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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白日薄西山――大汉帝国的衰亡(zt) -- kl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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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风雨如晦(4)

 这年夏天,那位曾经给大将军窦武写信的涿郡布衣、现任帝国政府秘书长的卢植尚书,在东观编纂《后汉记》的闲暇之中,将老友蔡邕叫到一边,对他说:“阁下可认识阳球?”

  这个名字,让蔡议郎出了一身的冷汗。

  “阁下提起此人,莫非有什么见教?”

  “卢某知道,此人是阁下叔父大人的对头。前几天朝廷罢免一批在地方施行严刑苛法和贪污横暴的官吏,阳球被控告,逮捕至京。可天子却以他任九江太守时讨伐山贼有功,特加赦免,并拜为议郎。阁下应多加提防。”

  阳球属于严刑苛法的酷吏,与贪污无涉,因为他为官清廉,也有政绩才干,但性情严厉,睚眦必报。此人出身渔阳泉州的大族,又娶中常侍程璜之女为二房,少习弓马,善于击剑,酷爱申不害、韩非子的法家学说;以孝廉被举入仕,任尚书侍郎,精于朝廷法律和制度,所写奏章,为尚书台的样板。出任高唐令时,曾因执法过于严酷而被朝廷收捕,后被赦免。九江山蛮造反,朝廷以卢尚书出任太守,用怀柔之策,山蛮宾服。可卢尚书不久生病辞官,阳球接任,设了圈套,将山蛮殄灭殆尽。当然,阳球更明白山蛮造反的原因,是帝国地方官吏的横征暴敛和残酷压迫,于是,他又杀了不少奸吏。接着出任渔阳国相国,搞得郡中豪强权贵屏声息气。本朝以德治为本,故而像阳球这样的酷吏尽管整肃了社会秩序,但口碑总是不佳。作为一个出了名的酷吏,阳球刻薄的性格和他所崇尚的以峻法理国的思想既相一致又相矛盾。他对法律的无比执著,基于他刚猛狭隘的个性力量,他从来就没有畏惧过任何权势。但这一力量又使得他常常将法律当成宣泄个人意志的手段: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或者,公报私仇,甚至犯法。他最初的声名来自于他对法律的公然对抗。当时,有郡吏污辱阳球的母亲,少年的阳球纠合了十来个小兄弟,把那个郡吏家中杀了个鸡犬不留。

  阳球和蔡议郎叔父蔡质有过节,这个过节完全出于个人的恩怨。可事情无独有偶,阳球还与蔡议郎的对头、大鸿胪刘嗔相善。现在这个酷吏来到了京师,对此事一定不会甘心。因此,卢尚书及时地将消息通报给老朋友。

  可是,蔡议郎是个文人,他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出身冷汗,日日小心提防罢了。

  不久,朝廷又拜阳球为将作大匠,掌管帝国的重要工程和器械制造。继而又拜尚书令。

  次年二月,天子更加醉心于他的学院,下诏对全国招生,命中央和地方官僚推荐,并许愿要给鸿都门学的毕业生分配最好的职业:出则为刺史、太守,入则为尚书、侍中,甚至可以封侯赐爵。但这一举措却起了反作用,鸿都门学的生源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因为士君子们已经把它看成是不学无术、钻营取巧之徒汇集的野鸡大学。后来,天子还令人将乐松、江览等三十二名鸿都门学学者画像立赞,劝诫天下学子。大臣们纷纷上书劝止,新上任的尚书令阳球也切言不可,告诫天子以太学为重,速罢鸿都门之学,以销天下之谤。所有的书奏,天子皆不省。

  三月,朝廷宣布改元“光和”。因为本年的二月,发生了比较大的日食和地震,天子希望通过改元顺从天意。但上天并没有体会他的苦心,一连又降下几次比日食和地震还要令他恐慌的灾异。四月,天子贴身秘书、顾问们的办公室――侍中寺里养的一只下蛋的母鸡突然打起鸣来,从此变成了一只公鸡。六月,有人报称在天子的寝室温德殿东边的庭院中看到一道黑气,长十多丈,像一条龙。七月,又有人报称看到一道青色的霓虹降到南宫玉堂后殿的庭院。天子着了慌,叫来了几位有学问的大臣询问原因和消解的法术。他也知道,对这种事情,宦官和鸿都门学院的教授们只有茫然相顾的份。

  会议在南宫金商门崇德署召开。天子仍未到场,又让曹节和王甫召集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议郎张华、蔡邕、太史令单矧到会,向每人颁授了天子的诏书――一块一尺来长的木板,上面命令发给每人一副笔砚和两块一尺长的奏章板,让书面对策,限时封囊交卷。大臣们对这种做法十分反感,因为帝国的制度规定:天子的诏书板,本朝又称之为“尺一”,必须由天子御省,再经三公和尚书台审核颁发,中官不得插手。可现在,“尺一”已经操持在中官之手,不仅是一般的“尺一”,就连拜用官吏的任命“尺一”,中官们也能从天子手上弄来颁发。这样,天子与群臣之间便有了道“尺一”之墙,皆被中官玩弄于指掌之上。

  前故太尉杨秉之子、天子的老师之一、光禄大夫杨赐仰天而叹,对曹、王二人说:“曹公、王公,我每次读《汉书?张禹传》,未尝不愤恚叹息。张禹此人,身为孝成皇帝之师,每次生病,孝成皇帝都要车驾临幸,垂问起居,可谓极尽人臣之宠。但他不能竭忠尽情,为天子谋赞国家大事,反而示意天子授给他小儿子官职,调还他远在边郡的女婿,难怪朱游要用尚方斩马剑诛之。吾以微薄之学,充当天子之师,吾家又累世见宠,却无以报国。现在,吾当此大问,只有竭忠而言,放笔直书,无所顾忌,即便有得罪之处,也只有死而后已了。二公还请多多包涵。”

  时间一到,曹、王二人将诸位的对策当面封好,宣布散会。

  天子第一个打开的是杨赐的对策,因为天子知道,杨赐不仅精通五经之学,还精通一门高深的学问,那就是谶纬之学。这门学问据说是孔夫子的秘学,专门回答有关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问题。“谶”为预言之意,“纬”则相对于“经”而言,是孔门阐释五经的秘典。当初,势单力薄的世祖光武皇帝就是应了一句“刘秀发兵捕不道”的谶言,便在王莽之际纷起的群雄中得了天命,因此,他宣布这门学问为帝国的天宪。尽管许多士大夫和经师曾当着他的面戳穿这些神神叨叨的理论出自汉世旁枝末学的伪造与假托,但他仍然坚信不疑,并狠狠地惩罚了这些过于迂执而没有政治原则的家伙。因为,光武皇帝也明白,在帝国臣民普遍相信天象与人间政治之间存在着直接感应的前提下,谶纬学说恰好补充了五经中所缺乏的有关天道与阴阳五行以及占星望气等方面的理论。这是一门可以直接拿来应用的政治巫术,比五经学说少绕许多弯子。当然,这套学说在给他带来权威和方便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因为大臣们马上能够充分地应用这套理论批评朝政并形成了传统。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麻烦还对他的子孙们形成了威胁,因为野心家们或者造反者也会利用这套巫术工具推算出大汉帝国的死期,这又是后话了。

  杨赐的对策中,援引了两条谶纬的说法,一条叫做《中孚经》,其中说:“霓之比,无德以色亲。”一条叫做《春秋谶》,其中说:“天投霓,天下怨,海内乱。”他认为温德殿的黑气和玉堂后殿的青虹都是霓虹之类,按照占星术的说法,象征天子政柄的北斗星运行失度,就会出现霓虹;而且,相对于天子的象征――太阳来说,霓虹是阴气,象征着奸臣或后宫。所以,杨赐马上就指出:这些怪异现象出现的原因,是天子任用中官、贪恋女色和游玩、宠幸鸿都门学中的群小。他警告天子斥远上述诸人,速征在野的君子,并制止中官们操持“尺一”,才能够消弭灾变。

  天子最后打开的,是蔡议郎的对策。这份对策更加耸人听闻。蔡邕说:“这些怪异,皆是亡国的征兆,可大汉不亡,是因为上天对大汉殷勤不已,屡出妖变以示谴责,希望人君感悟,转危为安。霓虹、鸡变,都是妇人或奸小干政的结果。天子的乳母赵娆、永乐门史霍玉、都是奸邪,他们所进用的太尉张颢、光禄勋伟璋、长水校尉赵玄、屯骑校尉盖升等,都是贪图名位财物的小人。现在京师吏民中又风传宫中有个叫程大人的中官耆宿,即将成为国家大患,请天子严加提防。鸿都门学,也应该罢止。又闻陛下近来喜好工艺制作之事,必须迅速停止,以国事为务。廷尉郭禧、光禄大夫桥玄、故太尉刘宠等人,皆敦厚老成、聪明方直、忠实守正,陛下应倚重委任。”和杨赐一样,蔡议郎也多了个心眼,在对策的最后恳求天子将自己的对策保密,因为君臣不密,上有漏言之戒,下有失身之祸。

  天子看了,叹息声不断。大长秋曹节在下听见,心里犯了嘀咕。

  一会儿,天子下座,去上厕所。大长秋马上趋前,将蔡议郎的对策扫视了一遍。

  蔡议郎对策中提起的那个叫“程大人”的资深宦官,正是阳球的岳父、中常侍程璜。大长秋将今天看到的东西,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程璜叫来大鸿胪刘嗔和阳球商议了一番。当蔡议郎接到帝国监察官署的传讯通知时,他为自己的弄巧成拙而懊丧不已。他只得上书求助于天子,说自己实在是愚憨,不顾后果。陛下应念及臣下忠言,加以掩蔽。自己年已四十有六,又是个鳏夫,死不足憾,只恐陛下今后听不到真话了。

  上书石沉大海。监察部门传讯的内容是:蔡邕和其叔父蔡质曾以私事请托刘嗔,刘嗔不听,他们便怀恨在心,加以中伤。蔡氏叔侄要求原告出场对质,审讯官张恕没容蔡氏叔侄多加辩解,就宣布将二人关进洛阳狱中。

  负责讯问他们的狱吏叫张静。一进审讯室,张静就对蔡邕说:“蔡大人,不瞒您说,告您的是一封匿名信。信上说您对刘嗔怀恨在心,但也未说您有所行为,而且按照法律,原告不出面,无法定罪。不过,下官身为小小狱吏,也无力回天。大人博学多闻,古往今来,像大人这样的冤案,岂止一件?”

  几天后,判决如下:“质、邕二人仇怨奉公,议害大臣,大不敬,弃市!”接着,司法部门将判决送交天子批准。

  判决是由中常侍吕强送达天子的。吕强字汉盛,河南成皋人,与丁肃、徐衍、李巡、赵钓等中官在朝野享有清忠奉公、博学多览的名声。当初大将军窦武诛后,天子大封中官为侯,吕强坚决辞去了都乡侯的爵位。现在,他向天子力陈蔡邕之冤,希望天子宽恕。天子也想起了蔡议郎的上书,于是在判决书上改批了一段话:“减死一等,与家属徙守朔方郡,不得以令赦免。”后一句话是说,即便朝廷颁布大赦天下,蔡邕一家也不在赦列。

  又是一个秋风秋雨的时节,蔡邕和他相依为命的女儿文姬告别了京师,告别了朋友,走上了西去流放的征途。一天深夜,一个带刀的刺客窜入蔡议郎住的客店,不过他没有下手,反而纳头便拜,对蔡邕说明自己是阳球派来行刺的,他让蔡大人路上小心。一路辛苦,蔡氏家族到了与游牧民族相邻的阴山脚下的朔方郡,蔡邕和叔父去拜望郡守。郡守王智,是王甫的弟弟,一向羡慕蔡邕的名气,蔡邕的到来,使他大为高兴,想与蔡邕结交为友,借以抬高自己的名声,再说,他也知道,哥哥和这次陷害蔡邕的程璜不大对路。他对蔡氏一家大加安慰,接着拿出一封书信给他们看。这又是阳球的书信,要求郡守相机下手,除掉蔡邕。郡守将他们安排到阴山南面长城下的五原安阳县,这里的居住条件略好一些,并告诫他们多加防范。作为一名流放犯,蔡议郎开始服苦役,他的工作是牧养军马。

  一天,有人送给蔡邕一对鲜活的鲤鱼后便告辞了。他吃了鲤鱼后非常感动,因为作为不能通信的犯人,他竟在鱼肚子里收到了朋友们的书信。牧马归来,他喝了些当地用马奶酿制的带点膻味的酒,抚琴吟唱了一首相当抒情的诗: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朋友的书信中各诉他一个消息,即大家都在为他请求天子。特别是卢尚书,他以东观的《后汉记》因蔡议郎流放而无法修撰为借口,屡屡上书。天子也说,蔡先生的才华,本朝无人可比。

  次年,蔡议郎接到大赦令,命他速还京师。可临行前的一件事,让蔡议郎改变了行程。

  郡守王智平常对蔡邕看待得不错,可蔡议郎也太古板,像躲苍蝇一样躲着王太守。现在王太守下了帖子,大会宾客,为蔡议郎饯行。蔡议郎不得已而赴之。酒酣耳热之际,王太守豪情大发,起身舞蹈,并示意蔡议郎起身同舞。蔡议郎老夫子一个,不精此道,对王太守的示意表示了冷漠。王太守在众宾客面前下不了台,勃然大怒,指着蔡议郎的鼻子骂道:“你竟敢小看我!”

  蔡议郎也来了脾气,起身拂袖而去。

  第二天,蔡议郎在半路上命车夫改辙南行,他想到王太守的势力,便觉京师如一口陷阱在等着他。此后的十二年中,蔡邕流窜江湖,往来居住于吴越和山东之间的亲朋好友家中。

家园 【文摘】风雨如晦(5)

 迫害蔡邕这样的文士,并不能满足阳球的心理。担任将作大匠的职务,更不能施展他这个天生的法官的才华。他有相当理性的一面和对帝国法律的忠诚。近来一些事态的发展,令他深思,感到帝国如再不用法制来整顿一下,将不可以堪。而破坏帝国法律的不是别人,正是中官的势力集团,最张狂的,就数王甫这个家伙。

  王甫一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宋皇后。勃海王刘悝的王妃,正是当今这位皇后的姑妈。六年前,王甫将勃海王一家诛杀殆尽后,并不感到轻松,他一直小心提防着皇后。这些年,王甫像一只猎狗一样嗅着气味。他近来发现,天子对宋皇后毫无兴趣,因为天子的后宫添丁加口,美人如云。每年八月,朝廷中的大夫和庭掖丞都要带着相面的先生去洛阳城乡阅视良家少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于相法者,皆载还后宫。他还发现,这些新来的嫔妃们对宋皇后都很反感。王甫对她们做了不少工作,于是天子的枕边刮起了阵阵谤毁之风。九月的一天,王甫看时机成熟,便向天子密报了一件事:宋皇后因失宠和姑妈谋反被诛之事,怀恨在心,请了些旁门左道的巫师,天天在宫中诅咒圣上。

  天子照例又震怒了起来,诏收皇后玺绶。皇后在冷宫中忧愤至死,皇后的父兄等亲戚并被诛杀。

  第一个有反应的大臣,是卢尚书,他马上奏表,要求准许收葬宋皇后家属的尸骸,但未见成效。

  宋氏作为皇后,平常对周围的中官们也是恩宠有加的,最后还是由几位黄门和常侍合资收葬了宋皇后的父兄。王甫自勃海王事件起,就开启了中官集团内部的争斗,这种争斗全为钱财和权势,毫无理想色彩,因而为自己招来了仇怨。

  这年年底,本朝又发生了一件开天辟地的事,在曹节和王甫的鼓动下,天子下令在西邸公开以帝国的名义卖官鬻爵,初步定下的价格是:秩四百石的官职四百万钱,二千石的二千万,以此类推,一万钱一石官秩。如欲登三公之位,再加千万;登卿位,加五百万,这是全部自费的一类。如果是被朝廷征辟或是地方察举的官员,也要交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费用。当然,价格还要看任职地点的经济水平而浮动。天子知道,买官是一种投资方式,这些家伙得了官职后,马上便会在任上疯狂地搜刮。但天子管不了这许多,他和中官们商议,在西园设了个秘密金库。富有四海的天子居然如此爱好聚敛财物,也是事出有因。天子出身小小的亭侯,日子并不丰裕,因此,天子常常为孝桓皇帝不懂得积攒私钱而惋惜再三;当然,这里还有他母亲董太后的缘故。这个侯王的妃子,其爱好也与民间妇人一般,老是鼓捣儿子积些钱财,以备个大灾小难的。不过她没有想到,儿子是天子,一旦开了盘子,帝国的金融便失控了。

  这又引起了士大夫们的抗议,不过天子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因为他已将帝国的政府结构彻底摧毁了。在这件开天辟地的事情之前,天子还在中官的指使下做过一次创举,那就是熹平四年(175),本朝宣布宦者可以为令。这意味着处于内廷的中官们可以合法而直接地参加到由士大夫们组成的帝国政府机构之中,而在此之前,中官们必须通过影响天子的方法间接地干预士大夫的外廷。党锢、宦者为令、公开鬻官,给帝国的主干――中央政府,砍下了致命的三斧头。

  一天,天子来了兴趣,又演起了孝桓皇帝的故伎,他想听听大臣们对自己的评价。于是召来侍中杨奇,此人是杨震的曾孙、杨赐的侄儿。

  天子问他:“朕比桓帝如何?”

  “陛下之于桓帝,犹如虞舜比德唐尧。”

  天子马上听出,杨奇的回答,是个大大的反讽,等于是说:“陛下与桓帝,是乌龟和王八,半斤对八两。”

  天子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地说:“卿的脖子硬,真是杨震的子孙。”

  光和二年(179)三月,因为中原一带发生了大疫,照常例罢免三公,太尉桥玄、司徒袁滂被免,以太中大夫段?夂痛蠛桦土踵A分别代之。段?獬鲎灾泄俚陌才牛?太尉掌兵,而段?馐稚嫌斜?,这是他依附中官的资本。

  这些年来,大长秋和王常侍又在中央和地方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这些亲信很快就在任上胡作非为,把帝国的声名搞得一败涂地。其中最张狂的又与王甫有关。

  此人叫王吉,是王常侍的儿子,但对王常侍这样的人来说,所谓儿子,只能是养子了。这次王吉被任命为沛相,他的心理残酷得有些变态。在郡中处决了犯人,还要将尸首大卸八块,放在马车上,贴上犯人的罪状,遍示郡中。尸首腐烂后,便用绳子串连骸骨,继续示众,人皆骇然。任官五年,杀人逾万。

  一天,阳球和老朋友、大鸿胪刘嗔同在岳父程常侍家中饮宴,程璜也感慨曹、王等中官太胡来了,一点不知收敛,搞得天下怨怒,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接着便讲了王甫以及王吉做下的一些事情。

  酷吏最听不得这种事,果然,阳球先是咬牙切齿,继而拍着大腿,狠狠地说:“如果让我阳球做司隶校尉,这些王八蛋哪里还有安身之处?”

