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月光迪斯科 -- 无心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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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月光迪斯科

    一

   

   赵晓智提着水桶回到教室,没看到林志彬和姜守诚,感到有点惊讶。他去一楼打水,除了刚出教室时伏在四楼走廊的栏杆上看了一会楼下几位教师在为即将举行的校庆牵着缀满小彩灯的电线做着彩棚外,就快马加鞭的下楼,打满水上来,总共不过六七分钟,他们就不见了。本来他可以更快些回来,是他在一楼水龙头所在的那个犄角旮旯那打水的时候分了神,水漫出桶有一阵才回过神来,耽搁了些时间,可他们走得也太快了。

   教室里微微有点灰尘味,这是扫过地的味道,然而与以往扫地的人在打水的人回来前造出的呛人的味道相比,今天的味道轻的有点不正常。

   赵晓智喊了两声,没人回应。再条件反射地往右看看,他此时正站在教室的前门口,四楼最靠左的一间教室,旁边的教室已经做完卫生,值日的人都走了,门上了锁。再往前是楼梯,他刚从那上来。楼梯右边的教室也没有动静。最右边的教室倒是走出一个人,不久就下了楼梯。整层楼,不,整栋楼都处在放学后树倒猢狲散的空散状态中。

   他们真的先走了,这很不地道。他被耍弄了,被轻蔑着。

   有点愤懑的赵晓智提着水桶迈进教室前门,一边走一边僵直地泼洒着水。被耍弄的滋味很不好受,特别是他和林志彬、姜守诚之间几分钟前还是很友好的嘛。将对付傻瓜的手段来对付他,未免过分。洒着水走过讲台时,他看到两把笤帚在第一排桌位和第二排桌位之间的走道的半中腰叠放着,旁边有零星扫出的纸屑和尘灰。再往另外两个走道上看,那里一点笤帚扫过的痕迹都没有,桌子底下纸屑赫然在目。果然,林志彬和姜守诚他们只扫了一小部分地就走了,然后留下几乎整个教室的卫生要他一个人来完成。

   共有四组桌位的教室,他们只扫了一组还不到。每组桌位有十副桌凳,紧密地排列着。要打扫干净必须一副桌凳一副桌凳地挪移,清扫,再归位。光是挪动这些双人座的桌凳就很要气力,何况要将整个教室的卫生做到令干巴巴的聂玉玲找不出大毛病,谈何容易。

   爷也走人,赵晓智愤愤地忖着。可他想到这样做他和林志彬和姜守诚就等于翻脸了。与其这样,不如且吃这次亏,下次和他们值日,再袖手旁观。

   姜守诚和林志彬肯定是算准了他会这样想才那么做的吧?

   在耻辱中挣扎,匆匆且敷衍地站在前排往三个走道上泼洒了水,放下水桶,赵晓智走到第一个走道,弯下腰去捡笤帚,然后就顺着笤帚所在的半中腰开始扫起来。低头弯腰的扫了两副桌凳后,他在中间靠右的那组桌位的最后一张桌子底下蓦然看到了林志彬和姜守诚,他们正扭打在一起。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没走?怎么打了起来?猝不及防的赵晓智吓了一跳,差点叫了出来。

   可是再一看,他们虽然是扭在一起,却不像是在打架。他们脸对着脸,姜守诚侧躺在地上,腿半缩着,露出半边脸,他的眼睛闭着。林志彬压在姜守诚身上,他的头半歪着对着姜守诚的脸,不时用力地向下凑着。

   他们不是在打架,他们是在亲嘴。这一突然的发现,让赵晓智惊愕到无法相信,他愣愣地看着,处在比刚才感受耻辱时都更严重的茫然中。

   他们真的在亲嘴!他们亲了多久了,在教室门口他喊他们时他们没听到?洒水的时候,他是直着腰泼水,且只站在走道前面往走道后面抛泼,没看到他们。但他们就没感到被水溅到了吗?他们这样如醉如狂,心无旁骛地亲着嘴,让赵晓智看得手足无措。

   这是他第一次看亲嘴。

   他没想到第一次看到的亲嘴,竟然是林志彬在亲姜守诚的嘴,反过来说也可以。他有点手足失措。

   林志彬在姜守诚的上面,腿也半缩着,因此屁股就高高翘起,水磨蓝牛仔裤包裹下的轮廓略显扁平的屁股在桌子底下局促地左右微微的晃动。这和他平时走路时胯部摆动的幅度是一样的,平时的那种摆动像是给人以提醒,注意看他的牛仔裤多么合体,而现在,则完全很肉,那种在厕所排泄时大家共同露出来的那样一坨被臭气蒸腾的肉。

   他们挤在桌子下,蜷缩着,重叠着,忍受着不适,吸吮着对方,他们亲得忘情,赵晓智则越看越茫然。

   鲁智深和林冲会亲嘴吗?赵晓智心中忽然冒出这个疑问。他被这个疑问吓了一跳,同时他的身体感到一阵严重的恶心。

   他丢下笤帚逃跑了。

   下到楼下,梁志坚这个全校手最黑的男教师正从张灯结彩的忙活中停下手,转身时看到他,眼镜片立刻反射出寒光,嘴唇尖利地抿着——他是这么憎恨他的每一个学生。赵晓智的额头和嘴唇条件反射地泛起钝钝的冰凉和麻木,这是他有一次被梁志坚抓住头皮在课桌上连续不断地磕撞时产生的痛觉。

   那已消失的痛觉把他现在正泛起的恶心给抵消了。

   看到梁志坚又使他想到姜守诚——梁志坚曾给过姜守诚一个电光石火的耳光——这一时刻正在楼上的一张课桌底下被林志彬压在身下,林志彬正亲着他的嘴。

   多么强烈的对比呀。

   走出学校,赵晓智方才将强烈的情绪平息了一些。他看到一个黄衫女孩的背影,看着很像袁亚男。追着走了两步,再仔细看,认定不是,不由得有些失望。

   “今天她没穿那件衣服。”赵晓智忽然想到,轻声嘟囔。

   他对穿黄衫的女孩很敏感,这个月以来一直如此。因为这个月的某一天,袁亚男穿了一件黄衫来上学,特别的好看。

   这一岔,将他从教室看到的那一幕中转移出来。

   

    二

   

可以说,袁亚男是赵晓智在一年前的一节体育课发现的,准确地说是在广播体操第五式转体运动中发现的。在此之前他们同班了两个半学期,赵晓智一直没注意过班上还有这么个人,甚至是在那节体育课的广播体操的前四式的进行过程中他也没发现她。

   那时,他的眼里,对面的女同学行列全都是一个样的女学生,不必分辨。而女学生除衣服和名字不同之外,和男学生的区别在哪里赵晓智也不感兴趣。

   可就是在做第五式的时候,他蓦然发现对面女同学行列中,有一个人的转体动作很优美。于是,他的转体动作头部就不再随着手的甩动而转动,直愣愣地对着那个人。

   这个女同学转体动作做得很认真,左转,手一甩,身子一扭,到够位置,再扭回来。右转,手一甩,身子一扭,到够位置,又再扭回来。心无旁骛的脸庞沉静而秀丽,眼神却沉着而坚定。就在她这样转体扭着的时候,赵晓智看到了她显露出来的曲线,那是随着身子的扭转时乳房顶起衬衫形成的美妙的弧线。

   和她旁边的那些要么还未发育,要么发育得模糊且粗糙的女同学相比,一比就比出来了,是那么的醒目。

   乳房,映出美妙弧线的乳房,使少女从少年中区分出来,并将少年从懵懂中开凿出来。

   赵晓智霎时如天门开裂,冰雪倒灌,一身清凉,在那个微风徐徐的春日中午。等他从神不附体状态中转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真的很奇怪,他们同班已有两个半学期了,他却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他不能主动打听她的名字,这是风气所不允许的,他只能接受看到了一个人却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个状况。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几天后聂玉玲拿着上次考试的卷子,一个一个点名报分发卷,他才知道她叫袁亚男。

   还是聂玉玲,这个从第一个学期开始就对学生间的男女大防异常重视的班主任,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调整一下全班的座位,以保证男女学生不会因同桌日久生情。就在赵晓智发现了袁亚男之后,一次座位的调整,使得他坐在她的身后。赵晓智第一次有了和一位少女近距离而坐的砰然的心动,虽然此前他的前后左右也坐着女同学。

   但如此的接近袁亚男只持续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赵晓智就因为触犯聂玉玲的某个纪律而被调至旮旯里的最后一张课桌上。在和袁亚男前后相邻的那段时间,发生过一件让赵晓智印象很深的事情。

   当时他正在看武侠小说,因为是在聂玉玲的课上,他将小说放在抽屉里,桌面上摆着打开的课本。看至入巷处,忽然感到桌子在摇晃,以为又是袁亚男在试图扩张她的空间。在那段时间,赵晓智时常有意无意将自己的课桌往前斜移两三寸,造成袁亚男座位的空间变小,这样,往往就能在他和袁亚男之间发生这样的对话。

