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那些早逝的歌者 -- 颜赤城

一些回忆。后面会有关于其他歌手的加到主题帖下面。

那些早逝的歌者：蔡蓝钦篇

蔡蓝钦比我大十岁，但是他的生命却终结在1987年。我已经步入中年，他凝固在22岁的青春里。我现在讲他的故事，就叫他孩子。

蔡蓝钦的父母生了六个孩子，前四个都夭折。他长大了，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个弟弟。蔡蓝钦最后是病故的，他和以后我要讲的其他一些过早病故的歌手，都难免让人怀疑有家族病史，有的就是明确有。蔡蓝钦是个好孩子，性格鲜明，非常好强。他学习成绩优秀，体育比赛拿奖。我从外人和后人的角度猜测看，他可能身体底子不好，可是他不服输的性格更迫使他自己在体育上加倍的努力，甚至往自己往极限上逼。

蔡蓝钦大学考上了台大，但是身体很快就出了问题。他在1986年接触到唱片公司，带了一些作品，飞碟唱片鼓励他出唱片。但是他对出唱片这事还是很犹豫的，因为他志不在此，或者说还没有明确自己的人生方向。他和公司商定好在不影响学业的条件下，利用1987年的寒假录制了他唯一的唱片《这个世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张专辑不是他多年积累的作品，有一半是他在一个月之内创作的。实际上这里面我最喜欢的两首《这个世界》和《他的话》都是在这段时间专注完成的。由此可见他的才华。

这张专辑录制完一个星期后，蔡蓝钦意外的因为休克致心脏麻痹而去世。之后他的专辑才发行，大卖15万张，闻者动容。

我要先提醒一下，蔡蓝钦的嗓音和唱法都不好听，甚至如果有人说他的嗓音令人生厌我既不意外也不介意。他的曲调很优美，唱的动人。他唱的就是他自己的学生生活，赤子之心，非常坦白没有掩饰，很可爱，很让人关心。这种真情实感永远是最打动人的。这个真和假之间的区别，就是艺术和商业的区别，是艺术家强烈的表达欲和商人我想赚你钱的区别。

蔡蓝钦有那么一点点让人想起李寿全。可以用《这个世界》对比《张三的歌》，《校园美女》对《加州的彩虹》。注意李寿全的这张是1986年，早一年，先来后到很重要。若说蔡蓝钦受前辈的影响应该不奇怪。

这里要说一下蔡蓝钦的时代背景。他参加的是台湾的大学联考，类似我们高考。华人的传统，非常重视教育，而这种重视教育带来的问题和大陆也非常相似，加之教育资源的短缺造成的严酷竞争，学子的压力非常大。蔡蓝钦的歌很容易引起同龄人的共鸣。他去世后，台湾也进入风起云涌的教育改革年代，当然这么重要的议题总是要漫长和曲折的过程。关于蔡蓝钦的不少乐评说的就是他对教育制度的批判，而批判的调门有激烈的也有温和的。

但是，那些都是乐评人说的。蔡蓝钦的批判性，我觉得可能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被夸大了。也或许就是一个民歌传统，因为罗大佑等人的民歌都是批判性嘛，所以乐评人把蔡蓝钦从社会批判的角度解读可能就是出于惯性。但我从他的歌里，听到的是表达、是描述和记录、是自发向上的精神，而不是批判。从蔡蓝钦自己的以课业为重的人生选择和好强的个性，他也很有可能不是批判。

我同意陈乐融的说法。陈乐融说：“蔡蓝钦令人欣喜、佩服的地方，恐怕正在于他不屈不挠的坚毅个性，能随顺社会价值，却也不放弃自我探寻。”

对于所有这些英年早逝的歌手，永远都有一个问题，如果他还活着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在蔡蓝钦身上更让人心伤惋惜，因为他太年轻了，他的才华刚刚展露，并且和其他人那么不一样，他的可能性太大了。真是个好孩子！

音乐流派很多，我不太挑剔，什么都能听。不过我听的粤语歌不多。说起来我一直存有这么个疑问：八九十年代，为什么港片很好看，粤语歌却这么不济？恰恰相反的是，为什么台湾的流行音乐人才济济，电影却乏善可陈？是因为社会背景、人员构成、行业属性？我觉得这之后一定有什么深刻的道理。希望有高人能回答一下。估计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有很多很好的粤语歌和台湾电影啊！这我知道，我完全同意，但那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相对的，就是为什么音乐上台湾比香港强那么多，电影上香港比台湾强那么多。