  言者可能是无意,可听者却是有心。程璜有心,他怕女婿惹来祸害,连忙示意他不要胡说。刘嗔更有心,阳球的话,使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刘嗔心中一直埋着仇怨,因为他的哥哥,正是当年持节去河间迎立天子的侍中刘??,北宫政变后,因其与大将军窦武同谋而被处死。刘嗔小心地做官,小心地周旋,但一直在寻求机会。不过,这些年来,中官势力的盛大,又让他有些灰心丧气,他的谨慎渐渐蜕变成了懦弱。今天听了阳球的话,他感到震撼,同时也感到恐惧。

  回来以后,他马上去找两个靠得住的老朋友、前廷尉、现任永乐太仆陈球和尚书刘纳。

  陈球正色说道:“公出自大汉宗室,位登台鼎,为天下人瞻望。公当镇卫社稷,岂能与庸禄尸位之辈雷同,无所作为?现在曹节等人放纵为害,而又久在天子左右,况公之兄长刘侍中被其加害,因此,公今可速速上表,奏请天子徙升阳球为司隶校尉,有计划地收杀曹、王等人,则政出圣主,天下太平的一天,可翘足而待了!”

  可刘嗔听了,面有难色:“这帮中官凶竖,耳目甚多,我怕大事未成,反而先受其祸啊!”

  刘纳对刘嗔的犹豫大为反感,他也变了脸,说道:“为国栋梁,倾危不扶,用你做公卿干什么?”

  刘嗔的胆子,被两个老友的正气扶正了,于是他去走动、联络。他的老成与智慧,马上使朝廷对阳球下达了正式的任命。

  四月,阳球刚刚接到任命,便收到杨赐之子、京兆尹杨彪的举报,说王甫指使手下的喽罗们在京师一带欺行霸市,非法收入已达七千多万钱。阳球听了如鲠在喉,为之扼腕。他马上让人去打听王甫的动静,还特别关照手下去看看段太尉的情况。

  回报令阳球十二分的满意:王甫回私宅度假,身为三公之一的段太尉因本月发生了一次日食,正在家闭门自省。阳球马上以新拜要职,必须面圣谢恩为借口,要求天子接见。他顺利地见到了天子而没有引起中官们的怀疑。他用坚定的口气说服了耳根相当软的天子,准许他逮捕王甫、段锴,以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赅(此字音“塌”,请去掉“门”字旁)等人。

  几天后,案犯陆续归案。除此之外,王甫的两个养子:沛相王吉、永乐少府王萌也被收捕至洛阳大狱。阳球喜欢用刑,而且爱好试验新的刑具,听到人犯的呼号,他就像三伏天饮冰一样痛快。一时间,洛阳狱中,捶笞哭叫之声,此起彼伏。

  阳球怀着极大的兴趣,亲自审讯王甫父子。他根本不向人犯条列罪状,让人犯一一陈述交待,而是让他们自己招供。人犯当然想不出自己有何罪行,于是阳球顺理成章地对他们动起了大刑。他让人犯享受了审讯室里的每一套刑具,称之为五毒备极。

  王萌见养父已经奄奄一息,他曾做过司隶校尉,便以前任的身分哀告阳球说:“我们父子既然都该杀头,还望阳大人看在我和你先后同事的份上,对我老父稍加垂怜吧!”

  “你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还想凭借先后同事的名义苟且喘息?”阳大人冷冷地说。

  王萌眼见这次难过鬼门关,又气又恨,血直往上涌。他将一口血啐向阳球:“你从前曾像奴才一样侍奉我父子,奴才敢反主子吗?今天你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困扼吾辈,总有一天,这也是你的下场!”

  阳球的脸还是冷冷的,他对手下说:“拿泥土将王萌的口塞上!鞭杖齐下!”

  直到王甫父子三个都断了气,阳大人才打道回府。

  次日,他宣布提审段太尉。可狱卒报称太尉昨晚已经畏罪自杀了。阳大人觉得很扫兴,便命人把王甫的尸体卸成几块,挂在京师西北的夏门上示众,并在旁边悬一木牌,上面大书四字:“贼臣王甫”。王氏的家财悉数没收充公,家族成员全部充军到帝国的北极――北景。阳球自信地对手下的从吏们宣布:“可以先将权贵大奸除掉,再收拾其他的奸小。至于那些横行京师的公卿大族子弟,比如袁绍、袁术那几个袁氏家族中的小儿辈,诸位可自行法办他们,哪里还用得着我司隶校尉动手!”

  京师的风气一度又回到了李膺做校尉的时候,中官们不敢出宫,权贵们屏声息气。这是本朝多年来少有的大快人心之事。

家园 【文摘】风雨如晦(6)

四月下旬,孝顺皇帝的生母虞贵人薨,朝廷命百官会葬。回来时经过夏门,大家都看到了王甫的尸体。此时,有一个人在车中慨然落泪,他就是大长秋曹节。大长秋叹息道:“我辈可以自相残食,怎么能让犬狗舔舐汤汁!”

  大长秋命身边的小黄门通知所有的常侍:不要回家,直接进宫。他带大家一起面见天子,控告阳球酷刑施虐,好为妄作,搞得京师民怨沸腾,不宜再任司隶校尉一职。

  天子见这么多心腹之人指控阳球,大为所动。马上宣布调阳球为卫尉。这是个掌管禁卫宫廷的官职,与司隶校尉官秩相当。调令刚刚拟好,大长秋就让尚书令召阳球进宫拜任。尚书台回报说阳大人外出巡视先帝陵墓了,大长秋又命用快马急召阳球,不得稽留。

  阳球知道后,如雷击顶。他迅速进宫求见天子。天子总算给了他面子。他跪下便道:“臣虽无清高之行,蒙陛下恩宠,被鹰犬之任。前时虽诛王甫、段?獾龋?但对陛下和帝国来说,这些不过是狐狸小丑,不足以宣示天下。恳请陛下假臣一月,臣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罪。”说毕,只是不住地叩头。

  大殿上传来了一个中官发出的让人寒颤的呵叱声:“阳卫尉想违抗诏命吗?”

  这个声音回荡了好几遍,阳球才绝望地拜受了诏令。

  殿前的青石上,殷红着一滩鲜血。

  阳球拜诏后,大长秋便按熹平四年颁布的宦者可以为令的条令,自领尚书令,执掌帝国的人事和中枢大权。以朱?r代替王甫作为自己的辅佐。

  十月,阳球的岳父程璜架不住大长秋的厚贿和威胁,告发了刘嗔、陈球、刘纳、阳球谋举阳球出任司隶校尉之事,天子大怒。十月中旬,四人被捕并死于狱中。

  阳球事件之后,帝国的中枢再没有打击中官的力量存在了,无论是党锢君子们的道德力量还是酷吏的法制力量。大长秋此举,结束了由王甫挑起的中官集团内部的争斗,强化了中官的集团意识。

  光和三年十二月,天子已经满二十四岁,宋皇后贬死也有两年多了。立后的问题不能再拖延下去。本月,后宫的何贵人产一子,这是天子惟一的血脉,天子非常高兴,因为和天子同枕共眠的嫔妃们多次地怀孕,却多次地流产;这个婴儿将结束大汉帝国国统屡绝的局面,而且也显示了当今天子超过孝桓皇帝的资质。于是诏下,册立何贵人为皇后。

  中官们也很满意新皇后的人选,因为他们最不希望册立来自大士族的女人做皇后,以免再出现很有势力的大将军。这个皇后虽然来自帝国的帝乡――南阳,可出身过于低贱,她的家庭世世为屠户。当年进宫,也是依靠了中官,因为宫女必须出身良家。中常侍郭胜是何皇后的同乡,又主持了当年的选妃、本朝称为“算人”的工作,在接受了何家的重贿之后,何皇后凭她的姿色进入了帝国的掖庭。在宫中,何皇后还有一个更为坚硬的后台,那便是中常侍张让,因为何皇后的胞妹,嫁给了张常侍的养子。

  但是,中官们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何皇后也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叫何进。他每天操着屠刀卖肉,却一直在祈祷妹妹能得到宠幸,因为就是他,在父亲死后,自作主张,贿赂中官,将妹妹当作一笔赌注,押往帝国的宫廷。苍天果不负他,妹妹终于受宠,封为贵人。何进扔掉了油腻的屠刀,拜为郎中,再迁虎贲中郎将,又出任颖川太守。皇后册封的当天,何进被召进京,拜为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可能是因为他的出身太微贱,中官们没有像当年对待董太后的哥哥董宠那样对待他。但是中官们忘了他的微贱可不同于别的微贱:他是个屠夫。

  天子为皇子取名“辨”。由于多次失子,天子很害怕皇子养不活。向宫廷的巫师询问,回答说最好匿名养于宫外修行深的道术方士家中,长大后再接回宫中。经过慎重的考察,小皇子被送到一个叫史子助的道人家中,取了个别名叫“史侯”。

  由于高兴,天子的兴趣又有了增加,他对修造园林相当热衷。这年,他下令建造毕圭和灵昆两座植物园,在京师宣平门外规划土地。司徒杨赐对天子说,京师里里外外已经有西苑、显阳苑、平乐苑、上林苑和鸿德苑五所园林,够陛下您恣情纵游了,如果再造,耗费国力民力,大可不必。天子被说动了,打算停止。可他又去问鸿都门学的教授们,他们当然希望有一个新的赏花作赋的所在,便对天子说,陛下造园林与民同乐,无害于国政。天子大悦,帝国又多了一处风景名胜。

  第二年,天子又为帝国的娱乐业写下了新的一页。他下令在后宫造了一条商业街,让宫女和中官们扮作市井小民和商贩,每天表演叫卖、讨价还价、起哄、争斗、盗窃等节目。天子自己穿起大款们的丝绸服装,和这些“市民们”饮宴游乐,经营生意,忙得不亦乐乎。他还喜欢养狗,拿帝国文官戴的进贤冠加在狗头上。天子继而又发明了用四匹驴驾车,比起马车来,这种驴车轻便易驭,天子亲自驾着驴车在商业街上转悠,好不自在。天子“前卫”的举动很快在京师流行了起来,把个驴贩子们弄得乐不可支,因为驴价竟破天荒地超过了马价。

  娱乐业的发展需要大笔开支,天子加紧了卖官和征收。但首先得到好处的是中官们,因为各地想要升官的官员们,必须先给中官们回扣,本朝称为“导行费”,才有资格将宝物进呈给天子。为这事,中官吕强多次进谏,天子哪里听得进去。

  真是锦上添花,后宫的王美人又为天子生下一子。天子抱在手上,越看越觉得像自己,马上依此意取名为“协”。当天子进而要去看看产妇时,中官悄悄地报告说王美人喝了何皇后送来的贺酒,刚刚死去。天子爆发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怒火,喊着要废皇后。中官们哗啦跪下一大片,苦苦地哀求。

  天子无奈,只得将新皇子抱给母亲董太后。像民间的婆媳一样,董太后与何皇后也是一对冤家。于是太后决定亲自呵护这个苦命的孩子。天子也怕这个孩子养不大,便依母亲的姓给他取了个小名叫“董侯”。天子想了好几天的王美人,不得排解,便求助于艺术,写了一篇长长而充满感伤情怀的《追德赋》。这篇佳作之所以没能流芳百世,是因为何皇后看了以后,打翻了醋坛子,将天子的大手笔扔到火里,烧得竹简劈啪乱响。

  年底,大长秋曹节和中常侍朱?r相继病卒。以中常侍赵忠代领大长秋。

  一天,远窜在吴越之地的蔡邕,见人用梧桐木烧火做饭,忽然听到烈火中传来会心的一声响,蔡议郎马上从主人的锅膛里抢出了这段木料,回家制成一张琴,刚一弹拨,琴声清亮而又绵长。蔡议郎像找到情人一样不住地抚摸琴身,烈火给这张绝妙好琴的尾部打下了一点烙印。此后,这张琴一直在流传,被称为“焦尾琴”。

  蔡议郎抚摸之余,又感慨了起来:

  “琴声再美,怕也只能弹奏亡国之音了!”

家园 【文摘】太平道(1)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汉末民谣

  光和六年(183)一开春,天子便下令大赦天下,因为他的心情特别的好。朝中士大夫和中官们的内讧暂时得以缓息;去年秋天,朝廷成功地招抚了叛乱的南方板盾蛮。十月,以杨赐为太尉。年底的时候,天子西狩至函谷关,回京师时经过城南的太学。天子文思大发,在众多的太学生面前即兴作赋,并直接将赋文书写在石碑上,博得太学生们的山呼万岁,天子向他们说了些勉励的套话。在石经面前,他问起自己的老师蔡邕现在何处。臣下们不知所云,天子也只能感慨一番。

  天子不知,此时,蔡议郎也正在感慨焦尾琴只能弹奏亡国之音呢。老师的感慨比他这位太不成器的学生的感慨,要意味深长得多。流亡在民间的生活,使蔡议郎多了一个观察帝国政治的角度。他觉得,大将军也好,中官也好,士大夫也好,这么多年的争斗,谁都不是胜利者。因为处于帝国这棵大树最上层的他们,这些年来兴风作雨,将帝国摇撼得损枝折干、花谢叶败之后,这棵大树的根部――帝国的民众,已经不堪经受如此的动荡。

  自孝桓皇帝朝以来,民变频繁,东面的琅琊、南方的蜀郡、荆州、九江、扬州、会稽,乃至迫近京畿的河南等地,先后发生达十五六起之多。其中的一些平而复起,旷日持久。其实,任何帝国都无法将她的恩泽平均地施予自己的子民,加之地方官吏的酷虐,民众的反叛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招抚之或剿灭之,无妨大局。本朝自孝安皇帝时起,攻杀长吏、占山为寇的民变就已经时有发生,但都是迫于饥荒或者压榨,一时激愤所为,有的则纯粹属于聚众抢劫的盗贼团伙,大都是零星分散且规模较小的孤立之举。可是近年来的民变;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迹象。第一个迹象是:明确地打出了推翻大汉帝国的旗帜,叛乱后自称皇帝者甚多。第二个迹象是:他们似乎普遍地相信一种在民间悄然兴起、与黄帝、老子及神仙方术有关的宗教,比如他们的首领往往自称“黄帝子”、“真人”、“太初皇帝”、“太上皇帝”等等。这说明,大汉已被他的子民们抛弃了,而且,他的子民们正在用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方式联络起来反叛帝国。

  这种方式便是宗教,宗教能够赋予人们坚定的信念和超常的狂热,还能赋予人们高效的组织和铁的纪律。在任何改变历史的时刻,这都是压倒一切物质力量的精神核能。

  早在熹平六年(177),当时在司徒任上的太尉杨赐和他的僚属、司徒掾刘陶,同时上书天子,密报了一个异常的情况:有个叫张角的钜鹿人,在民间用念咒和符水为人治病。他认为人有疾病,是因为人犯了道德上的过失或不敬神灵的罪行,所以,除了用这种与神沟通的方式治疗之外,他还让人跪拜忏悔。他自称是“大贤良师”,向民众传播信奉黄帝和老子的“太平道”。据民间谣传,张角法术无边,妙手回春。十几年来,徒众达十万之多,遍及帝国的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地,已成蔓延之势,而州郡守备官员反被其迷惑,认为张角以善道教化百姓,没有危害,甚至还有信奉者。杨赐的上书中,敏锐地指出了张角之所以成气候的原因,在于本朝无法解决的一个大结症:流民问题。

  大汉的开国君主高皇帝和他的战友们是一帮平民的代表,他们的理想是把土地分给单个的小自耕农家庭,然后由帝国的官吏向他们收取赋税,征用劳役。男耕女织,饱食终日,君民相安,天下太平。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社会结构,在刚刚经过战乱之后,大汉有可能组织起这样的社会,并且有能力统治这样的社会。但是,随着如此庞大的帝国极其复杂的日常生活的展开,这一简单的结构必然发生变化与错乱。人口的增加,土地需要的扩大,商业的开展,剩余资金的投放,社会阶层的升降,帝国行政机构的延伸,加之天灾人祸、对外战争等等,帝国最基层土地的主人不断地更换着。其主要趋向是:土地越来越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这些少数人来自帝国的贵族、官僚、商人、地方豪强、世家大族以及善于经营的农民,他们得到土地的方法有很多,主要是通过买卖,当然,其中不乏巧取豪夺的手段。按说,私有财产的扩大对帝国政府并非一件坏事,因为这意味着社会生产规模的扩大和财富总数的增加,帝国只要出台相应的管理政策并且改变税制,就可以重新适应和管理日益复杂的社会。可是,有一个基本原则是帝国无法更变的,即土地是帝国的财产,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土地只有一种合法的分配方法:由政府向农民授田,或者向勋贵们赏赐。一切民间自由进行的土地贸易都是非法的。因此,本朝采取打击土地兼并和限制私有财产的政策以维持较为原始状态下的小农经济,从而保证政府能用简单的行政方式和道德教条统治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

  正因为如此,帝国的政策开始与社会发展的规律背道而驰。土地的兼并者,一方面不能向国家公布他的土地数目;一方面,他也就无法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向国家交纳相应的赋税;同时,他也不会保障原土地所有者的生活。帝国既无法律肯定臣民享有私有财产的权利,臣民们也就无法向帝国尽自己的义务。可更为悲惨的命运却降临到了丧失土地的农民身上,没有了土地,他无法承担政府规定的赋税,他的出路只有两条,一是成为土地新主人的雇佣;二是离开家园,成为流民,而这两种出路,都是以放弃自己的公民身分为代价的。他们的梦想有两个,一是最现实的:吃饱肚子,穿上衣服;一是最不现实的:生活在一个比大汉的社会还要好的社会之中,这个社会仍然用大汉君臣们常常挂在嘴上的两个字――“太平”来形容,但必须绝对平均、无私、和谐、道德、无阶级、无政府、无法律、无剥削、无天灾、无疾病。

  孝和皇帝以来,土地兼并更加迅速,流民规模逐年增大。由于帝国的土地和财富聚集在大土地的拥有者手中,帝国一面要限制、打击他们,一面又不得不与他们妥协,从他们手中尽可能地多征收钱财,而帝国在如此窘迫的财政状态下,还必须赈抚和安置流民,这实在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难怪当今天子要卖官鬻爵,因为国库里面已没有供他花销的费用了。从本朝末期一些思想家们遗留给后世的著作中可以发现,在他们生活的时代,豪民们占有成百上千顷的土地,奴婢牛马、金银珠宝无法计数,富过王侯。在帝国的户口簿上,仅为一户,但他们却役使着成百上千户的人家。可那些流民们,已经无衣无食,甚至到了“裸行草食”和“人相食”的地步。

  这样,张角的宗教团体便成了流民们的归宿。由于信仰的作用,张角的信徒中也不乏地主、富商和官宦,集中了不少的财物;流民在他的宗教大家庭里,可以憧憬他们的梦想;而地方官吏也感到张角的宗教解决了令他们头痛的社会问题,因此也有好感。所以,杨赐的上书中提出了让地方官吏安置或送回流民,孤立张角的教团,然后再诛杀魁首的策略。

  刘陶的上书指出了更为迫切的问题:据他的侦察,张角的党羽已经潜入京师,活动于民众和官宦之中,大有觇视朝廷之意。应速加侦缉,并诏令天下,以重赏募收张角。

  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们的上书被把持中书的中官们“留中不发”了。事后杨赐因故离职,无法问及。刘陶向天子打听此事,天子王顾左右,让他把《春秋》编得有些条理,以便自己阅读。刘陶无奈,只得去图书馆消磨时光。

  更不知是什么原因,杨赐和刘陶上书的事情,居然被远在冀州的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获悉。在这几年中,他加紧了部署。张角是一个有宗教激情的领袖,他觉得宗教不仅应该是人们的心灵归宿,而且应该是理想的家园,只有建立一个宗教国家,天下的苍生,才可能幸福。这个宗教国家的理想并非他的发明,而来自他珍藏的一部秘笈《太平经》的描绘。这部秘笈在宇宙学说上采用了老子和庄子的观点,但发挥的却是如何用法术和宗教信条而不是法律和道德来治理国家,直至调养个人的身心,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这些法术和信条有许多并不来自道家,而来自五行家、方士、神仙家和墨家,而后者又是先秦时代由手工艺者组成的行会式的民间学派。这个学派一开始就采用了类似后世秘密社会的方式组织自己的成员,并认为上天是有意志的大神,会对每个人的善恶行为作出反应。这样一来,道德修养就成了宗教的戒律。所以,墨家尽管在大秦帝国时代就销声匿迹,因为法制国家绝不允许秘密结社,但墨家的信徒们凭着他们在物理和化学上的造诣,摇身一变成了精于制造器物、炼制丹药的方士。可墨家这种特殊的组织方式也在他们心目中演化成为宗教国家的社会结构。

