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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谢(上) -- 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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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谢(上)

那年我第一次高考,五门功课考了不到300分,光语文就考了一百多。

这个成绩显然很丢人。

我是一贯的无所谓。我知道自己这三年干了什么。

父母除了生气也没什么,其实他们也知道这三年我干了什么。

看来读书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父亲找了他一个学生,让我到一个厂子里去干活。

这是一个大厂,后来成为上市公司。正式进去没那么好办,先临时干着。

我跟着一个小工头,在总务科干杂活,浇草坪,运垃圾什么的。

我有的是力气,只要不用动脑子,干啥都行。

一起干的有七八个小伙子,年龄都比我大,基本上都是农村来的。有几个特别流气,整天叼着烟卷,看见年轻的女工就拔不动腿,交头接耳的私语一番,然后猥琐的傻笑,非洲草原上的鬣狗一般。

有个污水池,大约有几十方水,需要清出来。池子里全是从铰链车间排出来的废油,味道很呛人。没有抽水机,工具就是一根绳子一个桶,一个人站在油水里把桶装满,另外一个人用绳子拔上来,倒到旁边下水道里。

和我一起干的姓谢,大我四五岁,瘦的跟麻杆一样,特别奸猾。他在这里干了四五年了,算是老资格,特别显摆。

拔水是个体力活,他当然不干。我呢,虽然化学只考了二三十分,但还真不愿意泡在这油水里。于是,他在下面装桶,我在上面拔。一天下来,小谢对我刮目相看,说话也不那么颐指气使了。我呢,看着小谢拿个塑料片从腿上往下刮油污,皮肤泡的惨白,都起了褶子,心里反而有些不过意。

晚上我们去吃烧烤。一人一个牛蛋,喝啤酒。烤熟一层吃一层,满是膻气味。小谢喝多了,说他原来给人押车,跟着司机到路边店喝酒。“路边店的妮子,那叫一个疯!我说让我摸摸吧,她不说行不行,就是一个劲儿的笑。我就真摸了。唉吆我的个娘唉,就是两个大馍馍!”他一边擦着嘴,一边摇头,恨恨不已的样子。

从那以后,我也跟着他们看女工。那些女工大都是本厂子弟,一个个细皮嫩肉,尾大不掉的样子,也确实挺好看。见我们盯着她们看,都表现出很不屑的表情,还带着几分得意。

后来一次,让我们俩去车间,在一个池子上凿个洞。他在里面凿,我在外面凿。这池子的壁也就是四十公分厚吧,但忒结实。不长时间我手上就起了几个血泡。抬头一看,小谢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找了块塑料包装纸,裹在手上继续凿。一个女工路过,看了看,问我,“你手上裹着个塑料干吗?”我把塑料解开让她看,说:“磨起泡来了。”她说哦,然后走了,过了一会儿,走过来递给我一副线手套,手心带橡胶的,说:“你戴上吧,小心感染了。”我很吃惊,也很感动,一个劲儿的说谢谢,她反而不好意思的说没什么,然后就走了。我是干劲倍增,一气儿凿进去一大半。过了半天,小谢懈懈的回来,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干的这么快!”我斜了他一眼,没搭腔。他一眼看见我手上的手套,问“哪来的手套?”我环视了一圈,看见那个女工正在不远处走过,就朝她扬了扬下巴,“她给的。”小谢睁大了眼,真的吃惊了,“你小子,真看不出来啊,有一套啊!”看看那个女工,再看看我,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我擦了把汗,说:“谁让你走了来?傻人有傻福,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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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烤羊球吃过...烤牛蛋没吃过...

那么大...能烤透吗?

家园 del

del.