   “死人呀?将你的桌子挪回去。”

   “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死人。”

   于是一节课中,袁亚男总有那么三四次坐下之后,后背发力推移赵晓智的课桌,试图拉开空间。下课后她总会盯他一眼,表情不悦。

   可即便如此,那段时间,上课对赵晓智来说就像是吃甘蔗,开头是甜的。

   这次赵晓智以为还是这种情况,就不以为意,仍旧埋头看小说,只将双手加重力量压住桌子。不经意间,斜刺里一只瘦伶伶的手蓦然凭空伸来,掀掉盖在桌上的课本,抓起抽屉里的小说,和另一只手在空中会和,毫不停顿地就撕了起来。

   撕书的同时,聂玉玲以一丝不变的声音讲解着一道数学题。她撕掉的小说是赵晓智在租书店租来的,押金十元,是他攒了很久的早点钱。

   看着丢在地上的残页,赵晓智懵了。但他清楚地听到袁亚男低声的遗憾,像是自言自语,又分明是传达给他:

   “摇了那么久,就是没反应。”

   然后是惋惜:

   “这本书还不回去了。”

   小说定价二十五元,还是港币,十元的押金自然不够赔,也就退不回来。

   下课的时候,袁亚男意味深长地将散落在她附近的残页,用脚拨拢,再拨到赵晓智脚下。离开教室前照例看了他一眼,已经不是原先那种用眼白去剜的眼光。这就将此前的不悦全部抵消了,此前她的目光似乎可以重新评估。

   书撕了就撕了吧,他觉得值了。

   赵晓智将所有的残页收拾起来,放进书包。

   那些残页他保留了很久。

   此后,他们仍旧心照不宣地进行着课桌与后背之间的空间争夺,直到赵晓智被调往犄角旮旯那张被视为惩戒桌的座位上。

   不久之后,漫长的暑假开始了。赵晓智无拘无束地读着小说,疯狂的是,读小李飞刀时,林诗音让他想起袁亚男。读梅里美的卡门时,袁亚男又恍然化身为吉普赛女郎。更疯狂的是,想呀想的,想到后来,他竟然忘掉了袁亚男的容貌。这使他很是惶惑,失落得很。

   于是他又频频出去逛街,不管是独自还是和人一起,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多走几条小巷。因为风气以及羞怯,他不能打听袁亚男住在哪里,他只能希望自己能在哪个地方凑巧碰到她。这个希望还真的实现了。那天他一个人走在一条巷子里,快到转弯时,突然袁亚男从前面的转角处走出来,和他打了个照面。她也看到了赵晓智,眼神很热烈地闪了一下。赵晓智的心都差点跳出来了,然而他同时却仿佛心怀鬼胎被当场戳穿一般,慌忙地低下头。就在他快要转向袁亚男转出的拐角时,忍不住偷偷回头一望,长长的巷子中竟然找不到袁亚男的身影。

   她就这样在一分钟内凭空消失于五分钟都走不完的巷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而赵晓智,则在电闪雷鸣中觉得自己就是叶公的现代版。

   那个暑假,赵晓智在兴奋和懊悔两种情绪的交织中度过了剩下的时间。

   临近开学,赶作暑假作业的时候,他心里即对悠闲的暑假恋恋不舍,又满怀期盼地等着开学的那一天快快到来。

   开学后一星期,林志彬插班来到他们班。

   林志彬一腿绷直一腿弯曲地站在教室门口,右臂勾起,手握几本课本放在腰间。神态外松内紧,身姿蓄势待发,加上水磨蓝牛仔裤和白色运动衫的搭配,很是清爽养眼。聂玉玲简短地介绍了他的名字和来历,将他分配到上学期赵晓智坐过的惩戒桌。

   开学伊始,聂玉玲重新分配了全班的座位。自然,上学期的惩罚不适宜留在新的学期,因此那张用来惩戒的桌子就空了出来。林志彬就分配在那个可怜的地方,他看了一眼聂玉玲指着的那个位置就懵了。他带点踉跄走向那犄角旮旯的座位时,神态颇为凄凉。在被那套破桌烂凳夹在后墙时,他那张精致的脸庞伏在桌面上,一个上午都如此。

   赵晓智知道那种滋味,他刚从那个座位解放出来,被重新分配到一个较好的位置。美中不足的是,那个位置和袁亚男的座位隔着两个过道。不过,座位的调整并不会就此结束,大概半个学期又会来一次,谁知道下一次的结果是什么呢?也许会回到原先和袁亚男前后相邻,也许,会和袁亚男成为同桌。

   他的朦胧的期待,在林志彬进来的那一刻被一张传递过来纸条破坏,那张纸条上写着:“阿兰德隆来了。”看了这张纸条,他莫名地感到不安。

   纸条是游国放递来的,左手执笔写下的字句向右翘起,像是他翘起嘴角的坏笑。

   

    三

   聂玉玲再一次大规模调整全班座位的时间比赵晓智预计的要早很多,事先她并没想要来个大动作,她只是想给林志彬调整一下座位。没想到她的这次微调闹出了一场风波,并导致她再一次大规模调整全班座位。

   将林志彬一来就发配到惩戒座位上去,她是有考虑的。当林志彬到她那里报到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小男孩眼中有种让她说不出是什么的感觉,跟班上那帮还带着奶腥气的男学生不一样,人又长得漂亮,必将是打破她精心防守了三个学期的学生早恋行为的人。必须先挫杀他的锐气,以及事先消除一些他的形象所必然会带来的让她班上那些女学生心动的光芒。

   因此,她硬生生将林志彬在惩戒座位上按了一个星期。林志彬的家人找了教导主任来过问,她也硬顶了回去。

到了聂玉玲认为可以了的时候,就在一节自己的课上动手调整林志彬的座位。

   除惩戒桌外,还有一张课桌只坐了一个学生,有一个空位置。但那课桌在另一旮旯的最后一排,也属于最差的位置。既然给了林志彬一个下马威,再让他去另一个最差位置上,换汤不换药,很容易给他人造成她对他有什么成见的误会。

   她首先选中了游国放的位置,打算将他和林志彬对调。然而游国放学习虽然不好,但不怎么捣蛋,把他调到那个差位置上,较为残忍。

   而且,她认为游国放很自卑,她对他向来心存怜悯。

   这样一想,她又相中了赵晓智的位置。教室中间的桌位,比较靠后,正是称之为好位置或差位置都可的位置。而赵晓智在她看来是个蔫坏的学生,早有学生跟她反映,做体操的时候,赵晓智动都不怎么动,眼睛就对着女同学,而且是盯着女学生的胸部。从这情况看来,他是四班最早动了心思的学生。上学期借故将他调到惩戒桌反省,这个学期看来他还在动着心思,一副三五不着调的样子。

   于是她下达的第一个指令就是,赵晓智到杨彩凤桌位上去。

   杨彩凤就是坐在那张还有一个空位置的桌位上的女学生,黄色的头发,阔鼻大嘴,五大三粗,个头要比赵晓智高半个头。她那看起来比所有的男学生都健壮的身板,使聂玉玲很放心地将赵晓智交与她去镇守。

   赵晓智黯然收拾书包去了新座位上,除跟杨彩凤同桌让他难受外,他离袁亚男又有十万八千里了。

   接下来,聂玉玲将游国放调到赵晓智空出的座位上,将林志彬调到游国放空出的位置上。两个人收拾书包奔赴新的位置,游国放因为只用一只手收拾书包,速度较慢,当林志彬走到他的座位前时,他才起身。

   游国放将书包挂在左肩上,带着他特有的半斜着身走路的姿态走向新的座位。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赵晓智刚离开的同桌名叫邱丽婷,一个看上去很文静的女学生。可就在游国放将书包放在她的课桌的另一半上,迈步跨进座位,她突然爆发起来。

   邱丽婷在游国放坐下之前,将身往桌上一扑,脸向上尖叫了一声,随即便低下来,藏在双臂的交叉之下,很响地哭了起来。

   “棺材!拐子!死人的人家!坐到这里来死!”边哭边喊,大家乍一听,莫名其妙,但马上都明白了。

   游国放患过小儿麻痹症,他的右手因此而萎缩,干瘪的手掌向内勾起,这样的手型,被称之为拐子。他曾为此而用他那只比许多人的右手更强有力的左手反击那些对他不友善的人,可他远不是班上最强壮的,因此他只能做到不是谁都可以当面叫他拐子的地步。

   他身形长大,五官并不难看。走路的时候,为了藏起那只右手,习惯性地半斜着身子。这样就使他的步子拖起来,两步半一个节拍的样子。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露出半口四环素牙齿,像是在想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一副坏坏的样子。

   大概没有女同学喜欢他这个样子,但谁也到不了像邱丽婷那样因为被分配到和他同桌而大哭大骂的程度。

   邱丽婷边哭边骂,骂不绝口,好像不是因为她不愿和游国放同桌,倒像是游国放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游国放怔怔的站着,面无人色,不知所措,又不敢坐下,只好保持站姿,把头低下。

   对同桌的分配有这样强烈而公开表达出来的意见,在二四班还是第一次。

   聂玉玲最先从共同的震撼中出来,看到游国放一副被邱丽婷罚站的模样,心头充满了怒火。

   “游国放,你坐下!”

