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写不全的歌,写不圆的故事 -- 云意不知沧海

共:💬22 🌺76 新: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下页
家园 【原创】写不全的歌,写不圆的故事

有时脑海里萦绕着一些旋律,似乎听过,又似乎半梦半醒间的原创。就是总不能足成。

……曾经有梦,曾经爱风,曾经把泪水藏在雨中

还喜欢,自认为,是个情种

啊……聪明绝顶,又懵懂

你与我,都不过,在红尘中

聚散匆匆,错过了,多少相逢

而今一笑,无论恩仇,都是对人间的眷恋

共看那,青山第几度夕阳红

从小喜欢武侠,羡慕着活跃、自由和强大。这不是写的自己,而是为十岁时开始的武侠梦准备的片尾曲。

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向幻想中寻求所渴望的一切。无论结局如何,我不再完全是过去的我,文艺小资式的浪漫美好白日梦,也许只是成长中应该蜕去的软皮。要活下来,得将绝望、恐惧、愤怒、和欺骗一起吞下。要变得足够的强悍机灵,先要受够伤,上足当。快心事、知心语、可心人,正因难能,所以可贵。

朋友们,愿安好。

通宝推:醉寺,马尔他之鹰,
家园 姐姐,抱抱~
家园 希望你安好
家园 小时候特爱武侠的

支持一下

家园 准备写武侠小说?

希望你一切都好。

家园 正是放弃了这个打算,才发上来的。
家园 这么说还是有打算呢

起码有个故事大概了。动笔写吧,写好了让醉寺帮你起个名字。

家园 从十来岁开始编的故事

本来是想在网上发出来的,但一是部分细节如年表中三四个人的出生先后,事件叙述详略始终没有敲定;二是到各大原创网站转一圈,发现故事比我差的多得很,但风格比我强的也多,所谓望洋堪愧;最主要是全篇有五到七部中长篇的故事量,我不喜欢挖坑,而写作实际是个全天候工作,不写的时候老得想着,近两年光应付学习和生活就有些精力不济,只能先放着。而且我想,以后,或许没有那份纯粹的热情与冲动了。

家园 能写的先写下来,能放的线放出来。

现在网上坑多的是,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啦。虽然我不喜欢坑。

或许大伙讨论讨论,还能带来些新的思路。

家园 喜欢武侠题材,期待更新。愿一切安好!
家园 几个小片段,按时间顺序排列,大家见笑。

1.

他急匆匆奔进来,暗淡的灯光陪着咿呀艳歌,扰得他好不容易才在一张小桌边找到了想教训的人。白长衫,天青布带,看上去个头并不高大,应该不难对付。

他冲过去狠狠一拍桌子,气势汹汹的喝问:“就是你打了我表哥?”

楚如璧抬了下眼皮:“是。”

刘成金的手放到剑柄上,突觉气息有些不畅,原来酒杯外侈的杯口已冰凉的抵上他咽喉。

平常喝酒的时候,从没觉得光洁的小瓷杯有什么危险,此刻,劲气与杀气静静的顶着喉头,他垂目见到对方把拇指的指甲抵在杯口上,溢出剑锋般寒气。刘成金完全相信自己叫出声前先会丢了命。

他软下来,问:“你为什么打他?”

“他逼魏柔喝酒。”

笙歌终于散尽,前台的灯火已经全部拿下来,送到订了房包了游娼的客人那里。后台几家班子各自收拾家什。

魏柔寻到独自在背光角落里一下一下轻轻拈弄着胡琴弦的楚如璧,深深福了两福,楚如璧一抬手,将胡琴扔还给她。

楚如璧靠在板壁上,看不清表情,口气懒得像只猫:“明天。”

魏柔眼中似乎有了泪,声音有点颤:“楚二爷,您不能多照看我几天了?”

“少跟我来这套。”楚如璧站起身,“我不在时,自然有人照看你。”

“那我……”

“只要你记得自己许过的愿就是了。会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的。”

魏柔还欲说什么,却又咽住了,再向楚如璧行一礼道:“贱婢会记得的,只愿二爷莫忘。二爷,今后,我们可算是朋友了?”

这时店老板又谄笑着凑过来:“魏姐儿,你在这几天我们生意可好了不少,怎么,不多留几日?”

魏柔方要开口,楚如璧接口道:“不留。”

店老板咬了下牙,终究没表示多少反对。只是悄悄对魏柔道:“姑娘这位琴师倒跟老板似的,又不是……”

魏柔勉强一笑,转身上楼。

第二天在城外一条小路上,魏柔自己背着琴和歌本,身后小婢扛着几件家当。

楚如璧将去却又回头,摸了摸魏柔的喉咙,似有惋惜地说道:“记住,这热嗓子喝了冷酒,就全废了。”

魏柔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不知何处飞起一道歌声。明澈如春日,淡净如满月,苍凉如大漠秋风。听得人热泪盈眶,却说不清是悲是喜。她平日只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令人心旷神怡,这歌声却能使人心神俱醉,仿佛可让时间停滞。

她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手帮她。

惺惺相惜。

走近家,或者说家人此刻的住处,门突然自己吱呀一声打开了。楚如璧早有准备,往左一闪,随即又退一步,再一蹿到了门前。门内的人似乎预知他的动向,脚未落地,一桶凉水拐着弯的照头顶上泼下来。

他抹了把脸,还好,是干净的井水。

大门内,宋小佳放下桶,笑眯眯说道:“姐姐怕你在外面又染上什么香油红粉的味道,让嫂子不高兴,叫我在进门前给你洗个尘。”

楚如璧未及还口,绿荷听见响动已奔了出来,见他一头一身的水渍,瞋了宋小佳一眼,忙上前为他擦拭。楚如璧大大方方展开双臂,任妻子在身边兜兜转转。

三人进了厅堂,楚贞姝坐在左边椅子上,眼神跟着他走进来,直到入了内室门。更衣、夫妻小话。他出来,楚贞姝期待的看着他坐到对面椅上。

厅中只剩下姐弟两人。楚贞姝问:“安排好了?”

楚如璧点点头。

楚贞姝叹道:“不管什么样的活,总是要有人做的,但我不愿意再有个花姐姐那样脾性的人。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为我们做事?”

楚如璧闷闷地道:“现在。只是调动需要时间。”

楚贞姝点点头,靠上椅背,合上眼睛:“她大约有十八了?”

“十七。答应为我们做三年事。”

楚贞姝一笑:“告诉她,用不着这么着急从良嫁人。我们会为她提供保护五年,她只用发挥自身的长处,到时候会给她一个好归宿。”

说完她站起身:“一张普通的地图,应该不会有人想到要多保密。何况像咱这样做生意的人,恐怕不多。绿荷的饭好了。”

2.

楚贞姝静静看着六个人激烈打斗,钟可人虽无轻功,但也尽力屏息凝神,尽量不让地上的人发觉。

看着被围攻的人渐渐落入下风,楚贞姝极轻声的叹道:“可惜。”

终于,被围攻的人一个不小心,露了个小小的破绽给了对方。虽是黑夜,也能隐约见到一闪腥红,及随即的一声痛叫。

楚贞姝又是一声轻叹,声音低得只有钟可人能听见:“可惜,可惜。”

一见对手已伤,其余四人立即跟进。那人本已挂了彩,更是难以支撑。但他以拼死之力,非但没有再给对手命中他的机会,反而还有几次把其中一两人逼得后退。

楚贞姝在他们无暇他顾时,闲闲向钟可人笑道:“一上来就用绝杀的手段,这还是对同门呢。”

钟可人点头道:“闻名不如见面。”

但一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过不了多久,那人出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只能勉强防守,身上虽又添几处伤口,却都未伤及要害。他越来越焦躁,多次想寻隙冲出包围,可来抓他的人眼看即将得手,岂肯放他逃走。其中一为首年长的喝道:“闻雷,你小子犯下这等逆伦大罪,逃到如今,也该知足!趁早让这些师兄弟们休息一下,或许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闻雷没有应声。那为首者向众人示意,围攻者的招数更加不留情面,几乎要把他乱剑砍了。

楚贞姝连叹两声:“可惜,可惜了。”突然转向钟可人道:“可人,帮我救他。”

钟可人有些诧异的看向楚贞姝,楚贞姝微微一笑,向她点一点头。钟可人不大情愿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葫芦,拧开盖子,朝地上倒了一滴。

片刻后,草丛中无风自响,一阵密密麻麻的嗖嗖之声由远及近。闻雷已支撑不住,却觉周围的攻势缓了下来。只见周围的人有的尚莫名其妙,有的面露惊恐之色,还有的正在跺脚、甩打腿上的什么东西,纷纷乱嚷:“有蛇!好多蛇!”。

闻雷来不及多想,虚刺几招,捉个空子便逃。那蛇虽多,却并不伤人。一会儿四散而去。

闻雷跑了一段,终于体力不支。看看无人追逐,找个自认安全的树背靠着,但他气未喘匀,又有风声一掠至前。他勉力抬剑,对上的却是楚贞姝眼中笑意。

闻雷仗剑全神提防,楚贞姝一笑,竟自在他面前盘腿坐下了。

闻雷盯了她一会,慢慢将剑放下了。

楚贞姝微笑着点点头,道:“我救你,连个谢字都赚不到么?”

