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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天师府(逍遥游系列之四)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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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天师府(逍遥游系列之四)

           天师府

国师王威自阿刺伯返回中国,洪水退去,正值圣天子在位,在京城为他营建了占地百顷的天师府邸。

  每逢月圆之日,天师府邸四门大开,座中食客常千人以上,三教九流,少长咸集。

  王威坐于中堂之上,捧觞劝酒,阿剌伯的哈里发现在是天师府的总管了,总是喜笑欢颜,任何人再怎么冒犯,也不生气。

  月将升而未明,总是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和尚来到,大剌剌的坐在王威的身旁,也不言语,只是一件一件脱下他臭哄哄的衣服,只是埋头喝酒,偶尔抬起头,往来服侍的女子不由得失声惊呼--瞎眼的人,世间多有,却再无一个似他这般,失了眼球的眼洞深黑无底,所有的光都被吸纳到里头却无法折返。

  瞎眼和尚喝完酒,有时一升,有时一斗,有时一斛,便起身飘然而去。

  王威却也不问。

  一年过去,这一日,北风怒吼,雪花如掌,人间再无好月色。那瞎眼和尚没有出现,哈里发忍不住问王威:“那和尚是何等样人,有何等样的故事。”

  王威从席上站了起来,从喧闹的人群中退了出来,经过大厅、越过长廊,迈过桥、来到一处小亭。哈里发一路跟随,恭谨的侍立在旁。

  “雪散”,王威合手一拍,雪花再无一朵。

  “云开”,王威再一拍,天上云便让开。  

  这时候,月亮高高在上,清光直入无碍,照见小亭内外,无一处不雪亮。王威便告诉哈里发,关于瞎眼和尚的故事。

一个身体时好时坏的和尚,和一只蝙蝠翻山越岭,来到了一个叫做“故虚里”的地方。这是夏天的晚上,远远的看,和尚的身上,一层一层的金光。所以,和尚就在故虚里前停下脚步,因为他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神仙,跪下来,供着他,更怕村子里的人,把他当成是妖怪,要杀了他。

  故虚里前有个小庙,小庙只剩下几根木梁。和尚身上的蝙蝠,“咻”的一身,飞到了房梁上,倒挂起身子。

  庙前有一株大榕树,榕树下面,有一个亭子。

  和尚走进亭子,解开自己的绑脚,在小腿上这边捏捏,那边捏捏,毕竟走了一天,累坏了。

  “和尚好!!!”一个男声道。

  一个书生抱着一个老太婆,从亭子下面冒出来,坐在和尚对面的石头凳子上,一个女声问道:“和尚那里来,那里去。”

  和尚点点头,说,好好好,施主也好啊,又说,师傅说了,有人这么问,就说从来处来,去处去。”

  老太婆哼的一声,对那个书生说,去,去把灯笼给点上,书生拍了拍手,亭子六角之下,就垂下了灯笼。

  老太婆说:“和尚,长的好俊,难怪口气让人这么不喜欢。”

  和尚这时候看清楚原来书生和老太婆共用着同一个身子,书生手中给老太婆摇着扇子。老太婆则翻着一本书,替书生指着书中的某个图画。

  和尚的神情并不吃惊,笑了笑。毕竟走了那么久的路,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老太婆拉着和尚的手,香了香,说,还久没吃过和尚肉了。

  和尚问:“婆婆觉得和尚肉好吃。”

  老太婆说,我也不记得,记得有好几次,你说说,咱们吃过几回的和尚肉。

  书生道:“这个,吃过就吃过,这吃东西嘛?味道都是想像出来的,每一回,是很不同的。”

  老太婆道:“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和尚,你觉得自己身上的肉好吃嘛?”