   游国放方才坐下,斜签着身子。

   “游国放,你坐直来!”

   游国放将身子坐直,但屁股小心地远离邱丽婷的屁股。

   “哭什么哭?还要不要脸?你凭什么歧视同学?”聂玉玲开始进攻邱丽婷。

   “你为什么歧视我?为什么不把拐子放到别人那?”邱丽婷抬起头,无畏地望着聂玉玲,愤怒地反击。

“你还好意思说?同学同桌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学习?你有什么不正当的想法?”聂玉玲痛斥。

   “我就是不愿意!”

   “不愿意就回家去,这是学校,你说不愿意就不愿意?”

   一听要她回家,邱丽婷不再出口顶撞,把头重新埋起,还哭着。

   “依我看,游国放不愿意跟你同桌更有理由,学习成绩都那样了,好意思?以为自己是电影画报里面的呀?要不要把你挂起来?好意思?”

   邱丽婷不再搭话,只是哭。

   “打算哭一天?要哭,回家哭去!”

   邱丽婷不哭了,转成抽泣。

   “莫名其妙,正常的调整座位,又不是在点鸳鸯谱,要生要死的。”

   将邱丽婷弹压下去了,聂玉玲也就想缓和下气氛。影院前段时期放过一部古装喜剧《乱点鸳鸯谱》,她相信很多学生都看过。

   大家都笑了,邱丽婷带着泣声笑了一声,马上感到这样会被耻笑,于是又哭起来。

   “好了,要哭的哭,其他人上课。”

   邱丽婷这么一闹,聂玉玲分析为肯定是邱丽婷一开始以为林志彬会分来和她同桌,首先空出的是赵晓智的座位嘛,没想到自己将游国放分到那个位置。游国放和林志彬的对比多强烈呀,邱丽婷因过高的期望带来过高的失望,所以才有那反常的歇斯底里。可见,自己的预感是多么准确,这就是要出现早恋的前兆呀,赵晓智,邱丽婷,还有新来的林志彬,光是将哪个人叫到办公室谈话已解决不了问题,必须进行一次比以往更彻底的座位调整,来防范这些学生有所萌芽的模糊意识。

   两天之后,二四班再次进行座位调整。这一次,男学生跟男学生同桌,女学生跟女学生同桌。经过这一次的调整,赵晓智和姜守诚成为了同桌。而同桌很容易成为好友的。

   

家园 【原创】月光迪斯科

    四

   

   同桌之前,赵晓智看不惯姜守诚一边嬉皮笑脸黏黏糊糊,一边故弄玄虚云山雾罩。姜守诚总是一副无人不识无事不晓的样子,班上的,学校的,乃至社会上的,任何人提到的任何事情,他总是能插上一嘴,而且总是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准确一点。

   以及爱出风头,几乎到了跟谁都要抢风头的地步。第一个学期,音乐老师姚静在音乐课上教大家唱《小草》,除了第一句是她领唱,其后的每一句,姜守诚都抢在她前面唱出来,气得姚静干脆请他上来教。本来是一个讽刺,姜守诚顺杆上爬,真的就走到前面将这个歌教大家唱了一遍。其实会唱《小草》的何止他一个,但谁会像他那样呢?

   这个爱出风头的毛病姜守诚还带到梁志坚的课上,梁志坚讲解课文,他说一句,姜守诚在下面评说一句,引起阵阵哄笑。梁志坚慢慢踱到姜守诚的身边,尖着嘴凶狠地笑了笑之后,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这记耳光是梁志坚在四班的开山之作,谁都记得这记耳光。

   姜守诚当时站起来怒目而视,梁志坚一把将他推倒在座位上,和他对视,他就没再站起。回到讲台,梁志坚公然对全班男学生下战书:

   “我练过军体拳,会擒拿格斗,我父亲在公安局上班,你们不怕死的可以来找茬,叫社会上的人,我奉陪到底。”

   四班这些刚从小学升上来的小男孩确实有过轻视那个具矮个子,鸡胸,四眼,尖嘴猴腮于一身的语文教师的念头,如果不是姜守诚逗出梁志坚的獠牙,谁知道他是那么的凶狠?

   姜守诚因那记耳光收敛了许多,但是变得对同学神神叨叨让人受不了。

   赵晓智起初很不屑于和他往来,同桌伊始时都不怎么搭理他。

   是一张简谱改变了他和姜守诚之间的关系。

   那张简谱是赵晓智谱的,整整写满了一张纸。这几天他写了很多曲子,几乎每节课都要写一首。只要一上课,他就开始写,激情澎湃地将曲子写到作业本上。

   在一旁观察了很久的姜守诚在赵晓智停笔之后,小心地问道:

   “这是什么歌?怎么没歌词?”

   赵晓智见他没有取笑之意,很诚恳,像是将自己谱写的曲子当成是哪个作曲家谱写的,不禁有点欣喜。于是赧然说道:

   “还没填词呢。”

   “这是你自己谱的?”

   姜守诚惊讶地睁大眼睛。

   赵晓智再次赧然地点点头。

   “给我看看?”

   姜守诚很热切地请求,赵晓智便将作业本递给了他。姜守诚拿过曲谱看了起来,这时,他开始笑了,边笑边摇头。

   “你这曲子根本没法唱,没谁能识这个谱。就是你自己,现在肯定也识不出。”

   姜守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态度,让赵晓智很是愤然。他明白自己被姜守诚耍了,他装出诚恳的样子是为了探出那首曲子是不是自己写的,然后,抓住这点来嘲弄自己。那他总不能就这么认输:

   “凭什么呀?”

   姜守诚就指着曲谱的竖隔线,曲谱里有相当多的竖隔线。

   “你看你的小节线,第一个小节线里就有八个音节,第二个呢,只有三个,这一个是五个,还有这个,加上延时线,总共有十一个音节。”

   “这有什么?”

   “节拍呀,谁也看不出你的节拍是什么。”

   然后姜守诚就节拍问题讲了起来,什么四分之四,什么四分之二,强弱次强弱,等等,听得赵晓智迷迷瞪瞪。

   他不敢相信这个即不像学生又不像罗汉的四不像同桌竟然懂得这个,还这么内行,不像是在姚静的课上学来的三瓜两枣。

   赵晓智并不懂简谱,姚静在音乐课上教过一些,可他心不在焉没听进去。再说当时也没打算作曲,只知道1是哆7是西就够了。简谱的延时线以及下横线代表什么更是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他照着歌本和音乐书上的简谱的样式,依葫芦画瓢哪知道里面有这么多关节。

   这段时间,因所谓的“谱曲”而使他对“谱曲”这一行为有些上瘾,同时产生想真正了解乐理的念头。可惜到了这个学期,姚静已不再教乐理,她认为这不过是对牛弹琴,现在每节音乐课她只带一张歌谱,教学生们唱首歌就敷衍过去了。

   现在看起来能在姜守诚这里得到指点,使自己的“谱曲”更靠谱一点,所以赵晓智虽然感到被姜守诚嘲弄,马上就不生气了。

   他之所以耽溺于写这样的“曲子”,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抵消那冲动却无法行动所产生的窒闷。但这个方法却不是由他发明的,这个权且称为抚慰的游戏是游国放不久前的发明,且只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

   游国放自结束了两天如坐针毡的日子,从邱丽婷的同桌调到另一个座位,就开始魂不守舍。自然,他深受刺激,在其他同学看来,他被一个女同学憎嫌并羞辱,这使得他残疾的右手显得更加的不堪。事实上,游国放已经不能在男同学面前维持最后的体面,很多人毫无顾忌地当面叫他拐子。

   他也放弃了一直以来为了消灭这个称号不断发起的或真或假的斗狠,他回避,不再回嘴。

   但他所受的最大的挫折还不是因为谁都可以叫他拐子,他小学的同学赵晓智知道是什么。

   暑假的时候,有的晚上,他们结伴出行,在街上逛上半夜,到了月明星稀的时候,就走到大桥上去乘凉。有一次在乘凉的时候,他们谈起了班上的女同学。以前这个从不曾谈论的话题,在这个暑假却水到渠成一般的到了他们的嘴边。

   他们还是有些躲躲闪闪,对女同学嗤之以鼻。直到他们打算仿古为班上的女同学排一个四大美女榜单时,他们才显露心迹。本意原是一个玩笑,没想到都认真起来,发生了争执。

   赵晓智先说,他只说了第一个人,袁亚男,然后,他就发觉找不到可以跟在后面的,袁亚男就是他唯一关注的女同学。他再听游国放说,一听之下,无比的震惊。

   游国放将邱丽婷排第一,袁亚男在第二。

   赵晓智很不理解为什么邱丽婷在游国放的榜单上排第一,他不知道游国放为什么会选上她,邱丽婷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女同学呀,他甚至都要问过游国放邱丽婷是哪个,游国放提示放假前跟谁谁同桌的那个就是,他才能把名字和相貌联系起来。而且,袁亚男排第二,那不等于是埋没了袁亚男吗?竟然还会有人不喜欢袁亚男!在赵晓智看来,不将袁亚男作为唯一喜欢的也应该将她视为第一喜欢的,不这么认为的人都很奇怪。