闻雷一愣,想起方才那凭空而来的蛇群,明白了几分。却不称谢,反而摆出十足的戒备架势,眼神中阴凶更甚:“你救我,就为了一个谢字么?”

楚贞姝哈哈笑了两声,揉揉手指:“看来你这个华山派的逆徒,倒没我以为的那么蠢。”

闻雷一咬牙,口气和平了些,道:“费那么大力救我,就是为了几个赏钱?”

楚贞姝笑着连连摇头:“我并不想拿你的命换钱使。不过,我救你,没你想的那么难。同样,如果我是要你死,不管什么死法,也都不是难事。”

闻雷切齿道:“你想干什么?”

楚贞姝缓缓上前两步:“我喜欢你的剑,它肯为我杀人么?”

闻雷俯首沉默片刻。他不是没想过投靠他人,但一是恶名在外,师门追杀,无处收留;二是自视颇高,不甘心为人犬马。但如今行踪败露,身被数创,山穷水尽,也只得先咽下一口气,日后再思他路。于是还剑入鞘,整整衣袍,便要朝楚贞姝下拜。

楚贞姝却又止住了他:“别急着决定,还有两个人要你见一见。”

数日之后,闻雷换了身干净衣裳,恭敬立在楚贞姝姐弟三人面前。

楚如璧眼神利若冰锋,在他身上左右上下一刀一刀的划过。闻雷见他神色不善,心中暗暗防备。

楚贞姝干咳两下,道:“我就做个主,把他留下,化名西剑。你们说呢?”

楚如璧冷哼一声:“你都做主了,还问我们做什么?”

3.

宋小佳道:“姐姐,七天够么?”

楚贞姝道:“我亲自去,应该是够用的。”

宋小佳惊道:“姐姐你去?还是用以前的法子,我去吧。”

楚贞姝看着窗外,面上泛出苦笑:“好弟弟,好妹妹。怎么能老让你们替我干这种活呢?”

第二日清晨,曹锋听到一个匆忙入城的女子说着江南口音与守门兵士争执起来。

那女子年约三十,中等略矮身材,牵一匹黑骒马,一身风尘,面带倦色。容长脸面,双颊被风霜打得绯红,两眉直长,眼神明亮灵活。虽非绝色,也另有诱人之处。

兵士转头见是曹锋,忙行礼道:“曹爷。”

曹锋只一点头,眼神上下打量着楚贞姝,仿佛要将她五脏六腑挖出来。

楚贞姝暗喜如璧先使招让海捕文书晚到了三天,否则以对方的眼力,再化装也无用。虽能硬冲出去,但此后麻烦无穷。她做出惧怕之状,往一边闪躲。

曹锋自然更注意那些有心回避的人。他上去一把抓住楚贞姝肩膀,逼她正脸对着自己。楚贞姝就势一掌劈向他腕上,瞥见他胸前衣物起一个硬棱,似是内有护心镜之类贴身防备之物。曹锋迅即放开她的肩膀,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楚贞姝挣了两次未能挣脱,周围一片哄笑。楚贞姝满脸通红,道:“这位老爷,小女子只是走江湖卖艺的,为何这般为难?”

这时楚如璧趁守城兵士都在瞧热闹,悄悄混入。马上有眼尖的注意到,上前喝斥。但一通搜检也没找到什么,加上后面不少人也想仿效如璧挤进来,只得草草将他放了。

曹锋端起楚贞姝下巴,盯了她小一盏茶工夫,才缓缓道:“带走。”

楚贞姝大叫冤枉,但很快被周围几个兵丁架走。她稍用力一挣,甩脱擒住她的手,径直到曹锋面前跪下。哭道:“小女子不过一个行走江湖的卑微卖艺之人,大人何苦如此为难?”

曹锋毫不为动,又说一遍:“带走。”

见情形不在预计之中,宋小佳在酒楼上遥打手势,问楚如璧要不要动手帮忙。楚如璧瞥一下贞姝眼色,摇了摇头。

是夜如璧与小佳在下处静等,二更过,如璧对小佳道:“姐姐行事谨慎,肯定是怕自己被监视,所以不来通气。”

小佳点头,道:“那我们就去找她?”

如璧未及答言,窗户自动开启,楚贞姝悄无声息的轻轻蹿了进来。

楚如璧吁了口气,把椅子端到窗前坐下,宋小佳倚到门边。楚贞姝说道:“他想试探我,故意先抓后放,而后派人盯着我住的客栈,不过,”她冷笑一下,“他的手下可没那么称职,稍加化妆,便混过了。但这也是件好事,毕竟,曹大捕头开始注意我了。”

楚如璧问:“你的武功……”

贞姝摇摇头:“我很注意,他应该摸不到深浅。说到这,当时不敢用内力扛着,肩膀上还真有点不舒服。”

宋小佳忙问:“要不要上药?”

楚如璧接过话:“不用,最好能让曹锋看到她的伤。”贞姝笑着点头。

次日贞姝避了一日,第三日起便在城中卖艺。

曹锋巡视时不时从此经过,却并未多看她一眼。

晚上小佳有些着急的说道:“还只剩四天了。”

贞姝冷笑道:“他一直很注意我。”

如璧道:“我看也是。本来卖艺人是最受官差欺凌的,便无事也要寻出事来。如今你初到此地竟无人骚扰,可见他对你还有些怀疑。”话头一转,“我今日碰到两个人,竟跟我们的想法一样。”

贞姝道:“你可以把他们送到曹锋面前。”

楚如璧道:“要踩着别人走?”

贞姝一笑:“踩不踩,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第二日楚贞姝找家饭铺吃饭,如璧从外经过,示意她曹锋来了。

楚贞姝结账出门,似乎躲避不及的上前行礼:“曹爷万安。”

曹锋审视着她,楚贞姝不与他对视。这时一老妇一少女远远朝此张望。

那二人匆匆进了饭铺,寻张桌子坐下,老妇似在斥责那女子。渐渐声音越来越大,女子嘤嘤哭将起来。周围有些好奇的已在探头探脑。

曹锋似全未注意,仍盯着楚贞姝:“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楚贞姝答:“小女温如玉,山东人。”

“因何到此?”

“小女自幼跟随家父四处卖艺过活。前几年家父亡故,便一人在这世上飘荡。”

“一直如此?你几岁了?”

“三十二。”

“哼,如此年纪居然还未嫁人?”

“家父本将我许了人家的,只是音信隔绝,漂流在外身不由己,也就……”

曹锋没有听她说完,径直向店里走去。

夜晚来送信的是楚如璧。贞姝先问:“那两人怎样了?”

如璧冷笑道:“你怎么性急了。他们现在不知在哪,反正离死不远就是了。”

贞姝道:“曹锋是个聪明人,他看见我与他们一同出现便怀疑我和他们一伙,现在他反而会有些相信我。而他也很有些傲气,所以如今他应该不会认为两天内会有人把同样的计策再对他用第二次。你布置好一切善后,他很快会来找我。”

次日下午,贞姝顶过一天闲人无赖的欺负戏笑卖艺下来,在房中点钱,暗笑倒可以与琴儿买些点心。又想起风雨若干年才撑起这一番事业,如今却又重尝此味,虽是做戏,也不由发一叹。

此刻房门打开,曹锋走进来。

要说毫不吃惊,那是假话。但贞姝立时镇定后却仍做不安之状。

曹锋走到两人相距四五步时,站住了。

贞姝请他坐下,眼睛一刻不离曹锋左右。此时两人离近,她再一次确定曹锋衣内仍带着护心镜,他如命门哑门等要穴也有暗里加意防护。

曹锋的话头却出乎意料的和气:“你一个孤身女子,在外许多年,就没遇到过无赖纠缠?”

“我身上还有些功夫,一般泼皮,也还不怯。”

“哼,你的丈夫不知有多晦气!”

“曹爷……”

“你不仅有过男人,还有生育。”

楚贞姝略一咬牙,跪了下去,手顺便搭在防身匕首上。

“曹爷果然好眼力。”

“说吧。”

“我不过是个过路人,求您高抬贵手。”

“过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既然如此,索性“好人”做到底。“曹爷可听说扬州的吴蛟吴帮主?”