  和尚说:“这个,我也没吃过,没吃过,说的都不算。”

  书生道:“吃过,忘了味道也不算。”

  老太婆说,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书生又是一拍手,亭子中间就出现个大火炉,炉中烈火熊熊。

  这时候,亭子外面的月亮高悬,星星不多,突然一阵风过来,一个少女尖着嗓子,唱倒:“游魂已谢,非复全生,余息空留,非为全死。”

  书生和老太婆对望了一眼,喊了一声倒霉,小谢姑娘怎么今晚也出来溜垩了。老太婆把手中的书扔到炉子,书生用扇子捂住老太婆的脸面,望着火炉子,就是一跳。

  “劈里啪啦”的,火炉子火星一阵乱跳,亭子中,又象和尚刚进亭子的时候一样,中间桌子是园的,桌子四角的凳子是方的。

  那个尖着嗓子的少女,继续唱道:“山梁饮啄,非有意于笼樊:江海飞浮,本无情于钟鼓。朝千悲而下泣,夕万绪以回肠。夫君,夫君,你在那里。我是小谢啊,小谢啊。”

  亭子一前一后,是条南来北往的石子路,一个少女怀抱着一个襁褓,出现在和尚的面前,她经过那里,榕树上的叶子大团大团冻伤了,重重的掉落在和尚的面前。然后,抱成团的叶子,微微闪动着点点的磷光,最后,霍霍的烧开了。

  火光中,照见远处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野兽穴于荒山,飞鸟巢于庭树。自有生人以来,世道未有如此乱者。

  那少女的眼神里好像看见和尚,又好像看不见。

  “我的孩儿,死了。”自称“小谢”的姑娘噗哧噗哧的掉着眼泪,她的眼睛是根缝衣针,她的眼泪就是缝衣针上的线。

  “血脉之类,含气之辈,无有不生,无有不死,以其生故其死也。”和尚合手为礼。

  小谢走到和尚面前,道:“和尚啊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道:“我姓陈,没有名字。”

  小谢道:“只要是人,都会有名字,除非是我的孩儿。”小谢在和尚的面前,轻轻的掀开自己怀抱中的襁褓。

  和尚探了探头,于月光下看的分明,只见襁褓中的孩子眉眼都有,极是清秀,手脚却蜷在一起,想见是临盆之前流产的孩子。

  和尚身形摇摇欲坠,中心一痛,眼泪也下来了。  

  “和尚为么哭?”

  “小僧业障未去,六道沉沦,生而为人,焉能无感,岂能无情。”

  和尚接过小谢手中襁褓,于周游环顾,口中念念有词:“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底游的,皆享受着天地间大欢乐之音。日月光照而有重光,流泉涌出清而且?觯?孩子也有父母爷娘。”

  “我儿前世可有罪恶?”

  “阿弥陀佛,此事非小僧所知。”

  “谁知?”

  “佛祖。”

  “佛祖在么处?”

  “佛祖无处不在?”

  “佛祖可有慈悲?”

  “有。”

  “听不见小谢哭声?”

  “自然是听见。”

  “小谢身当极苦,佛祖为何不救?救我孩儿。”

  “佛祖有大慈悲,不唯要救你孩儿,还待救你。”

  “如何救我?”

  “女施主,坐,请坐。清心、绝虑、宁神、断念,小僧斗胆,当为汝说。女施主啊,我去过女人国,铺天盖地的流沙。女人国中,女子下池临浴,便能产子,所以,她们一年只敢下水,洗一次澡,如果生下男孩子的话,不到三岁,便要死去。

  小谢闭着眼睛,她的唇齿之间沉睡着百年妩媚。

  这时候,小谢睁开的眼睛,道:“你是……什……么人,那里来的和尚,你莫不是要把我抓回女人国去。”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多虑了,女人国离九凝山有二万四千里,此地离九凝山有三千多里,小僧那会有走到那里的一天。你的母亲一直爱你念你,你却为何忍心离开她,让她一个人孤危愁苦。

  小谢紧紧的抱着孩子,浑身瑟瑟发抖,口中道:“小女子,小女子……”

  陈和尚随手在亭子的正中的虚空画出一个圆,圆圈之中,一个女子困于沙漠之中,行将倒毙于行路,天上一只秃鹰飞过,那女子转过身来,欲待举起手来,体力不支,已然跌倒在沙面之上,阳光照耀在那女子的脸庞之上。正是小谢。

  圆圈光华流转,日月奄忽,小谢眼见的自己,身躯迅速的委缩,迅速的成了一具骷髅。

  小谢死命的要挣开和尚的手,大叫道:“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陈和尚并不答话,只是和尚紧紧握住小谢的手。