   于是他跟游国放争了起来,游国放坚持不让。争到最后,两个人互相做了妥协,共同定制了四大美人的榜单,以袁亚男为第一,邱丽婷为第二。

   “袁亚男可以排第一,邱丽婷必须排第二。”

   游国放妥协前的通牒。

   他们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交换了各自喜欢谁的秘密。

   所以,当邱丽婷在班上戾骂游国放的时候,赵晓智对游国放很是同情,并产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情。他想象着,要是袁亚男也这样轻蔑他,羞辱他,他将如何?他不敢想下去。

换了新座位的游国放很消沉,不怎么出教室,埋着头不停地在作业本上挥笔。赵晓智见他如此,好奇地问他在写什么。游国放将作业本展示给他看,上面写满了简谱。数字,音符,小节线,密密麻麻,一行行向右翘起,就像现在他向右翘起的由坏笑变成的苦笑,笔画力透纸背。他现在仍旧带着嘴角向右翘起的笑,但谁都看得出这是个讪讪的笑,是个抢在别人之前对自己的嘲讽。

   看着曲谱,赵晓智很感慨,这么一大段乐曲,在游国放的脑海里会是什么样的旋律?

   “这些怎么唱?怎么没歌词?”

   “只是写给自己的,歌词还没想好,有没有都没关系。”

   然后游国放说:“你也可以给自己写。”他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赵晓智心有戚戚,一拍即合。两个人遂各自谱曲,频繁交换着各自的曲谱。因为歌词即难写又容易泄露心声,所以他们传递的都是曲谱,虽然各自如读天书,却也乐在其中。要不是姜守诚,他们的这个游戏将会一直玩下去。现在被识破了,只能告一段落。

   那张被枪毙的简谱倒是成了赵晓智和姜守诚的兰谱。

   随着和姜守诚接触益久,赵晓智了解到姜守诚的父母是在文工团上班,因此他对乐理有着这样的掌握也就不足为奇。然而,当赵晓智再想向姜守诚请益时,后者却难以为继了。乐理,在姜守诚那,和其他的方面一样,他都懂点,再多,就没有了。

   

    五

   

林志彬的到来,打破了二四班旧有的生态环境。

对林志彬,赵晓智一直采取模糊的态度,既不与之交往,也拒绝参与有关林志彬的任何话题。但他会很注意地听着,从不打断这个话题。他就像一只警惕的刺猬,在谨慎的设定他和林志彬之间的距离。在他的身边,有两个人比较热衷于谈论林志彬。一个是游国放,他很喜欢对林志彬评头论足,满口的溢美之词。从他遭受邱丽婷的羞辱之后,他就不再谈论任何的女同学了。

   听游国放谈论林志彬,赵晓智会产生被他拉向自卑的深渊,而且还是身心具墨的那种的感觉。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又不想被游国放用笑而不语定性为嫉妒。谁要是不同意游国放对林志彬的论点,谁就会在游国放那里看到他的带着翘起嘴角的坏笑。谁都会在这个已无任何争竞的男同学沉静而又执着的笑容前败下阵来,赵晓智认为,林志彬此后在二四班的地位,一半是由游国放的推崇造成的。

   因为游国放对林志彬的推崇,赵晓智逐渐产生一个很不好的预感。

   另一个热衷谈论林志彬的人是姜守诚,他谈论林志彬的原因是他还没打听到林志彬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要知道他秉性就是爱打听,而且打听消息的渠道是很多的。要是别的人也就算了,但林志彬这样的,没点什么事情就太奇怪了。

   终于姜守诚打听到一个消息,说林志彬在前一个学校谈过一个女朋友,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转校的。这一消息,在二四班混沌未开的世界俨然是道闪电。

   那个女学生现在还会在林志彬回家的路上等他,姜守诚说道:“现在林志彬每天放学都是跟袁鸿一块走,那女的见到有袁鸿在就没有跟林志彬打招呼。见过多次后袁鸿才觉得奇怪,问林志彬,才知道是他在前一个学校的同班同学。”

   袁鸿是聂玉玲新的调整座位政策出台之后林志彬的新同桌,全班只有他跟林志彬这漂亮人物走得近,因此他就变得神秘而高调起来。赵晓智很反感他这一点,以前跟他还有来往,自从看到袁鸿在有人提到林志彬时就三箴其口再欲言又止的样子,遂很小心地不去做可能会触动这类嫌疑的事情,哪怕一个眼神也尽量不露出探询的神色。

   但赵晓智心里很想问袁鸿,那个在路上等林志彬的女学生,真是林志彬的女朋友还只不过是姜守诚的猜测。还没来得及问,就听游国放说,林志彬好像在疏远袁鸿,原因或许是袁鸿将那个女学生的事情泄露出来了,使得林志彬大为恼火。

   游国放说起这个情况时,眼里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赵晓智根据这情况再观察,果然,林志彬上下课都显得闷闷不乐,形单影只地呆在教室,放学也是一个人走。袁鸿则又跟前阵子被他疏远了的李小兵走到了一起,神色间再没了神秘和高调。

   这个情况的发现,让赵晓智得以确定那个在路上等林志彬的女学生,真是林志彬的女朋友。但又搞不清现在还是不是。

   林志彬和袁鸿同桌而坐,有了楚汉河界的味道,各自带着点无趣。也巧,不久外校三名学生围殴任课老师造成轰动。那三名学生是同一个班的结拜弟兄,这一信息让抓学生思想以调整座位为主要方法的聂玉玲又感到目前的同性同桌情况也不能长久不变,要不就会造出男学生的小团体。预防早恋是纲,这个不能松。消弭小团体,也是当务之急。因此座位还是需要调整,主要在男学生之间。

   就这样,林志彬坐到了教室中排,分到一个新同桌,肖鹏,并且恰巧在游国放的邻座。赵晓智和姜守诚没被彻底分开,赵晓智和姜守诚的前座换了个,他们从同桌变成前后座。

   在林志彬的邻座,游国放兴奋了好几天,赵晓智看过去就像自己当初分在袁亚男后座时那样。没多久,游国放跟林志彬搭上话了,因为肖鹏原是姜守诚的伙伴,自姜守诚和赵晓智同桌之后,游国放和姜守诚的关系随着进了一步,自然和肖鹏也就亲近了起来,而肖鹏现在是林志彬的同桌。林志彬慢慢地走进了他们这个小圈子,这个小圈子因为他的加入成为引人瞩目的小团体。但赵晓智仍刻意的对林志彬保持貌合神离,他在林志彬加入之后反倒不很活跃了。

   当秋天来到这个学期,二四班又发生一件小小的风波。

   一次,学校组织观看电影《少年犯》,订的是午场,三点多,上完一节课后,大家三五一群向电影院走去。聂玉玲对这场电影有自己的打算,事先告知全班,看完电影不许直接回家,全部得回教室。

   她要用这部电影警示她的学生,这就得乘热打铁才能成功。

   到了影院,大家各自在自己班的区域内找座。按照聂玉玲的指示,二三班全体学生男女分排而坐,在这一基础上各自随意找座。大灯还没熄灭的时候,整个放映厅闹哄哄的。进座位的时候,跟在林志彬后面的游国放一俟他坐下就抢着在他旁边坐下,同时将赵晓智拉着在自己旁边坐下。

   赵晓智坐下后便东张西望,他看到袁亚男在前面两排就座。今天她在秋衣外面罩着一件小马甲,显得很是俏丽,被邱丽婷和几个女同学夹在中间。正对着她的后座空着两个座位,看着那两个空座位,赵晓智的心怦怦直跳。

   他想前去就座,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且不说那一排坐着的全是女学生,就是那两个空位也是为聂玉玲预留的,为她和她的女儿。但是,即便是想想而已,也足够让他心砰然而跳。正想着,两个外班的男学生挤了进来,坐在那两个空位上。一坐下,那两人就把手搭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俯着身,一个挑着袁亚男说话,一个挑着邱丽婷说话。

   这两个人,在这个学期经常出现在二四班的窗口,大家都在上课,他们就在窗外阴阳怪气的评点四班的女同学。

   赵晓智眼睛红红的站起来,游国放一把拉住他,眼睛带着询问。他拨开游国放的手说,“去解手。”刚挤到走道上,就听见邱丽婷对后面两人大声说道:

   “你们别坐在这里,那是我们老师的座位。”

   两个外班的男学生还在叽歪,不肯走。

   在厕所上,赵晓智一边解手,一边在脑海中模拟着自己一人揍那两人的画面。从厕所出来,大灯已经熄了,放映室射出的光柱在银幕上折射出影像。走到袁亚男坐的那排,往后面扫了一眼,聂玉玲和她女儿坐在空位上,两个外班的男学生已经走了。

   看着聂玉玲干瘦而严厉的脸,赵晓智第一次感到温暖,不,是感到安全。

   来到自己座位所在的那排,只见自己的座位已被人抢坐了,游国放在等着他,但只是为了向他传递一个无奈的眼神。他不能帮朋友占住位置,本来他可以陪赵晓智一块上厕所,但谁叫他好不容易占到一个跟林志彬坐在一块的座位呢?