曹锋眼中闪过一丝未能很好掩饰的迟疑,楚贞姝更不犹豫:“他的夫人您可知是谁?”

曹锋不答。楚贞姝心中冷笑:再精明的人,长期安于一隅,总会露出拙态。

她继续说道:“曹夫人娘家姓尹,她出身大家,心地仁善。近年来南龙北虎剑拔弩张,闹得不可开交。但曹夫人却有几房亲眷在北,据说她曾派人送礼问讯,却被发觉,疑为细作。自此北去南来的人,听说竟有冤枉丢了性命的。”

“哦?”

“小女本在沿淮一带谋生,丈夫前些日子不幸在两帮火并中受了连累,没能活下来。为此连我也不能安生,只得丢下孩子,一人出外寻个活路。只想避得远些,免受祸及。不想如今难以北去,只能万望曹爷高抬贵手,容我留在此处,只求能有口饭吃,您就是我的大恩人了!”

曹锋沉默一阵,点点头。

楚贞姝连忙叩首:“多谢曹爷!小女感激不尽!”

曹锋起身走近楚贞姝,弯腰道:“你这般年纪,还自称小女,倒是挺别致的。”

楚贞姝低头道:“曹爷取笑。”

曹锋端起她下巴:“你当真想留在此地谋生?”

“曹爷……全仗曹爷庇佑。”

“我为什么要庇佑你?”

贞姝一咬牙:“我当惟命是从。”

当夜如璧将附近大体的地势道路与她指画交代了一遍,三人打包东西,又互相检查有无疏漏。

贞姝道:“费了些功夫,他一定要在野外会面。这种人,越危险的地方他反而觉得安全。”

如璧向小佳道:“你去退房,明日黄昏我和你见面。”

贞姝次日未去街上,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独自在后院细细刷洗那匹黒骒马。\n到得黄昏,她略加打扮,又披上一件旧的暗色斗篷,骑马出了店门,遥遥见曹锋正在道旁饮茶。

傍晚出了城门,两人已是并骑,贞姝这时却大方了点,出声与他说笑。

去城七八里,一片草滩是曹锋选定的地方。这里周围满是半人高的草丛,中间却有一块空地。此时天色已暗,曹锋拉她坐下。贞姝正在与他纠缠时,猛然传来几声长嗥。贞姝忙说:“是狼,错不了。”另一方向又是一声,曹锋有点紧张,放开了她。贞姝似乎十分尴尬,浑身不自在一阵后说:“我去生火。”

篝火烧旺,嗥声也听不见了。贞姝解下斗篷,曹锋慢慢挽她近身,贞姝将手搭在他肩上,身体顺从的向后仰躺到他腿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刻,楚贞姝右边袖筒中忽地飞出一把匕首,左手同时隔衣将曹锋胸前的护心镜向旁一推,右臂一晃,匕首已齐柄没入曹锋心口。

此时若将匕首抽出,血出如箭,立时毙命。但刀刃卡在他肋骨间,一时竟无法拨出,因此减缓了伤势。曹锋情知上当,自己命不久矣,也无暇细问,一双手死死掐住贞姝喉咙,意在同归于尽。

贞姝生长海滨,自幼学得闭气潜水的本事,后又从师习内家功夫,加上对此情形也有预料,因此仓促之间,也可强持,并不慌乱。先以掌劈曹锋曲池穴,曹锋却毫不松手,贞姝抬右腿踢向他太阳穴。连踢两下,曹锋终于腾出一只手握拳击向贞姝膝盖。将死拼命之人,力道何等可怕。贞姝不敢硬接,右腿随拳势而落,左腿又起,曹锋掐在她咽喉的手有了一丝松动,贞姝趁势一手按住他胸口,一手抓紧刀柄,使全力一转一抽,匕首终于拨了出来。热血喷涌,一少半溅到土地上,一多半洒到贞姝身上,她的上下衣尽皆染透了。

曹锋的手猛然僵住,却没力道。贞姝趁他身体未凉,硬掰开他的几个指头,迅即脱身,站在一旁。

贞姝盯着他的眼睛,直到确定他眼里最后一点亮光也没了,才弯下腰,小心的开始脱衣服,外着的棉袍布裤下面,是一层桐油油过的密纱衣裤,虽然极不舒服,却使内衣不曾被血污沾染。

她从马鞍下取出另一把暗藏的匕首,拎着脱下的衣服到烧得正旺的火堆边,将血衣割成碎条,碎布一条条落入火中。她又戒备着靠近曹锋的尸体,小心解下护心镜。然后接近曹锋的坐骑,这马虽不听她使唤,她也还制得住。取下鞍辔,能烧的全部烧掉,不能烧的和护心镜一起放在一旁。处理好后在马腿上狠击一掌,那马便向荒野中跑去。

最后是那匹心爱的黑骒马,楚贞姝慢慢走近它,摸摸马头,搂住它的脖子,轻轻一吻,猛然扬手在马臀一击,那马长嘶一声,惊跳而起,贞姝早闪在一旁,看着它跑得不见了踪影。

不能烧掉的东西收拾了用斗篷裹好抱在怀中,她开始向北猛跑,此时已是子夜,又在郊外,不必担心被人看见。

寒气随风砭入肌骨。到了河边约定的地方,如璧果然在那里等着。只简单问句:“怎样?”贞姝点头道:“不出我所料。”如璧不再多说,接过她怀里的东西,帮她一起用力向河中抛去。

二人赶到渡口,小佳已有焦急之色,楚贞姝向她点点头,小佳松了口气道:“第一班渡船还要两个时辰。”

通宝推:醉寺,柴门夜归,桥上,
家园 4.

4.

薛麟客自六七岁后都是娇生惯养,这回头一次自己出远门,又怕暑热,又不肯漏了一点新鲜见识,只在道路两旁铺子的凉棚间钻进钻出,把个薛保弄得手忙脚乱,顾前不能顾后。

薛麟客总算在一栋花楼下站定,薛保好容易赶上前来,只见少爷正忙着用袍袖扇风,一边不住声的嚷口渴,叫他快去弄些茶汤来。

薛保连忙去找茶摊。这里薛麟客犹嫌慢了,不住手的扇风,口里念叨着“还不回来”。正在这时,突然怀里落了几个红红的小东西,细一看,却是几枚樱桃。

薛麟客抬头见楼上站个女子,十五六年岁,穿一件葱绿绣花褂子,一双秋水眼斜斜瞟着他。

薛麟客眼也不眨的望着那女子,慢慢将樱桃送进口中,那女子会意,一笑便进去了。

薛保端了茶来,薛麟客却又无心喝了。又生法将他支走,向路边人打听,得知那女子就叫樱桃,是这家妓院的红姑娘。

薛麟客巴不得此时便去与她相会,只薛保无事便行监坐守,总不得自由。于是心生一计,先几日车轮般拜访诸家故旧,把薛保累得半死不活,而后只说老叔多劳,买酒款待,薛保直感叹少爷出来一趟果然懂事,不一会便醉得不省人事了。薛麟客趁空出来到了樱桃那里,鸨儿却似熟人般殷勤款待,他哪里等得,急急便与樱桃成鱼水之欢。枕席间樱桃抱怨他自楼下一去,多日不见踪影。薛麟客连忙解释,又赌咒发誓说绝非无情。樱桃娇媚一笑,便附耳授他个法子。次日薛麟客开始处处留心,终于捉到薛保与亲戚私会,馈赠不少,便说他贪得主家的东西,薛保苦辩不过,只得请罪,薛麟客本不忍深责于他,只为能和樱桃常常相会,答应不告诉老主人,只摆出少爷的架子,令他思过半月,不得四处走动。于是薛麟客与樱桃明来暗往,如胶似漆的混了十几日,薛麟客是初出门的子弟,哪里知道厉害,莫说银钱,就是身上戴的玉佩、手里玩的烟壶,但凡能博樱桃一笑,无有不与。等薛保搞清楚少爷近日行踪,带出来的家当已是九成九到了行院中了。

薛保恐怕被薛麟客告状,也不愿见他如此败家,托词回家拿钱将此事禀知太老爷、老爷,薛长龄大怒,本想立刻把他揪回家教训一番,被父亲阻住。薛佑铭认为不过小孩子初见花花世界,一时沉迷其中,就是八匹马也拉不住的。倒不如借此机会,让他看清院中女子的面目,日后便不会再认真了。于是只给了十几两银子,让薛保暂时不必与少爷见面,只在暗处悄悄照看。

薛麟客苦等薛保不到,本待自己回家弄些本钱好继续与樱桃厮守,但一是他脸皮还不算厚,自觉无由开口,二是一刻也不想离开樱桃。好在妓家平日一日三餐均是陪着笑脸奉上,他本是个心胸豁达之人,美酒佳肴又有美人为伴,也懒得去想那些烦心事,只等薛保带银子回来便是。可不觉间鸨儿与龟公对他渐渐不似从前了,就连樱桃也不似开始对他曲意逢迎,甚至有时故意将他支开,口气也渐渐不善起来。薛麟客只以为自己哪里不周得罪了她,越发做小服低,樱桃却越发厌憎他。

这日樱桃要薛麟客将随身的宝剑当了与她买衣裳,薛麟客赔笑道:“好樱桃,别的只要我有,哪怕是我的心肝你也只管取了去,这剑可是我娘留下的念物……”樱桃即时变色吵闹起来,薛麟客无法,只得避出门去,寻个摊子吃了些闷酒,到了二更时分,想想她大约气已消了,这才回转。

到了门前,龟公竟不许他进门,还叫来几个人要将薛麟客轰走。却不知他的功夫几个人拦不住的。趁着酒劲,三招两式将众人甩开。隐隐听得楼上有笑语声,更是按捺不住,几步冲了上去。

却是樱桃偎在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怀里,正一口口的喂他吃酒。猛一见薛麟客闯了进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那男的先指着薛麟客喝道:“哪里来的野王八,还不给老子滚!”

