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史海拾珠》-田蚡和窦婴 -- 车雨田

《史记魏其武安侯传》，是《史记》列传中最精采的篇章之一。它把大臣之间的人情往来，争强斗胜，眶毗必报，互相诬偏，终致对方于灭族、弃市，写得细致入微，令人如身历其境，像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一样。

“武安(田蚡)者，貌侵(短小，丑恶也)，生贵甚(孝景后同母弟)，又以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能想象得出这么委屈的话是汉武大帝说的吗）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

“尝招客饮，坐其兄盖侯南向，自坐东向，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也。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不可胜数。

魏其（窦婴)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夫)独不失故。魏其口默然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谈，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滑，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颖川。颖川儿乃歌曰:‘颖水清，灌氏宁；颖水浊，灌氏族。’”

“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焉，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姊死，戴孝)过丞相(田蚡)。承相从容日:‘吾欲与仲孺（灌夫别号）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筹备酒席)，将军旦日早临。’武安许诺。灌夫具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承相。承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妇治具，自旦至今，未尝敢食。’武安愕谢曰:‘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承相。承相不起，夫从座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承相。承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怨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盆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頃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前131)春，承相言灌夫家在颖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承相事，何请?’（汉武帝借此出了口恶气）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隙。’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徐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日:‘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日:‘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灌贤)。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咕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日:‘程、李(广)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难通你不为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灌夫曰:‘今日斩头，陷胸，何识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侯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为起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魏其侯大愧(十分惭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言武安阴事。

“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承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避开）其家(人)。窃出下书。立召入，且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侯食。曰:‘东朝廷辩之.’(到太后朝去辩论)

“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悠，罪逆不道。魏其度其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与议论，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不是观察天象猜测会什么大事，就是在地上画地图），睥睨两宫间，（窥探汉武帝和王太后之间有什么空子可钻）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所为。’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言灌夫父死事，身葆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辨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悠颖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为之“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如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辨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

“武安巳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长孺，御史韩安国字，时，韩巳上武安之一车。意思是，我和你两个人对付一个秃老头)，何为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授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於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簿责，按记录追查魏其讲)，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

孝景时，魏其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指景帝)无遗诏，诏出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一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尽喊叫.一些服罪谢罪的话)。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

这是一篇不可多得、不可不读、不可不细读的好文章。名曰《魏其武安传》，实是魏其、武安、灌夫三人的合传。魏其、武安以外戚身居高位。灌夫由战功升中郎将，性刚直好酒又好结交非类，数犯而数被免职。魏其侯窦婴，因不同意窦太后欲让景帝传位给梁孝王，而受景帝赏识，又因平七国叛乱功为栗太子太傅。太后死栗太子被废，失势闲居，武安侯田蚡则因是武帝的舅舅，而任丞相，位极人臣。

事情的起因，就是为了一杯酒。田蚡祝酒，人们离席伏地。窦婴敬酒，除几位“故人”外，都只“膝席”而已。灌夫觉得这些人都是势利眼，憋了一肚子火。灌夫给武安敬酒，要武安干杯，武安只喝一半，灌夫更火了，借灌贤与程不识耳语，破口大骂闹了起来。田蚡命令卫士把灌夫抓起来，事情闹大了，一直闹到汉武帝那里。田蚡的姐姐王太后极关注这件事，插了进来，饭也不吃了，逼着汉武帝为她弟弟出这口气。结果，一位外戚有功大臣弃市，一位勇冠三军的猛将“族诛”。

通过这篇传记，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主人公们的鲜明个性，而且可以领略当时的社会人情，风俗习惯，官场上的相互应酬，以及官僚们的权术与手腕。

争权者们，一直都在瞪大眼睛抓政敌的小辫子。彼此都有许多许多“辫子”，即违法乱纪的事。互相都有对方的“辫子”在手的时候，都怕对方抛出来，所以便“宾客居间，遂止，俱解。”双方保持一种默契，均势，暂时“共处”了。当一方确知给对方突然一击，对方无还手之机之力时，就会不失时机地致对方于死地。而理由，一定要是“睥睨两宫”、“幸天下有变”这类“大是大非”问题。没有大问题就抓蛛丝马迹，一抓到就无限上纲使之变成大问题。连蛛丝马迹也抓不到时，就“蜚语为恶言闻上”.同样可使对方人头落地。

这些，已经成为历代朝廷权力之争的常用手段。

司马迁在本传结语中说: “然魏其诚不知事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鸣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说灌夫不为人们爱戴，留下坏名声).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索隐述赞》曰:“窦婴、田蚡、势利相雄。咸倚外戚，或恃军功灌夫自喜，引重其中。意气杯酒，睥睨两宫。事竟不直，冤哉二公！”既表达了对窦、灌的同情，也指出了他们的弱点与教训。

但关键点不在”官僚们的权术与手腕”，而在

上面这三个人物可以和现实中的三个人物一一对应，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不厚和跨越出事，而影帝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