上次说的是1987年，这次跳到1993年。这一年，香港乐坛痛失两位杰出人物，黄家驹和陈百强。如上所说，我对粤语乐坛不熟悉，对陈百强没什么可说的。但是黄家驹啊，真是，有才，很有才的啊。很帅的一个小伙子。唱他的老歌很有像睹物思人一样的心酸的感觉。

黄家驹是Beyond乐队的主唱。Beyond的四人组成是：黄家驹、黄贯中、黄家强、叶世荣。这四个人的搭配和甲壳虫有些相通的地方。黄家驹在Beyond里相当于John Lennon在甲壳虫的角色，都是乐队的灵魂人物和创作力最强的中坚，这两个人也都是意外身亡。黄贯中对照Paul McCartney，是乐队的第二号人物，也有和一号人物旗鼓相当的创作力。黄贯中有独当一面的能力，Beyond并没有因为家驹的死而解散或者淡出，反而在黄贯中的主导下走上了一条不同的更硬朗的路线。黄家强（家驹的弟弟）对照Ringo Starr，创作力降了一个等级，比较甜腻的感觉。叶世荣对照George Harrison，乐队中不起眼的人物，却偶有出人意料的惊艳作品。

列侬的死亡，是个让人迷惑的诗意的死亡。他被歌迷枪杀，就像罗大佑歌中唱的“有人在黑夜之中枪杀歌手”。黄家驹的死，就有点无厘头甚至可以说蹊跷了。家驹在日本参加电视节目，舞台支架脱落，坠台而死。给我的印象就是，日本货质量就是差，日本人就是靠不住。好像有点才华的中国人到了日本就可能莫名其妙的死掉，聂耳也是。怎么会有这种重大舞台事故。据黄家强说，当时他抱着他哥，血从家驹的耳朵里流出来。这种画面我不敢细想。

黄家驹的死是Beyond的乐队最重大的转折点。从创作实力上说，确实损了大半。很多女歌迷从此不听Beyond，完全可以理解。就好像我看没了窦唯的黑豹，总像是买了假货一样，看着台上的人就觉得是在弄虚作假，看着寒碜。

家驹的死也是乐队组织上的重大损失。家驹有实力有魅力有领导力，可以镇得住黄贯中和黄家强。若家驹不死，其他几个人怎么会像现在闹得这么鸡飞狗跳。

每个人的成长轨迹都是不同的，有的早慧，有的晚成，而黄家驹的成长是个明显的逐步上升的过程。《继续革命》《乐与怒》比早期的《大地》《命运派对》高了不止几层楼。我这里要讲的人，有的在生前完成了在音乐上要做的事业，可以算是死而无憾了。但有的比如上次说的蔡蓝钦是刚刚展露才华，而黄家驹可以说是在创造高峰期离开我们的，所以说分外可惜。

Beyond早期也是地下乐队，没什么人听嘛，就是靠自己对音乐的热爱坚持着。后来香港有一批类似的乐队慢慢浮现在大众面前，他们是其中之一，但这个群体里面最终修成正果的也不过Beyond和达明一派。黄家驹在事业发展上颇有眼光，摇滚不合大众口味，在这个理想和现实之间黄家驹走的路线是先成名，等在歌迷中有了影响力再做自己的。所以他们早期还是把歌曲柔化，写口水歌，形象也越来越健康向上。在这条路上，他们成功了。

到了90年代初，台湾和香港的音乐人开始探索大陆。他们在大陆发现的是什么呢，他们发现了一群超乎他们想象力和理解力的摇滚乐！1991年，香港迎来了见证奇迹的时刻。大陆摇滚新生代的顶尖人物，风华绝代的窦唯赴港，时为黑豹乐队，并与次年推出了同名专辑，整个香港被黑豹乐迷的尖叫声笼罩了。

要说香港市场，连苏芮这样成名已久的大牌人物进军香港的时候还要四处拜码头学唱粤语歌，连黄家驹这样的才俊都要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寻找平衡点。但人家窦唯是什么样的人物，哪管这些个，就是用音乐征服你！就是用才华逼得你喘不过气！

这个话题不能再展开了，再说就走题了。但是不算无关，黑豹和Beyond还是有关系的，发掘Beyond的经纪人就是发掘黑豹的同一个人。而且这是个时代背景，如果说Beyond的《长城》《农民》这些名曲没有受到当时在北方突起的音乐人的影响，我是不会信的。

那么有的大陆乐迷要问了，Beyond那叫摇滚吗？你看这个问题哈，问的根本就不是问题。我觉得大陆人在这方面不要持傲慢和偏见，拿自己对摇滚的理解往人家港台身上套。这么说吧，超过黄家驹水平的，大陆根本就没几个。