薛麟客这一气非同小可,本欲还嘴,一时却没说辞。只得仍用拳头讲话。上去把那人揪下座来,先在他肚子上点了几脚,心急忙乱,也不知踢中没有。樱桃吓得大叫。那人负痛,犹指着薛麟客恨道:“敢打我沈三爷……你、你等着!”薛麟客岂肯听他。这时外头吵嚷起来,听声音大约是来救人的。薛麟客揪起那人领子,边拖边劈头盖脸的乱打,不几步到了门前,已有不少家丁模样的上来拦阻。薛麟客也不和他们纠缠,只将那人拽到楼梯前,往屁股上狠命一脚,看着他一路滚了下去。一帮家丁见状慌忙拥上去救主人,薛麟客双手叉腰站在上面哈哈大笑。那人被扶起来,一群人抢着给他掸灰整衣服。那人怒冲冲向薛麟客道:“给我打他!”薛麟客此时酒已醒了三分,眼见家丁与龟公一拥而上,抢先从楼上跳下,边招架边跑出门。薛保在后边跟着,见他进了花楼,不成想里面打起来,正着急没法帮忙时,少爷却一溜烟跑出来了,看见薛保一把拉住,一选声的叫:“你怎么这会才来”。薛保大约猜到几分,索性把前因后果实说了。薛麟客听了,呆了半晌,低头不语。薛保也不多劝,把他拉到自己下处,擦伤换衣安顿了。

次日薛麟客却不提回家去,薛保见他身上面上磕伤了几处,生怕回去再受老爷责备,也索性让他就在客店将养几日。于是只派人送信回去说少爷平安,已与那娼妇断了来往等语。

但薛麟客依旧是个关不住的。这天中午借口客店里的菜不好吃,拉薛保一起去了家有名的饭馆。吃喝间似有人窥探,也没在意。饭后,薛麟客又要了冰镇醪糟解暑。少时觉有些头晕,小二殷勤的过来道:“这位爷怕是犯了暑了,小的知道一位大夫,他的暑药跌打药都是极灵的,只是住处有些偏,寻常人不知。”薛保正碰在心上,便给他些钱,那小二带他们到店门指了个方向,虚应几句,便转身回店。

主仆上马,照那小二指示一路走去。薛麟客只觉头越来越晕,看四周人烟却越来越少。薛保觉得不对,拉起少爷的马要回去。却听一声冷笑:“小子!打了沈三爷还想活命?”抬头只见前后路都被人截了。旁边众人拥出来一乘轿子,打起轿帘,内中坐的正是与薛麟客在樱桃房中厮打的男人。头上的伤用膏药贴着,下轿时边上人连忙扶住,似是腿上也带了彩。

那人哼哼冷笑道:“说起来,你一个外乡人,不知我的身份,无意冒犯,却也不该死。只是你小子居然让堂堂的沈三爷在大庭广众丢了脸,若是留下你,老子还有什么面子在地面上混?”手一挥:“这小子喝了软筋汤,还手不得,给我把他打死!”

喽啰一拥而上,薛麟客自觉在马背上坐不稳,只得下马勉强稳住脚步,抽出随身宝剑应战。薛保也挨了打,薛麟客只听见他先是大骂,而后痛叫、哀求人饶少爷一命。薛麟客心乱如麻,手足无力,好在有些功夫,只能边战边逃。但他不识路径,不久便与薛保失散了,渐渐被赶到山崖边,眼看打手们围了上来,薛麟客还欲厮杀,手一软,剑掉到崖下。薛麟客大急,也不顾危险扑到崖边,药性加上心急,顿觉头重脚轻,摇晃两下,也随宝剑去了。

追打的人到崖边看了看,既不见人,也不见尸,想必还没死。回报沈三爷。沈三爷道:“这药三五天是解不了的,到时纵然没打死,也必然饿得半死。但不可放了他,必得斩草除根!给我沿着这山崖边细细的找!”

薛麟客人挂在半山腰一棵树上,剑掉到了下面。他身上有几处伤,虽一时不要命,却也不轻,血一滴滴落下来,混入崖下的溪水中。

第二天清晨,溪涧下游一位年轻人出来打水。装满两个木桶,挑上肩时,迎着阳光发现水里有几缕血丝。他一怔,随即将水倒回小溪,回去换了衣靠,锁了门,迅速向上游赶去。

水中血丝越来越多,跟着他在水底发现了薛麟客的那把宝剑,见到剑柄上刻着非字非画的图案,半晌无语。回过神来,仰头见崖壁树边露出一角衣袍,解开腰间缠的铜飞爪,一纵身攀缘而上。到了薛麟客身边,见他尚有气息,便一侧身蹿到树上,用飞爪的绳子将他捆住,慢慢放下来。

将薛麟客背回涧谷间的小屋,一番诊察,他很快为薛麟客配好解药服下,包扎好伤口,又拿起那柄剑细看,自语道:“父亲啊,你又给我打的什么哑谜?”

薛麟客将醒之时,外面却有一阵吵嚷声渐渐近来。薛麟客模糊只听见“交人”“沈三爷”等语,不禁强撑起身体挪到窗边想看明白。

外面十几个喽啰围着一个穿淡灰衣袍的年轻人,那人看上去比薛麟客还要小几岁,腰挂长剑,却没有拨剑的意思。偶有一个小喽啰按捺不住想动手,刚一迈步便倒在地上,竟不知他是用的什么暗器。

忽然人群散开,后面出来一乘轿子,内中正是那沈三爷,他虽然气色不善,对那年轻人却比对薛麟客要客气得多。下轿后还抱拳为礼,道:“影影绰绰听说这附近来了个不寻常的人物,莫非是这位兄弟?”

年轻人还了礼,却并未接他话头。

沈三爷意味不明的点点头,道:“年纪轻轻,功夫不凡,只可惜都是些旁门左道的本事!”

年轻人却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

沈三爷有些不耐烦说:“闲话我就不多说了,前天有个小子受伤掉下这山谷,是你救的吧?”

年轻人缓缓开口说道:“不知他是如何得罪了沈三爷?”

沈三爷一愣,冷笑道:“听你这话,难道还想替他出头?”

年轻人摇头道:“没有什么出头不出头的,若是他有得罪之处,我替他赔个不是也就是了。”

旁边替沈三摇扇的笑道:“你?这个不是怕是赔不起!他就为个婊子,竟然大庭广众的打了沈三爷!若不取他性命,我老沈家以后还怎么混?”

