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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舅老爷(一) -- 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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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舅老爷(一)

我舅老爷,就是我父亲的舅舅。

我父亲有三个舅舅。

大舅老爷五几年担任法庭庭长(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个叫法),公社党委书记,武装部长,也算是老革命了。

离退后在老家生活了几十年,活到八十多。

二舅老爷我从来没见过面,只知道抗日战争时参军,后来任某省某地委组织部长,退休时是某市委机关党工委书记。11年中秋前去世。

三舅老爷在家当了一辈子农民。哪年去世的我竟然记不清了。

主要是想说说我二舅老爷。

我奶奶的娘家是地主。二舅老爷算是那时候的知识分子,鼓励我奶奶上学。那时候,我们这儿的农村女性估计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上学的。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奶奶用树枝在地上划工人两个字,问我写的对不对,我很是惊讶。奶奶说,是二舅老爷教给她的。

我们家有一对花瓶,简单古朴,颜色很怪,应该是石青色的吧,我老是觉得花瓶丰满的下半部像两个屁股瓣儿。

这对花瓶是二舅老爷送给三舅老爷的,两个一模一样。三舅老爷为了好认,于是在一个上面写了酱油,一个上面写了醋,放在灶上。我父亲见了觉得可惜,就给他买了两瓶白酒,把花瓶换回来了。

还有就是我们家有本毛主席语录,三十二开本的,是文革期间二舅老爷寄给我父亲的。

听奶奶说,我们这儿有日本鬼子的时候,多次到她家搜我二舅老爷,家里就先把我奶奶藏起来。后来实在不是办法,就随便找了个婆家,就是我们家,嫁给了我爷爷,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后来打国民党,二舅老爷经过我们村,正好我奶奶在摊煎饼,给他装了满满一挎包。后来二舅老爷告诉她,那一挎包煎饼一顿就吃出来了,边走、边吃、边睡。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三件事是怎么能够同时做的。要真能这样,效率可谓很高,国军不跑到台湾是说不过去的。

二舅老爷命大。在根据地,上级安排人来教大家开大炮。二舅老爷去撒泡尿的功夫,炮弹炸了膛,跟他一排的全挂了。

打国民党打到河南,晚上住在一个地主家的大门楼下,睡到半夜叫大家起来挪了个地方,刚挪开,一发炮弹把大门楼给炸平了。

95年的时候,二舅老爷回来了一次。我正好在高中复读,没有回家。几十年没见面了,给我奶奶带回来一个手电筒,说我奶奶年纪大了,农村没路灯,怕看不清。

那年我二姐刚参加工作,二舅老爷语重心长的说,一定要积极工作,为国家为人民多做贡献。二姐说,忍了半天,成功的没有笑出来。

回父母家吃饭了,土鳖扛铁牛。

通宝推:侯登科,铸剑,燕人,李根,方恨少,
家园 【原创】我的舅老爷(二)

想起写这篇帖子,其实是因为河里某人说的几句话

去各地干休所看看,多少干部,进了城市就和老家的黄脸婆离婚了,娶城里的资本家小姐学生妹,更别说叶花帅,陈爬灰这种老资格了。这些都是tg这学校的教学成果?

看来这位朋友对TG党员的私德很是不耻,我干脆再给他提供点小资料。

二舅老爷的婚姻史听起来有点面熟。上学期间定了亲,后来结婚。后来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后来在边疆工作,和我妗奶奶自然是离多聚少。解放后,他和我妗奶奶离了婚,跟一位革命同志结了婚,这位同志,也就是我后来的妗奶奶,曾担任某国营大厂书记,做事雷厉风行,据说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

我原来的妗奶奶,虽说是和我二舅老爷离了婚,但是离婚不离门,在老家守着我表大爷——也就是她和我二舅老爷唯一的儿子,一直生活到现在。

七十年代末,我表大爷带着煎饼和我表大娘做的布鞋去投奔我二舅老爷,在那儿住了几天,我二舅老爷给了他几身军装和解放鞋打发他回来。后来,他后妈,也就是我后来的妗奶奶送他上火车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二百元钱。

回来后,家里的妗奶奶执意要与我表大爷断绝母子关系。我奶奶带着我父亲去劝和,表大爷和表大娘跪在妗奶奶面前,发誓从此不再与我舅老爷通音信,才作罢。

我表大娘的身世也很特殊。她父亲,也就是我表大爷的岳父,是南下干部,退休时是湖南某县委书记。她母亲去世的早,跟着叔叔长大。和我表大爷结婚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父亲。