  一开始,太平道教徒对大汉帝国存有信心,他们把实现宗教国家的希望,寄托在大汉天子的身上。前汉孝成皇帝时,国事不振,齐地有个叫甘忠可的人诣阙,献上一部叫做《包元太平经》的书,说大汉虽逢天地的大终之际,但天不弃大汉,派了一个叫“赤精子”的神仙下凡,帮助大汉重新接受天命。他不知道,大汉的立国学说是儒家思想,这种思想最讨厌有神论者,在当朝大儒刘向的建议下,以“假鬼神罔上惑众”的罪名将甘忠可下狱至死。过了些年头,孝哀皇帝即位,国事益加不堪,天子久病不起,因而甘忠可的弟子夏良贺和大臣李寻等人再次以太平道劝说天子,天子相信了,下令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希望能够获得新生。李寻等人甚至开始用太平道的方式改组政府机构,但由于儒家士大夫们的抵抗,又由于天子的病并未因此而好转,于是几个太平道教徒人头落地。本朝孝顺皇帝时,又有一位齐地人宫崇诣阙,献上一部名为《太平清领书》的秘笈,并且声称:这部书是他的老师于吉在曲阳泉水上得到的神书,用红白两种丝帛装帧、青朱两种颜色书写,计一百七十卷,其中说的都是让帝王立刻能至于太平的法术。士大夫们看了,又定为妖妄不经,封存在国家图书馆里。孝桓皇帝因为忧虑无子,曾召见方士襄楷,这个方士又提起了这部有太平字样的书来。当然,他又遭到了拒绝。

  张角多年来一直在钻研这部书籍,但和他的前辈们不同的是,他深知实现书中理想社会的力量,是广大的民众,而不是大汉的君臣。他还是一个出色的宗教活动家,不仅善于发动民众,而且会组织联络,安插耳目和钉子。因而在得到来自大汉中枢机构的信徒送来的情报之后,他马上召集几个大弟子和自己的两个弟弟张宝、张梁商议。

  几个教团首领决定派出八名使者,以布道的名义,迅速联络,把教徒们按地域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设立一个渠帅。由大方首领马元义将荆、扬地区的几万名教徒收聚起来,约在明年,即光和七年(184)到冀州南部、接近司隶校尉部的邺县结合,一举暴动。

  他们之所以选择明年起事,是因为明年的干支是“甲子”,每一个甲子年都是历法的新周期的开始,可以让广大的民众相信这是新天命降临的时刻。这个时刻,象征着大汉的“苍天”将会死去,而象征着太平道“中黄太乙”神将统治天下,这个神是由代表黄帝的五帝星座正中的黄帝座加上代表天帝的太乙星座混合而成的神祗,这个神主宰的“黄天”即将诞生。于是太平道拟定新的国号就叫做“黄天太平”。

  马元义向自己属下的教徒下达了命令,他自己又带着一些骨干潜入了京师。不多时,京师的小儿都会唱这样的歌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帝国政府各大机关的大门上,不时地出现用白土书写的“甲子”二字。京师的警备长官、河南尹何进觉得蹊跷,他作了侦察,但找不到头绪,因为马元义等人每次进城,都有安全可靠的人接应。这便是将杨赐和刘陶的上书扣下不发并密报给张角的人,他们竟然是中常侍封谓和徐奉。

  马元义和封、徐二人约定,明年三月五日,内外俱起。

家园 【文摘】太平道(2)

  光和七年元月,发生了一件让张角意料不到的事。马元义的弟子、济南人唐周上书朝廷,告发了太平道教徒的暴动计划。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羽林军卫士和五校营的军士们在何进的率领下,包围了封、徐二位中官的府第,搜出了藏于其中的马元义。几天之内,马元义布置在京师内的党羽们纷纷被捕。马元义本人,在京师的街市广场上,被用称为“车裂”的酷刑处死。紧接着,京师闭门大索,不仅在闾里街巷搜捕张角党徒,就连帝国各大机关之中,也进行了排查,先后诛杀达干余人。

  在此同时,帝国政府命令冀州刺史部的所有官吏和武装力量行动起来,缉拿张角等人。

  张角采取了应急的措施,派出快马,日夜驰告各方:立即起义,以头戴黄巾作为标记。二月,张角和弟弟张宝、张梁分别自称“天公将军”、“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策动冀州的教徒暴动。于是,冀州一带的安平、甘陵教徒,拘捕了安平王刘续和甘陵王刘忠;邻近幽州地带的广阳教团首领黄沙,率部攻杀太守刘卫和幽州刺史郭勋。这一系列暴动,从北部对京师形成了压迫之势。

  南方的教徒以三个地方为核心,举兵响应。京师西南的南阳,是世祖皇帝的老家,这里的教团首领张曼成率众攻杀了太守褚贡。京师东南紧邻的两郡:颖川和汝南的郡城,相继被教团首领波才和彭脱率众攻陷。京师的南部也形成了威胁。

  仿佛一夜之间,天下裹着黄色头巾的人头攒动,如蜂聚蚁集,“黄巾贼”攻占州郡,捕杀长官的急报,随着快马的奔蹄,涌到京师的北宫。

  三月,北宫的御前会议,已经开了好多天了,每次都是天子亲临,因为他也懂得,国家安危之际,还是靠大臣们才行。公卿们提出了先稳固京师的建议,诏令拜何皇后之兄、现任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封慎侯,统率京师所有的御林军和警备部队,在京师周围设置了函谷、太谷、广成、伊阙、擐(请将此字的“提手旁”改为“车字旁”)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个关隘。从此,本朝又有了一个而且是最后一个大将军。

  第二步,必须调动野战部队平定暴乱。可帝国野战军的精华都在西北边关抵御着羌人,无法调动。正在朝中的北地太守皇甫嵩参加了御前会议,他是本朝著名边将皇甫规将军的侄子,其父皇甫节为本朝雁门太守。这个家族世代经营帝国的边塞,野战经验至为丰富,加之家学渊厚,有文为儒宗、武为将表之称。和他的父辈一样,他不仅仅是个军人,而且是有政治头脑的大臣。此刻,他站出来,向天子面陈了几条不仅有关讨平黄巾,而且有关帝国前途的战略:

  首先,大赦党人,解除党禁,取得人心。

  其次,将西园中所藏卖官之钱拿出来招募和赏赐军士。

  再次,立即在五校营士中选拔精锐,在京畿地区招募勇士,组练军队,并诏令各地的太守、刺史们就地征兵,鼓励地方士族和豪强们自行募勇讨贼。

  最后,慎选人才,将兵出战。

  会后,天子还向中常侍吕强询问是否应该解除党禁。吕强说:“党锢久积,人情怨愤,而这些党人在地方上盘根错节,宗族和师生的势力颇大,如不加赦免,恐怕他们会与张角合谋,蔓延开来,后悔莫及啊!现在,陛下如能大赦党人,惩治贪污,整饬吏治,则天下人心,仍归大汉,盗贼不难平定。”

  天子终于采纳了皇甫嵩的全部建议。

  京师选募的精勇达四万多人,朝议之后,诏拜卢植为北中郎将,讨伐北部黄巾,与张角决战;诏拜皇甫嵩为左中郎将,朱俊为右中郎将,讨伐南部黄巾。诏令各地方军队,皆受三位中郎将的节制。

  卢植字子干,幽州涿郡人,才兼文武,他的文才来自他少年时的苦学,那时他和本朝最负盛名的学者郑玄一起在大儒马融的门下修习。马先生是个外戚贵胄,一点没有书生学者的寒酸气,上课的时候还要布列罗帐,熏香沐浴,并且要有倡女歌舞助兴。当然,这也是他考验学生意志的恶作剧之一。卢植这位身长八尺二寸,声如洪钟并能饮酒一石的美男子居然连眼珠子都没往女人身上转一下,因而赢得了先生的青睐。他的武略来自他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和征抚九江蛮夷叛乱的经验。加之他在涿郡地区有威望的宗亲朋党势力和太傅、司徒、司空、太尉四府的推举,他带着由五校营士组成的军队向北进发了。

  朱俊字公伟,南方会稽郡上虞人,家世贫寒,但却以孝道闻名。他从小吏做起,又参加过征伐交趾南蛮的战争。由于他的精干和谋略,依仗着他在家乡招募的部曲家兵,累积军功,至拜交趾刺史。平定交趾梁龙叛乱之后,封都亭侯,征入朝中,拜为谏议大夫。这次出讨黄巾,他的部曲也编入了行伍之中。

  临行之前,朱俊上表天子,要求任命他的老部下、现任帝国下邳县丞的孙坚,担任佐军司马一职。此人字文台,吴郡富春人,在江东一带颇有英名。十七岁与父亲乘船外出做生意,看见海盗们正在岸上瓜分抢来的财物,船主不敢前进。孙坚对父亲说:“此贼可击,请讨之。”父亲对他说:“你可别惹祸。”可孙坚操刀上了岸,用手指东划西,大声呼叫,好像在指挥人马包围海盗。海盗们大惊,弃物而逃,孙坚追上去砍得一个首级带回船上,从此他在州府里谋到了一个警官的职位。后来又招募乡里子弟精勇千余人,讨伐会稽郡的道教徒暴乱,击破其首领、自称阳明皇帝的许昌。朝廷批准了朱俊的表奏,孙坚受命后,以他的名义征募军队,一时间,下邳、淮、泗的少年、商旅和农夫几千人响应而至。

  三大将出征了,天子的紧张稍有缓解,他在思考变乱发生的原因,其中最使他不解的是,他最信任的中官当中,居然有人与黄巾贼勾结。他命所有的常侍们到自己的寝室中,把北寺狱审问封??、徐奉的笔录掷在他们面前,没好声气地说:“寡人平素与尔等,可谓共享荣华,视为一家之人。寡人常言: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尔等常说党人想要图谋寡人的社稷,将他们全部禁锢,甚至诛杀。现在,党人们依旧忠心报国,举兵平叛。可尔等反而与张角交通,尔等自己说说,该不该杀?”

  中常侍们听了,一齐叩首,声称:“这都是王甫、侯览两个奸贼干的,与我等无关啊!”接着,他们表示,愿意出钱赞助军队,召还各自在州郡任官的宗亲子弟。

  天子听了,面色缓和,他让常侍们起来,关照他们小心谨慎,不要在国事危难之际,做出些过分的事情。再说,王甫、侯览已经作古,封、徐二人也明正典型,勾结张角的事,死无对证。

  天子斥责中官的事,朝野皆知。一些大臣又以为有了机会,纷纷上书弹劾中官,为首的是侍中向栩和郎中张钧。他们认为,百姓之所以依附张角作乱,根子在于诸常侍们放纵父兄、子弟、姻亲、宾客侵掠百姓,只须将诸常侍们的头砍下来,挂到京师的南门外,布告天下,则无须动用军队,寇乱自消。天子将他们的奏章给常侍们看,吓得他们纷纷免冠跣足,要求去洛阳狱中自首洗罪。不知怎么搞的,天子又下诏抚慰他们,让他们视事如故。没多久,向侍中和张郎中都被收系大狱,罪名是勾结张角,图谋不轨。他们都没能活着出来。

  赵忠、张让等收拾了他俩之后,便又拿吕强开刀。他们告诉天子,吕强和一些党人常常在一起议论朝事,还多次地读《汉书》中的《霍光传》。这后一件事,理所当然地激怒了天子。因为霍光是孝昭皇帝的大将军,孝昭皇帝驾崩之后,立昌邑王为君。但因昌邑王荒淫无度,霍光与大臣们在宗庙之中历数昌邑王的过错,将他废黜,改立孝宣皇帝。当今天子亦为大将军所立,这是他最忌讳的事。果然,天子大怒,让黄门卫士携带兵器押吕强来见。谁知吕强也发起怒来,对卫士们说:“我一死,天下必定大乱。大丈夫尽忠为国,怎能去对簿公堂?”说完,拔剑自刎。

  天子又去和太尉杨赐讨论黄巾之事,杨太尉的调子和向侍中与张郎中差不多,说根子还在中官身上。天子又不耐烦了。一个月后,以国家发生流寇为名,免去了杨太尉的职务,以太仆邓盛代之。诏令刚下几天,天子在中书翻阅文件时,忽然看到了七年前杨太尉和刘陶密报张角的奏折,天子大惊,继而感叹,马上诏令封杨赐为临晋侯,刘陶为中陵乡侯。

家园 【文摘】太平道(3)

战事首先在南部战场展开。

  皇甫嵩和朱俊各统一军,他们决定首先攻击颖川黄巾,解除最贴近京师的威胁。他们的对手是颖川太平道教团首领波才。首战并未告捷,皇甫将军在朱将军战败之后,便采取了保守的战术,进保长社,屯兵筑寨,以静制动。他需要观察对手的战法。朱将军的出战,事实上也是试探,严整的帝国正规野战部队在辽阔的野外一下子与毫无阵法但却漫山遍野的黄巾们遭遇,手足无措,不得要领。现在,不出皇甫将军所料,帝国的军队一扎下营寨,波才就率部下包围了长社。皇甫将军的部下见到数倍于己的敌军,大为恐慌。但只有皇甫将军和朱将军暗自高兴,因为帝国的军队已成了一只拳头,面对着聚拢起来的敌军主力,一旦打出去便能奏效。

  就在此际,京师及时地派出一支精悍的骑兵作为援军,向长社进发。统领这支骑兵的将军,是帝国新拜骑都尉曹操。

  曹操其实不姓曹,但也不知道原来的姓了,因为他的父亲曹嵩,是孝桓皇帝朝的大长秋曹腾从民间抱来的养子。本朝从孝顺皇帝朝起,诏准中官养子袭爵。曹腾是沛国谯郡人氏,他担任中官首领一职,因为他是孝桓皇帝推翻大将军梁冀行动的主要策划者。不过他在士大夫中有很好的声名,他所推荐的官僚,后来大都是著名的党人。曹操的父亲曹嵩,曾出任过帝国的司隶校尉、大司农和大鸿胪等高级职务。天子开西园卖官之后,曹嵩又出钱一亿,买了个太尉做做。曹操出身在这样优越的家庭,也像一切官宦子弟一样,天资聪慧,放纵不羁,飞鹰走狗,游荡无度。他有夜入民宅的嗜好,曾经和袁绍劫持过新嫁娘,还曾私入中常侍张让的宅第,被人发现后,舞着手戟,跳墙而出。不过,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不甘于此,他好独立思考,也不愿意按常规的途径塑造自己。他钻研过经学,但博览群书,更好法家的学说。他觉得大汉如此不振的根本原因,不能简单地从道德上归之于大将军、中官,或是士大夫的专权,而是整个社会缺乏法制,政府光靠道德这种表面文章无法高效率地运转局势,君主的权威也无法树立。他还有一定的远见,私下研习兵书,终其一生,都在探讨《孙子兵法》,给后世留下了一部最权威的注释本。因而在其他痛恨宦官的清流士大夫鄙视他的出身时,惟独乔玄老太尉欣赏他,对他说:“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乔太尉还让他去找许劭,此人专门品评天下名士,他的话,无疑是最好的广告。许劭看了曹操半天,一言不发。曹操急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定要问个明白。

  许劭慢吞吞地吐出十个字:“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曹操大喜而去。

  熹平三年(174),曹操举孝廉,出任洛阳北部尉,进入仕途。这是个负责警备京师城门的官职。他一到任,就开始实践他的法家学说。在修缮了城门之后,他在每座城门中挂上五种颜色的大棒,有犯禁者,不管他是谁,即刻棒杀。连天子最宠幸的小黄门蹇硕的叔叔,因为不顾宵禁令,夜里出游,也死在曹操的棒下。由于曹操的背景,权贵们拿他无奈。后来找了个借口,将他外放到顿丘做县令去了。不久,又召回朝廷,拜为议郎。于是他又上书,要求为窦武和陈蕃平反,但如石沉大海。后来他便沉默了,他深知大汉已无可救药。

  担任骑兵军官,是他戎马倥偬,在马背上度过一生的开始。

  五月,波才率军围皇甫嵩于长社已多日,坚攻不下。黄巾有些疲惫和松懈,但也不愿解围。皇甫将军发现黄巾的营寨都扎在有草木的地方,大概为了战马饮食的方便。在一个刮大风的夜里,皇甫将军命军士们手持火把,突出城外,冲入敌营,点燃草木和营房,纵火大呼。喊声刚起,皇甫将军一面让人在城墙上举火响应,一面亲率兵马鼓噪而出。黄巾大乱奔跑。几天后,曹操军至,与皇甫将军和朱将军兵合一处,严阵而出,与波才的黄巾在野外恶战一场,大破黄巾。波才弃军而走,帝国军队斩首数万。诏封皇甫嵩为都乡侯。

  六月,南方战场又传捷报,南阳太守秦颉击破占据宛城的黄巾张曼成部,斩张曼成。皇甫嵩和朱俊继续进击汝南陈国黄巾,于阳翟和西华大破波才和彭脱,黄巾散乱,收复三郡。皇甫将军上表,将功劳归于朱将军,诏下封朱俊为西乡侯,迁镇贼中郎将:又诏皇甫嵩进击东郡,朱俊进击南阳。

  本月,皇甫嵩击破东郡黄巾,生擒其帅卜巳,斩首七千余级。

  北部战场的进展也相当顺利。北中郎将卢植以他的声望,很快在冀、幽二州组织起响应的军队。各地的太守、商人、大庄园主们纷纷纠合兵丁乡勇,讨伐黄巾。在这些军队中,有卢植将军的门生辽西公孙瓒和涿郡刘备。公孙瓒字伯??,出生小吏,但有英雄气质,太守将女儿嫁给他并送他去卢植门下读书。后举孝廉,担任辽东属国长史。刘备字玄德,也是个英雄坯子。他是个没落贵族,虽为孝景皇帝的玄孙、中山靖王之后,可穷得靠贩卖草鞋和草席为生,与公孙瓒情同兄弟。可他不喜欢读书,喜欢狗马、音乐和时装,好结交豪侠之人。后来得到中山大商人张世平和苏双的接济,贩起马匹这种高档商品,因而他更有钱财纠合徒众。其中就有亡命于汲郡的河东杀人犯关羽以及汲郡富户张飞。后世的史书上,说他们三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故而又被说书人演义出桃园三结义的传奇故事。

  几仗打下来,张角渐不可支,退守广宗。卢将军也不马上进攻,命人在广宗城外建筑堡垒,挖掘壕堑,打造云梯。他要一举全歼黄巾的总指挥部。战报送至京师,朝廷相当重视这场战役,天子派出小黄门左丰前来监军。左丰不懂军事,却懂得弄钱,他让人暗示卢植向自己行贿。卢将军不知是生了气还是没听明白,左丰等了几天,见卢将军毫无表示,怏怏而回。天子问他战况,他说广宗那几个贼,哪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卢将军分明是故意息军固垒,不是怯战,便是故意邀功罢了。