那年轻人点头道:“原来如此,众位稍候。”转身进屋。

薛麟客见他进来,只当是要将自己送出去给沈三爷处置,心中大急。一时不知是打是逃,那年轻人进来见他已起床,只说:“好些了么?”自去床下搬出个带锁的箱子。开箱从中取出几个小包,又随手关上锁好,推回原处。

薛麟客在屋内,只见他出去对沈三爷说道:“这事确是我朋友有错在先,但沈三爷这样相逼,反显得气量太小失了身份。传扬出去,倒象是您为个妓女争风吃醋。我这里有些小礼物,三爷不妨先看看,若是喜欢的,或许可以消气吧。”

沈三被他这一通话,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本想发作,却不由得先把布包打开。顿时面露讶色,抬眼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这时后面又跑来一人,慌慌附在沈三耳边不知说些什么,沈三听后沉吟良久,最后颇有不甘地向年轻人道:“既是这位兄弟为他说情,我也就只好姑且忍下这遭,不过要是让我再见到他,他就别想活着离开!”坐回轿子里,带着一众喽啰走了。

年轻人回到屋内,又重新检查薛麟客的伤势,并将事情前后都讲了。薛麟客感激不已,道:“恩公,受薛麟客一拜!”扑通跪下便要顿首为礼。那年轻人连忙止住他,道:“本是应当之事,何况你我年龄相近,行不得此等大礼,要折我寿的。”将他扶起,道:“兄台贵庚?”薛麟客答:“二十五了。”那年轻人道:“啊,长我两岁,便冒昧称一声薛兄了。小弟楚书琴。”薛麟客更是欢喜,便与他兄弟相称,俨然多年故人一般。

薛麟客欲去找薛保,楚书琴劝他休养一二日再作打算。晚间二人闲谈,楚书琴话语间将薛麟客家世细细套问了一遍,又指剑说道:“薛兄那把佩剑,确是不凡之物。”薛麟客道:“这是生母留给我的,本当终生不离,但贤弟于我再活之恩,贤弟若真喜欢,理当奉赠。”楚书琴忙道:“随口一问而已,既是高堂念物,岂有索赠之理。”就势说起薛麟客的母亲来。薛麟客蒙他相救,又见此人武功不凡,言谈举止有大家风,钦仰不已,言无不尽。说道自己在六岁前一直在一个山谷里跟母亲生活,记得她容貌极美,性情温柔,可六岁之后却不知怎的来到了父亲家,家人也从不提母亲的事情,大约是去世了。

楚书琴听着不由得脸色渐暗,沉默不语,薛麟客不解其意,也跟着不做声。最后楚书琴开口道:“令堂避世绝尘,想必没人来访,空谷之中,多少有些冷寂吧?”

此言一出,薛麟客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楚书琴也不再问,用话岔开了。

薛麟客伤愈后,楚书琴让他写了封报平安的家书,自己出谷去了一趟。回来后告诉他薛保只是挨了顿打并无大碍。薛麟客有些半信半疑,楚书琴便拿出一个包裹给他。其中是为薛麟客准备的随身衣物。一看便知是薛保所带,薛麟客心中石头落地,不觉大喜。

楚书琴说:“薛兄此次离家本为散心,却遭此难,实在是煞风景。若薛兄愿意,不如暂不返家,我领薛兄到几个风景绝佳处走走,一定是你以前从未去过的。”薛麟客也不生疑,一口答应。

第二天清晨,薛麟客醒时楚书琴已打好包裹,交与薛麟客拿着。同他一起走出小屋。薛麟客休养几日,才第一次知道住所后还有一间单独的小房。走近见这小房以竹泥为壁,顶是茅草搭成。楚书琴并不开门入内,却拿起准备好的引火物,放在门边,取出火镰点燃。薛麟客惊问:“这是为何?”楚书琴笑道:“以后大约不会再来住了,这房里有些脏东西,留着不好,不如烧掉。免得麻烦。”

两人退到一边,看着火焰将房屋化为灰烬。楚书琴还上前用木棍翻检一遍,确定完全烧毁后,才带着薛麟客离开。

这时住所外不知何时拴了两匹马。薛麟客本以为是自己的坐骑被找回来了。细一看却不是。楚书琴接过包裹放在自己马上,招呼他一起上马向出谷的小路奔去。

楚书琴带着薛麟客,专走山间偏僻小路。薛麟客渐渐心中不安,不愿怀疑救命恩人转眼要害自己,但细想相识以来楚书琴行事确有些诡秘之处,薛麟客纵然问了,也只以笑为答。不过走着走着,他就顾不上怀疑了。周围风景,越来越像幼时记忆中与母亲一起经过的地方。薛麟客一选声问“这是哪里”,楚书琴反问:“薛兄莫非觉得此处眼熟?”薛麟客定定神,连连点头。楚书琴道:“莫着急,再往前走,也许有更眼熟的。”

终于翻过山,只见一道不大的丛林掩映幽谷,对面一座较小的山,山腰小路有人正在缓缓向下走。她转过身,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女子。薛麟客远远模糊看见她的身材、她的脸,幼年记忆忽然全部被唤醒,与眼前所见一一融合。不需楚书琴招呼,他已驱马跑下山去。路上乱石荆棘阻碍,马不肯走,他便跳下马,跌跌撞撞向那边跑去。楚书琴在后不停叫他小心摔倒受伤,他全然不闻。

好容易到小路上,那女子见突然有男人跑来,大惊,迅速取下黑纱遮面,叱问:“你是何人?怎么到这里来?还无故拦我!快走,我不伤你!”薛麟客此时满心的话,只不知先说哪句,只是望着她,眼泪流下来。那女子又喝叱他离开。薛麟客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来:“娘,是我!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那女子大惊,低头细看半晌,突然抱住他嚎啕大哭。薛麟客也泪如雨下。等两人哭毕,抬起头,楚书琴已牵着两匹马慢慢从路上走来。楚书琴默默等两人拭干泪痕,方问:“这位是杜百花,杜前辈吧?”薛麟客的母亲点点头,声音尚带哽咽,答:“不错,我是杜百花。你,你就是如璧的儿子书琴吧。我……该称你少主的。”

薛麟客听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这个偶然结识的年轻人居然知道自己的母亲。猛然意识到母亲方才称他为“少主”,自相识以来一切古怪历历想起,正欲开口问,楚书琴苦笑道:“我早已不是什么少主,直呼楚书琴便是。”杜百花点头称是,而后请他和自家母子到住处休息。

三人一同下山,山路上又有一个女孩匆匆跑来,也是黑纱遮面,薛麟客见她向母亲急急比划着,方知她还是个哑巴。问:“娘,这是谁?”杜百花勉强一笑,道:“她叫骆瑶,”说着向楚书琴看了一眼,“也是个可怜人。”上前握住女孩的手道:“小瑶别怕,这就是师父常跟你说的那个哥哥。”女孩望向楚书琴,楚书琴打个手势,女孩似有些吃惊,转身又跑远了。

杜百花住着一间小房,也极洁净,薛麟客环顾四周,皆是童年曾见的情景,悲喜交加。骆瑶拎一篮蘑菇山菜进来,向杜百花打手势。杜百花微笑道:“好,今天小瑶你做饭,我陪客人坐一会。”薛麟客看那女孩,虽然不得全面,一双眼睛也水汪汪的动人。想跟过去细看,又不愿让母亲一人待客。杜百花道:“麟儿和小瑶要像兄妹一样,你也过去帮会忙吧。”薛麟客连忙答应。

室中只剩下两人,楚书琴道:“我想问什么,前辈大概也知道。”杜百花面色泛红,但却十分坦荡的说:“你父亲是我一生深爱的人,只是我命薄,当不起他的配偶。我们之间,虽偶尔相见,但实无越轨,你不要疑他。”

楚书琴心中暗叹。想起母亲独自在家时种种相思与担忧。

杜百花接着说:“我们之间确是清白。他帮过我,但从没有苟且之事,而且后来我加入棠棣轩,他作为副堂主,按规不能单独与下属会面。”

若干年前这个山谷里,楚如璧正在和杜百花说话,忽然警觉的回过头,将她推到一边。三根狼牙箭从两人中间穿过,嵌入石中。随即传过来阵阵狞笑:“怪不得在外头找不到你楚如璧,原来躲在这里会婊子!”楚如璧不去听他后面的话,低头向杜百花道:“你信我吗?”杜百花点头。楚如璧接道:“那就装做不会武功。”此时劲风入耳,三条人影已飞扑过来。杜百花本能的想出手相助,但碍于方才的话,只能避在一边。眨眼间,楚如璧已被三人围住。刀光交织成网将他罩在当中。但不多时,便听得一声痛叫。随即楚如璧从刀光的缺口冲出来。

此时谷外传来三声长啸,楚如璧不禁眉头一皱。随即几支粗糙的竹箭射向那三人。与竹箭一起出现的还有身着劲装的楚贞姝。楚贞姝后面还有几个人跟着飞奔而来。袭击楚如璧的三人一惊,但躲闪中仍有一人被射中后心。楚如璧趁乱刺死另一人,转眼楚贞姝已到身边,最后一人马上也倒在血泊中。

楚贞姝亭亭立定,将竹弓递给身后赶上来的人。她似笑非笑的瞧着楚如璧,一眼瞥见正发愁的看着死人的杜百花,脸色一沉。

杜百花只得上来相见。楚贞姝敷衍几句,对楚如璧道:“跟我来,有话说。”

将楚如璧带到稍远的地方,一边看着她的随从清理地面。楚贞姝劈头就问:“杜百花归谁管?”

“她又不是棠棣轩的人,什么归谁管。”

楚贞姝怒道:“你自己定下的规矩:不管是谁,只要是知道了轩中管事以上人物的真实身份,要么死,要么入伙。才刚在我身上用过,就忘了?”

楚如璧冷哼一声:“你不服气?”

楚贞姝声音更冷:“你想想绿荷和两个孩子!”