家园 烤不透,

熟一层吃一层。

家园 好久没看小说了,尤其带有乡土味的
家园 【原创】小谢(下)

时值九月,忽然下了一场大雨。三号车间顶上收集雨水的斗子坏了两个,工头安排小谢去换上新的。

小谢可能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得了红眼病,大家都不愿意和他搭伙。他也很自觉,找了一副墨镜戴上。我知道这种毛病不会通过空气传染,就主动去协助他。小谢很感激,连连说我够兄弟。我看着他那个样子直想笑,脸型像七龙珠上的龟仙人,胡子像界王神。如果不是戴着墨镜,真可以称得上是贼眉鼠眼了。

国营大厂福利好,夏天有雪糕吃。我们从保温桶里拿了几只雪糕,一边闲谈一边吃完,然后我扛着梯子,他提着斗子,开始干活。

三号车间东西向,大约有两层楼高。车间正中有一堵两米高的矮墙,南北向。小谢爬到墙上,我把梯子递给他,他把梯子支在矮墙上,上端正好够到车间顶上的纵梁。梯子是钢管焊的,长度正合适,看来是专门定作的。

在纵梁的侧面,密密麻麻的排满了电缆电线。小谢站在矮墙上,抬头看了看,把一捆长绳挂在肩上理了理,就网上爬。我站在下面,等他爬上去垂下绳子来,然后把斗子吊上去。

眼看着小谢爬到了顶,忽然电光一闪,噼里啪啦极短促的一阵响,小谢像被人猛击了一拳,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我眼看着他一头栽在一个工具箱上,躺在那里就一动不动了。我赶紧跑过去,周围的工人也围了过来。鲜血像根虫子一样,慢慢的从他脑后流出来,流了那么一小滩就不流了。然后他的鼻子里也开始流血。大家手忙脚乱,有个年龄大点的工人,也不知道真懂假懂,摸了摸小谢的脉搏,然后让我捶击他的心脏部位,那个工人找来个口罩,给他做人工呼吸。

有个人说:“又不是溺水,做什么人工呼吸,别动他,等医生来!”于是我们就停下来,等医生。

小谢软绵绵的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他穿了一件小白褂,露着胸膛,肋骨历历可数。我看着他腹部慢慢的鼓了起来,比胸膛高了。忽然,他像是笑了笑,身体像是很放松的样子,然后,眼神就散了。

他的眼神散了。好像是某种东西离开了他的身体。后来我想到,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瞳孔扩散。在农村,经常听人说,人死了就是魂儿走了。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个感觉,小谢的魂儿走了。

厂里的救护车几分钟就赶了过来。大夫看了看小谢的眼睛,摸了摸脉搏,摇摇头说,不行了。我们把小谢抬到救护车上,救护车就把他拉走了。

中午回家吃饭,我不大爱说话。我娘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怎么了?怎么没精神?我说没什么,就是有点困。

下午上班,工头让我和另外三个小伙子到厂医院,把小谢送到县医院的太平间。小谢实在是不沉重,我们轻轻的就把他抬到了车上。上车前大夫掀开蒙在他身上的白布,说:“共事一场,再看一眼吧。”我看了看,他的脸已经扭曲了,脸色青黄,眼睛像死鱼一样睁着。嘴微微张开,还有血迹。

从县医院出来,我没有回厂,而是跑到县城边上河涯里洗了个澡。

我躺在水里,头枕在沙滩上。河边的大杨树窜天的高,在风里轻轻的摆动着深绿色的叶子。天很蓝,云很白。

晚上,我们全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想了半天,对父亲说:“我不想干了。我再去复一年课吧。”父亲像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看了看我,又和我娘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你真的想去上学?”

我很肯定的点了点头,说:“真的。”

父亲想了一会儿,说:“你考虑好,不要三分钟热度。如果再像以前那样,没什么意思。”

我说我考虑好了,我会认真学习的。

二姐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揽着我的肩膀,高兴的说:“哎呀,我的好弟弟要浪子回头了!”

小谢这个人,坏习惯很多,也没什么优点。但我想起他来,总是觉得很可亲。

那天经过一个工地,看到收工的建筑工人,穿的脏兮兮的,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我忽然想起了小谢。

我真想抱抱你们,我的兄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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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是什么样子?

那些女工大都是本厂子弟,一个个细皮嫩肉,尾大不掉的样子

尾大不掉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啊?臀部肥厚?

家园 这个,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家园 莫怪乎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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