  小谢的叫声慢慢的止息。

  “女施主啊女施主,你当知道,当日你母亲想你念你爱你怨你,便是今日你对你手中孩儿的情意。我欲其生,反促其死。” 陈和尚又道“女施主,这些是你肉身的行迹,不能照见你的本心。”

  “我死了。原来我是早死了。”小谢茫然道,她说着这话,眼睛里的瞳孔慢慢的放大。她突然尖叫一声,道:“和尚胡说。”

  小谢奋力的挣开和尚紧紧握住的手,伸出中指,狠狠的欧出自己的左眼,放在自己的右眼之前,左眼眼眶空空,血流不止。

  左眼在小谢的手中,瞬间光华四射,照耀亭中,又迅即黯淡了颜色,成了一个死物。小谢开始“哈哈”大笑,全身上下,抖个不住。

  “我这不活的好好的。你看看,还会流血。”小谢指着自己的眼眶。

  “非也非也,一个人,挖出自己眼睛,不感到疼;眼眶之内,流出血来,不感到热。女施主,你说,这算活的好好的么?”  

  小谢神情恍然若失,道:“好,不好,好,不好。”手中的左眼珠子便自手中滑落,小谢的脚步移动,往自己的眼珠子上踩了上去。

  和尚一手暴长,伸的很快,已经从小谢的脚底下抢出了眼珠子,他将那眼珠子举在目前,撮口一吹,神情有大欢喜,那眼珠子中光华又现,其中有红墙绿瓦,茂林修竹,而或楼船隐隐,车马粼粼。显见人眼的种种好处,唯思过往,不记将来。和尚将眼珠子塞入口中,隔了一会儿,挖下自己的左眼珠子,小谢吓了一跳,道:“和尚何为?”

  “女施主怕了。原来女施主挖下自己的眼珠子,不过是想让小僧害怕。”

  小谢看着和尚空空的眼眶中,又长出了新的眼珠子,有点呆了,突然自己左眼眼眶一片清凉,那和尚已经将手上的眼珠子塞入她的眼眶之中。

  和尚道:“阿弥陀佛,哀莫大过于心死,只要人心一天不死,诸天神魔也要对你顶礼膜拜。女施主,莫悲恸。千年万年之后……。”

  “千年万年?哼!现在呢?和尚,你看着世间颠倒,善恶已分,圣人出世,以百姓为刍狗,杀戮方起,干戈不息。这又是什么劫数。”

  “世人往往求来生福报,不求现在往生。自有生人以来,此等劫数,无日无之,不足为奇。”

  这时候,亭中悬挂了那个圆圈中,也不知道了过了多少个劫数,小谢倒毙之处,由沙漠,为平原,为城郭,为丘陵,为高山,为沧海,最后,复为沙漠。

  小谢望着镜子中的白骨,茫然道:“那便是我了。”

  和尚道:“是我非我。”

  小谢道:“和尚,这话怎生说。”

  和尚道:“镜中的那个叫小谢,小僧面前的女子,也叫小谢。”  

  小谢道:“和尚意思是问,那个小谢才是真正的我。”

  和尚道:“古往今来,唯有佛祖敢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何以故,我佛心灯,不过一个我字,便是小僧,修行不可谓不诚心,誓愿不可谓不艰牢,五脏六腑,摸索经年,何尝见识到一个‘我’。”

  小谢道:“佛祖救我。”

  和尚道:“生死轮回几万遭,迷人不省半分毫。身上无‘我’,欲救无从。”

  小谢低首蹙眉有顷,再抬起头来,一脸暴戾之气,道:“和尚喜欢教训人么?”

  和尚道:“不敢,不敢。”

  小谢道:“是你不敢,还是和尚不敢。”

  和尚笑道:“女施主兰心慧质,本是利根。”

  小谢看着手上的孩子,目注神驰,慢慢的,又叹上一口气。

  王威说到这里,突然呆了一呆,眼泪下来了,经过脸庞滑过腮,一滴一滴的十八个圆滚滚的眼泪就跳落到雪面上,再弹起,便是十八个身裹银衣的小人。

  小人是何等的小,身长三寸,队列整齐,肩膀上一起抬着的,是把青霜宝剑。只见小人门窜高伏低,走上了小亭,跳上石凳,最后,站立在石桌上。

  王威接过剑,月光下舞动光寒,挑动起18个小人在空中,点、砍、拖、捻、转、批、摆、劈,有如一群萤火虫高高下下。舞到了酣处,他将宝剑往天空一送。18个小人乘坐在剑脊之上,减隐减灭。

  哈里发问自己主人:“后来呢?”