  就在卢将军即将下达总攻命令的前一天,京师来了一辆囚车,把卢将军带走了。天子对卢将军发了火,卢将军一肚子无可奈何,陈述了半天,才捡了条性命。

  卢植离职,中央一时无将可遣,天子只得从西北调边将。边将姓董名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粗猛有力,能在马上左右驰射,而且很有计谋,更有野心。他在羌汉杂居的边塞长大,深知羌胡的禀性。在家种田时,羌人的酋长来看他,他竟将自家的耕牛杀了招待客人,这使得豪爽的羌人大为感动,回去后让手下送了他几千头牲畜。从孝桓皇帝时,他便跟从张奂将军与羌人作战,军功卓著并组织起自己的军队,其中一大部分是剽悍的羌人。他现任帝国的并州刺史、河东太守。朝廷的诏书下达,拜他为东中郎将,命即刻进兵冀州。

  八月,董卓与张角交战,钜鹿太守郭典请他沿用卢植的步步为营、包围清剿的战略。董卓与羌人打惯了,觉得这种保守的战略十分可笑。他用骑兵在野外进击,以求速战速决,谁知无法找到主力,处处挨打。朝廷下诏责问,董卓自惭形秽,承认失败,并上书请求以皇甫将军代替自己。

  战事正紧,中原地区的太平道大贤良师、黄巾军天公将军张角病故。由其三弟人公将军张梁权宜军事。张梁所统部众,是冀州黄巾的精锐。

  十月初,皇甫将军带着自己的部下来到北部战场并接管了卢将军的军队。开至广宗,与人公将军的军队刚一交手,就被击溃。皇甫将军马上又命闭营休战,以观其变。郭典来见,面陈董卓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不遵卢将军的战略。皇甫将军大为赞赏,马上修书,上达天子,陈述卢将军的功劳,又召来各部将校,布置策略。他说:“黄巾贼人多势大,且群情激愤,不可正面交锋。仍用长社战法,固营疲敌,待其意志懈怠,再作突袭。贼多为本地人氏,地形人情皆较我军熟悉,又蜂拥而起,易为呼应。故我军必须严守卢将军之策,逐步包围,将其分割,使之无可联络,方可一鼓而奏凯歌,永绝大汉之患。”

  皇甫将军下令部属仍在广宗筑营挖堑,打造攻具。这一点,他与卢将军的禀性一致,平常行军,每到一处,他必令军士认真地修立营寨,等军士的营寨修好后,他才入帐休息。军士们吃了饭,他才肯吃饭。

  月底,皇甫将军突然命令倾营出动,悄悄接近敌堡。鸡刚叫头遍,声势浩大的攻城开始了。午饭时分,帝国军队的一支终于突进广宗城内,那些能在野外漫山遍地冲锋的流民军队,此时却不懂调度,乱成一团。张梁压不住阵脚,弃城而走,未出城即被皇甫将军的亲兵校尉截住斩杀。屠杀继续进展着,人公将军的流民部下虽然不及帝国军队训练有素,但英勇异常且视死如归,战至最后,无一人投降,五万多人,全部跳入广宗城东的滔滔清河水中。

  残阳如血,皇甫将军和部下在黄昏的凄凉与悲壮中揩拭刀剑,清点战果,计斩首三万,焚烧车辆辎重三万余辆,其妇孺家属俘获甚众。又命撬开张角之棺,戮尸、斩首,传送京师。

  十一月,皇甫将军与郭典太守乘胜进军,围逼下曲阳黄巾统帅、地公将军张宝。势如破竹,一鼓即下,斩杀张宝并黄巾将士首级十万多。

  所有的头颅、战利品和俘虏、捷报悉数送往京师。在京师城南将头颅堆成一小山,又封上土,称为“京观”,请天子驾临观看。天子大喜,下诏封皇甫将军槐里侯,拜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在接见皇甫将军和郭太守时,天子还背诵了冀州的两首民谣:

  “郭君围堑,董将不许。几令狐狸,化为豺虎。赖我郭君,不畏强御。转机之间,敌为穷虏。猗猗惠君,实完疆土。”

  “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天子对其他公卿们说:“此二首谣谚,为冀州百姓歌颂郭典及皇甫嵩而作。本朝自孝武皇帝以来,遵依周礼,采风观俗。世祖皇帝以降,本朝以民谣为地方官吏的考核标准,但声望之高,未及于此。”

  天子再糊涂,可对文学的兴趣与修养却让群臣称许。

  天子问皇甫将军:“寡人委将军为冀州牧,将军有何见教?”

  “冀州刚遭战乱,惟需休息。请陛下恩准免除冀州一年田租以赡济饥民。”皇甫将军请求道。

  天子依可。接着诏令朱俊将军迅速结束南方战事。

家园 【文摘】太平道(4)

宛城是兵家必争之地,南阳郡府所在。张曼成部溃散后,黄巾又推赵弘为帅,聚集十余万众,重新拔下宛城。自六月份起,朱俊将军合荆州刺史徐谬及南阳太守秦颉所部仅一万八千人包围了宛城,打算在这里与南阳黄巾决一死战。但直至八月,战事仍无进展。因为这一万八千的精兵,无论如何也啃不动十多万人的流民军队。

  朝中有人提出征回朱俊,以失职罪起诉他。但司空张温上疏极力陈述,他认为从前秦用白起,燕用乐毅,皆旷年历载,才建奇功。朱俊攻破颖川黄巾,已有功效,现又麾军直指南阳,战略已定,临阵易将,乃兵法所忌。宜给以时间,责其成功。

  诏书到达,朱俊将军犯了急,下令部下猛攻不已。赵弘被杀。

  黄巾残部又推戴韩忠为帅,坚守宛城。朱将军考虑到自己兵力太少,便决定攻其一点。在城西南角筑堡垒,鸣鼓攻打。黄巾也相应地将兵力集中到西南防御。战酣之际,朱将军亲率精锐从东北攻打。冲破外城。韩忠退守内城,惶恐之下,乞求投降。当时,司马张超、刺史徐廖、太守秦颉认为可以受降。可朱将军说:“战争有形势仿佛但处理方式相异者,秦末,民无定主,故而奖赏归顺者以鼓励投降;可现今海内一统,只有黄巾敢于犯上作乱,此际如果纳降,则无以惩恶扬善,反而开启动乱之端。贼人利则进攻,败则乞降,放纵敌人长期寇略,决非良久之计。”

  应该说,朱将军的意见极富战略眼光。可一连许多天的急攻,仍不见成效。朱将军亲自登上城外的土丘观望动静。回来后,他恍然大悟,对部下说道:

  “我知道了,贼人现在见我逼迫太紧,乞降无望,故而打算决一死战。万人一心,犹不可挡,何况十万人呢?现在我命令撤围,并兵一处,从一点进攻。贼见围解,必奋力从一角突出,突围之际,众心必定离散,此乃易破之道也。”

  果不出朱将军所料,黄巾韩忠部一哄而散,争先逃命。朱将军乘胜追击数十里,斩首万余级,韩忠投降。太守秦颉气不过,亲自斩杀了韩忠。这下又惹了麻烦。刚刚被击散的黄巾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在孙夏的号召下,又聚集成势,一路杀回宛城,将帝国军队赶了出去。

  朱将军大动肝火,命令军士们不得休息,再攻宛城。佐军司马孙坚身先士卒,登上城墙,冲开缺口。宛城再次攻陷。孙夏仓皇逃出。朱将军一路穷追不舍,至鄂精山斩杀孙夏及其所部万人。

  南阳黄巾破散。由张角发动的各部黄巾遂平。朱将军振旅还朝,封钱塘侯,拜右车骑将军、光禄大夫。

  十二月,大赦天下,改元中平。

  中平这个年号,只不过是大汉帝国的自我安慰罢了。从此以后,大汉帝国就没有一年太平日子了。

  本年七月,当董卓代替卢植讨伐冀州黄巾之际,益州巴郡的五斗米道,在又一位姓张的领袖策动下,攻占了郡城。五斗米道是太平道的一支。益州四面险要,但太平道却传播甚快。张角发动中原黄巾之际,益州有不少号称黄巾者与之响应。张修和张角一样,也用治病的方法传播太平道。不过,他自称“五斗米师”,因为他让病家出五斗米入教,并在一间静室之中思过忏悔,然后将罪过写成三份,一份埋于山上,一份埋于地下,又一份沉于水中,称为“三官手书”。教团之中,设“祭酒”、“鬼吏”,前者传习道经,后者为人治病。他们的道经不是《太平经》,而是《老子》,祭酒们按照宗教的思想重新解释这部哲学著作,使之成为宗教圣经。经过几代祭酒的解释,后来形成一部称为《老子想尔注》的道经。张角被杀之后不久,张修之乱,也被益州地方官吏及豪强们平定,张修身亡。可他的五斗米道却变本加厉地传播着,以致几年之后,他的教徒们终于在汉中建立了一个标准的宗教国家。

  和张修一样,张角的徒众虽被击破,但宗教的纽带仍将他们联络在一起,只要有流民集中的地方,就有太平道在传播,一旦有所激发,立即生变,只不过不及张角的规模罢了。帝国的山谷、边境、州郡,布满了割据的黄巾。主要有河北博陵人张牛角、河北常山人褚飞燕,以及黄龙、左校、于根氐、张白骑、刘石、左觜丈八、平汉大计、司隶掾城、雷公、浮云、白雀、杨凤、于毒、五鹿、李大目、白绕、眭固、苦蝤等人,他们的奇怪姓名,有的至今无法破译。大致上于根氐、左觜丈八为多须者,雷公、大目为声大、眼大者,白骑、飞燕为骑白马与身轻如燕者,平汉、白雀为宗教名称者。他们的根据地是以黑山为中心的河北上党、赵郡、中山、常山、河内等地的山谷地带,各部少则六七千人,多则二三万人。张牛角战没之后,众人推褚飞燕为帅,改姓张。统众计达百万。所在各郡,都惮怕轻勇矫捷的张飞燕,称之为“黑山贼”。朝廷与之交手多次,皆因其战术灵活,无法制服。

  朝廷正为此事犯愁之际,张飞燕自己找上门来,主动归顺朝廷。朝廷息事宁人,把朱俊将军决不受降的策略抛至一边,授予张飞燕平难中郎将的高级军事头衔,统领河北山谷诸部,还可把持地方的官吏选拔。张飞燕有点像以后大明朝的张献忠,投降只是他的策略。他一旦取得合法地位后,就开始有步骤地扩展势力,部署向京师进逼的战略。朝廷不得不又一次地烦劳朱将军去解决他们。

  豫州刺史王允,字子师,太原人。十八岁时即得到郭泰的赏识,说:“王生一日千里,王佐之才也!”十九岁为郡中小吏时,就敢收杀回乡搜刮民脂的小黄门赵津。张角之乱,朝廷拜其为豫州刺史,讨黄巾。他与卢植、皇甫嵩配合,连战告捷。他征辟了两名助手皆是天下的名士和党人,一个叫荀爽,字慈明,战国大哲学家荀子的第十二世孙。荀氏为颖川大族,其父荀淑为孝安皇帝时郎中,李膺、李固的老师。苟爽兄弟八人,并有德行才名,而他最为突出,时号“荀氏八龙,慈明无双”。他是一个经学家、史学家和哲学家,有《公羊问》、《汉语》和《新书》等著作传世。另一个则是孔融。王允击破黄巾达十万之众,在审理俘虏时,他发现了中常侍张让派自己的宾客与黄巾勾结的书信。

  天子收到了王允送来的这封信,把张让、这个被自己称为父亲的大太监叫来,大光其火。张让叩头认罪,又巧言令色地为自己开脱了一番,天子的脸色缓解,叫他一边去罢。

  没多久,张让叫人给王允编了个罪名,将他从任上逮捕下狱。第二天遇上朝廷颁布大赦令,王允复职。可不出十天,囚车又到了他家门口,他的好友杨赐大人知道这一去京师,必当受尽折磨,让宾客随车而来,送他一封信,暗示他自杀了事。王允的门客和僚属流着眼泪给他递上毒药。谁知王允没有西方大哲人苏格拉底的修养,一把将药碗打翻,厉声说道:“我乃朝廷大臣,如果获罪于天子,应当受大辟之刑以谢天下,岂能服毒自裁?”说罢,登上囚车。到了京师,在杨赐、袁隗等公卿的营救下,他才得以减去死罪。后又遇大赦,王允出狱,他担心中官们追杀自己,于是更变姓名,隐匿他乡。

  次年,天子在大长秋赵忠和中常侍张让的建议下,诏令增加税收,天下田亩,每亩十钱。又诏发州郡送木材文石于京师,修缮宫室。所有授予官职的人员,必须出资赞助军队。因为这一年的仗打下来国库荡然。天子的西园小金库的银根也吃了紧,天子害怕哪天又出乱子,或者又有个皇甫嵩站出来,要他将西园的钱拿出来筹建军队,于是他改变储蓄方法,把钱存放到中常侍和小黄门家里,每家代为保管几千万。他还懂得投资,让小黄门为他在故乡河间国买田造屋,置办能够升值或者保值的不动产。

  钜鹿太守司马直刚刚接到委任状,就让他交钱,还说因为他有清名,可以减免三百万。司马直怅然地叹道:“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求官,吾不忍也。”上书辞官。朝廷见一大笔钱没了,下令不得辞职。司马直行至孟津,上书朝廷,极陈国家将亡之征,吞药自杀。消息传出,朝野震动,天子不得不暂时免征修宫室的物资,以缓民力。

  三月,崔烈担任帝国司徒。他是冀州的名士,又是文化大族。他的祖父崔笥、叔父崔瑗皆为名师宿儒,受到朝野的尊敬。堂兄崔??,帝国的辽东太守,著名的政治学家,所作《政论》,被誉为帝王准则。他为官清廉,家徒四壁,死时子孙无力安葬,靠杨赐、段锴和袁绍的两位叔父袁逢、袁隗出资下土。崔烈本人历任郡守,官至九卿。他感到崔家应该出一个位登三公的人,他打听了一下,买个司徒,要出钱千万。这时天子的保姆程夫人让人通知他,她可以搞到优惠价。最后,崔烈出了一半的钱给程夫人。不几天,天子就大会公卿,拜他为司徒。在典礼之中,天子有点后悔,对左右中官说:“悔不该如此,不然可以搞到一千万。”

  程夫人一听,急了,大声地对天子说:“陛下,崔公乃是天下的名士,怎么会花钱买官?因为我的缘故,才得以位列三公,这难道不是件美事吗?”

  话音刚落,公卿哗然。靠一个妇人得官,还不如花几个钱呢。

  一天,他的公子、虎贲中郎将崔钧穿着盔甲从军营中回家,崔烈叫住儿子问道:“我位居三公,外边议论如何?

  “父亲大人少有英名,历任卿守,外人从没说过大人不当登三公之位,可现在您登了三公之位,天下人却大失所望。”

  “这是为何?”

  “天下人嫌您身上有铜臭!”

  崔烈听了,大怒。举起手杖向儿子打来。崔钧狼狈而逃,身上的铠甲哗哗响。

  崔烈骂道:“你这个送死的大兵,为父打你就跑,这是孝顺吗?”

  儿子答道:“从前大舜侍奉父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

  崔烈不追了,和儿子相比,更觉惭愧。

  过了些时候,天子想巡视故乡。这个计划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一则天子很想念故土;二则河间在冀州境内,黄巾平定,天子可借此举宣扬朝廷威信。诏下冀州刺史王芬,准备接驾事宜。

  王芬回到家中,秘密召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陈逸,故太傅陈蕃之子,北宫事变之后,他一直在流窜,近年隐于王芬家中;另一个便是有太平道理想的方士襄楷。他将这道诏书递给他们看,并说:“这该不是天赐良机吧?”

  密谋在继续,参加的人越来越多,骨干分子还有南阳人许攸、沛国人周旌。襄楷说:“我夜观天文,不利中官。可以利用天子此行,诛灭中官。”

  王芬说:“如果真是如此,我愿倡导天下,废掉天子,另立明主,以拯救大汉。”

  最后,他们订立了联络豪强,以武力劫持天子,另立合肥王为君的计划。他们还上书朝廷,声称黑山贼攻劫郡县,要求朝廷准许在冀州一带招募兵勇。部署起了军事。

  曹操接到了他们的书信。自黄巾平定后,他以战功升迁济南相,又在境内以严法治理,并且断绝各种不合帝国教化的包括能引发太平道的各类地方宗教信仰。不久征还京师,授东郡太守。他知道这又是哪个豪强告到中央去了,于是他干脆如了人家的愿,自觉地上表称疾辞职,回到故乡谯国,在县城外筑室一间,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此娱乐。

  曹操读信后,怦然心动。他思考了整整一夜,次日,让信使带回复书。

  信中告诉王芬,此举不能成功,因为废立之事,是天下至为不祥之事。古人能干下这种事情的,只有伊尹和霍光,因为这两个人都居宰臣之位,心怀忠诚,手握重权。就大汉的霍光而论,他能废昌邑王,在于他受先帝之托,而且昌邑王即位没有几天,不成气候。以此观之,你们自度比伊尹、霍光如何?合肥王的声望比汉初叛乱的诸侯王们如何?当今天子比昌邑王如何?

  和曹操同时接到联络书信的还有平原人华歆和陶丘洪。华歆字子鱼,他与陶丘洪俱为平原郡的名士,可陶自以为识过华歆。在接到书信后,陶主张响应,而华歆则持与曹操一样的态度。

  果不出曹、华二人的所料,有人将消息报入京师,天子下诏王芬速罢招募冀州兵马。又诏王芬入京朝见。

  王芬自尽,政变流产。陶丘洪服了华歆。

  此事对曹操触动相当大,他后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灵感,可能受这件事的启发。

  华歆后来成了曹操的重臣,这是后话了。华歆和同郡的管宁、邴原俱以颖川陈??为师,三人号为“一龙”,华为龙头、邴为龙腹、管为龙尾。不过,有一天,管宁与华歆断了交。因为这天他俩一起读书,有个大官做着豪华车子经过门外,管宁看都没看一眼,而华歆不仅看呆了,而且啧啧称叹。管宁马上用刀将他们同坐的草席从中间割开。管宁一生都没有去??官场的混水。

家园 【文摘】太平道(5)

这年六月,天子以讨平张角之功,封张让等十二名中常侍为列侯。诏征左车骑将军皇甫嵩还京师,收回将军印绶,削其食邑中的民户六千,原因是连战无功。这令朝野大惑不解。

  只有皇甫将军心中明白,张角平定后,班师回朝,他经过赵忠在冀州的庄园,觉得奢侈过分,回来后上书天子,要求予以没收。于是赵忠给了自己眼下的报复。

  皇甫将军回到府中,老友、汉阳人阎忠来见,对他说:“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回头者,机也。圣人顺时而动,智者因机而发。今将军遇难得之运,蹈易转之机,却临机不发,将如何保持您的大名呢?”

  皇甫将军听了,如坠云雾,不解其意。

  阎忠又说:“天道无亲,并不一定保佑谁,而是看天下百姓的意志来选择天子。今将军建不赏之功,威震本朝,风驰海外,虽汤武革命,也不及将军。可将军有此声名,却侍奉着庸主,现在已经夺印削户,这样下去能保全身家性命吗?”

  皇甫将军听明白了,老朋友劝自己做的是改朝换代的大事业。可皇甫将军的修养太好,他无法跨出这惊心动魄的一大步。他装作没听懂:“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

  阎忠仍很耐心地向他陈述形势:“将军之言不完全对。当初韩信为报答高皇帝的小恩小惠,放弃了时机,等到利剑临喉,悔之晚矣。当今天子昏昧无能,将军只要振臂一呼,不要说是天下英雄,就是女子儿童,也知道响应。何况现今中官日日进献谗言,如不早图,祸即临身。上天早已抛弃大汉,顺天应人,除了将军,还有何人?”

