离,外戚如象雄、苏毗等公开叛变。”

在这种情况下,一场策划已久的谋杀悄然发生,随之而来的变乱将囊日松赞十几岁的儿子突然推上了历史舞台,我们的松赞干布就要出场了。

关键词(Tags): #苏毗#女儿国#象雄#森波#东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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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谢谢各位支持
家园 热烈欢迎

可得坚持发啊~

家园 很好啊

正是因为阎王殿查得紧,我们才喜欢看这些平常看不到的

家园 很有兴趣

出书的话肯定买。不过看样子是出不了实体书了。

家园 RE:很有兴趣

很有兴趣 [ 无须关怀 ] 于:2011-09-27 03:16:19 复:3572457

出书的话肯定买。不过看样子是出不了实体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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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暂时不会有出书的打算,读者群太有限了

家园 RE:感兴趣的来报到

感兴趣的来报到 [ 环宇7504 ] 于:2011-09-26 04:38:26 复:3572457

非常感谢楼主剥离开神话和传说的工作,国内涉及藏区的介绍资料写的神话太多了,让人看着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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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介绍资料的来源都差不多,几百年来藏区识字的基本都是喇嘛,写出来神话过多也可以理解。

剥离不容易,因为神话传说后面可能隐藏着一些东西,所以不敢都剥离啊

家园 RE: 热烈欢迎

sitan 2011-09-26 22:58:40 3573363 复 3571821 热烈欢迎

可得坚持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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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肯定会发完的,请放心

不过,既然是崛起,也就写到松赞干布为止,后面的请看唐蕃争霸的那篇。

家园 《6、吐蕃“大宪章”?》

6、吐蕃“大宪章”?

  

松赞干布,一个现代中国早已家喻户晓的名字,但人们翻遍记录那段历史的中原古代史书,却根本找不到他的存在,仔细研究后发现,原来其汉字名字已经被唐朝当时的记事者写做了奇怪的“弃宗弄赞”。

其实,松赞干布的真正名号是“赤松赞”(‘干布’是尊号,具体含义后面再讲),这个在藏语中读做“Khri srong rtsan”的词组,汉语如果译为“弃宗弄赞”,单按发音来说并非一无是处,但要是结合具体汉字的含义,却怎么瞧怎么别扭,让读者看起来总以为那仿佛是一个连祖宗都不顾的轻浮家伙。

据说,中原古代史家们常有一种很有意思的习惯——以文字游戏贬低自己的对手,从而在心理上获得某种快感,例如南北朝史官曾经将强盛一时的柔然写做“蠕蠕”、“蝚蠕”,这其实都是形容毛毛虫蠕动爬行的样子,自然不是什么好词。

那个唐朝中后期在中国西北直至中亚与吐蕃激烈抗衡的回鹘汗国,最初在唐人的官方文件中则被写做“回纥”,而汉语中“纥”字的含义其实是“低劣或下等的丝”。最后,那位回纥可汗被这样叫得实在受不了,于是亲自给自己的老丈人唐朝皇帝写信,终于将国号的汉字名称改成了相当拉风的“回鹘”,据说是取“迅捷如鹘然”之意。

再想到明末官方文件中比比皆是的“奴儿哈赤”等词,比起天朝末年直至今日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美利坚”、“英吉利”或“德意志”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当然了,至于那个自称是人类所有伟大文明成就诞生地的宇宙无敌思密达国,非要将首都的中文名字由怎么看都不含贬义的汉字再改回字母发音,则是另当别论,愿意折腾就由它去吧。

又扯远了,我们回到正题。松赞干布或弃宗弄赞,这位吐蕃王囊日松赞的长子,其出生年份是个著名的历史之谜,后世学者们为此一直争论不休。按照传统的藏历纪年,许多西藏古代史书都记载他生于牛年,死于狗年,但具体是哪一个牛年和狗年——藏历与农历相仿,也采用类似结合天干地支区分的记年法,不同之处是以五行代替十个天干,以十二生肖代替十二地支,因此每隔十二年就有一个重复的生肖——则众说纷纭,多数人认为松赞干布生于公元617年的藏历火牛年,死于公元650年的藏历铁狗年,按照这种说法,其享年只有短短的34岁。