  王威笑道:“什么后来?”

  “小谢后来呢?”

  “你怎么不问和尚后来呢?再说,这样的故事,怎么会有后来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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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按惯例,王威的东西是要先顶后看的。
家园 煞气太重

我没看懂。

但是李琦(演员,大胖子)曾经说过,在北京有段时间蹬三轮。当看到女儿吃上他蹬三轮挣钱买来的肉时,啥话也没有了。来北京之前,他是台柱子,还得过梅花奖。

书看多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反正我没看懂,发回去重写。

家园 其他的呢?怎么不上不下的就这么一篇啊?
家园 逍遥游一二三

虞美人

  中国,皇城。如梦如烟的恭王府前,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他的身后带着一个随从,随从的手中,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包裹。

  王府的门房总管带着倨傲的表情,从他的手中接过拜帖,始而震骇,继而恭顺。这位神秘的客人便是本朝的国师王威么――据说,王威其人有多样异能,他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他能让海水温柔下来,并走在其上。他驾驭风,教训雨。当他的耳朵象蜻蜓翅膀一样震动起来的时候,身周所有人都能听见来自四下花木的言语。

  可以想像,这样大有能力的人,在任何时代,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事,自然带有无尽的威仪。

  王府的门房总管知道,王威之所以来,为的自然是皇上寄居在恭王府的虞美人,整个京师到处都在流传着今上最喜欢的女人,便是这位从朝鲜来的美女,一笑起来眼睛就看不见的美女。同样的,整个京师都在忖测今上为什么不把自己最爱的女人带入宫中,而是留在恭王府。

  门房总管带着王威和他的随从穿过反复缠绕、不断生长的回廊,楼阁、假山在这无限的生长的同时仿佛又在不断的消失,就象一根线在一根针的接引下,灵巧的在布面上跳动,从一个花边到另一个花边,当你在正面看到线的时候,针已经到了布面的背面。

  很快的,王威来到了虞美人的寝宫之前。

  寝宫用来自遥远安息国的镜石筑就,有着阿刺伯人设计的巨大的穹形圆顶,接引天光月色,直入无碍。穹顶和房间的每一处镶嵌成千上万片红色、蓝色、褐色、绿色、无色的镜片,只要点上一盏烛火,镜镜生光,片片斗色,象一大块海洋躺在深邃的夜里,天上星,一颗颗掉,掉到海深,又浮上来。

  这座宫殿,名曰“镜宫”。

 

  众所周知,当今皇上并不是多么喜好女色,每次朝会,总是从容和文武大臣、外国使节一起鉴赏四方五服进献的美女,然后,转过头,细声细气地用着温柔的语调嘱咐身周待命的带刀侍卫,侍卫便会上去将今上属意的美女带进密室,闭上眼睛,砍下美女的头颅,盛放在流光四溢的瓷器中,再捧上明堂,传观四众。

  直到虞美人出现的那一天,三年前。    

  

  现在,虞美人整个人躲在一件紫色狐裘之中,不但眼睛,就是脸庞也看不见。她剔着自己的手指甲,一直到她开始剔脚指甲的时候,才看见王威的随从在打开包裹里的包裹――一共打开了十九个包裹之后――显现的一个小木盒子。

  虞美人懒洋洋地在太平椅上,鼻尖扶送的一室燃点着的南洋进贡的沉香。她习惯地闭上眼睛,省心省力地等待盒子打开时宝石夺目璀璨的光芒。

  然而,虞美人很快失望了。

  小木盒子里头,放着的一枚不起眼的果子,食指指甲大小,枯干破败。

  王威解说道:“此果出自极北极寒之地。深埋亿万年前的玄冰之内,化而为石。现下,只需清泉一脉、黄土一捧,三日添枝,五日加叶,七日开花,恰当月圆之时。”