  皇甫将军听着听着,害怕了起来。忙用手势制止住老朋友:“乱世的谋略,不可用于太平安定的世道。创业的大功,也不是我这样的庸才所能做到。能安天下,就不当乱天下。我只求保持好的名声,死且不朽。老兄的话,到此为止吧!”

  阎忠沉默了好一会儿,长揖而别。从此不知去向。

  皇甫将军一连几天都在思考阎忠的话。自己说能安天下,但天下还能安吗?天下不再能安了,这里的原因,除了天子、中官胡作非为,除了民众的叛乱永无止息,除了大汉已丧尽民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与自己有很大的关系,那就是自己提出的平定黄巾的四大战略中,有鼓励地方官吏和士族豪强们招募军队这一条,加之朝廷为讨平黄巾而招募的精勇,现在都掌握在将军们手中。这些人的身边,难道就没有阎忠这样的人吗?难道能够保证他们也像自己一样,作出拒绝吗?圣人说:“道心惟微,人心惟危”,老子亦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今兵端已启,就不可罢休了。

  他告诫自己,如果天下大乱,一定要保持名节,但也要达观顺变,因为大汉确实该亡了。

  七月,京师周围发生了相当严重的蝗灾。飞蝗遮天蔽日而过,所经田亩颗粒全无。接着又是一场冰雹,京师笼罩在恐慌和凋零的气氛之中。

  十月,临晋侯杨赐薨。天子素服,三日不朝。赐东园棺木,诏令帝国军乐队和羽林骑士鼓吹护驾,公卿百官送葬,谥文烈侯,以其子、侍中杨彪袭爵。

  杨赐,是天子一生中最后一位老师。尽管天子将他和陈蕃、蔡邕看成一类人物,无甚好感,但天子毕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黄巾之乱,又使天子多少有了些辨别是非的能力,他看到朝堂之上,老臣渐去,不禁有些失落。

家园 【文摘】烽火狼烟(1)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汉末边塞歌谣

  皇甫嵩将军开始于中平二年六月与阎忠谈话之后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特别是对在平定叛乱中武装和强大起来的帝国军队及其统帅们的担忧。因为,皇甫嵩将军出身边将家族,他知道,黄巾动乱之前,帝国就在周边地区与其他民族进行了长期的战争,这场战争比黄巾之乱的规模要大得多,因而锻炼出一大批勇敢善战的军人和将领以及地方豪强。他们当中,既有像皇甫家族这样的忠诚于大汉的鹰犬,也有武装到牙齿、嗜血成性的豺狼。他们甚至会和敌人联手反叛主人,或者,放纵敌寇,胁迫主人。

  就在皇甫将军攻破冀州黄巾之际,即中平元年十一月,边郡北地郡的先零羌和陇西郡袍罕、河关二县的武装民众,公开反叛帝国,他们的军事首领是金城郡湟水一带的归附大汉的月氏胡人北宫伯玉和汉人李文侯,政治领袖是金城郡的富户豪强边章和韩遂。叛军击杀了帝国西北边郡的军政长官、护羌校尉泠征和金城太守陈懿,并攻打四周的郡县,向帝国的核心地区逼进。二年三月,叛军东进,寇略旧都长安附近的左冯翊、右扶风以及京兆尹三辅地区,朝野震动。诏令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出镇长安,讨伐叛军。

  就在皇甫将军厉兵秣马之际,由于开罪大长秋赵忠的事情,他在六月份被夺印削户。好在朝廷委派了司空张温出任车骑将军,以执金吾袁滂为副,拜董卓为破虏将军、周慎为荡寇将军,并辖于张温。这个阵容,皇甫将军还比较放心。

  他解甲回府,不过他并不闲着,他在等待,等待他出马的那一天,这一天一定会来的。

  一天,从他的家乡安定郡来了个人,自称是一个叫王符的人家的。皇甫将军一听,马上让他进来。这是个中年人,穿着丧服。他对皇甫将军说:“家父过世前,嘱咐我将他的著作带给将军。”他解开一只布囊,拿出几大捆竹简。

  这位过世的人字节信,帝国西北边陲的大儒、思想家和政治理论家,他是马融、张衡、崔瑗等大学者的朋友,也是皇甫将军的已故叔父皇甫规将军的挚友。当年皇甫规将军解官回乡,太守来了都不见,而王符一到,将军竟然惊遽而起,衣不及带,倒履出迎,援手而入,同坐欢语。思想家不愿让自己的精神受到世俗的束缚,更不愿意让纯洁的理想去碰撞污浊的现实,所以他甘心做一个隐士,用他自己的称呼,叫做“潜夫”。可这个隐士并没有远离尘世,娱情山水,而是观察、思考、写作。他将毕生的思想,写成一部巨大而系统的著作,对大汉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风俗和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都作了批判。皇甫嵩将军如获至宝地打开了竹简,书名一下子映入了眼帘:《潜夫论》。

  由于是帝国的边民,王符在《潜夫论》中,特地用了四个章节讨论了帝国的边患问题,分别命名为“劝将”、“救边”、“边议”和“实边”。这,引起了皇甫嵩将军更为浓厚的兴趣。

  多日的研读,令皇甫将军思绪万千。他觉得王符的议论不仅面面俱到,而且一针见血。羌人之乱以及现在酿成的整个西北凉州的羌、胡、汉多民族地域性大叛乱,其根源在于大汉帝国一开始就在战略上采取了放弃凉州的收缩政策。《潜夫论》中指责了孝安皇帝永初年间羌人叛乱时,公卿们主张捐弃凉州、退保三辅的思想。这使皇甫将军想到北宫伯玉寇略三辅时,朝廷委任自己出镇长安的那场御前会议。

  那天,天子大会公卿百官于德阳殿正殿,他的焦虑,不减于听到黄巾之乱的消息。不过,天子的精神大不如那一次了。皇甫将军并不认为这是由于黄巾等危难的国事,让天子操劳至此,而是他的荒淫无度,与他的叔父孝桓皇帝如出一辙。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孱弱削瘦,脸色灰青,毫无血气,许多老臣仿佛又看到了先帝。如果说,孝桓皇帝是因为没有子嗣而按照方士们的教唆,把身子搞得一塌糊涂,当今的天子则完全出于刘氏皇族腐朽的遗传天性,以及从小依赖宦官的生活。

  第一个站出来发言的是司徒崔烈,他重弹放弃凉州的老调,把个出生于边塞北地郡的议郎、曾任朱俊将军护军司马的傅燮将军气得暴跳如雷,他顾不得体面和身分,厉声喊道:“斩了司徒,天下乃安!”

  主持朝仪的尚书马上出奏傅燮廷辱大臣,要求天子按罪论处。

  天子没有动怒,他对这个身长八尺的伟岸将军有比较深的印象,此人在跟从朱俊讨伐黄巾时,曾上疏陈述黄巾的乱源在于朝廷奸人太多,中官弄权。因为这个,得罪了大长秋赵忠,傅燮没有得到封赏。故当大长秋进一步提出要治他的罪时,天子亲自阻止了这件事,诏拜议郎。天子问他何故出此耸言?

  “孝惠皇帝朝,匈奴昌顿单于触犯大汉,樊哙将军为之稍加开脱,季布将军犹言:‘樊哙可斩’。如今凉州居天下要冲,是国家的藩卫。高祖皇帝初兴之际,就委派郦商将军为陇西都尉,专门负责平定北地郡。孝武皇帝开拓边境,于元狩二年降匈奴浑邪王。太初元年,置酒泉、张掖二郡;四年,又置匈奴休屠王领地为武威郡;后元元年,再分酒泉郡置敦煌郡。这一切举措,在战略上都是为了斩断匈奴的右臂,打通大汉西北的道路,安定大汉西北的边陲。而今边郡的牧御官吏们,贪赃失和,使得整个凉州刺史部发生叛乱,而崔烈身为宰臣,不念为国家考虑平叛之策,反而要割弃一方万里之疆土,臣私下大惑不解!如果让羌人这样的披发左衽之虏占据凉州,待到他们士甲坚劲,因此为乱,这是天下的至虑、社稷的深忧啊!倘若崔烈不知此中厉害,这是他的愚蠢;倘若他知道这一点却说出这种话来,则是他的不忠!”

  傅将军的振振有词使得天子和公卿们下了平定凉州的决心。

  对西北采取放弃的政策,是从世祖光武皇帝光复本朝以后开始的。这与高皇帝开创的大汉帝国风格迥异,特别是与孝武皇帝一朝北击匈奴、开拓西域的雄武气魄大相径庭。以国力论,本朝并不逊于前汉,而且,本朝还曾经动用了小部队和几个勇敢的使者,就成功地迫使王莽篡汉时期纷纷背叛大汉而投向匈奴的西域诸国重新归顺。这便是本朝大学者和历史学家班彪先生的小儿子班超创下的伟业,他年少时就不愿意像他的哥哥班固一样继承父业,做个文人,于是他扔掉笔,穿上了军装。此外,本朝安丰侯窦融之侄、光禄勋、车都尉窦固,其曾孙、外戚大将军窦宪,都曾于孝明皇帝朝和孝和皇帝朝大破匈奴和西域叛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从地理上看,这些征服的地区尚在凉州的西北,而且大汉还在这些地域设置了行政机构和卫戍区。再则,居住在凉州的羌人比起匈奴和西域诸国来,其文明进化、部族人口以及武装力量都落后一大截。《潜夫论》中说羌人开始叛乱时,“党羽未成,人众未合,兵器未备,或持木枝,或空手相搏,草食散乱,未有都督,甚易破也。”又说:“虏或持铜镜以像兵器,或负案板以类盾牌,惶惧扰攘,未能相持。”

  为什么大汉竟然对付不了这样的敌手?为什么甘心让羌人扰乱凉州,再次切断大汉西部的通道,丢失了班超和窦宪的成果?又是为什么,大汉的子民也参加了凉州的叛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推究起来,首先要追溯至世祖光武皇帝的立国姿态。

  从周武王灭商那个遥远的年代直至大汉,所谓中国,指的是黄河中下游流域,其政治和文化中心有两个,一是华山以西、渭水流域的长安一带,当叫宗周。一是华山以东、洛水流域的洛阳,当时叫成周。华山在她们之间设置了天然的关隘――函谷关,所以习惯上又称长安一带为关西或关中,洛阳一带为关东或山东。长安一带,周、秦皆为都城。这不仅因为这两个国家根源于此,而且有着高屋建瓴的军事地理优势,渭水流域富饶的大平原、函谷关的天险,使之成为进退有据的地区。而洛阳的营建始于周公,开始的目的,是作为来自关西的征服者周人,控制关东商代遗民以及其他各个氏族的军事据点。由于周公是中国历史上制礼作乐的圣人,加之洛阳被认为是天下之正中,西周被戎狄扫荡以后,洛阳就成了都城。这个都城,更多地具有文化象征的意味,因为她的军事价值远逊于长安。

  高皇帝是楚地沛县人,他和他的战友们都是关东人,尽管他们曾经打进秦都咸阳,但他们不想去远离故土的关西享受高官厚禄;再则,高皇帝想开创一个在声誉上比得上周代的帝国,因而他决定以洛阳为都。可谋臣们不让,原因是天下初定,并不安宁,洛阳的规模又不及秦帝国的旧都。一个叫娄敬的谋士对高皇帝说:“陛下您取天下的方法和周文王、周武王不同,他们是以德服人,因此可以不依靠天险。而您得天下,杀了这么多的人民,使天下人肝脑涂地,已经谈不上有什么仁德了。不如现实一些,入据关西。陛下您也曾和人打过架,应该知道关键在于卡住对方的脖子,摁住对方的背吧?进了关西,您就算是卡住天下的脖子,摁住天下的背了。”

  高皇帝粗暴地说服了他的战友们,车驾幸关中。到了关中,高皇帝很高兴,硬让娄敬改姓了刘,因为高皇帝的家乡土话中,娄和刘本来就发一个音。不过,高皇帝的思乡病还是加重了,最后臣下们只得在长安城里造了一个和高皇帝老家一模一样的村子,并将他的老父亲和一些穿开裆裤时的朋友们安置在里面,给高皇帝提供了一个仿真旅游景点。

  事实证明,关西的武力加上关东的经济文化,相得益彰,所谓“关西出将,关东出相”,造成了大汉空前的强盛。特别是对付西北匈奴、羌、胡等民族的入侵,关西有着不可替代的支撑与震慑作用。大汉也同样重视洛阳的枢纽地位,从孝武皇帝起,分天下郡县为十三州,每州设刺史一人,作为监察官员,代替中央巡视所在郡县的吏治。其核心地区归司隶校尉部,所辖七郡包括了长安至洛阳的狭长地带,洛阳作为大汉东都的观念随着儒学在大汉的确立而深化,因为这是周礼和德治的象征。

  光武皇帝也不是关西人,他的家乡南阳与洛阳靠得很近,即皇帝位后,进了洛阳。他认为一个好的国家并不一定以拓土开边为事业,而是达到德治的境地。有一天,光武皇帝在披阅地图时,也曾感慨自己的国土尚不够辽阔,马上,太傅邓禹就告诫他:“古之兴者,在德厚薄,不以大小。”可一个叫杜笃的人写了篇《论都赋》呈上来,说关西是守卫国家的利器,不可以久虚。一些故国老臣也伫立西望,书生加上买卖人出身的光武皇帝没有乡村流氓出身的高皇帝那么粗暴,他利用了广告和信仰的手段,让人造谣说洛阳发现了神雀凤凰等祥瑞,留住了人们。由于光武皇帝相信谶纬学说,这一学说认为天下的帝王兴替都按照木、火、土、金、水的五行相生次序,大汉禀承的是火德,火与水相克,因此帝国政府下令洛阳的洛字一律写成“雒”。直到孝章皇帝朝,还有人想念长安,于是朝廷让班固写了篇《两都赋》,在比较两座都城时,玩弄写作技巧,抬高了洛阳的形象。

  可是,大汉从此失去了关西的好处,人们也渐渐忘记了关西。而关西也得不到关东文化和经济的润泽,渐渐衰萎。

  关西的故都都可以放弃,何况是更加遥远的凉州呢?

家园 【文摘】烽火狼烟(2)

  严格地说来,羌人的暴动是叛乱,因为这是大汉帝国内部的民族问题,而不是外来民族入侵造成的边患。

  这和前朝的匈奴问题不同。尽管太史公司马迁认为他们是夏后氏的苗裔,但事实上匈奴是一个由境外游牧民族组成的对等的国家,这个国家与大汉这个农业民族组成的国家碰撞之后,像是大漠上的风暴,来得迅猛可怕,但终不能持久。到了本朝初期,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归顺并进入大汉的边塞定居;北匈奴则继续保持原有敌对的状态,他们时而犯境,时而求和,目的都在于要从大汉得到生活必需品和一些奢侈品。大汉为了对南匈奴讲信用,没有接受北匈奴的求和。孝明、孝章皇帝时代,北匈奴与大汉展开了争夺西域的战争,终于在永元三年(91)金微山一战中,大汉取得了彻底的胜利。汉军出塞远达五千里之外的漠北,匈奴的主体走上了西迁的道路,而且不知所终。直到四世纪七十年代,一支号称“匈人”的骁勇善战的骑兵部族出现在欧洲东部的哥特境内,几战之后,哥特人被他们赶到了多瑙河以南的罗马帝国境内,哥特人无奈,只得与强大的罗马帝国争夺生存空间,罗马皇帝战败身亡。匈人在现在的匈牙利平原上建立了国家。对于欧洲来说,这是一场比成吉思汗更早的“黄祸”,这场从亚洲来的风暴加快了西罗马帝国和西欧古典奴隶制度的解体。当然,这个事实,直到十八世纪才由法国学者德?揆尼发现,十九世纪末才由大清帝国的访俄使者洪钧得知并介绍给国内的史学界。

  至于羌,则和南夷、百越等南方民族一样,一开始,就是居住在大汉行政疆域内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汉人杂居的少数民族。

  中国人分别民族的方法相当的独特,也就是说,根本不采用人种学的自然分法,而是采用文化学的分法。他们认为一切人类都来自一个祖先,因而没有必要按照血缘关系划分不同的种族。大汉帝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司马迁、班固,在他们名彪青史的著作《史记》、《汉书》里,将包括匈奴在内的一切周边民族,都说成炎黄子孙。所谓不同的民族,在他们眼里,仅仅是生活方式不同的社会群体。这样,在汉人的四周,就划分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四大异族群。当然,汉人有极大的优越感,他们认为吃五谷、穿衣服、有君长是汉人的专利,只要一个异族人按这种方式生活,就可以视其为汉人;相反,只要一个汉人按异族的生活方式生活,则视其为蛮夷,这就是很多异族汉化后反而能够成功地统治汉人的原因。不过,汉人虽然有着文化上的优越感,却不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给周边的民族,据说大禹到了一个裸体的异族地区,便脱了衣服进入。中国的文化圣人孔夫子甚至认为汉人的文化也是从蛮夷那里发展而来的,他在指导学生研究礼仪风俗时,告诉他们:“礼失求诸野”,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一种风俗礼仪的来源,就去土著民族那里看看吧。汉人将天子居住的京城作为圆心,向外围画了五个同心圆表示汉族的政治和文化应该统治和波及的范围,即:甸服、侯服、绥服、宾服、要服。最外面的要服,是归顺汉人政府的异族居住地区;要服之外则是荒服,那是蛮夷的世界,中国天子不能去管。按照这个说法,匈奴属于荒服,羌人则属于要服。汉人如此机械地划分,旨在说明不同的治理方式,对于要服的管理只能是相当松散和象征性的。如果要服乃至荒服的少数民族主动归顺中国,则被看作政治昌明的象征,所谓“远方来服”嘛。中国的天子在登基乃至各种国家庆典中,都要表演少数民族歌舞,陈列少数民族进贡的鸟兽珍宝,招待和赏赐少数民族的酋长,用来粉饰太平。

  这样的民族观念决定了大汉对境内民族问题的做法是矛盾的:一面将他们视为同类,有责任去安抚他们,给他们种种便利,希望他们归顺大汉;一面又觉得他们是大汉的负担,要放弃他们。

  羌人几乎和汉人一样古老,商周时代就自中国的西部而来,其中一支很大的单一聚落可能向青海高原和西藏高原迁徙,成了现今西藏人的祖先。大汉的历史学家认为他们出自姜姓,即炎帝的后代。《诗经》里面说周人的老祖母叫做姜源,可能就是羌人,不然,孟子为什么要说周文王是西羌人呢?