   赵晓智笑了笑,在靠着走道的空位子上坐下。

   他的心情挺好。电影也不错,看得挺投入。

   大灯亮起来的时候,放映厅又乱哄哄的。聂玉玲第一时间站起来,大声的喊话:

   “二四班的,全部回学校,回教室。”

   赵晓智率先走出电影院,在门口等着其他人。袁亚男和邱丽婷先从他身边走过,叽叽喳喳的。然后才见到大家簇拥着林志彬走出来,游国放满脸的兴奋,嘴里在说着什么,姜守诚则手舞足蹈的和肖鹏争论。林志彬远远的看到赵晓智,有意无意的停下脚步,自然,其他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见此情况,赵晓智只好独自回校。为了避免被追上尴尬,他选了小路回去。小路是几条连接起来的蜿蜒穿插的小巷子,心中郁闷的赵晓智走得比较快,走过一条小巷,转到第二条的时候,在前面看到袁亚男她们。

   他不想超越她们,步子就稍稍放慢了些,但还是逐渐的接近了她们,走了小半条巷子之后,离她们只有几步的距离了。她们一路上的叽叽喳喳,也渐渐的能听出完整的几句了。

   她们在谈论刚才的电影,袁亚男说电影里的插曲很假,哭喊着妈妈,像吃奶的娃娃,她不喜欢。其他人争论了几句,邱丽婷突然说道:

   “我觉得那个方刚很像我们班上的一个人。”

   “谁呀?”

   邱丽婷小声地说了一个名字,她们立刻笑了起来。袁亚男面带笑容回过头来瞟了赵晓智一眼,转回头说道:

   “小声点,被人听见!”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笑。

   为表示自己不是故意想偷听,赵晓智赶紧加快脚步,超越她们,往学校赶去。他听到了邱丽婷的那句话,但她小声说出的名字没有听到。他心中分析,邱丽婷说的一定是林志彬,以她因为没能和林志彬同桌而迁怒于游国放来看,还用得着怀疑吗?再说还会有谁呢?只要是好的类比,肯定就是林志彬了。

   可他在心中琢磨,林志彬像不像《少年犯》中的方刚呢?他认为不像。其实,就连游国放说的,林志彬像阿兰德隆,赵晓智也不怎么赞同,最多稍微沾点边。但这也使他觉得,只要是令人赞赏的人物,众人都会认为像林志彬。这个发现让赵晓智心中五味杂陈,他渐渐的觉得林志彬简直是无所不在的了。

   到了学校,他还久久忘不了邱丽婷说的那句话。聂玉玲在讲台上就电影《少年犯》作中学生早恋和打架带来的危害性演讲时,他回过身没头没脑地问姜守诚:

   “喂,你觉得电影里的方刚像不像我们班上的一个人?”

   “你说像谁?”

   “我听有人说他像林志彬。”

   “谁说的?”

   “袁亚男。”

   不知为什么,赵晓智说起了谎。

   姜守诚问他是怎么听到的,赵晓智将他在回校的路上碰到袁亚男她们的情况说了一遍。他的脸上始终带着苦恼,似乎是不小心听到了即属于不该听的也属于不想听的事情又不小心将本不该说的说了出来。

   笑吟吟地听赵晓智说完,姜守诚忽然抱住赵晓智,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道:

   “你真可爱。”

   糯而温热的嘴唇在赵晓智脸颊上啄了一下,反扭着身子躲避不及的赵晓智很讨厌这种亲热,刚要恼怒,姜守诚马上将他的情绪岔开,接着又问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

   赵晓智看着姜守诚,点点头。在他们这个小团体里,姜守诚跟林志彬的关系是最亲近的。他听到林志彬在袁亚男嘴里有这么好的评语,不会为之得意忘形那才奇怪呢。

   这时,赵晓智已经完全忘记了他告诉给姜守诚的事情,其实是似是而非,几乎上等同于谎言的。在袁亚男为这事找上门来前,他自己都慢慢相信袁亚男在那条小巷中真的说过方刚很像林志彬呢。

   袁亚男走过来的时候,赵晓智正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教室一多半人都离开了座位,显得很空。赵晓智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坐着,他的屁股只沾着两人长凳的一点点,身子扭向课桌的右边沿。他一直憋着劲,在等这个姿势带给自己的最大的不适。林志彬他们在教室对着前门的窗户下围成一圈,他本来也可以过去,可是不想去,当然,他随时都可以过去的,他本来就是那个小团体的人嘛。

   就在他刚刚从别扭的姿势中尝到第一阵酸痛时,袁亚男向他走来。他感觉到了,抬头看时,袁亚男满面通红地站在他的课桌的左前方。

   “赵晓智,你还是人吗?”

   教室里的人都往这边望来,赵晓智脸色煞白。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了那句话?”

   赵晓智脑子一片空白。

   “你这毛毛虫!”

   袁亚男抬起脚,往赵晓智的长凳的左端向上踢了一脚。赵晓智本来就只坐了长凳右端的一小部分,几乎就没有坐实。袁亚男的一脚,马上就将长凳踢得翘了起来。

   赵晓智身子一滑,跌倒在地,狼狈不堪。他听到一阵哄笑,其中包括那些站在窗户下的他的小团体的人。

   看着袁亚男的愤怒和不屑,听着她的辱骂,想到自己这时的狼狈样子,这些天自己不停地搭建又不停地抽出其中构件的空中楼阁瞬间崩塌。

   他躺在地上,仰天大哭。

   发泄完愤怒的袁亚男正往回走,听到哭声,回头一瞧,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便是更大的愤怒。她狠狠地丢下一个不屑的神情,离开教室。

   赵晓智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为什么要哭呢,哭是辩解吗?还是讨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像一个被欺负的小孩那样哭了,而且哭的样式也那么的小孩子气。袁亚男带着比来时更大的不屑走开时,赵晓智想起,她是说过不喜欢哭着的娃娃的。赵晓智的心中,委屈,羞愧,绝望,像是眼泪上了润滑油,他已经无法阻止自己不哭了。教室的前门和后门不断闪现被哭声引来的身影,游国放和姜守诚分别从前面走过来看望,赵晓智索性将眼睛闭上,痛痛快快地哭着。

   他心里清晰地知道:死了,这下什么脸都丢光了。

   在哭着的时候,他有一点怨恨袁亚男,为什么要当众踢那么一脚呢?她难道就这么讨厌自己吗?

   

    六

   

   在那次哭过之后,赵晓智的矜持彻底被打破,由于害怕成为继游国放之后成为集体嘲弄的对象,他必须积极地和其他人接触,他还得为自己找出什么独特的东西来平衡这件糗事。在他还没来得及找到独特的东西之前,他发觉林志彬对待他的态度改变了。

   此前,不仅是他刻意的对林志彬采取若即若离的态度,林志彬对他也是如此。现在,林志彬倒是挺主动的跟他拉起了近乎。他无法拒绝林志彬的亲近,一来,林志彬的亲近很大程度为他挡开了嘲弄,二来,那件糗事也消弱了他的意志,他有点到处捞稻草的样子。

   何况林志彬绝非稻草。

   但林志彬对他的亲近和对其他人的亲昵不同,带着相当程度的敬重。这使赵晓智百思不得其解,其他的人在他的糗事之后,对他看得轻了,甚至游国放都这样,为什么林志彬却不这样呢?这使他对林志彬有了好感,也因此,当林志彬在跳迪斯科时,他也不再这么腹诽:没有音乐跳个鬼呀。此前他没少觉得林志彬这样纯粹是在装,装给学校的女同学看。

   当他们在教学楼外的一个旮旯里围着林志彬,看他跳迪斯科的时候,不少本班及外班的女学生或远或近,稀稀疏疏地在眺望着呢。袁亚男从来没来看过,据姜守诚透露,她的迪斯科也跳得挺好,只不过很难看到她跳。赵晓智问姜守诚怎么知道的,姜守诚笑而不答。

   围着林志彬的人,只有姜守诚的迪斯科跳得有些样子,跳得比较活泼,和林志彬大开大合不同,看上去节奏感更强些,至少赵晓智这样认为。不过,姜守诚很少跳,似乎不想抢林志彬的风头,这很怪。

   姜守诚有时拉赵晓智跳,赵晓智从来都不肯,有一次鬼使神差地说:

   “还没学好。”

   “你在跟谁学?”