  虞美人听到这一处,整个人坐直起来,一对眼睛又圆又大。

  王威接着说道:“花开之时,红白斗色,千枝百叶,疏离披散,一室奇香,皇上御驾必将亲临镜宫……”王威还待在说,却见虞美人拈起果子,注目驰心,显然正在悬想花开时候,该是何等奇异情形。

  虞美人道:“你不用多说,说多了,便不惊奇了。下去吧,我也困了。”

  王威退到门口,看着宫女徐徐掩上的宫门,大声道:“到了那一时,花开之时,切切不可用手触摸。”

  

  七日后的傍晚时分,王威和皇上经由密道――皇宫直抵镜宫的密道――来到了镜宫深处,两人站在虞美人的寝室之旁的夹层秘壁之内,透过波光粼粼的玻璃,看到见虞美人起床、更衣、梳妆,举动历历,如在眼前。

  月亮升了起来,照亮一室明晦不定。

  皇上踮着脚跟看了一会,道:“这镜宫,我是三年没来了,这花,也平常,真有你说的那般神奇?”

  王威却有点神思不属,说道:“植物虽然不能移动,但,却可以等待环境的变化,等到最合适的时候重生,植物在这方面的耐心,实是远胜过人了。”

  皇上倒是习惯了这位国师莫测高深的言语,心中此刻只欢喜的想着,自己今后再不会有心疼之疾了。三年前,他自见虞美人的那一面起,坐想行思,身遥心迩,念念在心,一念,他的整颗心便会被自己充充满满的激情而剧烈跳动,然后,脸色渐渐绯红,最后,整个人捂着胸口,软倒在地。

  只是这会,看着虞美人眼儿媚、脚步碎的走向追着月圆慢慢绽放的古时花的这会,一颗心又仿佛不是自己的痛将起来。

  在虞美人伸出兰花一样的手指,触摸花、花瓣、花的枝、花的叶的这一刹那――

  皇上已经痛地扶不住自己的腰,他额头冒汗、大口大口的喘气,问道:“这花,真叫食人花。”

  王威接住皇上慢慢软倒的身子,看见,看见了,眼前的镜片起了一片红雾。

  他知道自己已经用不着回答,是还是不是了。

                                                (完)

 

  身一寸

  南方有岛,小岛很小,百里方圆,岛民勤恳朴素,以打渔为生。

  有一位姓王的渔户打了一天的鱼,网兜里除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包裹,再无所获。他深夜回到家门,天上一颗星划空坠落,只听见“哇哇”连声,他的妻子临盆,生下了一个孩子。取名王威。

  孩子长大,十二三岁,一寸身材,风吹会倒,雨来会飘,什么活也赶不了。父母亲便和他说上一句话,也得端在手心上,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否则一个喘息,便让他翻起筋斗,一个喷嚏,便将他打翻在地。

  王威整天呆在家中,不是看天,便是望地,沉思有时,冥想有时,只不喜乐。这一日,他在家中角落堆放的破烂渔网处,找见十二年前的那个包裹,一打开,金光照亮他的脸庞,包裹里头有一本书――《大学》,王威翻了一页又一页,一下子看见一个大世界。

  过了几天,王威告别父母,要去京城考进士、中状元。乡下人全不知道考进士要先通过院试、乡试、会试,才能参加殿试。父母想着他来历非凡,却也并不阻拦。

  王威来到海边,找到了个废弃的洗脸盆,将洗脸盆推入海中,然后跳入洗脸盆之中,乘风破浪,漂洋过海。

  他站在洗脸盘的最高处(即洗脸盆的边上),站在海天之间,指天誓日――若不得功名,便不返家乡。

  这话,顺着风,五湖四海的龙王爷爷都听见,抬起了头,大笑,于是,那一日,骇浪惊涛,湖海翻倒了九千九百九十九艘船只。这话,借着云,三山五岳的土地公公都听见,一起呆了呆,大笑,于是,这一天,山摇地动,大地震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民房。

  众位神仙都在想――二千里,便是以一步一寸的脚步,王威走到胡子白,也才到京城。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王威上了大陆,大陆自与海岛不同,百样希奇,这里,就不多说了。

  王威捧着书,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了倒背如流,到了距离小岛最近的一个小县城,已经一年过去,而京城还在一千九百八十里远。

  王威在官道上停下脚步,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肩膀上,问道:“小相公去哪?”