这个系列在西西河没有反应。可能还是太小众了。这里整理个列表，不保证剩下的文章会发过来。还是多谢歌迷们的阅读！

蔡蓝钦 22岁 疾病 1987

薛岳 36岁 疾病 1990

黄家驹 31岁 事故 1993

张炬 24岁 事故 1995

杨明煌 34岁 事故 1995

张雨生 31岁 事故 1997

张国荣 46岁 2003

梁弘志 47岁 疾病 2004

马兆骏 47岁 疾病 2007

张雨生给我的最大印象是他的两面性。一方面他是个有清晰市场定位的很商业化的歌星，而另一方面是，他的专辑里会突然冒出些和其他歌风格迥异的作品，一下子分量重了很多，令人警觉。这些异类的歌都有同一个作者，那竟然是，张雨生本人……那么问题来了，张雨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

张雨生凭借《我的未来不是梦》成名。1988年，张雨生推出首张专辑《天天想你》。《天天想你》的班底是什么人？陈志远、陈乐融、翁孝良等人。远曲融词，双陈金牌组合，很牛逼的。写流行乐跟玩似的，出手就是街头巷尾传唱的热门歌曲，小虎队很多歌就是他们写的。张雨生就是这么推向市场的，很阳光的圆脸大男孩嘛，端的是一副好嗓子！

到了第二张专辑《想念我》，气氛就很不一样了。双陈的名字还在，依然是专辑的主调。但是距出道不过短短一年内，张雨生已经不甘于自己的好嗓子阳光大男孩的角色了。他自己写了四首曲：《无题》《就为你》《没有烟抽的日子》《他们》。

这四首歌从高度上说，力压双陈！

逐一看看。先看最简单的《就为你》。这是首流行曲，在整个专辑算是平均水平。能不逊于其他著名词曲人，说明张雨生起点已经很高了。《没有烟抽的日子》，王丹词。对，就是你想到的那个王丹。此处略去500字吧。好，细说说下两首。

《无题》我到目前为止还没大段引用过歌词。但是这次要全文引用。

作词：陈陆辉

作曲：张雨生

司机把月票截去一格

我却将缺口留给记忆

一格一个里程

一个缺口一个痕迹

看车在夹缝中穿梭

思绪也随漫天游走

想呼吸点自在的空气

吐呐间仍摆脱不开那片天空

而熟悉的身影

今夜又将孤独倒在月影婆娑中

车开了才知指南山麓是这回的终点

而我七百多个日子的漂泊

却没有给我一个答案

何处是我的归途

蛮以为握住这块冰就握住一季清凉

蛮以为想过该走的路就掌稳一世方向

却总在冰融尽的刹那

点醒了一再沉睡的我

在一连串的忙碌奔波

在无止尽的四处穿梭

我好希望有本空白行事历

满满地填上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好，结束。怎么样，耐人寻味吧，很神奇吧。这特么的明显不是流行词人写的啊。完全不是一路人！听张雨生就好几次有这种感觉，就是，口水歌，接着口水歌，还是口水歌，突然冒出一首，哇塞这是什么东东！他在唱什么唱什么！脑子就像从休眠状态开启的电脑一样，温度也跳上来了风扇也吱吱转起来了，CPU立刻满格了。

从字面猜测，这是个生性敏感的、对文字领悟程度在中上水平的年轻人写的。词作者署名是陈陆辉，这个人后来还为张雨生写了《我呼吸我感觉我存在》的词。这个人是谁，我查到了。他是张雨生在国立政治大学的一个同学。

这是一首先有词后谱曲的作品，和大多数先有曲后填词的不一样。因为要随着字数走，不是一般歌曲的对称格式，很有浅吟低唱随兴所至的妙处。刚才说的《没有烟抽的日子》也是这种先词后曲。

