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太监评论 - 张炜 -- 司礼监秉笔太监

张炜从80年代开始写东西，折腾到今天，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这个局面，让我有些奇怪，是不是这个时代只有老余才可以吸引最多的眼睛？以前有一种疑问，不知道当代的文学能给后人留下什么回忆，如果只有老余，那真是太滑稽了。这时候，张炜的作品才显露出它沉甸甸的价值。

张炜的名字一度和张承志并列，称作文坛“二张”。二张都是文艺界的猛人，当年，二张联手大战二王，表面上，是两种文艺路线的斗争，背后，大概也有一点老乡帮老乡的成分，二张都是山东人，山东人讲义气是有名的。

提到山东，顺便说说山东的作家圈子。本朝立国之初，孙公公在河北开“白洋淀派”，赵公公在山西开“ 山药蛋派”，这两派都深合圣意。先帝1942年延安讲话，便谈到文艺作品应该写给谁看的问题。路线正确了，怎么写就不太重要了。所以两派的人才其实不多，刘绍棠，从维熙，马烽，都是两派的高手，今天的读者，还有谁读这几位的小说呢？

相比之下，人才济济的山东，却未能形成一个自己的地域流派，这也是一件有趣之事。可能是因为牛人太多，反而四分五裂吧。张承志就不必说了，除了回忆济南的几个小文章，基本上，他没写过跟山东沾边的东西。张炜和莫言倒是致力于山东乡土小说，可他俩也算不得同道中人，用张炜的话说，莫言的东西，大多在胡扯。

莫言是不是在胡扯，这个问题咱以后再说。算起来，莫言和张炜出道的时间差不多，不过，张炜批评莫言，还是有这个资格的。十年前，我有个比较极端的想法：如果当代的诺贝尔文学奖要给一个中国人，那就给张炜吧。这个想法，到今天没有改变。

以数量而言，张炜并不非常高产。这方面，他象阿城，不夸张，也没有很强的倾吐欲，文字是朴素而深沉的一路。他的全部长篇小说，在我的印象里，都是薄薄的一册完事，不似现今流行的大部头多卷本，说不完的一腔废话。张炜的这种简洁，是我很喜欢他的一个地方。

行文简洁，不等于思想简单。事实上，张炜的小说以思想深刻著称，甚至可说，晦涩难懂。我以前读他的小说，常常会走神，因为跟不上他思考的节拍，不知不觉就读丢了。我有时候想，张公公，您这是干嘛呢，跟大家玩太极推手呢。在他貌似简单的文字里，其实伏着许多的玄机，同志们要留神哪。

对张炜的精神追求，以前有个说法，说他是中国最后一批理想主义的作家。这个提法，透着明褒暗讥的意思，我是不赞同的。理想有什么不好呢？张炜不过是坚持自己的独特信念罢了，不妥协，不媚俗，不投降。很美好的一件事，非扣一顶“最后一批” 的大帽子，把张公公搞成了恐龙，悲壮得不伦不类。

时间有限，这里只说说张的两部小说吧。一个是古船，另一个是九月寓言，不熟悉张炜的朋友，翻翻这两本小说，大略也就知道了他的最高成就。我自己是很喜爱这两部书的，以为是中国文学的第一流作品。当然了，小说这个东西，谁说都不算，我觉得好，您觉得枯燥，那是很自然的分歧。

古船是我读的第一部张炜小说，这部长篇小说是80年代后期出来的，说实话，那时我还不知道张公公何许人也。直到某一天，看见一套他的自选集，里面便有这本古船，至今清晰记得，书的封面是张公公的大头像，很深沉的眼神向我飘来，于是我一下子被他俘虏了。

张炜是山东龙口人，说到龙口，您的第一反应大概就是龙口粉丝。古船这部小说写的，便是胶东乡下一个粉丝作坊的故事。当然，粉丝在书里只是个障眼法，小说的意义乃是反思中国的农民苦难与乡村变革，从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农村的错综复杂犹如一幅长卷缓缓展开。读了此书，心中如有一块巨石。

古船里的两个农民主角，隋见素，隋抱朴，如果您熟悉道德经的话，会发现这两个人的名字都出自老子的一句话：“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

小说中，隋抱朴这个人物的一举一动，深合道家的哲学。这个人抱着一本共产党宣言躲在磨房里独处静默，无为无欲，大家都以为他是傻子，其实他不傻。不但不傻，我以为这个人物简直近于老子所说的“圣人” 。

古船使我对张炜一见钟情，那以后，一口气读遍了张的所有作品，其中有<家族>和<柏慧>这样的长篇，也有不少的短篇小说，还有一些散文的集子。遗憾的是，没有一部可以达到古船的高度。直到1995年前后，那一年我看到了他的<九月寓言>，我想，一部超越古船的经典终于出现了。

九月寓言是一部相当另类的长篇小说，张炜对手稿几经浓缩，最后我们能见到的，只是一本单薄的小册子。前面说了，我不太喜欢鸿篇巨制，所以见了这本朴素的小书，顿生好感。

这部书名义上是小说，其实，更象一部小说化的哲学。道家思想与小说笔法的结合，在九月寓言里达到了化境。该书问世之后引起了各方的惊讶，有很多人喊好，也有很多人坦率的说，看不懂。当年张承志写心灵史，不也是众说纷纭的么？

我开始也真的有些看不懂，后来读了若干遍，每次都有点新发现，那种感觉也挺好玩的，有些象小时候春游，玩挖宝游戏，张公公把他的思想深埋在一个个故事里，等着咱们把他揪出来。看过九月寓言的朋友，大概也有类似的感觉吧。

九月寓言的背景仍未离开乡村，通过寓言式的传奇，张炜建造了一个虚幻的乡村世界，也许那便是他的理想国吧。张公公是个言行合一的人，回归大地，并非嘴上说说，而是真的在山东乡间长年隐居，单这一条，当代成名作家有几人做得到。以前王朔唧唧歪歪，说张炜是故作深沉，让我对王朔哭笑不得。自己是流氓的人，见不得别人比他高洁。没办法。

透过张炜的很多作品，都可见他对返朴归真的生活有一种偏爱。这种追求，张炜有一篇很有争议的文字叫做<融入野地>，讲的最清楚。那个文章一开头就说，“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

融入野地，小国寡民，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