   “我有本迪斯科教材,里面很多姿势。”

   赵晓智伸出一只手一划拉,将姜守诚和林志彬都划拉进去,表达的意思自然是比起他们会跳的姿势要更多。这么一说,自然谁都感起了兴趣。赵晓智也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平衡不久前的那件糗事的特别的东西,就是那本迪斯科教材。

   于是那个课间休息,他成了主角,为大家讲述着那本迪斯科教材。

   其实他又撒了一个谎,他并没有那么一本书。那本迪斯科教材他只在新华书店的展示柜内看过,挺薄的一本,杂志一样,封面是一男一女展臂扭胯的动作。他询问过价钱,不是自己能买得起的。但封面上男女的姿势实在很魅惑人,特别是那个女子,穿着蝙蝠衫,挺胸扭胯的样子使他联想到袁亚男。对这本书他简直想得都入了迷了,既然无法事实上得到这本书,那么他就在脑子中幻想自己已经得到这本书,再顺着这个幻想,继续幻想这本书有些什么样的内容。因为时不时就这么的幻想,以至于有时他真的以为自己拥有这本书。

   等他讲得差不多的时候,林志彬对他说道:

   “借来看看?”

   此时木已成舟,对着林志彬恳求的眼光,他无法说不。

   那天放学,林志彬等着赵晓智,姜守诚和游国放也在。平时林志彬和姜守诚做一路,赵晓智和游国放做一路。赵晓智向他们走去时,心内忐忑不已,为了那本不敢承认是子虚乌有的迪斯科教材。

   在路上,林志彬并没提起那本迪斯科教材,他一直陪着赵晓智走。姜守诚和林志彬两人的家在同一方向,到了分手的路口,姜守诚问了句,林志彬说了声要去赵晓智家拿书,姜守诚点了点头就分了手,他很明白,林志彬没邀他一块去。游国放陪着走了一段,到了分手的地方,他也没有得到邀请。接着,就只剩下赵晓智和林志彬了。

   和林志彬单独走的时候,赵晓智的头皮发麻,想着该怎样圆谎。走了几步,林志彬突然问道:

   “你知道袁亚男家在哪里?”

   赵晓智吓了一跳,他不明白林志彬怎么问他这个。

   “陪我去找她。”

   赵晓智一听,更加慌乱。林志彬眼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将头掉开。他心底深藏的一个害怕果然来了,林志彬也喜欢袁亚男。

   “不好吧?”赵晓智支吾着说。

   “敢不敢去?”

   “敢是敢,只是……”

   “你带我去,见到了由我来说。”

   赵晓智下意识的点点头,他不反对能在校外见到袁亚男,但他从来没想过要去她家找她。他曾幻想过很多个和袁亚男见面的场景,在校内,在街上,在郊外。而去她家,并且是和林志彬一道,这太疯狂了。

   他的心脏开始在强烈地趸着血。

   “走!”

   林志彬拉着他走着,赵晓智跟着走了几步,停下来。

   “可是,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啊。”

   他确实不知道,然而这句大实话这个时候说,听起来就像谎言。林志彬不悦地看着他,放开他的手。赵晓智有点内疚,为自己刚才的含糊其辞造成这种误解。

   “我可以陪你去,但我真不知道她家在哪。”

   “你刚才……”

   赵晓智羞愧地低下头。

   “算了,去你家拿书吧。”

   “那本书,现在找不到了,”赵晓智嗫嚅着说,“被我表哥借走了,他就没还我,我现在才想起来……”

   情急之下,赵晓智只有搬出表哥来做借口。林志彬脸色再一变,丢下赵晓智回身就走。赵晓智脑子里电光石火地闪了一下,他叫住林志彬:

   “我在三忠祠看到过她,在往下水关拐弯的那个头上。”

   林志彬转过身,盯着他看了一会,挥了挥手,脸上泛起笑容,并笑着对赵晓智点了点头。

   接着,林志彬就一个人走了。看着他的背影,赵晓智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的时候,赵晓智心中却突然的非常难过起来。他感觉自己将心爱的人出卖了,在三忠祠碰到袁亚男的事情他从没告诉给哪个同学,虽然袁亚男并不一定就住在那里,虽然林志彬也许不会按照那个地址去找,虽然林志彬即便去找了袁亚男也并不一定就会和他怎样,可他在林志彬提出那个要求之后将那件事说了出来,就带着种趴下的意味。

   他是在讨好林志彬吗,像游国放那样?之前他不会这样,当时他是将袁亚男珍藏在心中的,他和她的每一个交集他都秘不示人,现在他是在袁亚男将他弄哭了之后自暴自弃了吗?

   要么就还有另一个暗藏的意思,就是他已经承认,只有林志彬和袁亚男才是相配的。他已经在林志彬面前俯首了,像游国放那样。

   他为什么会成这样了?

   “真不应该撒谎。”

   赵晓智将自己对林志彬的俯首妥协归罪于对迪斯科教材的那个谎言。

   他的心里虽然难过,但也似乎将心中的重量放下了,他决定将错就错,以后不再时刻不停地想着袁亚男了。

   第二天,他确乎做到了。在学校看到袁亚男时,他又可以像那节体育课之前那样,视之为芸芸众女学生中的一个,没有特别的感受了。倒是袁亚男见到他时,眼光中有疑问的光芒。

   他似乎再没感到烦恼,这个学期的以后的日子,赵晓智过得还算是惬意,除了时不时当林志彬想起那本迪斯科教材问他讨要时。

   林志彬没有再跟他谈起过袁亚男。

   寒假的中段,游国放来找赵晓智,告诉他,看到林志彬和袁亚男在林宝寺旁的山上爬山,就他们两个人。赵晓智听了没有惊讶也没有特别的难过,他没询问来龙去脉,似乎这是他早就猜想到的局面。但他的心中还是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悲哀,他的眼中总是浮现出林志彬和袁亚男一起在山上的场景,想象着会是什么样子。他不由自主地喟叹,有的人注定要上天堂,有的人注定要在地上看着他们。

   这个寒假的后段,他为自己谱写了一大叠哀伤的歌曲,全都配上了歌词。另外,他在家中偷了二十块钱,跑到新华书店将那本迪斯科教材买了过来。寒假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将那本教材上的所有姿势看得滚瓜烂熟。

   新学期开始,暌违了一个寒假的同学又在一起了。令赵晓智惊讶的是,林志彬无论从表情还是言语上都没有变化,没有和袁亚男约会了的人在赵晓智想来必定会有的神采飞扬。他是和袁亚男约会了的呀,至少和她单独爬过宝林寺旁边的那座山,怎么还能这样波澜不惊?

   而且,新的学期,林志彬对迪斯科的兴趣仿佛也变淡了。他忘了那本上个学期一再追着赵晓智讨要的迪斯科教材,而赵晓智则一直在等着他问起,然后好略作为难,便将那本书借给他。

   他想为自己挽回一些东西,比如,心气。

   林志彬却偏偏不曾问起过那本迪斯科教材,最后赵晓智只好自己将它带到学校,暴露在书包中。但首先发现那本书并借走的是游国放,他自然不会去跳,但他喜欢看着图片想象着自己在跳,就像赵晓智那样。

   等那本教材辗转到了林志彬手上时,已过了快一个月。林志彬是很淡然地从肖鹏手上拿走那本书的,两天之后就直接还给了赵晓智,这说明他对迪斯科以及迪斯科教材已没多大的兴趣了。赵晓智见林志彬对那本书的兴趣如此的阑珊,就将书带回了家。

   谁知第二天,林志彬就火急火燎地找到赵晓智,向他要那本迪斯科教材,甚至等不及赵晓智中午带来,上午一放学,就跟着他回家去取。

   赵晓智感觉奇怪,某一天,姜守诚跟他说,他的那本迪斯科教材现在在袁亚男手上,他才领悟过来。原来是袁亚男想看,她向林志彬要那本书,然后林志彬再向他要。心里虽然明白,但也五味杂陈。

   知道了在袁亚男手上后,赵晓智就怕有人提到那本迪斯科教材。他希望大家都忘掉那本书,好让那本书一直放在袁亚男那里。

   只要想到自己有本书在袁亚男那里,而且是她喜欢看的,时常看的,他就很欢欣。那天,赵晓智在教学楼一楼自来水龙头那打水时,走神的那一刻,就是在想着这件事。

   那时他想着,不久之后的校庆,被聂玉玲点名代表三四班表演迪斯科的袁亚男,会不会采用他买的教材中的姿势。

   和袁亚男一起被点名的有林志彬、姜守诚、邱丽婷。没点到他,赵晓智有点失落,虽然自己也清楚,他如聂玉玲所说的那样,“没有舞蹈细胞。”

   

   

家园 没有七彩的灯

没有醉人的酒

我们在月光下

跳一曲

跳一曲

Disco

Disco

Disco...