但这三十四年的生命,对一位英雄来说已经足够了,伟业的建立并不需要多么漫长的时间。父王死的时候,松赞干布只有十三岁,此后二十年里,他将一个西藏腹地的区域小国,发展成为让如日中天的大唐都无法小视的真正王朝。

松赞干布的父王,穷兵黩武的囊日松赞是被忍无可忍的臣下们杀死的,谋杀犯肯定不只一人,因为敦煌吐蕃历史文书中提到了“为首者”这样的字样,但具体是谁并没有留下详细记载,至于谋杀的方式,据说是串通内侍在食物中下毒。

得知吐蕃王被杀后,前期已被囊日松赞征服或部分征服的象雄、苏毗、塔波、工布、尼洋波等地公开起事,吐蕃随之烽火燎原,到处都有反叛者,局势一片混乱,刚刚兴起的王朝转瞬间摇摇欲坠。

在一些忠于王室的大臣支持下,还是孩子的松赞王子即位(根据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记载,他很可能还有一个叫做赞松的弟弟),并马上表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果断与狠辣,他迅速纠集仍忠于王室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霹雳手段对付谋杀者,一出手就毫不留情,直至将其全家斩尽杀绝——按照敦煌吐蕃历史文书的说法:“王子松赞幼年亲政,先对进毒为首者断然尽行斩灭,令其绝嗣。”在少年赤松赞的铁腕之下,吐蕃的铁蹄踏遍雪域,各地反叛均遭到镇压。

关于镇压苏毗之地叛乱的情况,敦煌吐蕃文书也有所提及:“后,娘.芒波杰尚囊发兵征讨苏毗诸部落,有如种羊领群之方法,以舌剑唇枪服之,不失所有户数,全纳入治下为庶民。”意思是说:之后,松赞干布的大臣娘氏(名芒波杰尚囊)提出不需要发兵征讨,自有良策对付苏毗各地。他以甜言蜜语和秘密计议的办法劝降诸部落首领,将各地所有户数全部纳入赞普的治下,不使他们逃走一人,从而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就这样,通过软硬两手的灵活使用,年轻的松赞干布逐渐稳定了局面,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卓越的领导才能以及睿智的判断力,加之他很可能从少年起就亲自参与征战,真可谓是文武全才。因此即使是依据后来已成为敌国的唐人史料编写的两唐书,对这位年轻的吐蕃王者也不乏赞美之声,比如《旧唐书》说他尽管弱冠之年就继承王位,但性情非常骁勇英武,充满雄才大略;《新唐书》则说他“为人慷慨才雄,常驱野马、牦牛,驰刺之以为乐。”

这里要提一句的是,松赞干布即位后,他的弟弟赞松很快就神秘地消失了,敦煌保存的吐蕃历史文书中再也没有过出现这个名字,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宫廷阴谋,由于年代久远且缺乏资料,只能姑且存疑。

也许是父王留下的血的教训过于深刻,松赞干布对属下大臣们抛弃了其父惯有的高压严苛,转而采取封赏安抚的怀柔手法,从而迅速获得了人心。

敦煌的吐蕃历史文书中保存了这样一份誓词,盟誓双方分别是吐蕃王松赞干布,以及他的大臣韦氏。在这份文件中,国王向大臣承诺:“永远永远,世世代代,无论何年何岁,决不对韦氏子孙无罪而责谴,决不听信奸人离间,即或听到离间之词亦允许尔等辩论,以申诉原委,决不因而谴责。”

即使大臣家族有人谋反,国王也答应不株连其他亲戚:“韦氏之子孙任何人对赞普有意外不忠之事者,即对不忠者本人以外,决不株连,其他未参与盟誓之人决不加罪,决不像对待猪一般用武器来刺杀,也决不像鹰鹞对待禽鸟一样追赶。”

同时,国王也向大臣保证了其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任何一个有能力之人决不抛弃,决不贬责。韦氏之一子将受决不低于金字告身之封赐,决不无罪而褫夺其奴户、封地。忠心不贰者而绝嗣之时,亦不没夺其奴户、封地。”