  不过,与周人的联姻并未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一直以松散的游牧部落的姿态向东推进。他们的风俗在《后汉书》中被描述成没有一定居所,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牧产为业。又以父名或母姓为氏族的种号,十二世后便可以相与交婚。为了要保持种族的人口繁衍,他们实行多妻制,并且父死之后,儿子以其后母为妻;兄死之后,弟弟以其嫂嫂为妻。他们的社会结构也保持了先民们的方式,没有君臣上下,强健有力的部落酋长则为领袖,弱小的则主动成为依附。整个民族崇尚勇力,以抄掠其他部落和民族为荣,氏族内部只有杀人偿命一条法律,以战死为吉利、病死为不祥。在军事上,善于在山谷地带打突击战,而不善于在平原地带打持久战。由于处于西方寒冷地区,妇女能在风雪之中生育。这些风俗让汉人看了毛骨悚然,但也很敬佩;汉人的学者称赞他们生在西方,得了五行中的金气,因而刚坚勇猛。

  他们曾帮助周武王伐商,但后来又像潮水一样向中国内地涌,到达现在的陕西、山西和河南地界,当时中国称他们为戎人。几乎所有的诸侯都与他们展开过战争,但见效甚微,最终,西周最后一个天子被他们杀掉,周王朝迁都洛阳,开始走下坡路了。但随着中国几个诸侯国的强大,以霸主的身分组织起多国部队,特别是西方强国秦国在穆公的领导下崛起,羌人渐渐又向华夏的边缘地带退却。至战国末期,中国的戎患基本上消除,只有秦国的边境上尚有一支号为“义渠”的羌人部落,屡败秦人。

  终于在秦昭王即位之际,秦国的宣太后决定舍身救国,为后代除去隐患。她用自己的美色勾引义渠王来宫中私通,可能在此过程中,她感到义渠王确实是条汉子,加之自己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不免有些缠绵,又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三十四年之后,风韵将逝的老太后才忍痛在自己的卧室里对老情人下了毒手。从此秦国将羌人赶得远远的,在羌人的根据地设置了陇西、北地、上郡三个行政区域。

  羌人成为大汉西北的主要边患,是从公元二世纪才开始的。当然,羌人和大汉的磨擦开始得较早。这些羌人的部落很多,种号芜杂,但都源于一个孕育于青海湖畔至湟水与黄河之间的古老种族。

  这个古老羌族叫做无弋,即奴隶的意思,传说因为他们的祖先爰剑在春秋时代的秦厉公朝做了秦国的奴隶,他设法逃跑,在追兵上来时钻进一个山洞,像羌人的史诗中吟唱的那样,秦人放火焚烧,突然见到一只大老虎冲出来,吓跑了秦人。爰剑出了洞,又遇上一个被割去鼻子的女囚犯。在荒野之中,他们结为夫妇。这个羌人的祖母也知道遮丑,将头发覆盖在脸上,因此成为羌人的风俗。以后汉人与羌人作战时,面对的都是骑在马上嗷嗷叫的披头士。

  由于大难不死,爰剑便被羌人推为酋长。他采取了和当时诸多部落不同的策略,不向中国的腹地发展,而是将部落带到了河湟地区;更为了不起的是,他把从汉人那里学到的耕种和畜牧技术传授给部落,于是河湟一带的羌人渐渐成为半游牧半农耕的民族,这种能够独立的经济,保证了他们无须冒险去向汉人讨生活,更保证了自身的种族在一种充裕和平的环境下繁衍强大。

  果然,到了第四代酋长、爰剑的曾孙忍的时代,河湟地区已经不能养育人口日益增加的羌人,于是他们的旁支开始向外迁徙到中国的西南地区,分布在益州刺史部(今四川一带)的广汉、越?Q和武都。忍和他的弟弟舞却留在河湟,分别产下九子和十七子,从此分化为二十六个部落。汉人统称之为西羌。

  孝景皇帝时,由于受到匈奴的胁迫,其中的研种部落要求南渡黄河,进入洮水流域的陇西郡,为大汉守卫陇西边塞。他们的要求得到了大汉天子的许可,被安置在狄道、安故直至临洮、氐道、羌道诸县,但大部分的部落,却越过祁连山北上,进入河西走廊地区,和匈奴混杂在一起,屡寇大汉。

  孝武皇帝朝,随着大汉对匈奴作战的节节胜利,加之博望侯张骞打开了西域的交通,孝武皇帝采取了“隔绝羌胡”的战略,将大汉的军队开进河西地区,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西达玉门关,这样,把羌人压回河湟,使他们与北方匈奴不得交通。大汉认为羌人是一个比匈奴弱小得多的民族,所以并不像对待匈奴那样,用驱逐的手段,而是对他们施加管制。大汉的军队又开进了河湟地区,设立了一个叫作令居的军事要塞。

  自由自在、野蛮却质朴的西羌人受不了组织严密、高雅却狡诈的汉人的压迫,当孝武皇帝的小舅子李广利将军战败投降匈奴之际,先零羌与封养牢姐羌解仇结盟,共同成为匈奴的军事联盟,合兵十万,攻下令居塞和陇西郡的安故县,包围了陇西郡的?⒑毕兀?并攻打河西。五六年后,大汉的李息和徐自为将军才平定羌乱。

  大汉仍不放弃羌人,而是改进了管理手段,在羌人地区设置护羌校尉,持节统领,全权处理羌人事务。这个军政合一的官员下有从事、长史、司马各两名和一批翻译,按时巡视各个部落,处理羌人的不满、要求以及羌汉关系,此外,还不断地派遣通译去大汉境外的羌人那里互通消息。大汉希望藉此培养起羌人的信任与好感,从而维持边塞的和平。孝昭皇帝朝,大汉在河湟地区设置了金城郡。

  可是,大规模的叛乱仍在孕育之中,直到七十多岁的赵充国将军出马,才以他的勇略才智和迟暮之年的心血,解决了前汉时期的羌人问题。

  那是三十多年后的孝宣皇帝朝,帝国中央派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巡视诸羌部落。先零羌的酋长提出了一个居心叵测的扩张要求:渡湟水北上,在荒野地区畜牧。不谙边事的光禄大夫立刻答应为他们请示天子。

  当他回朝汇报时,帝国的营平侯、后将军赵充国弹劾他失职。赵将军是陇西人,后又迁居令居塞,因而对羌人再熟悉不过。义渠安国出长安之前,赵充国就反对派他去,并推荐了酒泉太守辛武贤。

  羌人没有耐心了,他们驱赶着羊群过了湟水。面对黑压压的移民潮,各地的汉人长官束手无策。

家园 【文摘】烽火狼烟(3)

元康三年(前63),孝宣皇帝急召赵充国将军,说是接到情报,先零羌与羌人各部落举行解仇交质盟誓的仪式。赵将军一听便着了急,回答说:“这是羌人叛乱的信号。羌人之所以容易制伏,是因为他们部落分散,互相残杀,始终不能统一。三十多年前,西羌反叛,也曾解仇结盟。臣下估计匈奴的使者又到了西羌,因为近来东胡乌桓归顺大汉,匈奴害怕大汉从东方攻击,于是引诱羌人在西方闹事。臣预感到羌人有大的阴谋,应当及早防备才是。”

  一个多月以后,快马将情报送至长安:狼何羌派遣使者去匈奴借兵,打算进攻河西敦煌一带。

  赵充国分析:狼何羌只是阳关西南的小月氏种族,不会有如此大的胆子,一定是匈奴的使者到了西羌,先零与竿(将“竹”字头换成“四”字头)、开两大羌种解了仇。一旦秋马肥硕,变乱必起。宜速派使者,敕视诸羌,不许他们解仇,让他们知道大汉已发觉了他们的阴谋。

  孝宣皇帝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又派了义渠安国前往。

  义渠安国为上次的事窝着火,一到河湟,便通知三十多位羌人豪酋开会,会间涌出甲兵,悉皆诛杀,纵兵冲入羌人部落,斩首千余级。于是先零羌一下子反了,神雀元年(前61),归义羌侯杨玉等击败了义渠的汉军。

  天子让御史大夫丙吉去问赵充国谁可出征?回报说:“赵将军对臣说没有能超过他的。”天子很高兴,之所以派丙吉去询问,是因为赵将军太老,所以一定要他自愿出马。天子又让人去问:“将军打算如何用兵?”回报说:“百闻不如一见,等老臣到了金城郡,再献上方略。”

  赵将军的作风是持重,先计后战,爱惜士卒。所以他的侦察兵相当出色,行必备战,止必坚营。他认为羌人的骑兵善于冲击,但不通战法,不能持久。于是,他让手下勿贪小利,坚守不出,等待决战的机会,以图全歼。此外,他坚持运用瓦解羌人的政策,只击先零部落。于是,他释放了地方政府扣押的和开部落的人质,命他们回去转告部落:“大兵只诛有罪者。天子告诸羌人:斩先零羌大酋长者,赏钱四十万;中酋长者,十五万;小酋长者,二万;男人,三千;老人及妇女儿童,一千;所获财产归各人所有。”

  羌人被他搞乱了,在一次各部落酋长联席会议上,他们争吵了起来。有些部落的酋长指责先零部落说:“与你们说不要反,现在天子派了赵将军来,八九十岁了,又善于用兵,你们却想一战败之,做梦去罢!”

  天子派来了援军,包括一部分御林军和胡越骑兵,由赵将军之子中郎将赵?n率领。不过,以酒泉太守辛武贤为代表的少壮派对赵将军的做法失去了耐心,在他们的动员下,天子发动三辅、河南、河北、陇西、河西等地的步卒、骑士乃至刑徒,计六万人,拜辛武贤为破羌将军,从张掖、武威出击羌人的竿(将“竹”字头换成“四”字头)、开部落,以求速战。

  天子遣书询问赵将军。赵将军竭力陈说远击羌人,道径险绝,非汉人所长的道理,以及不能攻打这两个部落的原因。他告诉大子:善战者将敌人引来,以逸击劳;不善战者,劳师袭远,自去送死。何况是对付散乱游动的羌虏?

  像这样的书信来往了好几回,天子和朝中的大臣皆被感动,赞同赵充国的大臣们从十分之三,增至十分之五,最后到十分之八。孝宣皇帝的老师、丞相魏相说:“臣愚昧不懂军事,赵将军屡次为国家精心策划,其言多是,臣一任其计。”于是诏令从赵充国之策。同时,天子还有些性急,仍让破羌将军与中郎将合兵,相机进击。

  七月,赵将军命令出击,因为预料到先零羌经过长期的屯聚与对峙,必然松懈。果然,羌人大乱,渡湟水而逃。可赵将军不让部下们追击,而是尾随驱逐,部下们不解,他说:“穷寇勿迫,追得缓,他们反而跑得慌;追得急,他们反而会回头拼命。”

  这一仗,先零羌溺水死者数百人、投降及被斩者五百人、牛马羊十万余头。经过竿(将“竹”字头换成“四”字头)、开部落的田地,赵将军的部下纪律严明,不坏庄稼,事后这两个部落的酋长前来归降。

  赵将军没有继续追,因为羌人逃跑的方向是没有尽头的。他决定占领羌人的老窝,下令将一万名骑兵转业为农垦战士,在河湟地区屯田,一则为国家节约开支,二则仍维持以逸待劳之势,三则利用羌人思归故土的心理,让他们在流亡饥饿的境况下人心涣散。

  天子诏可,在这封诏书的最后,天子竟写上“将军加餐饭,慎兵事,自爱!”的字样。

  不久,羌人疲敝,赵充国与破羌将军及中郎将出兵,大胜而回。前后计降三万一千二百人、斩首七千六百级,饿死五六千,逃亡四千。五万先零羌,只剩下两千来人。次年秋,其他羌人部落又陆续送来了先零大酋长杨玉、犹非等人的首级,并率部来降。

  赵充国奏请罢屯田。大汉在河湟地区设置金城属国,派驻属国都尉处理归降的羌人问题。至此以后,整个前汉时期,再没有发生大的羌人叛乱。

  前汉末期、王莽篡汉时期直至本朝初立,陇西、金城一带的诸多羌人已渐渐地将自己看成大汉的子民。但先零羌仍勾结一些羌种不断地来寇,但皆被击溃。

  此时,一个叫烧当部落的羌种也在崛起之中。烧当,是爰剑的第十八代孙的名字,他大概生活在孝元皇帝时代、本朝立国之初,他们的酋长名叫滇良,是烧当的玄孙。他的部落居住在河湟以西的大允谷中,人数很少,而且相当贫穷。时下,他的敌人是先零等几个强大的部落。

  大凡中国四周游牧民族的崛起,第一步都是征服本民族内部的部落,滇良经过精心的准备,一举掩袭成功,杀先零三干多人,夺取了他们的根据地大榆中。作为帝国境外的羌人部落,对已划归大汉领土的河湟故土都有着极大的向心力。他们每天都在塞外窥视着,与归顺大汉的塞内降羌联络着,他们的勇士骑在马上,翘首东望。

  本朝开国之初,世祖光武皇帝还在忙着平定陇西隗嚣和西蜀公孙述。建武九年(33),隗嚣在围困中又饿又病,气愤而死。他的谋士、后任帝国司徒掾的大学者班彪考虑到王莽时期,青海湖畔的羌人趁大汉之危,时常入寇金城、陇西二郡,而隗嚣又招纳他们与汉军相拒,向光武皇帝建议恢复护羌校尉。当然,班彪的理由是加强和改善对羌人的管理,以防他们的反叛。不过,他的上疏中陈述了羌人反叛的原因:“今凉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

  班彪说的这些羌人是境内降羌,他们受到了汉人官吏和汉人无赖不公正的对待。这时,他们往往与境外的羌人内外俱起。

  先零羌在被烧当羌重创之前,曾于建武十一年冬天,发动数万人攻打金城郡浩叠县。朝臣推举太中大夫马援为陇西太守,率步骑三千,潜行至羌人营地,一举击溃。紧接着又追至羌人的聚居地,击鼓叫噪,乘夜放火,计斩首千余级。此役当中,马太守的胫骨中了箭。

  马援将降羌全部安置在陇西、天水直至帝国的核心地区――扶风,他年轻时就不愿意读经书,主动去陇西一带耕田放牧,实践经世的本领。他的目的是把人数少的羌人投放到人数多的汉人之中,演化成规范的大汉民众。同时,他还主张把汉人移民到羌人的土地上。所以,当朝臣们认为金城郡经过多年的战火,羌人多次叛乱,主张放弃金城时,马援大加反驳。最后,迁来了三千口汉人,开水田,修沟渠,缮城郭,汉人安居乐业,塞外羌人不断来降。不过,马援将羌人大规模地迁入境内,也难免留下了后患。因为当时长安及三辅已不复为帝都和京畿,羌人后来屡寇三辅,遂使安置降羌的地区反成为羌人唱主角的舞台,可以说是开门揖盗。当然,这不能怪马太守,因为他的时代,大汉刚刚光复中兴,朝气蓬勃,充满自信,哪里把羌人放在眼里。

  这一仗,先零羌元气大伤,退出塞外之后,又被烧当羌重重一击,失去了在河湟地区的主导地位。两年以后,进攻金城、陇西的羌人,就成了烧当部落了。此时滇良已卒,他的两个骁勇善战的儿子滇吾、滇岸击败太守刘盱,谒者张鸿、陇西长史田飒皆战没。直到孝明皇帝永平元年(58)秋天,才由光武皇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绿林好汉出身的马武将军与孝章皇帝的小舅子窦固,以四万人的优势兵力,斩首五千余级,生俘一千六百口,将羌人一举荡平。这一次,模仿马援将军的做法,迁徙七千口羌人至三辅地区。诏谒者窦林为护羌校尉。酋长滇吾向西远遁,滇岸投降。

  窦林闹了个笑话,他的部下受了滇岸的贿赂,说滇岸是酋长,于是依照他的上奏,天子加封滇岸为归义侯。第二年,滇吾又来投降,窦林又奏,并带他们两个一道去洛阳投降,接受加封。孝明皇帝觉得一个部落竟有两个酋长,便追问窦林。窦林语无伦次地搪塞天子:“滇岸就是滇吾,陇西土话不标准吧?”

  天子大怒,窦林丢了官。

  后来,滇吾的儿子东吾做了酋长,也愿意归顺,但他的弟弟迷吾不干。

  他终有了反叛的借口,而且相当的光明正大。孝章皇帝建初二年(77),金城郡安夷县吏霸占卑??部落一羌人的妻子,被羌人杀死,于是安夷县令捉拿凶手。卑??部落害怕之下,逃出塞外。迷吾见机,率领几个羌人部落暴动,打败金城太守郝崇,又联合封养部落酋长布桥攻打陇西、汉阳。朝廷即拜马援之子、行车骑将军马防与长水校尉耿恭出征,到次年三月战事结束,布桥投降。

  迷吾仍在战斗,十年以后,他成功地引诱并伏击了护羌校尉傅育的军队,傅育下马搏斗,力竭而死。同年秋,新任护羌校尉张纡与马防于木乘谷击破迷吾,在谈判桌上,迷吾又喝到了他最喜欢的汉人官府酿制的酒,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人头连同他喝的酒都放到了傅育的灵位之前。张纡的做法,激怒了羌人,迷吾之子迷唐继承了父亲的事业。

  汉人的官吏们对羌人虐待过甚,塞外羌人想攻打边郡,首先要有塞内羌人的反叛才能成气候,可大汉的职官避让制度,使得当地的行政长官大都来自内地,这些人很少能尊重羌人,却很能搜刮羌人。由于不生长在边郡,一旦羌叛,又无制羌之策,不仅贪赃枉法,而且贪生怕死,力主放弃凉州诸郡,退守关中。所以朝廷往往派出像马援、马防、窦固等熟知边事的将领才能暂时解决问题。但他们能对付得了羌人,却对付不了他们的同僚。有些事情,连天子都感到过分。

  孝明皇帝曾经接到一份奏报:一个叫烧何的羌人小部落因为受到卢水胡的攻击,这个部落的百岁老巫婆比铜钳率众归附金城临羌县。由于部落成员犯法,临羌县令一次就收杀七百人并收系了比铜钳。

  孝明皇帝看不下去了,他动了恻隐之心,下了一道诏书表示国家无德,不能威服异族。命令释放比铜钳,馈赠医药养护;招纳其部落成员,厚赠财物,送回故地;对犯罪的羌人,认罪者释放,有罪者没官为奴。

  张纡诱杀迷吾之后,考虑到羌人将有大规模的叛乱,朝廷公议,以久习边事的武威太守邓训为护羌校尉。他是光武皇帝的太傅邓禹的第六子,少时不好文学,被父亲责难;但很快成了帝国的封疆大吏,北方边郡的乌桓、鲜卑以及西部的卢水胡都很敬佩他。

家园 【文摘】烽火狼烟(4)

 章和二年(88)冬天,黄河上结了冰。迷唐派人探了探厚薄,便指挥四万骑兵蜂拥过河,直抵塞下。可他没有下令攻城,而是叫来了一个弱小的胡人部落――小月氏胡的酋长。他把腰刀拔出来,在胡人酋长的皮坎肩上蹭了蹭,又让人端上一盘金子和几匹绸缎,要求酋长配合行动。

  酋长与他三击掌后,马上将东西送到邓训这里。邓训让他带去一些精锐的骑兵和军官。酋长又派人去报告迷唐:我部已被汉军管制,无法出战。

  其他汉人官员劝告邓训:“羌胡相攻,本来对我有利。此乃以夷制夷之策,大人不必派兵保护他们。”

  “不然,张纡正是因为失信,才引起羌人暴动。大汉长期屯兵,不下二万。粮草转运,耗损府币。凉州吏民,命悬丝发。此处所居胡人,原来之所以常被羌人裹胁,不从大汉,都是由于恩信不厚啊!现在趁着他们困迫之际,以德怀柔,庶几能归顺,为我所用。”

  边塞的大门打开了,汉军传令胡人以及一些弱小的羌人部落,速携妻子儿女财产入内。这一下,断绝了迷唐的兵源的供给,分化了羌人的军事联盟。眼见得扎在塞外的帐篷日趋减少,那些进关的胡人对邓训说:“汉家常常让人们自相残杀,惟有邓使君待我们如父母一般,我们惟您的命令所是。”

  邓训又让几百名少年羌胡接受教育和训练,作为自己的义从。羌胡以病死为耻辱,一旦病重,辄拔刀自裁。邓训派出军医官把一些危重病人看管起来,加以治疗。

  这些事,像春风一样,吹遍了边塞内外。邓训的使者携带着重金奔走于羌胡部落之间,塞外的营帐又少了许多。一天,一批羌人的帐篷随着一顶华丽的大帐向塞下移动。邓训大为高兴,下令启关。他对部下说:“这是迷唐伯父号吾的大帐!”