家园 【原创】月光迪斯科

   七

   

   校庆的彩灯在天还没有开始黑下就点亮了,简陋地遮盖着教学楼前小半块场地,荧荧闪着无法跟晚霞争辉的弱光。扩音器里播放着张蔷嗲声嗲气的歌曲:你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河,说不出有多么温柔。我独自撑一叶,孤独的小舟,随着你呀慢慢地流。女孩呀女孩,为什么那么怕羞,总不肯伸出你的手……

   平常不可能从学校的播放系统听到的歌曲,给此时的学校带来一点真正的庆祝气氛。

   学生三三两两的到来,在彩棚下盘桓一阵后,就上楼,在各楼层的走廊上占一个观看的位置,慢慢的,四层楼道全都站满了人,在等着校庆开始。

   赵晓智在彩棚下打了两个转,再一回身,就看到袁亚男和邱丽婷出现在校门口。只见袁亚男上身穿蝙蝠衫,下身穿着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高筒皮鞋,这身打扮,正和迪斯科教材封面上的女郎的打扮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封面女郎是短发,而袁亚男是齐肩长发。

   大红的蝙蝠衫,贴体而震动,修改过的牛仔裤,裹着挺拔的双腿和圆润的臀部,多一寸则多,少一寸则少。赭色高筒皮鞋,闪着柔和的光点。脸上明显上过妆,新画的眉毛新涂的脸颊,看上去比素妆俗气,但多了些甜丝丝的气息。

   赵晓智再一次看到忘形,愣愣地站在原处,对从身前目不斜视走过去的袁亚男行了一个完整的注目礼。

   袁亚男和邱丽婷两人拉着手走来。

   邱丽婷也穿着蝙蝠衫,桃红色的,扁平地贴在身上。下身穿一条踏脚裤,勾勒出一个半平的发育未全的屁股。她个头比袁亚男矮半个头,剪着学生短发,紧紧挨在袁亚男身边,一只手不停地下意识地拉扯着衣服。

   和袁亚男相比,邱丽婷的肤色非常白净,在T恤的映衬下,带着酒窝的脸蛋粉盈盈的。当她害羞似的走过,赵晓智无端地想起她与人口角时不知从哪里蹦出的污言秽语。每次邱丽婷为求完胜口不择言时,赵晓智就觉得她像个老太婆。

   赵晓智对邱丽婷一直有某种成见。

   四人迪斯科,两男两女,袁亚男和邱丽婷来了,却没看到林志彬和姜守诚。赵晓智看着袁亚男和邱丽婷上了二楼,然后挤进教师办公室。二楼走廊上人尤其多,教师办公室在那层,现在临时当做有表演任务的学生的上妆室和候场室,很多人围在办公室窗户那看热闹。

   再回首时,赵晓智看到林志彬和姜守诚。

   令他觉得好笑的是,他们也穿着红红绿绿的蝙蝠衫。当然,群舞穿着统一是必要的,但在先看到袁亚男和邱丽婷之后,他们穿蝙蝠衫就显得很女气。

   特别是他们两人也画了眉毛,脸颊涂了胭脂。而且,他们两人也像袁亚男和邱丽婷那样,手拉着手。等他们走近的时候,赵晓智不禁笑了。

   “你们也买了这样的衣服?”

   “借的,邱丽婷的姨妈店里借的。本来是穿着衬衫来的,聂老师说穿衬衫跳迪斯科不好看,还说要跟袁亚男和邱丽婷统一著装。”

   姜守诚拉了拉T恤,作出一副这身打扮穿在身上不自然的样子。

   赵晓智笑着点头,闪了闪身,表示不再耽误他们的时间。姜守诚走了几步,又回来,对赵晓智说道:

   “等下节目演完了去不去山上走走?”

   “哪个山?”

   “林宝寺边上的。”

   “看下再说。”

   姜守诚看着赵晓智,笑着说:

   “袁亚男也会去,去不去?”

   赵晓智眼睛闪了一下,随即说道:

   “我去做什么?”

   “一块走走啊,说不定以后的关系就变亲密了。”

   赵晓智还在沉吟,姜守诚拍了他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别回家啊。”

   姜守诚就在转回身的一瞬间,又说了句:

   “教室里的事情,别说出去。”

   不待赵晓智应答,姜守诚就走了。

   听到这话,赵晓智才恍然想起那天下午在教室看到的情景。由于所看到的给他带来不愉快的感受,事实上他已经在主动忘却。现在,又被姜守诚一句话提醒了,看着姜守诚的背影,他那扁平的屁股,此时觉得就好像是那时被林志彬给压扁了似的。

   “他们在拿袁亚男作挡箭牌。”

   赵晓智恨恨想着,一边也向楼上走去。

   走到二楼的时候,只见校长老杨正在走廊上指挥着:

   “不要都挤在楼上,楼下也可以站人。不要楼上热热闹闹,楼下冷冷清清。去楼下,去楼下,马上开演了,楼下看得更清楚。”

   老师们也一个个走出办公室,各自吆喝着。聂玉玲眼睛骨碌地搜寻,一边喊着:

   “三四班的,等下到了咱们班表演节目,就全部下来观看。”

   她看到正打算往三楼上去的赵晓智,一把拦住,说道:

   “赵晓智,等下到咱们班的时候你要下来啊,你这么喜欢凑热闹的人,现在就给你热闹看了。”

   赵晓智一边含糊点头,一边郁闷不已,自己怎么成了喜欢凑热闹的人?看着聂玉玲一副节日气氛,心下在想,她知不知道林志彬和袁亚男的事情?当初聂玉玲选定这四个人代表三四班为校庆表演迪斯科节目,共给了四节课让他们排练,她就像老母鸡一样,每次排练都目光耽耽地守在一旁。

   是她掩耳盗铃呢还是他们太狡猾?

   林志彬和姜守诚之间的事情她肯定不知道,赵晓智冷笑着想。

   楼上的人开始在老师的吆喝中走下来,赵晓智逆流而上,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处碰到了游国放。游国放看到他,也跟着他转身上楼,他们一直上到四楼。不断的有人下去,四楼剩下的人马上就稀稀落落。赵晓智伏在栏杆上往下看,彩灯越来越亮,半个教室大小的彩棚,外面围满了人。

   这时,播放器换了磁带,开始播放《小草》。随着《小草》的播放,气氛变得正式起来,预示着校庆就要开始了。

   两个外班的人站在不远处点烟,他们堂而皇之的站在走廊的正中间,靠着栏杆,点着烟。

   赵晓智认识他们,他们就是上学期时常在教室窗口调戏四班女学生的人。其中的一个人,令赵晓智印象尤深,因为他不久前曾带给赵晓智一个很深的刺激。

   一个月前,中午的二三节课之间,赵晓智和林志彬与姜守诚等人站在教室外,这两个人向他们走来。两个人一个白净英俊,一个黑胖粗鲁。那个白净的小子声音奶声奶气,却面带凶相地走向赵晓智,问道:

   “你就是赵晓智?”

   赵晓智本来就对他们反感,便没有答话。

   白净的小子用手点了一下赵晓智的胸脯,骂道:

   “你妈的,你有什么好?邱丽婷竟然看上你?你有什么好?”

   骂骂咧咧中,赵晓智开始觉得懵然,但在白净小子的手指不停的点击中有了些恼怒。他拨开白净小子的手,说道:

   “你做什么?”

   白净小子暴怒,扬起手,叫着:

   “敢还手?”

   一旁的姜守诚适时搂住白净小子,将他拖开两步,一边回身望着黑胖小子说道:

   “别打,都是认得的人。卖个面子。”

   见姜守诚来劝,那个黑胖小子本来已经蓄怒而待,也放弃了攻击。姜守诚曾在赵晓智面前吹嘘过他认识很多校内校外的罗汉,包括社会上的大罗汉三吨半,赵晓智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姜守诚的人脉还真起了作用。

   白净小子被姜守诚挡在身前,脱不开身,便指着赵晓智喊道:

   “这次就算了,你要是敢去找邱丽婷再来找你。”

   听到白净小子这句话,赵晓智莫名感到释然。他本来就不可能去找邱丽婷,邱丽婷关他什么事呀?在白净小子的逼视下,他点了下头。

   之前莫名的释然和现在点了这下头,又使他感到了羞耻。

   自己难道是个胆小鬼吗?