我表大爷和表大娘,就这么在农村当了一辈子农民。

我二妗奶奶,家里的这个,是个静默寡言的老人。

小时候我去表大爷家,晚上她搂着我睡。山村的夜晚,除了星星就是月亮,偶尔几声狗叫,静的出奇。

妗奶奶搂着我,不住的用手摩挲我的额头。醒来的时候,枕头旁边总是放着一个热乎乎的鸡蛋。

她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

通宝推:李根,
家园 【原创】我的舅老爷(三)

说起我二舅老爷,不得不提我三叔。

我父亲兄弟四个。

在我父亲和我二叔中间,有我大姑,还有个夭折了的叔叔。所以,我父亲比我二叔他们要大很多。

二叔的性格和我爷爷、我父亲差不多,木讷、戆直。我四叔随我奶奶,什么事儿心里都有数,轻易不言语。

只有我三叔,脑子灵活,嘴皮子也快。

二叔和三叔都是我父亲的学生。二叔初中毕业后考了卫校,后来做了医生。三叔高中毕业的时候,正赶上农村大修水利。我们县要修一座大水库。我父亲的同学是工地上的负责人,于是叫我三叔去做宣传工作。

但我们村支书不同意,非要留下我三叔在村里做会计。于是,某个风高夜黑的晚上,我三叔背着行李跑了。

家里找了好长时间,后来我二舅老爷打来电话,说我三叔跑到他那儿去了。

那时我二舅老爷是地委组织部长。他亲自把我三叔送到某农场,当了一名农场工人。后来我三叔考了大学,还是干了宣传。大家都对二舅老爷很感激。

八十年代末的时候,三叔回来办调动,我的印象里竟然是第一次见他。他和我父亲老兄弟多年不见,喝多了。我三叔突然大哭,念叨自己这十几年如何的不容易。

二舅老爷把他送到农场,跟农场的领导打了个招呼,说这是我亲外甥,如果谁给了他什么特殊的待遇,你们就是打我的脸。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我三叔的事儿。

倒是我那个妗奶奶,三叔上学、结婚,都得到了她的资助。我三叔到现在都很感激她。

11年中秋节,三叔给我二舅老爷打电话问候一下,是我妗奶奶接的电话,说二舅老爷已经去世了,刚刚处理完丧事。

三叔告诉我奶奶。我奶奶哭了一场,说也算是高寿了。又让我父亲告诉我表大爷。我表大爷告诉我家里的妗奶奶,妗奶奶什么也没说。

家园 【原创】我的舅老爷(四)

我二舅老爷的故事,就这些了。

据我三叔说,二舅老爷退休后,每天就做三件事儿,买菜、洗碗、看报纸,儿女的事儿一概不问。

我家有一张他的照片儿,二寸黑白照,容长脸,中山装,小平头,至少在我看来还是挺帅的。

那次他回来我没有见到。当时济南军区给他派了辆车,公爵王,还有一位军官陪同,我在同学们中间还吹了好一阵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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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舅老爷的印象也不深了。一个是他的白胡子,一个是他坐轮椅,还有就是每年墙上贴的慰问信,很慈祥的老人。

其实跟我最亲近的,还是我三舅老爷。

我三舅老爷这个人,跟他的两个老革命哥哥迥然不同。

我三舅老爷长的像孙悟空,爱喝酒,爱骂人。

他心灵手巧,务农之余干木匠。小时候,他给我做了一把木刀,上面还雕刻了花纹。我在上面拴了根麻绳,白天挎在腰上,晚上搂着睡觉。

有次他到我们家看望他姐姐,也就是我奶奶。喝多了之后对我爷爷破口大骂,说我爷爷是穷鬼,让他姐姐吃了不少苦。骂到最后爷爷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再骂我就揍你个小舅子!”三舅老爷还是骂,被爷爷轻轻抓起来,捆了个四马攒蹄扔在麦秸垛里。三舅老爷大叫:“姐夫打小舅了!姐夫打小舅了!”我奶奶丑的不行,但是没办法,我爷爷也喝多了。第二天酒醒,三舅老爷长叹一声,说:“唉,姐夫小舅,揍死白揍啊。”然后回家了。