  随号吾来降的有号吾的母亲以及八百多户部民。邓训又点了点塞外的帐篷,下令发动湟中汉、胡、羌兵四千人出击,迷唐逃往西部颇严谷,部落破散,汉军斩首俘虏计六百多人。

  次年春天,即孝和皇帝刚即位的那年,迷唐又犯边,邓训命长史任尚将皮革缝在竹筏上,率军渡过黄河,几乎将迷唐部落一网打尽,斩首一千零八百级,生俘二千口。邓训又对归降者及弱小羌胡施加恩抚,迷唐再次远遁千余里。其中一个大部落首领东号率众投降。为了减少边费,又为了解除羌人的顾虑,邓训罢去屯兵,只留二千刑徒屯田开荒,修理城堡。

  孝和皇帝永元四年(92)冬天,五十三岁的邓训病危,每天来看他的吏民和羌胡达千人以上。有一天,羌胡民众骑着马在塞上大漠上奔驰,他们大声地歌唱、吼叫,因为邓校尉死了。他们按照哀悼父母的风俗为他送行,有的拔刀自割,说邓使君死了,我们也一起死罢。

  像一切英雄一样,邓训成了这里的民众供奉的神灵。十三年后,孝和皇帝立邓训之女为后,使谒者持节扫墓,追封平寿侯。

  邓训的继任者、原蜀郡太守聂尚,打算延续邓训的怀柔政策,他派出使者跑到千里之外找到迷唐,希望他率部回到河湟腹地的大小榆谷居住。迷唐觉得机会又来了,他回到榆谷后,为了迷惑汉人,让自己的祖母卑缺造访新任护羌校尉。聂尚款待了这位羌人老贵妇,亲自送到塞下,又命翻译官田汜率五名校官护送她到部落中去。可他们再没有回来,他们的血肉被迷唐做了反叛盟誓仪式上的牺牲品。

  朝廷大怒,聂尚被免职。七年以后,大汉以死亡一名、更换两名护羌校尉的代价,迫使迷唐投降并亲自到京师纳贡。第二年,迷唐又叛。第三年,金城太守侯霸大破迷唐,将他的部落分散徙居汉阳、安定、陇西三郡,迷唐西窜,病死在一个更加野蛮的发羌部落。他的儿子率残部来降时,都不到十户人家。次年,大汉开始出塞向金城以西屯田移民。至此,本朝前期的羌人问题基本解决。

  然而,汉人官吏豪右奴役降羌的事件不断发生,并且,地方的军事将领还常常征发羌人服军役。

  于是,对帝国命运产生重大影响的三次大规模羌乱,陆续爆发了。

  孝安皇帝永初元年(107),在一次捕杀逃避军役的羌人事件中,安定郡烧当羌酋长麻奴率众叛逃出塞,与先零羌的别种滇零以及钟羌部落攻击郡县,遮断陇西交通。由于他们是降羌,一时没有兵器,竹杆、木棍、案板、铜镜等都当作了矛盾。汉人官吏却纷纷畏惧而逃。

  朝廷一面诏令羌人,赦免他们的罪行;一面诏令车骑将军邓骘和征西校尉任尚率京师五校营和诸郡兵马五万人屯驻汉阳,进行备战。

  选择邓骘,是因为他是邓训的长子,又是太后的长兄,孝安皇帝的拥立者。天子亲自在平乐观阅兵,给他饯行。和他的父亲一样,邓骘在打败了羌人之后,又用怀柔之策,让羌人返回故地。

  但次年冬天,任尚在平襄败于羌人。加之五万兵马,粮草转运成了问题,湟中的粮价飞涨,百姓饥饿而死者甚众。这时,一位做过左校令名叫庞参的苦役犯,让儿子送了封信给邓将军,信中以为:与其万里运粮,远就羌胡,不如畜兵养众,以待其疲。因而不妨振旅还朝,并且渐次把凉州的汉民移至三辅,免除他们的租税徭役,使之耕织数年之后,大举进兵,报仇雪恨。

  庞参是个通晓边事的干练的官吏,他的建议并非出自对羌人的畏惧,而是看到帝国陷入了一场没完没了的疲劳战。大汉的总体态势从立国起就是收缩的,不如因势利导,使力量内敛,不致耗散。但他是个河南人,他不知道的是:人民与其土地是很难分离的,凉州的汉人不仅热爱凉州,而且以自己是大汉的子民而自豪。

  但庞参的建议得到了邓骘的赞同。邓骘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被拜为大将军,庞参获释,拜为谒者,去三辅督办军屯和移民的准备工作。

  永元四年二月,诏令留在边郡总督军事的任尚还兵长安。

  同月,大将军召集京师公卿朝会,讨论放弃凉州,移民三辅的计划:他打了一个生动的比喻:“两件衣服都坏了,拆一件补另一件,尚能保全一件。不然,两无所保。”公卿们都承认了他的逻辑。

  有一个人不同意,他也是靠近河南一带的陈国人。会后,太尉张禹的府门被郎中虞翊敲开。

  “大将军之策,有三不可。先帝所开疆土,费尽精力。现在害怕一点小小的花费,轻而放弃,此不可一也;凉州一旦放弃,三辅地区则成了边塞,先帝的陵园暴露于外,此不可二也;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烈士武臣,多出凉州,民风猛壮,便习兵事。今羌胡之所以不敢入据三辅心腹之地,就是因为有凉州在其背后。凉州士民之所以推锋执锐,蒙矢石于行阵,父死于前,子战于后,而无反顾之心,就是因为他们是大汉的臣民。现在朝廷打算推而捐之,割而弃之,民众们安土重迁,一定会引领遥望,相互怨恨道:‘中国弃我于夷狄!’,倘若他们卒然间起了谋虑,趁着天下饥馑、海内虚弱之际,豪强相聚,量材立帅,驱赶着羌胡作为前锋,席卷而东,即便姜太公在世,也无法抵挡。真的如此,则函谷关以西的土地,连着旧京、园陵将非复为大汉所有,此不可三也。”

  虞翊滔滔陈述,太尉大惊失色:“老夫的考虑没到这一步,没有您的这番话,几乎败了国事,请问有何对策?”

  “朝廷可以收罗凉州的豪杰,引其子弟入朝为官,一则作为对他们勤于边事的鼓励,二则作为防止他们谋反的人质。”

  公卿们又开了一次会,打算逐步实施虞翊的计划。但大将军有些不高兴,下面的人看出来,便找个借口把虞翊外放到朝歌做县令去了。

家园 【文摘】烽火狼烟(5)

大将军仍坚定地实行庞参的计划,次年正月,在连续的军事失利之后,大将军以及边郡的官吏们都主张内徙。三月,朝廷下诏:陇西民众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果然,百姓恋土难迁。朝廷只得采取强制手段,将凉州汉民的庄稼割了,房屋毁了,堡垒拆了,粮仓移了。当时凉州正值蝗灾,百姓又遭此折腾,加之官吏军士们的掠夺,流离分散,死于道路,老弱捐弃,妻子被人虏掠为奴婢者,不计其数。移民结束后,清点人口,丧失大半。

  终于,虞翊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这年九月,凉州汉阳郡的汉人杜琦和其弟杜季贡、同乡王信等人与羌人联合反叛,攻占上邦县。杜琦自称安汉将军。

  永初六年六月侍御史唐喜击杀王信。汉阳太守赵博召募刺客刺杀杜琦,杜季贡逃入滇零羌部落,被年少的酋长零昌封为将军,率众驻扎丁奚城。

  元初二年(115)冬,战事又进行了一年多,行征西将军司马钧、谒者庞参、校尉仲光均被杜季贡击败,仲光战死,司马钧下狱自杀,庞参称病引退。复以任尚为中郎将,进讨羌叛。移民的计划破产。

  虞翊又去拜访任尚。

  “兵法曰:‘弱不攻强,走不逐飞’,这是自然之势。而今羌虏皆是骑兵,一天行走几百里,来如风雨,去如绝弦,而汉军却以步兵追击,当然不可。因此虽屯兵二十万,只能虚耗粮草,旷日无功。不如罢免诸郡的兵役,让他们出钱数千,二十人合买一匹马,组成万骑之众,用来驱逐数千虏骑,围追堵截,其道自穷:这是便民的利事,大功可立等而取!”

  任尚大喜,依法行之,立奏成效。在丁奚城大破杜季贡,斩首四百余级。

  捷报至京师,大将军及太后大喜,召见了虞翊,即拜为武都太守。

  虞翊的军队刚到陈仓崤谷,数千羌骑遮拦于前。虞翊下令停止前进,一天之内派出许多快马递送请求援兵的书信,信中的言辞十分恐慌,坚持必须见到援军才能进军。这些消息被羌人得知,他们放心大胆地分散了兵力去抄掠郡县了。

  虞翊命部队日夜兼程,日行百余里。又命军士每天增加炉灶,于是在行军的过程中,羌人不敢袭击。他的参军问道:“从前孙膑用减灶之法疑惑敌人,而太守您却反其道而用之。兵法规定日行不得超过三十里,以防不测,而今我们却日行二百里,这是何故?”

  “羌虏人多,我军人少,走慢了就容易被他们追袭,走快了则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天天都看到我军炉灶增加,一定认为大汉的援兵前来接应,故而不敢追我。孙膑示弱,我今示强,因为形势不同啊!”

  军至赤亭,数万羌骑包围了这座堡垒。

  羌人的进攻开始了。汉军的常用战法是先用强弩射杀。可虞太守却下令用小弩射击。羌人见状,以为汉军矢力不足,大为振奋,加紧了进攻。十天以后,虞翊突然命令:每二十张强弩共射一骑。强矢呼啸,发无不中,羌人震动,一哄而溃。汉军鼓噪出击,杀伤甚多。

  次日,虞翊大开塞门,布列行阵,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羌人也严阵以待,观其动静。他们看到三千多穿着青色号衣的汉军从东门开出,巡行至北门而入;继而又见三千穿着黑色号衣的汉军从北门出,从西门入;又有三千穿红色号衣的汉军从南门出,从东门入;最后,三千穿白色号衣的汉军从西门出来,向羌人阵前挺进。

  羌将急忙传令:这是汉人的五行之阵,汉军众多,不可抵挡,速速后退!

  数万人的军队一旦退后,行阵立即乱了起来,行至一处浅滩,中了汉军的埋伏,杀声四起,沙尘滚滚,不辨敌我。羌人大败而走。

  虞翊大笑,他的伏兵只有五百,而列阵的也只有三千,之所以吓坏了羌人,是因为这三千人不断地更换衣服的结果。

  羌人退后,虞翊在有利地形构筑了堡垒一百八十多所,又招抚流亡的汉人,赈济贫民,开通水运。三年以后,武都郡粮食由每石千钱降到八十钱,人口由一万三千户增加到四万多户。

  元初四年二月,护羌校尉任尚招募当阗羌酋长榆鬼刺杀了杜季贡,封其为破羌侯。九月,招募效功羌酋长号封刺杀了滇零羌酋长零昌,封其为羌王。此后,护羌校尉马贤又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至延光元年(122)三月,马贤大破烧当羌麻奴部落;十一月,麻奴降伏。延光三年,麻奴死,其弟犀苦继位。第一次大羌乱结束。

  第二次大规模羌乱发生于孝顺皇帝朝永建六年(131),护羌校尉韩皓在河湟地区大规模地屯田,逼迫羌人西移,并且拒绝了犀苦酋长返回河湟故地的要求,引起了羌人的恐慌,相互解仇交质,加紧战备。朝廷为了不扩大事态,召回韩皓,以马续代之,收缩屯田,解除了羌人的疑虑。阳嘉元年(132)至二年,朝廷又在湟中扩大屯田。次年,钟羌反叛,被马续击破。永和四年(139),烧当羌酋长那离反叛。五年,新任护羌校尉马贤斩杀那离。六年,朝廷命来机为并州刺史、刘秉为凉州刺史。临行前,大将军梁商召见他俩,面授机宜:“戎狄蛮夷,皆处于要服和荒服之中,这是因为他们恍惚无常。统领他们的关键,在于没有常法,临事制宜,随其风俗。你们二位一向疾恶如仇,凡事一定要搞得黑白分明,这不好。孔子说过:‘对于没有仁义的人,如果不因势利导地改变他,而是一味地痛恨他,只能更加激发他为非作歹。’何况,你们面对的是戎狄呢?二位务必安抚羌胡,防其大敌,忍其小过。”

  大将军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这两个人都是天生的虐刻,可惜大将军忽略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他们一到任,就搞得羌人鸡飞狗跳。且冻羌与傅难羌攻打金城郡并与一些杂种羌胡大寇三辅,原来被迁至三辅的羌人由于不堪忍受汉人压迫,纷纷响应,一时边塞大乱,来机、刘秉被朝廷召回下狱。

  天子拜马贤为征西将军,以骑都尉耿叔为副,将左右羽林、五校营士和州郡兵十万人进屯汉阳。大将军对这一人选有意见,他认为马贤太老了,可天子不听。马贤果然老而昏聩,迟留不进。这时,卢植将军的老师、关西大儒、时任帝国武都太守的马融上书天子,认为羌人卒然而合,并没有严密的组织,应当快速进军,深入打击,使其党羽离散。可是马贤队伍庞大,处处稽留,使得羌人百里望尘,千里听声,回避前锋,抄袭后路。马融提出:借给自己五千名马贤不可用的关东兵马,配给番号,组成先锋敢死队,臣虽不习武事,三月之内,也能破敌。最后,马融汇报说:“臣闻从前吴起为将,暑天不打伞盖,冬天不披裘衣,而马贤行军至野外,垂盖张幕,罗列珍馐,妻妾侍从,事与古反。臣害怕他专守一城,说着打西边而羌人却从东边出来,长此以往,将士不堪,必定奔溃叛变。臣夜观天文,北方并州的分野有兵象,可能北方的乌桓、鲜卑也要有动作,朝廷宜有准备。”

  书奏之后,安定郡朝那县的布衣之士皇甫规也上书,报告马贤不恤军事,其势必败。

  朝廷均未准奏。次年正月,马贤与且冻羌战于射姑山,贤及二子战没。三辅一带的东羌与金城、陇西的西羌大会合,将战火连成一片,长安的苑马和先帝的园陵都遭到抢掠和焚烧。

  三月,新任武都太守赵冲追击巩唐羌,斩首四百余级,降二千多人。朝廷为之一振,诏赵冲总督河西四郡兵马。

  皇甫规在这次羌乱中入伍从军,担任功曹,这是一个下级军官,可他却率八百甲士一仗斩首数级,威震羌胡。升为安定县计掾。他奋笔疾书,上奏天子,要求委以重任:“臣近年来,屡陈破羌之策,不幸误中,皆可检验。臣每每念及马贤等人拥众四年,未有成功,而悬师之费,以百亿计数。出于平民,回入奸吏。故而江湖之人,群聚为盗;青州徐州,饥荒遍地,人民襁负流散。羌戎溃叛,并非由于国家承平太久,皆是由于边将失于绥御,平常无事则加侵暴,贪图小利则致大害,小胜则虚报斩首数目,兵败则隐匿不言过失。军士劳怨,困于猾吏,进不得速战,为国立功;退不得温饱,以全性命。饿死沟渠,暴骨中原,徒见王师之出,不见振旅之声。羌酋泣血,惊惧生变,所以和平不能持久,叛乱却是经常。这一切,都使得为臣搏手叩心而长吁短叹!愿天子借给臣两营、二郡五千兵马,出其不意,与赵冲将军首尾相应。这里的土地山谷,臣至为熟悉,兵法战术,臣亦略通,朝廷可不烦方寸之印,尺帛之赐,上可以涤患,下可以纳降。倘若认为臣年少官轻,不足为用,请看那些败将们,哪一个不是资深的高官?臣不胜至诚,冒死自陈。”

  这封上奏未能奏效,但却显示了皇甫规的雄才大略。

  建康元年(144)春天,护羌校尉赵冲的从事马玄随羌人叛变,逃亡出塞,中了马融的预言。赵冲追击叛羌至建威,渡河之际中了埋伏,战死阵前。但此时,由于前些年的残酷争夺,羌人也元气大伤,走向衰落。次年,孝冲皇帝即位元年,左冯翊行政长官梁并以恩信招诱羌人,降伏五万多户,边塞形势又趋平缓。

  财政部门上报这次平叛开支达八十多亿。

家园 【文摘】烽火狼烟(6)

 自孝桓皇帝延熹二年(159)起,爆发了第三次羌人大叛乱。而此际,臣服已久的南匈奴、遗留故地的北匈奴残部、几百年前被匈奴击垮,现在再次崛起的东胡乌桓与鲜卑,纷纷乘机寇掠边境,大汉的整个从东到西的北部边境,狼烟突起。

  十二月,烧当、烧何、当煎、勒姐四大部落率八个羌人部落攻入金城、陇西郡。护羌校尉第五访恰恰病卒,帝国政府将刚刚击退犯塞鲜卑的辽东属国都尉段锴(字纪明)将军调至此任。段纪明将军更像一个职业军人,不同于那些儒将们,仅仅把武力当作手段,把羌人的臣服当作目的。他只从战争的实际利害出发,认为帝国应当不惜破费,以驱逐和殄灭为目的,大举进攻羌人。他手下的田晏和夏育,都是猛将,带着一万二千汉人和义从羌骑,出湟谷,一路追杀,斩首二千级,生俘万余人。次年,段将军在张掖与烧何羌大酋长相遇,从日出杀到日中,杀得段纪明眼发红,从马上下来与羌人格斗,汉军刀折矢尽,羌人更是吃不消,呼啸而走。段将军咬住不放,且斗且追,昼夜相攻。军中无粮,段将军让大家杀马饮血,继续追击。四十天后,汉军追至塞外二千里的积石山(今阿尼玛卿山)。羌人大怒,这座大雪山横阻了去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汉军会穷追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们的前辈们曾经告诉他们,与汉人作战,只要逃至塞外不毛之地,汉人就不会来了,积蓄几年之后,再去攻打边塞。

  段将军和当时的一切汉人一样,认为积石山是黄河之源,他异常激动,勉励将士,不可功亏一篑。最终,汉军斩杀烧何羌大酋长,斩首五千多。回兵之际,段将军又攻击石城羌的部落,斩杀一千六百人。进击白石杂种羌,俘虏三千多人。烧当羌眼见战火将烧至自己的部落,急忙投降。

  延熹四年冬天,先零、沈氐二羌进攻并、凉二州。凉州刺史郭闳怕段纪明占了全部的功劳,以种种借口,阻止他进兵。由于军队长时间稽留,军中的义从羌骑兵思念家乡,纷纷叛逃,而郭闳反而归罪于段纪明。段将军退出战事,坐着囚车到了京师,判处苦役。朝廷以济南相胡闳代其职务。胡闳毫无威略,羌人再次大举进犯。陇西及金城的吏民们纷纷至京师上访,为段喊冤。朝廷只得对他的案子加以复审,可段纪明只是谢罪,不喊一声冤枉,在京师的吏民当中赢得了“长者”的声誉。朝廷只好维持原判。

  这时,朝廷起用了皇甫规将军。诏拜中郎将,持节督关西军马。第一仗,斩首八百余级,先零羌降伏达十多万。

  延熹五年,沈氐羌入寇张掖、酒泉。皇甫规发动先零降羌与汉军共击叛羌。行军途中,发生了瘟疫,死者十有三四,可皇甫将军凭借他的威望,亲巡将士,因而无一人叛逃。军队未至,叛羌遣使乞降。皇甫将军是儒将,因而更懂得:战争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政治手段,而政治的根本还在大汉本身。他不仅用树立好的政治形象的方法赢得羌人的归降,而且着手惩治贪婪残暴的地方官吏,以平息羌人乃至当地汉族民众的愤怒。因此,当他雷厉风行地查办了凉州刺史郭闳、汉阳太守赵熹、安定太守孙俊、属国都尉李翕、督军御史张禀等人之后,沈氐羌的大酋长阗昌便率领十余万口前来归降。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皇甫将军忘了最重要一条:这些官吏的贪暴,只不过是大汉中央和各地政治状况在边郡的翻版,边塞军民的鲜血,并不能让大汉这个老朽的帝国焕发青春。果然,这些被惩处的官吏们潜入京师,四处活动,其中有些人又是中官们的亲朋党羽,于是朝廷下诏责问皇甫规,让他解释:是否曾用财货贿赂羌人,让他们假装投降?