二

《他们》这首歌是张雨生的词曲。这不是为第二张专辑而写，是张雨生在大三就发表的一首作品。

他们满脸风霜　他们眼神迷茫

他们箕踞围坐　他们孤独蜷缩

他们蹒跚的步履踩过整个中国

他们交叠的皱纹是历史的迹痕

他们黑黄的唇齿舐过泥泞雨雪

他们抖颤的双手曾在砲火下穿梭

总在朝霞未升　他们就已起身

露珠不及亲吻　大地已被汗水湿润

穿着粗布的宽衣走在纵横的田梗

吐著浓浓的烟雾恣任冥思出神

灿烂的阳光温暖不到这样的角落

一个惨被自私的文明遗忘的角落

每当我一眼瞥见他们就感到心头一阵隐痛

毕竟生命的历练不是旁人随便就能够体会

我高中时候有位校工

他的老脸胀得通红

他骑着机车横行在校区步道

他破口大骂学生的疏于打扫

我不否认对他曾经有过抱怨

他的跋扈他的倚老令我深深憎厌

当到我知道他是抗战中的无名英雄

我一身罪愆难是卑微良心所能抚慰

他们以前也念过诗书也谈过恋爱

也拥有天伦拥有工作和自己的一片天空

他们今天　有山上种树有厕所收钱

也有人卖面卖臭豆腐和自己的风烛残年

这首歌写的是台湾抗战老兵。49年后，有超过60万老兵到了台湾。这些人不全是国军，也有我军被俘的战士。他们到了台湾举目无亲，生活很艰苦，晚景凄凉。从事的工作也非常卑微，张雨生歌中唱的“有山上种树有厕所收钱”。他们在社会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扎眼，是个历史的伤痕，是张雨生唱的“一个惨被自私的文明遗忘的角落”。这些老兵到八十年代才得以回乡探亲，不知有多少悲喜剧。

张雨生歌声激昂，有风雨声。他在这首歌上超越了自己的定位，有技巧有高度，说张雨生“力压双陈”，就是这个道理。

我说的不是老兵的问题，而是音乐的问题。关于老兵主题的音乐也何止张雨生一人。关心真实的世界，不囿于谈情说爱，是台湾流行乐的一个优良传统。这里不仅仅包括那些民歌歌手，也包括台湾流行乐鼎盛时期的那些流行度最高的原创歌星们，包括张雨生、童安格、郑智化，甚至以风花雪月著称的周治平。我说香港流行乐整体水平远逊于台湾，也是这个道理。

可惜的是，这个传统，在新一代身上已经慢慢看不到了。新一代的视野已经越来越狭窄了。这真是不奇怪，也不是台湾独有的现象。在美国我听的也全是口水歌，我不排斥，我就听Tylor Swift这些，因为真的是很好听。当然也可能就是我听的太少，也许有很有深度的新人被我错过了，但是有多少乐评人叹息现在已经无歌可听了呢。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的生活就是轻松愉快，已经没有社会问题值得关注了吗？那怎么可能呢。所以想想这个产生了鲍勃迪伦这些歌手的国度，现在已经退化到这个地步，真是觉得今不如昔。

回到张雨生。张雨生在《想念我》发行后就入伍了。他在这张专辑中的表现是初试身手。他退伍后重返歌坛，带给歌迷更大惊喜，于1992年发布了《带我去月球》。

三

张雨生当兵的这两年也真是没耽搁，明显是在憋大招。退伍后推出了《带我去月球》。里面除了序曲全部由张雨生本人作曲，大多数也是张雨生的词。可以说是他最个人化的一张专辑。整张专辑辨识度非常高，用词颇有点华丽，非常少年心气。

唱“天天想你”的张雨生不是不好，只是不缺他一个，我们缺乏的从来是“带我去月球”的张雨生。

张雨生在文案中说：“对于『辞溢于情』与『情浮于辞』的缺失，我保证无伤大雅。”这个说法也有点意思，是姿态低呢，是自我要求高呢，或者还是对行业的嘲讽呢？

行文至此，说张雨生让我联想起迪卡普里奥，虽然我承认这个联系跨度比较大，但是也不算特别突兀吧。迪卡普里奥也是成名早，很成功，长相俊美，但天生娃娃脸，难免让人轻视。可他不满于自己的已有成绩和形象，在事业上肯拼敢干、有追求，抢下来多少好本子。可惜现在人也长残了，奥斯卡也没拿到，呵呵。不过说正经的，无论对他的还是张雨生的努力，我都很认可，成就是明摆的不可否认的。不是说张雨生是什么大师，只是叹他走的早。

张雨生在《自由歌》的文案里说：“现代人的通病是：得来不易的，极尽贪婪；行将绝迹的，极尽慌乱；名着于外的，极尽逢迎；利字当头的，暗通款曲。你想同其流吗？你正合其污吗？”在他那个年纪能有这般见识和心气，比在网上兜售他们卑贱人生观的导师和屌知们不知要强多少。

我觉得赵传的《粉墨登场》里唱的挺好：

......

摇滚 有时候是 是一种人生态度

曲调能随心所欲 但节奏必须要清楚

摇滚也可以是一张国剧脸谱

变换着喜怒哀乐

就看你 油彩怎么涂

......

一次摇滚 也许正是一次觉醒

一次摇滚 也许正是一次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