这份文件的逻辑性相当严密,国王甚至规定了例外情况的处理方式:“尔若有二心,则我降罪,不在破盟之例,尔若将奴户、封地用以调换,或献出时,亦不在破盟之列。”

在盟书的最后部分,为了让大臣放心国王今后不会耍赖,松赞干布甚至给对方立了字据以做留存:“永远永远,王族之子孙后代均遵照此誓办理,誓文交给韦氏父子收执。”

与国王签署的盟书相对应,吐蕃大臣韦氏也签署了自己的那份文件,首先除了照例大表忠心之外,大臣也保证绝对不危害国王的生命安全:“对于赞普父子宗系决不变心,永远永远,赞普之子孙对我等无论怎样,我等决不变心,决不为他人所引诱;决不投靠其他人;决不与变心之人沆瀣一气;决不在食物之中安放和掺和毒液;决不对赞普做任何坏事。”

随后,与国王答应不株连旁人相呼应,大臣保证如果家族中有人心存异志,自己一定大义灭亲:“若我之兄、母、弟及子孙、之中有任何一人产生异心时,立即向赞普袒露其有异心;决不跟产生异心之兄弟为伍;其他人若对赞普心怀二志,我定将此事袒露。”

大臣也向国王表白了自己的为官原则:“对任何并无过失之人,决不挑拨离间;决不嫉妒憎怨;若被任命充当长官,对于一切民庶决不有所偏私。”

最后,大臣再一次信誓旦旦:“决然勤谨奉行赞普之诏令,永不忘渝,此誓。”

这是两份很有意思的历史文件,里面不仅规定了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而且这种权利和义务存在着相当明确的对应关系,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们与其说是盟约倒不如说是合同。只不过,里面并没有现代合同中一般必备的违约处罚条款,也没有古代常见的一旦食言就天诛地灭之类的赌咒发誓,这也许是因为立盟双方的地位并不对等,金口玉言的国王不屑于保证什么,对此已经满足的大臣更不敢要求国王保证什么吧。

前面说过,松赞干布的后代赤松德赞曾经与工布的远方亲戚噶朗土王签署过类似的盟约,其内容至今保存在第穆摩崖石刻上,里面吐蕃王对噶朗王也做出了有利于后者的保证。如此看来,这样明文保证贵族大臣应有权利的盟书在吐蕃时期恐怕不是个案,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后世著名的《大宪章》。

公元1215年,在封建贵族骑士们的逼迫下,被他们击败的英格兰国王约翰签署了“男爵法案”(Articles of the Barons),这就是后人所说的“大宪章”。这是一个主要保障贵族领主以及教会权利的法案,其中一些内容与已发现的几篇吐蕃盟书似有异曲同工之处,如保障贵族后代继承财产,国王对于贵族领地的税收不得随意增加等等,但两者的实质其实天差地别。

比如当年大宪章中最为重要的两条,一个是限制王权的第六十一条,即所谓“安全法”。根据该条的规定,由二十五名贵族组成的委员会有权随时召开会议,具有否决国王命令的权力;并且可以使用武力,占据国王的城堡和财产。

另一个是保护人权的第三十九条,由它衍生了人身保护的概念:除非经过由法官进行的法律审判,或是根据法律行事,否则任何自由的人,不应被拘留或囚禁、或被夺去财产、被放逐或被杀害。

而这些,在吐蕃盟书中是不会见到的。其实我们不必苛求古人,这些盟约并非自由的宣言,它们仅仅是国王为了赢得贵族效忠所提供的背书而已,但即使这样,吐蕃国王能以这种明文形式为属下提供权利保障,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从此,吐蕃的政治格局,就由以往的国王独裁统治,转变为国王与贵族共治的局面,并一直持续到吐蕃王朝的灭亡。

通宝推:玉垒关2,中关村8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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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RE:很好啊

我是一只小小号 2011-09-27 02:50:16 3573524 复 3572624

正是因为阎王殿查得紧,我们才喜欢看这些平常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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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不至于,本文的原始材料都来自公开出版物,或者学术论文,没有违禁待查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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