  皇甫规上疏自讼,在说明了一切都是诽谤之后,天子为了和稀泥,诏拜皇甫规为议郎,还朝听封。

  回到朝中,皇甫将军终于认识到自己所没有认识的问题。中常侍们向他暗示:如不向他们行贿,封赏就要泡汤了。皇甫规犯了倔,就是不答应。于是那些诽谤罪忽然又成立了。等到了司法官面前,竟然他也向皇甫规索贿。如果没有一帮太学生在宫外游行示威,他是逃不出段纪明的下场的。

  六年,东北边事吃紧,朝廷又拜皇甫将军为度辽将军。他可能仍沉浸在失望之中,上疏推荐了张奂。朝廷仍没有放过他,诏拜使匈奴中郎将。

  皇甫将军吃了官司,西羌又反。天子一急之下,让人去洛阳南郊的劳改农场,将混在苦役犯中的段纪明带到朝堂之上,复拜护羌校尉。

  七年十月,八年正月,段纪明大破当煎、罕姐羌。八年五月至七月,段纪明对西羌各部发动了大规模围剿,斩首二万三千级,降万余户。捷报西羌平定。

  孝桓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鲜卑与东羌先零部落联合寇边,自凉州东至并州、幽州皆被其创。诏张奂为护匈奴中郎将,以九卿的秩位总督三州兵马。

  一天,孝桓皇帝见战事尚无大的进展,便叫来班师回朝的段锴:

  “先零东羌,既降复叛,而皇甫规、张奂各拥强众,不及时平定。寡人打算让爱卿移兵东讨,请陈策略。”

  “臣以为先零虽叛,但降于皇甫规者已有二万多户。张奂按兵不动,是怕刺激他们再次叛乱,而且他考虑到大汉军队长期屯结,人马疲惫,用招降之术,可坐制强敌。不过,臣自有看法:羌人乃狼子野心,难以用恩信招纳,只有长矛挟肩,白刃加颈,方可制服。计算东羌,今只剩下三万多户,又徙居塞内,无险阻地形可依,但三辅、西河、上郡、安定、北地诸郡,皆有降羌内徙,加之匈奴、鲜卑乃至乌桓的呼应,如不采取军事手段,转就滋大,无法收拾。若发动骑兵五千,步兵万人、战车三千辆,经三冬二夏,费钱五十四亿,可以灭尽羌胡,内徙的汉民得还故土。臣算过,永初中羌叛,十有四年,用费二百四十亿;永和之末,七年羌叛,用费八十亿。如此巨耗,尚不能诛尽群羌,今若不疲民破费,则大汉永无宁日。臣愿竭尽驽劣,听候调遣。”

  天子认可,但朝廷只能拨出一万多兵马,段将军仍有信心,带着他们出发了。

  在彭阳至高平之间的义逢山,汉军突然遇上先零羌的主力,面对黑压压的奔腾羌骑,汉军的战马都吓得腿抖,更不要说人了。段锴不怕,他下令骑兵列于左右两翼,步兵以长矛在外,排成三重,将操持强弩、利刃的军士放在后面。

  “现在,我们去家千里,前进则事成,后退则必死。努力吧!大汉的将士们!搏取功名,让后人景仰吧!大汉的男儿们!”

  段将军第一个策马冲锋,汉军热血沸腾,大喊一声,跟了上去。

  这一仗,斩首八干余级。捷报至京师,孝桓皇帝已经听不到了。但这个捷报却为这个生前孱弱荒唐的天子争了个相当好听的谥号。窦太后诏赐钱二十万,调皇家金库金帛,赞助军费,拜段纪明为破羌将军,令尽定东羌。破羌将军是一个新的军衔,朝廷下了决心,不再打算护羌了。

  当今天子建宁元年(168)六月,段将军轻骑追敌,至七月,羌人离散,四十多个部落窜入汉阳山谷之中。

  此际,张奂将军上书,说羌人的余部是难以根除的,而段将军性格轻剽勇猛,可能会吃败仗。宜以恩信招降。

  朝廷把张奂的书信转给了段锴,段将军大怒,上书答复说:“张奂虽为大汉臣子,又精于军事,却说出此言,实是糊涂。因为当初赵充国、马援等人在对待羌人的问题上都犯过错误,张奂之论正由此来。事实上,降伏羌人,再内徙至大汉的郡县,是引狼入室之举。今臣奉大汉国威,羌人已接近殄灭,望朝廷勿听此言,一以重任委以臣下。”

  朝廷没有驳回段将军的上书,但同时派谒者冯禅说降汉阳散羌。

  段将军和他和骑司马田晏与假司马夏育放兵至山谷之中,搜剿羌人。又筑木栅围困羌人,从建宁二年五月至七月,斩首一万九千级。冯禅招降了四千羌人,安置于安定、汉阳、陇西三郡。至此,东羌平定。

  段锴前后一百八十战,斩首三万八千余级,获牲畜四十二万七千余头,费用四十四亿,军士死亡四千多名。封新丰县侯。

  可惜的是,段锴的赫赫战功创立之际,正是整个大汉帝国衰亡之时,因而他在历史上并没有受到像对卫青和霍去病一样的赞誉,而是落了个“专杀为快”、“虽克捷有功,君子所不与也”的评价。对于他个人来说,可能是不公道的,但对大汉帝国镇压羌人的战争来说,不无道理,因为这场战争归根到底是由于大汉政治的腐败而造成的毫无意义的战争,同时,这场战争耗尽了大汉的精力,使之走向死亡。卫青、霍去病的战功,促成了一个强盛的大汉,而段纪明的战功,没有能挽救一个垂死的大汉。宋代大史家司马温公,在煌煌巨著《资治通鉴》中,认定大汉长期的羌人叛乱,其根源在于大汉政府对付不当,并且站在超越民族界限的立场上说:“如果统治者不得要领,即便是华夏之民,也将蜂起而为寇,难道这也可以用段纪明的方法,全部杀尽吗?”

  事实上,司马温公的话说迟了将近九百年,因为在本朝天子御政的第十四个年头,凉州的羌人和汉人已经用他们的生命直截了当地体验了这个道理。从永初羌乱中,就可以看出,大汉的边民在帝国放弃他们的家园时,就参加了羌人的队伍。时至今日,凉州的汉人和羌人终于看到:大汉不仅不能养育他们这些子民,而且日益成为自己的敌人,只有凉州这块土地,才是最值得依赖的。

  长期厮杀的对手,往往能成为最靠得住的伙伴,正如人类最早的忠实伙伴――狗,却来自最凶残的敌人――狼一样。生存,永远是最高的原则。汉人的文化能影响羌胡,羌胡的文化也能影响汉人,凉州的汉人妇女都是出色的战士,羌胡的部落和汉人的政府军里,分别混杂着汉人和羌胡。

  共同的生存地理,酝育出羌汉共同体,酝酿出凉州地方自治运动。

家园 【文摘】烽火狼烟(7)

中平二年(185)三月,有关凉州兵马寇掠三辅的御前会议结束之后,谏议大夫刘陶上书天子,指出凉州叛兵之中,有不少段纪明的部下,这些人晓习战阵,识知山川,变诈万端。他们可能会攻击三辅,豕突京师。如此,则车骑将军张温的南边道路将被抄袭,帝国的西征军如果孤立无援,关东将闻风破胆。现在京畿民众有百走退死之心,无一前斗生存之计。张温天性精勇,而朝廷却旦夕催促。他又建议急停天下郡县的赋税徭役,以安民心,惩治中官,以塞民望。

  可这份上书又被天子拿给中官们看。他们提醒天子:“上书中说的这些事情,下面州郡都没有上报朝廷,他如何得知呢?一定是与贼通情。国家正在多事之秋,陛下可要小心。”

  天子没了主张,让北寺狱审查刘陶。刘陶在第一场审讯中便悲愤交加,闭气而亡。

  京师一带的百姓在他的葬礼上唱起了挽歌:“悒然不乐,思我刘君。何时复来,安此下民!”

  中平元年十一月凉州叛乱的起因,还是郡守贪暴。这一点,汉阳郡长史、敦煌人盖勋最清楚不过。当时,武威郡太守恣行贪婪,凉州从事苏正和调查他的罪行。一天,凉州刺史梁鹄来找盖勋,说苏正和不是盖长史的仇人吗?盖勋说有这回事。梁鹄说:“那我就直说了罢。武威太守贪污的事如果查出来,我作为刺史,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官员,当引咎辞职。所以我打算请您想个办法,杀掉苏正和。”

  梁鹄走后,盖勋的部下劝他借此机会报了私仇,盖勋说:“谋事杀良,非忠也;乘人之危,非仁也。”

  他去劝告梁鹄:

  “系食鹰隼,是因为它能执服众鸟,大人却想烹杀之,将有何用?大人身为大汉重臣,辞职事小,有关大人的清名,事情可就不小了。”

  事后,苏正和亲自到盖勋的门前求谢,盖勋不见,让人传了句话出来:“吾为梁使君谋,不为苏正和也。”

  盖勋虽然怨苏正和如初,可这件事在凉州地区引起舆论大哗。接着,新上任的刺史左昌盗窃军粮的事情泄露,军中及民间议论纷纷。盖勋劝谏左昌,还粮入库。左昌大怒,下令盖勋与从事辛曾、孔常率兵外屯阿阳。

  先零羌和北宫伯玉的军队攻打金城的战报传来,盖勋急忙劝左昌救援金城,左昌不从,致使太守陈懿阵亡。直到左刺史一觉醒来,看到城外神速而来的羌骑,这才害怕起来,派了快马突出,召盖勋带兵来救。

  “长史大人,我们为什么要去救那厮?”从事辛曾和孔常说道。

  “诸位,无论那厮如何不堪言语,但军法无情,大汉国法仍在。战国之际,齐景公以司马穰苴为将,以庄贾为监军。演兵之际,庄贾迟到,死于军法。诸位身为从事,与监军相比,孰轻孰重?”

  围城的羌兵发觉后面有汉军人马杀来,忙派出一队前去阻挡。叛军将领边章一听是盖勋,下令让开通道,让盖长史的人马直抵城下。

  “长史大人,边某戎机在身,不得下马揖礼了,大人近来无恙?”

  “边章,你身为大汉子民,却拥羌胡之众,反叛边郡。实在让盖某为你感到遗憾啊?你我相识多年,为身前身后的名分计算,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

  “长史大人,我等叛离大汉,实是大汉弃我等如同草芥。像大人这样的长官,大汉又有几人?倘若左使君早早听从您的话,停止侵夺,或让您率兵责讨我等,庶几可以改过自新。现在,我等攻杀大汉州郡长吏,自知罪在不赦,故而无法投降。大汉已为上天所弃,长史大人好自珍重!”

  说完,边章用一个十分潇洒的动作挥动马鞭,围兵如飓风一般,将一股巨尘,带进了遥远的大漠。

  叛军虽然给了盖长史天大的面子,可盖长史还得为大汉尽忠。十二月,原护乌桓校尉夏育赴护羌校尉任上,军至畜官,被叛军包围。盖勋与诸州郡兵马前往救援。走到狐般,羌人伏兵大起,汉军大溃。盖勋手下经此一击,不满百人。他本人身被三创,战马死了,伤口在流血,他对部下说:“盖某今日在此死国。”

  他指着阵前的旗杆说:“死后,将我的尸体放在那里!”

  身边的将士们保护着他,纷纷倒下。终于,他面对着叛军的重重刀剑。

  “住手!”一个酋长模样的人用马鞭拨开叛军。盖勋认出来,这是句种羌酋长滇吾。

  “盖长史是大贤人,尔等敢杀他,就是冒犯了上苍!”

  盖长史不领情,大声呵叱道:“该死的反虏!你知道什么?快来杀我!”

  羌人面面相觑,惊恐疑虑。

  滇吾下马:“请大人骑上小人的坐骑,回大汉军中去吧!”

  盖大人仍旧不动身。最后,滇吾下令强行将盖大人架上马,派了几名精干的骑兵送他至汉军阵前。大汉任命盖勋为汉阳太守。

  刺史左昌被召回京师问罪。新任刺史宋因,是个十足的书生。他认为凉州之所以老是叛乱,因为此地的教育和学术没有搞好,人心之中,没有忠孝节义。他一到任,就对盖勋说:“我打算让人多抄些《孝经》,分发到每家每户,令人人诵习,庶几可让人知道大义,平息寇乱之心。”

  盖勋长叹一声,心想宋大人说得在理,可现在晚了,大汉只知向凉州民众征收赋税,可从来就不知恩育教化。

  “使君大人,从前姜太公封于齐国,可齐国照样出了弑君的崔杼;周公封于鲁国,可鲁国照样也出了篡位的庆父。齐、鲁二国,难道还缺乏教化和学术吗?现在大人不急着做靖难之事,反而做些超出常理的举动,既足以招致凉州百姓的怨恨,又足以被朝廷取笑。盖某知其不可也!”

  宋使君太迂了,仍然上书朝廷,要求批准这项计划。朝廷不仅没有批准,反而一纸诏书,免了他的职。

  次年八月,左车骑将军张温出兵之时,朝廷诏拜盖勋为讨虏校尉。

  中平二年十月,左车骑将军率州郡马步兵十万抵达右扶风美阳县,被边章和韩遂击败。十一月,破虏将军董卓与右扶风守军将领鲍鸿合兵反击,大败叛军。边章、韩遂率军从三辅地区向金城郡榆中县退却。

  张温将兵马分为两路,各三万。一路由荡寇将军周慎率领,追击边章和韩遂;另一路,由破虏将军董卓率领,进讨羌人主力――先零部落。

  孙坚,此时在张温军中任参谋。周慎临行前,孙坚去他的大帐,对他说:“据我探知,贼兵据点之中已无粮草,他们一定要外出运粮。在下愿率万人断其粮道,将军自率大军压境,贼兵必不敢出战。粮草一断,贼兵困乏,则凉州可定。”

  周慎没有听从,他径率大军包围了榆中城。攻打数日,无大进展。军队马上面临粮草问题。周慎派出的运粮队在葵园峡遭到叛军的伏击,周慎大恐,弃辎重而退。

  董卓一路刚到坦北,就被羌胡团团围住。坚持了好些天,派出的求救使者皆无生还,军队无粮可食。董卓灵机一动,下令军士在营外河中筑堤,拦住上游的水流,然后在堤下捕鱼。羌人以为汉军打算坚持固守,放松了警戒。董卓又命汉军陆续从堤下偷偷行进,几天后,羌人发觉了汉军的计谋,可是为时已晚,当羌胡兵蜂拥而至,最后一名汉军已渡过河去。董卓哈哈大笑,下令破堤,河水汹涌奔腾,羌人只得勒马河边,望洋兴叹。

  张温的军队退守扶风。可董卓的军队迟迟不至大营报到。张温让人拿着诏书将董卓带来,问他兵败之状,董卓陈述之际,面呈不服之色,语气桀骜不驯。

  孙坚对左车骑将军说道:“此人今后必为大患,明公可借此以军法处斩!”

  “文台,董卓平素在河、陇一带甚有威名,今日如果杀之,恐怕大军西行征讨,无所依靠啊!”

  孙坚是南方人,他不太知道西北边郡的复杂情形,所以他仍进谏道:“明公亲率王师,威震天下,为何反依赖董卓!观他刚才所言,犯上无礼,其罪一也;边章、韩遂跋扈多年,当及时进讨,可董卓却说不可,分明是沮军疑众,其罪二也;他受朝廷大任,劳军无功,应对之际,反而轩昂自高,其罪三也。古之名将仗钺临众,将发大军之际,没有不断杀败将以激励士气的。今明公却看重董卓,不加诛杀,亏损威刑,必有后患!”

  “文台!”左车骑将军用手势示意孙坚不要再说下去了。“你暂且回营,董卓刚走,见你在我营中久留,必起疑心。”

  孙坚叹息而出。

  次年春天,天子派出使节至扶风,拜张温为太尉,节度关西兵马。本朝诏拜三公,皆在京师朝堂之上,张温开了三公在外诏拜的先例,多事之秋,不得不便宜行事了。

  同时,拜大长秋赵忠为车骑将军,节度关东兵马。赵忠是个中官,他只会宫里的一套,出掌兵马,他还着实有些紧张。他问禁军统领、执金吾甄举,有什么法子收买军队的人心。甄举说:“上次天子让您定讨黄巾之功,当时的护军司马傅燮因上书弹劾中官,得罪了您,未能封侯,这件事,天下皆知。此人在军中甚有威望,您只要给他封侯,便可收回人心。”

  赵忠无奈,只得答应,就让弟弟城门校尉赵延去傅燮家中致以问候。赵延说:“南容(傅燮字),您只要对我家兄稍加答谢,万户侯也不在话下。”

  赵延的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傅燮一脸的严肃:“有功不赏,这是命。我傅燮岂能去求私赏?”

  没几天,诏书到门,傅燮跪下接诏,拜为汉阳太守,即刻离京赴任。

  傅太守未到郡,就有叛羌闻风而降。郡将范津是南阳人,当年傅太守举孝廉,即出自范津的推荐。傅太守到任,与这位知己合对了兵符。几天以后,范津离任,返京述职,汉阳百姓送了很远。傅燮与之洒泪而别。

  这年十月,南方武陵蛮夷反叛。十二月,鲜卑寇掠幽、并二州。天下大扰。

  中平四年的正月,朝廷就大赦天下,希望安抚人心,但刚到二月,京师附近的荥阳发生民众暴动,杀中牟县令。次月,河南尹、大将军何进之弟何苗率军出讨,奏凯还朝,拜为车骑将军。

  这时,边塞又传警报:韩遂杀了同伙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拥兵十万进围陇西。陇西太守李相如叛变投敌。

  诏拜耿鄙为凉州刺史,率六郡兵马进讨韩遂。

  耿鄙初来乍到,一切听从他的副手、治中从事程球。可他并不知道,此人在边塞多年,是出了名的奸吏,民怨沸腾。

  耿鄙在任上接受的军队中,还有一位军司马叫做马腾。耿鄙在第一天到军中训话时就注意上他了,因为马腾的身长八尺有余,大脸、宽鼻。当询问其出身时,更让耿鄙大吃一惊,他竟是本朝初期平定羌乱的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之后。其父马硕,孝桓皇帝时为凉州天水郡兰干县尉,因失官,留居陇西。又因家贫,遂娶羌女,生下如此伟岸的儿子。前年,狄道县汉人王国联合羌、氐叛乱,响应北宫伯玉。郡县募兵讨击,身为樵夫的马腾应招立功,升为军司马。

  “伏波将军大概不会想到,他的后人仍在破羌阵中;更不会想到,他的后人竟是汉羌杂种。”耿鄙心里想着,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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