楚如璧顿时像泄了气,不再做声。看着楚贞姝向杜百花走去。

杜百花不安地望着楚贞姝对身边一位娇小女子讲一遍门规,但楚贞姝始终没多看她一眼。最后楚贞姝到她身边,平静地说道:“也许你会有委屈,但我必须首先为我的弟媳和侄儿们考虑。我不会让你做什么,但先有成规:为防营私舞弊,堂主、副堂主无事不得与下属单独会面。”向随从数人点点头,独自出谷去了。

杜百花目送楚贞姝远去,这才找到楚如璧。问:“你姐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楚如璧却良久不答,阴沉着脸,半晌猛地说道:“这棠棣轩里,也不该是一人说了算的!”也快步出谷走了。

这时骆瑶从厨房里匆匆跑出来,向杜百花打手势。杜百花赶到厨房,只见薛麟客一脸烟灰的在吹火,楚书琴虽是满心不快,也忍不住要笑。杜百花却连忙扑上去为他掸灰,连问:“烫着没有”,最后说:“小瑶你做一顿饭吧。”

薛麟客讪笑着回到桌边坐下。杜百花还未开口,薛麟客便急着问:“娘,这个小妹妹怎么我不记得?”杜百花道:“是你被你爹带走后,一个朋友送给我作伴的。”薛麟客眉头一皱,道:“就是那个叫温什么的人吧?”杜百花点头。薛麟客又问:“他还来吗?娘,我不喜欢这人。”杜百花忙看楚书琴,见他脸上不大自在。道:“他不会来了……”薛麟客道:“那就好。娘,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家住呢?”楚书琴起身道:“你们母子好好叙叙,我出去透透气。”杜百花忙拦住。向薛麟客道:“孩子,这些我们以后慢慢说,现在先好好招待贵客。”薛麟客自知失礼,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几声,又对楚书琴道歉。

楚书琴似乎不愿在此久留,只吃一顿饭便要走。杜百花却偏偏拉住他,嘱咐道:“麟客初入江湖,看什么都新鲜,他虽有一身武艺,却乏老成。拜托你看在与他相识有缘份上,多多照顾他些。”楚书琴应允。薛麟客对母亲很是依依不舍,杜百花送他出谷时也不禁泪盈双睫。只是不肯细说自己为何离开薛家,更嘱咐麟客不可将见到自己的事向父亲那边透露分毫。

楚书琴带着薛麟客赶路,不出十几日便到了薛麟客的家乡。薛保先已在外候着,见少爷无恙,欢天喜地。引入薛府,薛麟客向父亲爷爷说了经过,二人竟不似料想中那般欢喜,而是半信半疑。薛长龄对父亲说道:“莫不是那姓楚的青年和妓家、无赖合伙,摆了麟儿一道?”薛佑铭道:“纵然如此,若不见上一见,他好说我家忘 恩。不如召他进来,谢以重金。我薛家不缺那几个银子。就算是个使诈图财的,让他心满意足了,免得生事。若是另有所图,也好探他的底细。如果真是仗义相助的好汉,却要好好结交一番。麟客将来出门在外也有个帮手。”薛长龄深以为然。当下请楚书琴后堂相见。见他进退有度,言谈知礼,不是一般江湖豪客粗鲁模样,先有三分欢喜。而后问到身世经历,楚书琴多有言之不详处,薛家人颇知江湖事,明白此等人身上多少有些官司,也不以为怪。说到救麟客一事,楚书琴道:“不过见公子危难,救人救彻而已。”并无居功之意。这时恰丫环来报:“夫人听说少爷回来,要来相见。”楚书琴即起身称不敢妄见宝眷,退至偏厅。薛长龄趁机对父亲道:“这人不像江湖中人,倒像是大家之后。”薛佑铭点头道:“麟儿交着位好朋友。”于是夫人回房后,重又命薛麟客出来谢过救命之恩。薛长龄接过管家端来的一盘金银,送与书琴,书琴哪里肯收,坚称“是应当之事。”薛长龄见他确不求财,也不过分勉强。就留下在薛府款待。薛麟客喜之不尽,每日领着楚书琴四下玩赏,和他说母亲独居幽谷,要想法接到城里来。楚书琴道:“令尊令堂不知有什么误会,古话说解结当缓,还是先依令堂所言。慢慢将事情弄清楚了再将她接来。不急在一时。”薛麟客觉得有理。又发觉他一般游玩皆不喜欢,只是爱新奇事物,便将家中所藏宝贝一一偷拿出来与他看了。楚书琴对珠宝金银都不上心,只淡淡道个好字;藏书也是一翻了事;却对各种兵器十分有兴致。一般刀剑,他拿着摩挲一过,便能说出来历、用法及长处短处。薛家经商为业,也世代习武,家中私藏兵器不少,却都难不倒楚书琴。薛麟客见他问一答十,悄悄又到父亲的密室中,把一个收藏慎密的小木盒偷了出来。还不敢在家,特地把他领到店里一处空库房方才打开。

盒里一把小刀,无鞘,乌木为柄,长三寸,微弯,十分称手。柄上无漆,却光可鉴人,显然是曾经常使用的。刃只有一寸半长,半寸宽,形如荷瓣,白拟霜雪。这一把刀,果真让楚书琴大吃一惊。他小心的取在手中,来来回回端详,道:“白残刀怎么在这里?”薛麟客见终于有难住楚书琴的物件了,十分得意。道:“说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夜有个不速之客来我家,被爹和爷爷合力打跑了,就丢下这个。”楚书琴仍是满脸不信之色,说道:“白残刀是黑道上柏家的传家之物,柏不凋是二百多年前的神偷,但自他之后,柏家后人虽一直不辍祖业,却江河日下,无论武功或行事,皆大失祖风。就靠这一柄白残刀找饭吃。但至少二十年前便有传说白残刀已不在柏家后人手中了。”薛麟客道:“那偷儿功夫平平,连这样的好兵器都脱了手,不是柏家的那是谁?”楚书琴眉头紧皱,摇头不语。片刻道:“那丢的人偷了什么没有?”薛麟客答:“刚进后院就被发现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偷。对了,贤弟摸刀小心些,这刀刃上沾了毒药,虽然擦洗过几次,也不知全弄干净了没有。当年那家伙把就是刀掷过来伤了我爹的肩膀,虽说没大碍,却始终溃烂不愈,足足闹了大半年呢。”楚书琴急问:“到底是什么毒药?”薛麟客道:“问了不少名医,还找过道上的高手看过,都不认识。哎,你说也巧,后来我家救了一个瘸腿老尼姑,她为报恩献了个秘方,竟真把我爹的伤治好了!”楚书琴道:“这是积德之报。小弟出门在外,也常需防人暗算,不知那秘方能不能借小弟一看?”薛麟客拍胸膛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只是……这刀我得放回去了,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把这刀给你看过,我爹我爷爷也不行,他们说了,不让别人知道,怕惹麻烦。”楚书琴点头道:“这个当然。”将把刀还与薛麟客时,又放到鼻下一嗅。薛麟客见他神情怪异,不禁问:“怎么?还有毒吗?”楚书琴将刀柄递与他,道:“没有毒药的味道,倒有一股鱼腥。”薛麟客好奇地也嗅了片刻,道:“又腥又臭,说不出的怪味。算了,管它是什么。我明日把秘方抄一份给你,这会先把它放回去,不然让我爹知道,又要生气了。”

次日薛麟客果然把那秘方写了来,楚书琴细看一遍,突现骇然之色,一把揉了。薛麟客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不由大奇,问:“怎么了?”楚书琴定定神,摇头道:“没什么……这方药看似平和,其实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不要再当验方外传了,否则为祸不浅。”薛麟客道:“真的?有几家毒伤不愈的亲友也试过这方,都说不效,就没接着吃,不过也没听说有什么害处,大概是服得不久罢。”楚书琴接口问:“令尊服了多久?”薛麟客笑答:“那老尼姑说了,需服三年方可去根,否则毒发更烈。”楚书琴道:“她既有解药,岂会不知毒名?”薛麟客搔头道:“这个倒没细说,只说此毒来自海上。”楚书琴便不再问,只是面色有些阴沉。从第二日便似有意回避薛家人,又对薛麟客说起要走的意思。薛麟客百般挽留,甚至说要跟他一起走,楚书琴只是不允。这日竟趁薛麟客随父拜望亲戚的时候,只辞了薛佑铭,便一走了之。

薛麟客回来听说,哪里肯依。央着父亲替他查访楚书琴去向。薛长龄以为此等江湖中人多行事诡秘,且既然执意要走,强留也无益。薛麟客虽说前不久才吃了大亏,但玩心已起,哪里肯一人在家枯坐学营生。加上心念母亲,竟自带点细软,趁空翻墙,牵了匹马沿来路找去了。

说来也怪,薛麟客没头没脑走了有十来天,突觉有人跟在身后。一回头是楚书琴。薛麟客笑道:“还当你去得远呢,原来才走这么点。”楚书琴却不笑,冷声问道:“薛兄不怕再滚一回崖么?”薛麟客愣了一愣,嘿嘿笑道:“不是有贤弟在嘛。再说,我娘住的地方路径隐秘,我想找她,还得兄弟帮忙。”楚书琴摇头道:“薛兄休当好玩。若果然要见杜前辈,我自可安排人送你去。只是你我一处走,怕会遇上些让你不快活的事。”薛麟客听他话内有文章,反倒起了好奇心。欲问时,楚书琴却已调转马头离去。薛麟客连忙也调头跟上,但跟不多时,楚书琴已不见人影。薛麟客立马踯躅。这时前面迎面来了乘小轿,青布印花帘子,素净中有俏丽。奇的是抬轿的、轿前后跟随的清一色是个头不高的女子。薛麟客正呆看时,楚书琴从轿后催马赶上来,一眼瞧见薛麟客,无奈的摇摇头。接着下马与轿内小声说话。不多时,轿内一声娇叱:“停!”