   事后,姜守诚为赵晓智分说这件事的原委。白净小子大概从上学期开始就瞄上了邱丽婷,起初是在校内胡缠,再于放学的路上,再到她家路口拦阻,寒假的时候,到手成功。事发前一天,他们在一起,白净小子突然问邱丽婷,是他更漂亮,还是林志彬更漂亮?邱丽婷说道:

   “我觉得我班上的赵晓智长得比较好。”

   就这么一句话,白净小子打了邱丽婷一顿。第二天,越想越不对劲,又找上了赵晓智。

   听完这个原委,赵晓智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邱丽婷竟然觉得自己好看,回想自己总共和邱丽婷同桌不到三天,那三天,他对她称得上是即蛮横又无视。他们共同的桌子,他总要占去三分之二以上,邱丽婷则蜷缩在一个小角。然而,和谁不对付就破口大骂的邱丽婷对此完全是逆来顺受,一声不吭。

   即便如此,他还是挺讨厌她。

   喜的是,虽然是邱丽婷而不是袁亚男说自己好看,但这也毕竟是份褒奖,这使他多日来晦涩的心情得以稍稍放晴。当然,这也使他在听了姜守诚后面的话后,有些五味杂陈。姜守诚说:

   “邱丽婷和关国强跳贴面舞,在黄明家,点着蓝色的小灯泡。”

   关国强是那白净小子,黄明是那黑胖小子。真是无所不知的姜守诚呀。

   

    八

   

   播音器关掉了音乐,姚静出场,站在彩棚下,她负责报幕。

   从楼上看,姚静穿着粉色的裙装,头发是新烫过的,扁扁的站在彩棚中间,看不到她的脚。赵晓智不禁想起某次在课间做广播体操的时候,站在二四班和二三班空间的姚静,和一旁的化学老师邢玉凤两人不知为何比起了脚上的皮鞋。她们一人翘起一只脚,鞋对着鞋,比完这只比那只,好像她们左脚的鞋和右脚的鞋各有什么特点一样。

   赵晓智记忆如此深刻,原因在于他是在做跳跃运动时看到这一幕。他蹦跳着抬手拍手,旁边两位成年女性手揣在口袋中,以八个节拍抬一次脚的速度伸出脚,就已足够诡异。加上姚静年轻貌美,邢玉凤徐娘已老,这样两个迥然不同的女人在跳跃着的学生旁边比着鞋。

   姚静报幕的时候,白净小子和黑胖小子在四楼评说着她。他们本着对爱打扮的漂亮而活跃的年轻女性的习惯性思维,臆断着她有未被公开的风流韵事,完全不顾她是他们的老师,虽然是教音乐的。

   一旁相距两三个身位的赵晓智听了个不亦乐乎,那些语速极快的臆想式描述让他听得很过瘾。他本来听过这两个人的姓名,但他固执地忘记自己所不喜欢的人的名字。

   那两个评论员手肘撑在栏杆上,吸着烟,将烟灰弹向楼下。没多久,怒气冲冲的上来一个人,一看是这两个人,就在楼梯口站住,扶了扶眼镜,对他们说道:

   “两个同学,烟灰不要往楼下弹。”

   那个人就是三四班的凶神恶煞梁志坚,可这时却站得很远,煞气全无。

   白净小子回过身望了梁志坚一眼,掉回头继续抽烟,往楼下弹了两次烟灰。梁志坚就这样站在后面看着,无声无息。过了一阵,黑胖小子拍拍白净小子,说道:

   “算了,买他个面子。”

   他将手头快烧到烟嘴的烟头丢到脚下,白净小子遂跟着将烟头丢掉。梁志坚感到满意,遂进一步说道:

   “你们要抽烟,到边上抽嘛,校长看到了对你们也不好。”

   黑胖小子不耐烦起来,将眼一瞪,骂道:

   “你妈逼你啰嗦什么?我又不是你班上的,你管啊?”

   梁志坚气一噎,有些冲动,身子晃了一下,马上就镇定下来,说道:

   “我是为你们好,听不听随便。”

   说完,梁志坚就下楼去了。白净小子得意地说道:

   “他要是再啰嗦,就扇他一个耳光。”

   赵晓智在一旁看得有些蹊跷,他想不明白曾经那么招摇的宣布练过军体拳,父亲在公安局的梁志坚,竟然熊包成这个样子。看来恶人还需恶人磨,旁边的这一黑一白,就是磨恶人的恶人了。

   节目一个一个进行,歌曲,舞蹈,诗朗诵,还有一个人在《少林寺》主题曲的伴奏下,打了套布满顿号和逗号的长拳,楼上的黑白两小子看了笑骂不已。这期间,赵晓智从原先站着的位置走开了一次,因为游国放刚刚透露他带了一包烟来。躲在旮旯里,游国放发烟的时候,白净小子和黑胖小子看到了过来讨要,接过游国放递来的烟看了看,立刻丢在地上,说了句:

   “拐子你妈的,抽这种鸡屎味的烟。”

   游国放带来的烟有一个很华丽的名字:光荣,但它的味道确实带着鸡屎味。他和赵晓智两人吸着烟,张开嘴,让烟雾在口腔中自由缭绕,然后再喷出。姚静终于报到三四班,赵晓智一把拽下吸最后一口时沾在嘴唇上的光荣烟,吐了一口唾沫,将口中感觉至少有三两的烟丝——说是烟梗可能更恰当——吐了出来。

   走回原来的位置,探头看时,林志彬和袁亚男,姜守诚和邱丽婷,一男一女交织着已经站好,在等音乐。

   黑胖小子对白净小子说道:

   “你妈的那个马子没有屁股。”

   “要屁股做什么?水多就可以。”

   然后他们就谈起了袁亚男。

   “袁亚男的屁股大,一看就知道被林志彬操过了。”

   “还有她的奶子,被林志彬摸得跟两个球一样。”

   一边说着,白净小子一边转着头往赵晓智看来。

   “赵晓智,你说,袁亚男有没有被林志彬操过?你们一个班的应该晓得。”

   赵晓智鼻子里哼哼着,既不想答言又不敢无声。黑胖小子在一旁哈哈大笑,然后对白净小子说道:

   “等下你去问林志彬不就知道?你敢不敢当着袁亚男的面问?”

   “不敢是小人。”

   白净小子回答时,音乐声就在他的这句话中响起,《月光迪斯科》。下面四个人随着音乐同时摆动起来,从楼上往下看,他们跳得很有韵律。

   赵晓智黯然地看着,心情沮丧到极点。他离开栏杆,往楼梯走去,游国放赶紧跟着。下了两节楼梯,赵晓智就开始奔跳着,张蔷那带着嗲声唱出的歌曲跟着他在跳动着:

   没有七彩的灯,没有醉人的酒,我们在月光下,跳一曲跳一曲,迪斯科,迪斯科!

   纯得一塌糊涂的歌曲,此时在赵晓智听来,是那么的反讽。

   下到二楼的时候,赵晓智在心中痛快地将黑白两小子用刀劈成了四半。下到楼下,楼梯口被围观的人群给堵住。挤出人群,转到了较为稀薄的外侧,赵晓智挤在人堆中,看着《月光迪斯科》所剩不多的表演。

   平视着观看,这个四人迪斯科并没有俯视时的韵味,跳舞的人在这么多人如此逼近的包围下显得有点紧张,于是他们的舞跳得比较机械。林志彬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开大合,姜守诚跳得小巧,袁亚男跳得有点像林志彬,邱丽婷则有点像姜守诚。

   赵晓智看出,他们的舞姿,有很大一部分来自那本迪斯科教材。但他的心思不在这方面,他看着袁亚男,当她扭胯时,他发现,她的臀部跟之前有了些许变化。之前他只觉得圆润,现在好像一下子显露出不当的大来。而她的胸部,此时也像两个球,在震动着T恤,一切都符合白净小子淫邪的描述。

   自己曾那么珍爱袁亚男,她却这般的不爱惜,虽然这是她自己的身体,从不属于他。

   不知是失望还是挣扎,赵晓智望向袁亚男的脸。秀丽的脸庞没有什么表情,深而亮的眼睛半眯着,抵抗头上圆球激光灯闪出的光亮和平行看来的几百双眼睛,抿着嘴唇,紧张,兴奋,加上跳动,使她出汗了。

   于是,赵晓智愕然发现袁亚男的上嘴唇上面排列着一排细细的汗珠,看上去就像纤细的透明的胡须。在这种观感之下,这时的袁亚男,是古怪的,丑的。

   刹那间,袁亚男在他心中熄灭了。

   音乐也适时的戛然而止,赵晓智轻吐一口气。就像一个月前白净小子找他麻烦的理由于他没有所谓一样,今天,此时此刻,几分钟前黑白小子在楼上对袁亚男的污辱也与他无关了。

   四人组分开来离开彩棚,林志彬和姜守诚一块,袁亚男和邱丽婷一块,中间隔着一个身位。

   此时,赵晓智的脑海开始在想象林志彬亲袁亚男的嘴的场面,这是他在知道两人处在一起便一直回避去想的场面:就和林志彬亲姜守诚的嘴那样!

   他报复性地笑着。

   也即是说,袁亚男从此与他无关了。此时此刻他如释重负,这个突如其来的感觉,即保卫了他在黑白小子面前他的颜面,也重拾了他在林志彬面前他的自尊,他很满意。

   赵晓智挤出人群,往校外走去。在心中他短促地考虑了一下姜守诚的邀约,马上就丢开了。只走了几步,就走出了彩棚的灯光照射的范围。

   走在校外的暗影中,天上的明月逐渐亮了。他抬头看着,月亮很安静,没有迪斯科那般躁动。在走到一个拐角处,赵晓智在月光下突然做了两个迪斯科姿势,然后站住,仰起头,示威般地望着月亮。

   林志彬会的其实我也会,他对着月亮无声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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