我到他家里去,他让我三妗奶奶给我做白面棋子,他俩喝地瓜儿面的。但是我喜欢喝地瓜儿面的,因为地瓜面儿甜。

有天早晨我醒了,他正在喝酒,愁眉苦脸的对我说:“小狗子,昨天晚上刮了一阵大风,把咱家的井刮到东邻舍家去了,怎么办?”然后抱我去看。可不是,隔着篱笆墙,一口井端端正正的在人家院子里。我说那怎么办?他说:“不要紧,等我喝完酒,我再搬回来。”后来他也没去搬,我也就忘了。

现在想想,他家是没有井的。

他带我去挑泉水,正好大队书记也在那儿挑水,他说:“你叫他国民党!”我就叫:“国民党!”人家只是笑。三舅老爷说:“你处事不公平,我看不惯你,明年你别干书记了。”人家说:“好,三叔,明年我不干了。”三舅老爷想了想,说:“嗯,你还能听老人的话,不错。那你还是继续干吧。”人家说:“好,我继续干。”人家走了之后,三舅老爷说:“小狗子,我厉害吧?你三舅老爷最厉害了。”

我看着他,满心敬佩,比敬佩孙悟空还敬佩。

有年初五,我和父亲、叔叔们去看他。他穿着大肥裆的老棉裤,抱着胳膊点哒着腿儿在村口等我们。父亲他们赶紧上前握手问好,三舅老爷去直奔我过来,搂着我的肩膀说:“我的小狗子这么高了!”

再后来他就病了。我去看他,他把腿伸出来让我看,从脚到膝盖都变黑了。我闻到酒味儿,就问:“舅老爷你还喝酒啊?”他说:“我不喝酒了,我喝这个。”指了指床头上一个麦乳精瓶子。里面用酒泡着二舅老爷给他寄回来的中药。“一天一瓶。”

那一瓶二斤。

后来他就去世了。

我在外地出差,竟然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

家园 与三笑兄商榷一下

你这个帖子,因为涉及到自己的家人,血浓于水,网友除了赞美之外,基本上不会说什么反面的意见,因为很容易变成人身攻击。换言之如果你的原意是拿来讨论的话,这么写很难达到目的。

加之那个网友只所以那么说,也是有上下文的,不可以孤立的看。以我之见,他只是反对那些把道德无限拔高的做法。

家园 谢谢兄弟提醒。

其实我写出来也不是想讨论什么,只是讲故事而已。

其实要讨论也没什么,事情摆在那里,客观评价就可以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其实关于土共党员干部的私德,尽可以拿出来讨论。主席那种激情派的人咱就不说了,就连我们圣人般的总理,不是也有外国私生子的传闻吗?

像我二舅老爷,作为亲戚来说,我对他的评价不怎么高。无论是对我的妗奶奶,还是我表大爷,他都没有尽到责任。

但是作为一个局外人来看,他作为地主家庭出身的学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去参加革命?如果为了混口饭吃,他完全可以回来继承家业。如果是为了谋私利,那么担任领导职务后完全可以让全家鸡犬升天。所以,那时候的土共党员,真的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我大舅老爷没参加过战争,一直是地方干部。他的几个孩子,全部在家务农,后代里面到现在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

家园 这个问题要展开了说的话就太长了

估计火药味不会少,其中肯定有不少观点与传统道德伦理是相悖的。以后有机会再讨论把。

家园 父亲的舅舅?应该叫舅爷爷

--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舅姥爷?在我们那里,是指母亲的舅舅。呵呵,可能风俗不同?

家园 风俗不同。

比如爷爷,我们这儿农村叫老爷,跟姥爷不同的。

家园 爷爷,我们这儿农村也有称呼为“老爷”的

,不过不普遍,但是我家拙荆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爷爷的。我们祖籍是鲁西南,不知兄台是否方便透露籍贯哪里?那母亲的舅舅又该如何称呼呢?

家园 鲁中,

泰山脚下。

外公叫姥爷,爷爷叫老爷。母亲的舅舅就是舅姥爷啊。

家园 那不知在口语的称呼上,

又如何能辨别二者的区别呢?按照我们鲁西南那里的方言,“姥爷”与“老爷”的发音是一样一样滴,呵呵。。。

家园 没有区别,

一直就是这样叫的。现在农村也开始叫爷爷了。但我们那时候都是叫老爷的。

家园 看来鲁中与鲁西的风俗还是有一定关联的

,只是你们那里普遍的称呼,在我们这里不够普遍,但是的确在某种范围内存在着。二者的渊源不知是怎样的?这种风俗由东往西又是如何演变的?看来需要民俗学家来解答啦,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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