小轿落地,几个随从默契的围在轿外,看似无意,稍一留心即觉察出是在防备。轿中下来的是个女子,个子娇小,身量微丰,肤发光润,小巧圆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时竟辨不出年纪。青布衣裳滚着几层花边,腕上叮叮当当的银钏子有好几个。薛麟客见楚书琴对她行尊长礼,交谈时神色颇为尊重,心中奇怪,打马上去想要看个仔细。

那小个子女子见了他,也不吃惊,也不理会。仍向楚书琴问:“就是你的那个朋友?”楚书琴道:“好朋友。”说着过来示意薛麟客下马,引他往轿边,一边叹道:“本不愿让你缠上这些事,既然你执意跟来,便处处要听我的招呼,否则有事再不帮你了。”薛麟客未及答应,已到了轿前。楚书琴先指那女子道:“这是钟老板。”薛麟客依言问了声好,“钟老板”回礼。还是不与他交言,继续问楚书琴:“一起走么?”楚书琴点头,让薛麟客上马同行。薛麟客揪空问他:“去哪?能见到我娘吗?”楚书琴摇头。薛麟客本想回去,又觉无趣,只得跟上。

一行人转向东南,薛麟客几番想打听目的,都被楚书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止住了。直到进了山东境内,天将擦黑,在一家客店门口有人张望,见他们来了,一溜烟跑了进去。轿子直接抬进了后院,钟老板下来理了理鬓,带头走进后厨。楚书琴则招呼薛麟客到前面找了张空桌子坐下。这时薛麟客方细细问起这“钟老板”的来历,在他眼里楚书琴已是极厉害的人物,能让他尊重的人自然更了不得。楚书琴只说是父辈的好友,自己姑姑生前的下属,算是一位长辈。经过前面一番经历,薛麟客也不太指望他和盘托出,因此也没有追问。

第二天,一行人没有走的意思。那“钟老板”不知哪里去了。晌午时忽然有人捧着一只白鸽匆匆找到楚书琴,看着他亲手将鸽腿上的书信取下。楚书琴看了一遍,似乎不大敢相信,一副哭笑不得又十分焦急的神情,把信交给带鸽子来的人,让他“给钟老板看”,自己在檐下顿脚。薛麟客禁不住好奇上前问:“出什么事了?”这时楚书琴有点乱了方寸,冲口而出:“我小姑父要纳妾!”“啊?”薛麟客也是一愣,等明白过来又有些好笑。本来以他看来,虽说男人有了出息,房里多放几个是天经地义的,但女人生气闹腾也是自然之事,哄哄便罢,怎么竟闹得子侄也不安生。这时“钟老板”已带着从人从外面进来。对楚书琴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这等事,我不管!”楚书琴连声答应,此时先前送鸽子的人已把楚书琴的马牵了出来。楚书琴正要进房去拿包裹,一回头看见薛麟客。未等他开口,薛麟客抢着说:“我跟你去算了,这些人……我都不认识。”一旁“钟老板”接口道:“就把他带了去罢。傻呼呼的也不怕泄密。这儿谁肯料理这种货色。”薛麟客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发作时,她又上了楼。楚书琴让薛麟客自去收拾包裹,马上就走。

二人上路,一行转向西北。楚书琴少不得解释几句。告诉她小姑姑乃是再醮,先有一女,后来又生一女。她丈夫便是白虎山的掌门舒益臻。薛麟客听至此不禁失声问道:“舒益臻?就是那个与南方盐帮的吴蛟合称南龙北虎的舒益臻?”楚书琴点头道:“不错。我小姑姑和他一直情分颇深,只是始终没个男孩,手下时常背地议论。但小姑姑醋意上来绝不是玩的。闹不好出人命都是小事。写信让我去喝喜酒,一定又有什么主意了。”薛麟客不再多问,于是二人快马加鞭,向白虎山奔驰而去。

楚如璧离开杜百花后,走的也正是这条山路。在两人经常碰头的地方,他见到了宋小佳。宋小佳仍是一身贵妇打扮。冷笑一声道:“又有什么吩咐?”

楚如璧自找个地方坐下来,慢而清晰的说道:“你心里不服姐姐吧?”宋小佳一愣。

楚如璧接着说:“我要让她退位,自己坐棠棣轩的第一把交椅。”

宋小佳从鼻子里冷哼两声。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怎么,你还想我帮你不成?”

楚如璧静静地说:“你恨我不错,可她更让你难受。你那么羡慕她,把她当做一生的榜样。可她从始至终口口声声叫着妹妹,却从不曾把你当做自家人看待。”

“就算是又怎样。我服她。”

“现在你不用服了。”

宋小佳猛地跳起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子。”

宋小佳紧紧盯着他,完全不明白。

楚如璧仰首望着一只路过的飞鸟,看不清表情:“书琴是我的孩子,我说过,不愿让自己的儿女再沾染血腥,纠缠江湖事。可他们一辈三个人中只有书琴一个习武坯子。她竟然绕过我,当众宣布书琴做她的继承人。”

“如果只是这么一说,让孩子练练武,也还有挽回的可能。可从那以后书琴就常被她带在身边,耳濡目染种种人间险恶。我小时候她这么教我,说怕我上当受骗。那时立足未稳,根基未定,也还说得过去。但如今的家业,至少两代安居终老是不成问题的。为了她那点心志,却要无辜的孩子烦劳终生。最不可忍的,书琴才十四岁,她居然让孩子站在高台上受下属参拜!”

宋小佳吃惊地听着楚如璧渐带哽咽的声音:“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尝到了地位和权势的味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毒!就像婴儿第一次尝到蜜糖的味道一样。他这辈子就忘不了了。他终其一生都会去追寻那种味道……”

宋小佳悄悄攒紧的手逐渐有所松动。她弯下腰,想看看楚如璧的神情。这时楚如璧的眼光突然转了过来。四目对视,楚如璧眼神坚冷如寒铁,却又有种成竹在胸,引而不发的内敛。

楚如璧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况且这棠棣轩是我们三人一草一石创建的。不是她楚贞姝一人的私产,凭什么她就说一不二?”

“那你要怎样?”

“她是我姐姐,从小把我抚养大,教我武功,陪我闯荡江湖。如今只把她的堂主之位废黜了,废了武功,找个安静可靠也舒适幽静的地方让她过后半生就是了。”

宋小佳竟有些心虚。问道:“姐夫和孩子呢?”

楚如璧哼了一声:“他们父子若有一个是有心志的,书琴也就不会被推上这条路。良田美宅足惬其心,若是仍以亲戚相待,恐怕他们还要帮着劝姐姐莫要怀恨。”

宋小佳娇笑一声,道:“不错不错,那我呢?帮了你,我有什么?”

“实打实的棠棣轩第二把交椅,北方一路,由你自主。”

宋小佳长长叹了口气,突的咯咯一笑,甜蜜蜜叫一声“哥哥”。

离白虎山约有十几里,已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前来接应。一名眉妩,一名秋霁。都有十六七年纪,口口称楚书琴为侄少爷,对薛麟客也依着楚书琴的话叫公子。薛麟客见她们全不是闺弱拘谨模样,谈笑无忌,时不时还在他面前悄悄咬耳朵,而后是一番掩口扑哧笑声。真想认真搭句,非躲即跑,十分溜滑,近身不得。薛麟客所见女子,要么是大家闺秀,半分轻薄都使不得的。要么是青楼女子,惯会拿腔作态,引人欲火。这样的女孩儿却从未得见,不觉又有了兴致,也不管楚书琴,赶着马忽前忽后与她们搭讪。楚书琴看得暗暗摇头。

两个丫鬟对楚书琴虽都十分殷勤,却不是一样。眉妩时时眼波流动,若有所思,又似故意惹人生怜,看上来是知些风月的。秋霁纯是爽朗率真,她个子略矮,每每与人说话都仰着脸,一双眼睛闪闪的盯着人瞧。她们将楚书琴领到一个茶棚,一行人坐下来,楚书琴连忙问起舒益臻纳妾之事:“夫人生大气了没有?”秋霁嘻嘻笑道:“侄少爷你还不知道,这次的事呀,就是咱们夫人自己要的!”