  “京城。”

  “很远。”

  “知道。”

  “多远?”

  “向北向北再向北。”

  “知道还去,知道什么是远么?”

  王威咬了拇指想了半天,道:“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很远的地方去,无非是想看到自己以前所看不到的。”

  蝴蝶点了点头,又扑拉一下翅膀,问道:“怎么去?又为什么去?”

  王威不知道怎么回答第一个问题,就回答了第二个,道:“我要全世界的人知道我,知道我读完了《大学》,知道这天下的大道理都在这《大学》里。”

  蝴蝶看着王威,身周起了一团雾,雾散去,便出现了一个樱桃小嘴的二八佳人,她扑哧扑哧的掉着眼泪,道:“小相公这话,说的,倒和我那负心的汉子,真是一模一样了。”当下,她便告诉王威,她的本名叫做韵娘,是云霄驿馆的官妓。有一年,驿馆的门口,倒下了一个病书生,韵娘看到虽在病中,却掩不住风神俊秀儒雅,便养好了他的伤。原来这书生姓雷,字立刚,是个赴京赶考的举子,琴棋书画种种风流勾当,无一不精无一不会。真是前世的冤孽,由不得韵娘不爱上。一年过后,韵娘使尽千般手段,到底说不服雷立刚赶考的心,嗨!这人间的男女情爱那比的上天地间的真理,更动人心。雷立刚去时说的,正是今日王威的这番话。韵娘只好打点行李盘缠,临行前相期相约,长亭短亭,洒泪而别。韵娘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腹中已经有了雷立刚的孩子,日日倚门眺望,期许着良人早日归来,却不想产子之时,染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

  韵娘说到这一处,指着官道之下,道:“我便埋骨于此,指望有一日,良人归来,车过我身,心中知感,也不枉恩爱一场。就这般,五十年便过去,这魂灵是左盼右盼,却不曾想,盼来你这一寸身材的小相公。也罢也罢,我便指点你一条明路,你若到京城,却该替我打听我那良人的消息,回来知会于我。”

  韵娘望王威背上重重吐了一口痰,道:“你看着官道车辆往来,漆有青泥之色,向北而行,便是去京城的驿车,你攀上车轮,用背靠住车辐,三年之内,便可到达京城。”

  韵娘说到这一处,近前摸了摸王威的脸庞,慢慢身消影灭,再不知去向了。

  当树上叶子在王威的面前跌落三次,驿车便进了长安城。

  王威打了个喷嚏,就将自己震落到了地面,他还没来的及抬头看长安街景,已经被一只脚踩在地上。

  王威整个身子这时候扁的象身边躺着的一枚叶子。

  那踩住王威的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整个人趴在地面,一脸惶恐道:“小人迎接的迟。走的太匆忙太匆忙了。”说完,狠狠地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又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四周的人群,“掉了一枚铜钱,就一枚啊!”

  那人说完这话,便把王威合在手心,揣入怀中,又整了整衣冠,施施然离开了。

  那人的府第却在长安的西市,进了门,那人便遣走自己所有的下人,这才把王威放在桌子上,又是三跪九叩。

  王威好奇的问:“你是谁。”

  “小人是雷立刚啊。五十年前,仙人便约我今日在长安西市相见。我是日也盼,月也盼,今日得以再见仙人,虽死无憾。”

  王威想着雷立刚这个名字好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雷立刚已经从怀中掏摸出一面古镜,道:“仙人让我保管的东西,一直都在这里。”

  “这是?”王威疑虑的问道。

  雷立刚看着王威错愕的表情,想着不忙一时,当下安排王威在他的府第住了下来。

  隔了几日,王威在书房读书,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想起来,雷立刚不正是韵娘口中念念不忘的负心汉么,便问将起来。

  雷立刚涕泪纵横,说道:”言语都是空虚,仙人请谁我到古镜中一游便知。”

  雷立刚再次从怀中掏摸出那面古镜,吐了口口水,再用袖子拭了拭镜面,镜面便涌出一股水,水上架着一条长长的铁索桥,过了桥,一路亭台楼阁高耸,仙鹤时鸣左右,芭蕉分开红墙,转眼间来到了一个洞口,洞口上书三个大字“游仙窟”。