原来那日宋小佳又在帘后听得舒益臻与史德威说话,还是些掌门至今只有一女,将来搞不好家业落于旁人的言语。舒益臻只不拿实在话应承,于是史德威讲起朱玉凤一直痴心不改,当年夫人年轻气盛,如今既然没产下子嗣,料想也不好意思再阻拦了。宋小佳听至此,一掀帘子出来,道:“罢罢,既如此,我替你娶了她来如何?”舒益臻讶道:“你开什么玩笑?”宋小佳正色道:“谁开玩笑?我认真呢!”回头向丫鬟道:“去我的箱子里拿两匹绸缎、两副钗环,送到她那儿去,算是聘礼!”

楚书琴听了只叹口气,道:“怪不得写信来。这个下台阶非做不可。”突又问道:“夫人让你们几时对朱玉凤下手?”

两个丫鬟都是一愣,眉妩先答道:“非但不曾说这话,听去送聘礼两个姐姐说,夫人要她们无论如何让朱玉凤答应了。”

楚书琴沉思片刻,又问:“大小姐和姑爷回来吗?”两个丫鬟都摇头说不知道。

一行人在山脚下找了个小店住下,店主看来认得那两个丫鬟,陪着着笑连连说不要钱,楚书琴见他言不由衷,暗暗将四个人的房饭钱都塞给他了。

次日一早,薛麟客起床便不见两个丫鬟的影子,薛麟客问已在吃早饭的楚书琴,楚书琴说她们另有差使,接人不过是顺路。又告诉他,今日便与他一同上山,要他一定言行端谨。

二人从小路进了山,一路颇有人与楚书琴问礼的,只是看他的眼光有点怪,似乎带些忌惮或不喜。薛麟客则无人理睬。

进了寨门,楚书琴直往后院穿去。二人绕过一座影壁,正与后面出来一人撞个对面。来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瘦长身材,面色苍白,鬓边有一缕青发。他见是楚书琴,退后一步,行个礼,低低道声:“侄少爷。”自顾走了。楚书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薛麟客:“他刚才叫我什么?”薛麟客道:“叫侄少爷啊?怎么,不对?”楚书琴没再多说,引他过了影壁到了一进院中,门扉皆闭,绣帘低垂。风过隐约搀有脂粉之香,想必是个闺房。楚书琴轻轻敲了敲门,无人来招呼。他上前一步,回首对薛麟客道:“薛兄你就在此候着,有人问只说是我的朋友。特别莫招惹女子。”薛麟客答应,他一纵身,撞开一扇窗子,就进去了。

薛麟客只得在院中干等。正不耐烦时,外面进来一个小丫鬟,一见他忙问:“你是谁?怎么站在这里?”说着便要拉他出去。薛麟客一边躲闪一边说“是楚书琴的朋友,他让我在此等候。”那小丫鬟听了,半信半疑,住了手。却是抱着胳膊,盯着他不放。薛麟客被她气鼓鼓的眼神盯得又好气又好笑,只盼楚书琴快点出来解围。突见那小丫鬟朝他身后喊声“小姐”,道:“这家伙说是表少爷的朋友,可我看他不像!”薛麟客回头见院了另一边走来几个女子,其中一人淡绿衫子,绣花裙子,双鬟缀金,十四五年纪。见有生人,一闪就转回去了,只听远远的道:“先请他在外院坐着,茶点不可少。既是琴表哥来了,不久必有分晓。”声音娇嫩如出谷黄鹂,却有刚果决断,不是一般闺秀羞怯缠绵声口。

薛麟客刚要想入非非,那小丫鬟已经上来“请”人了。薛麟客因她是个小女儿,不好与她推搡,只说若楚书琴出来不见人,怕要着急。纠缠时帘子一掀,屋中出来两人,随着是楚书琴轻叱:“解红!”那小丫鬟忙上前问好,得了不知什么吩咐,又一溜烟去了。

薛麟客这才看清楚书琴身边那女人。三四十年纪,身段苗条,上着藕合古香缎比甲,下着鹅黄地绣绿柳百褶长裙,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小姑姑”。连忙行礼,那位舒夫人还了一福,向楚书琴道:“去我练功的地方说话。”此时已有三五个丫鬟纷纷聚拢。她又向薛麟客道:“此番慢待勿怪,请先到偏厅稍坐,少时自有人请客人吃饭。”与楚书琴匆匆去了。

宋小佳与楚书琴说话的地方,便是她与楚如璧密谋之处。是一块前有断崖、后有绝壁的空地。只有一条无遮无隐的小路,外人极难接近而不被发觉。但头顶上四面松风,不管离得多远,总是肃肃入耳。

楚书琴问道:“姑姑,你打算如何对付朱玉凤?”

宋小佳一声冷笑,眼中却尽是悲凉。缓缓答道:“不过是让男人尝尝新,借她肚皮养个男丁。之后再细细处置罢了。”

楚书琴知道其实宋小佳也是无奈。她不仅仅是舒益臻的夫人,更是棠棣轩与白虎山的订盟证物,自二楚卒后,身当半璧江山。远远不能只向着丈夫一人过活。只是山上以史家为首的一干老部下对棠棣轩颇多猜忌。楚书琴在此长住都会觉得不自在。

楚书琴还欲接口,宋小佳转了话头:“你带来那小子,钟可人写信说他不像是个正经人。”

楚书琴沉默片刻,问:“姑姑可知道白残刀在哪?”

宋小佳诧异道:“不是一直归你父亲管么?后来也不知他收到什么地方了,自从他去世后,就再没见过。那小子难道跟白残刀有什么关系?”

楚书琴叹一声,把在薛家见到白残刀的事大致说一遍。

宋小佳初听不解,而后听到杜百花一节,冷笑道:“哎哟哟。我说谁让我哥哥费这么大心力,原来是她!怨不得,怨不得呢!”

楚书琴面色发红,勉强说道:“兴许只是想帮个忙,怪可怜的。”

宋小佳围着他转了一圈。点头道:“真是有点像他呢。不过你吃的阴亏没忘吧?背上鞭伤也再没疼过吧?”

楚书琴正色道:“长辈之责,岂敢忘。”

“没顺手把白残刀弄回来?”

“没有。反正他家也是秘藏,不敢让外人知道。”

沉寂一会,宋小佳转身要走,楚书琴叫道:“小姑姑把史潜夔收为弟子了?”

宋小佳面上突然泛起笑容,痛快的答道:“没错。这也是姐姐留下的话。”

“那为什么偏在此时让他改换门庭?他留下比离开有用得……”

宋小佳一口喝断:“不用你来管我!”稍停,又口气略缓和的说:“潜夔的天分极高,拖着可惜。”

薛麟客被请到偏房坐定,等了一会,饭菜上齐,又过了一会,楚书琴微笑着从门口进来。薛麟客如见救星,忙忙上来拉他一同坐下:“哎呀呀,你们家好厉害的丫头!个个看着水灵灵的,身上都有功夫!”周围几个丫鬟纷纷掩口俯首,薛麟客见她们不再盯着自己,胆子又大了,拉拉楚书琴的衣袖,低声问道:“刚才有个女孩子,丫鬟们称她小姐,莫不就是令表妹?”楚书琴瞧他一眼道:“怎样?”薛麟客自觉失言,低头嘿嘿讪笑,拿筷子吃菜。楚书琴皱眉道:“我明日会安排人送你去见你母亲。”

楚书琴已转了一圈,见山上到处诸人都有些喜色。史德威一派自是心愿得遂,可以不必担忧棠棣轩会夺占大权。宋小佳的亲信也颇有为她妒名得脱而高兴的。只是不见轶幽山庄来人。问起来宋小佳竟说未通知女儿女婿,此举大失情理。于是他方才自作主张送信与婉怡夫妇,相信不日即可收到回音。

通宝推:桥上,
家园 为什么不单独放出来?藏在这里,找起来多麻烦。
家园 花!

楚贞姝就势一掌劈向他腕上,瞥见他胸前衣物起一个硬棱,

这前后似乎有点不全。

快速浏览,胡说无怪。

4.
家园 好大的工程,等着慢慢写出来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 下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