  雷立刚道:“这便是当日仙人接引我知晓天与地所有奥秘的地方。”

  王威不置可否,“哦”的一声。

  两人进了窟内,又走了良久,穿过春夏秋冬四季,又在洞中的密室喝过一坛“醉死了梦见生酒”。来到了一块大石头之前,雷立刚道:“这便是三生石,按手上去,心中念着谁人,便可见谁人的前世今生。”

  雷立刚说着,便把自己的手按了上去,石上光华四射,两人便看见韵娘在产床辗转苦痛的情形,身死之后,一灵不昧,化而为蝶,在官道上拦住王威的情形。

  雷立刚看到这里,情难自已,又哽咽了好一会。

  王威忍不住把自己的手也放在三生石上。

  这时候,整个山洞所有声音都失去了,静,很静,静到听见血在骨头里来回散步的声音,然后,奔走、汹涌。于是,王威全身的骨头劈啪作响,响个不停――王威的身子先是一寸一寸的长大,再是一丈一丈的长高。

  五丈十丈百丈千丈万丈。

  最后,王威挤破了游仙窟,挤破了古镜,他一抬头,撞破了天,一动脚趾头,整个长安城就埋入了地下。

  王威叹了口气,想着,我既然踏平了整个长安城,也就不用再考试,再读什么狗屁《大学》了罢。

  (完)

冷月与三千姬

  鸦鹊下地,天下大水,百余日不见长星。

  中国国师王威站在船上,手指头上停留着一只乌鸦,一只喜鹊。(注:一)

  王威从刺桐城(今泉州)出发,在古里(今印度科泽科德)歇息了一年,在那里听说西方更西,有一国阿刺伯,国王尊称哈里发,于是再次登舟远行。这一日,在忽鲁谟斯(位于波斯湾口霍尔木兹海峡)上岸。

  路上所见,男子缠头,女子蒙面。王威放飞了乌鸦和喜鹊,几根羽毛落下,他坐在羽毛之上,来到了哈里发的居所。

  王威穿过无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都坐着一个身传白衣、脸蒙白纱的处女,王威数算了一下所有的房间,共有3001间。

  王威摸着自己的鼻子,心里,就给这些女人起了名字――养雾的女子。当然,这个名字并不好,王威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名字之前,脚已经跨进了3001间房子中最大的一间。

  哈里发的宫殿里头,有着一条恰好包满宫殿每一处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正面看的时候拉长,侧面看的时候缩短,上面画的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植物。地毯上,左边是来自叙利亚的苹果、土耳其的?v?K,右边是阿曼的梅子、哈勒白素的薰花,后边则是埃及的柠檬、大马士革的睡莲。在瓜与果之间,一个快乐的老人正和一个脸上有着霜雪一样忧愁的少年人说话,老人的身后,站着一位绝色女子,通国之中唯一不带面纱的女子――王后冷月。

  王威上前,请了安,又拉了一下他们的手,便已是他们相识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可以喝茶、可以聊天。老人高兴的告诉他,他就这个国家的哈里发,正在教训自己的孩子,也就是未来继承王国的太子殿下。老人笑眯眯地请教:“国师,我们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的性子天生喜乐,和王后生下三个孩子,只是这三个孩子,却都有一个毛病,每事忧愁,大儿子二儿子,郁郁而终,现在膝下只剩下这个孩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国师神通多能,可有良方?”

  “有,有,有。”王威大笑起来,上下仔细打量太子,念念有词,道:“灰尘与游鱼跳动啊,心房有一滴小水银,燃烧的水沉下去沉下去,最美的花朵要变作墓茔,小兽的声音多么可亲。”

  太子回退了一步。

  王威摆手示意莫怕莫怕,问道:“殿下今年多大了?”

  太子道:“十六。”

  王威摇了摇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太子道:“我有过很多个女人。”

  王威近前,摸着太子的头,道:“很多是多少?”

  “十个。”太子看着王威的脸色,马上又改口道,“三个。”最后,无助地低下头。

  哈里发大笑,朗声道:“原来是女人啊,这国中,只要你愿意,那一个女子不是你的。”

  太子只是低头,脸色一时青红都在,王威明白了他的心意,手一长,也摸了摸了哈里发的头,哈里发就变得小,小的整个人站在他的指甲上。

  王威从怀中掏出一面古时镜,将哈里发挑到镜面上,镜面如流沙,哈里发整个人就掉了进去。

  王威指着在旁花容失色的冷月,道:“殿下心中的女子,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了吧。”

  太子默然不言,望着自己的母亲。冷月整个人跳了起来,从身边的武器架握起一把圆月弯刀,哭喊道:“安拉啊,真主。你这个恶魔,我杀了你这个……,求求你,还我的夫君,他是万民的仰望。”

  王威却不看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冷月手中的弯刀便到了太子的手上,太子又是吃惊又是惶恐,他把手握的是那么的紧,以至于弯刀发出呜呜的啸叫声。

  王威道:“从今日起,你要思量,这国中,再没有你更大,你若心手相应,便没有一事不成就,你但有愿想,只便是想,也没有不顺遂。去,上前去,你的忧愁难道是因为我。”

  冷月看着自己孩子鼻子进出着白气,额头暴起青筋,目光红通通的,她整个人软倒在地,颤声道:“孩子,我可是你的母亲。”

  王威道:“你说,我是恶魔了,只是,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坏的人么,你到今时今日,不晓得你的两个孩子是怎么死的,你这样的容颜,本不该活在人间。你难道还想害死你最后一个孩子。”

  冷月心上,是酸是痛,这酸和痛到了升到了高于天空的地方,火烧云汇聚的地方,热,热到了涌动出怜悯、哀愁。慢慢的,她目光中,所有的光芒都失去了,象一座无人的墓园。

  王威走了出来,做在大殿的门槛上。眯眼看着日光,在地面上,用手指一遍一遍的在划着字,写到了第三十三个字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低沉的呻吟声,这呻吟声断断续续的越过夜与昼。

  天上太阳穿过月亮的胸膛,才有光。地上的男人穿过女人的身体,才长大。

  十年过去了。

  王威在这个国家呆了十年,在他的辅佐下,太子殿下登基称尊,他是阿剌伯有史以来最仁慈的君主,在他的治理,国泰民安,米烂成仓。万国纳贡,九夷来朝。每天夜里,他在自己的母亲的指引下,来到一个又一个养雾的女子房前。他总是轻易的厌倦每个养雾女子,却无法厌倦自己的母亲,只有母亲的身体,才能给接引到带给他多重欢与乐的小天堂。

  这一天,乌鸦和喜鹊又回来,站在左耳右耳,告诉王威中国的大水终于消退的消息。

  王威在登上羽毛之前,从怀中摸出镜子,望地上一倒,出来了四个小人,雷立刚、韵娘、哈里发、虞美人。王威问道:“‘游仙窟’的日子,可快活?”

  “快活!!!”四人齐声道。

  “这世间,可还有比游仙窟快活的地方?”

  除了哈里发,其余三人都摇了头。

  王威“咦”的一声,问道:“你不快活。”

  哈里发道:“仙人啊!我天性就是喜乐快活的人,这喜乐快活的心,从不为事、为人而颠倒。”

  王威用指甲挑起了哈里发,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吹了口气,哈里发又长高长大,回复了十年前的模样。王威带着哈里发来到了他的宫殿。

  哈里发笑眯眯地走了进去,宫殿里,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然后,是一阵阵女子的尖叫声。

  冷月把圆月弯刀递给了自己的儿子。

  在宫殿上,哈里发看着儿子高高地举起弯刀,他的脑袋掉了下来。掉下来的脑袋像一个瓜果,不同的是,有着人的表情,笑的表情。哈里发滚在地上的脑袋努力的往上看,看着自己站立不倒的身体又长出一个新的脑袋,依旧是一脸的笑模样。

  弯刀不断的挥动,地上的有着笑容的瓜果,越来越多。最后,满了那殿,满了那宫,满了那国。

  (完)

  2005.1.31.

  (注:一)后来的郑和之所以能够远到非洲一带,完全是依靠他写下的一本《五方水经》中图文之指引,再后来,明英宗想像其中所载必多恢诡谲怪、辽绝耳目之情事,下旨咨访下西洋故事,命宦官到兵部查找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海上路线图,兵部车驾郎中刘大夏得知,将有关资料聚而焚之,内中便有《五方水经》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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