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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什么是语言哲学(下) -- texasredne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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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什么是语言哲学(下)

什么是语言哲学(下)

现在我来讨论为什么第三故事是说不出来的,首先来复习一下:简单地可以这样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故事,你眼里的世界是第二个故事,两者是不是一致是第三个故事,最后这个故事由于语言逻辑的限制,是注定不可能完全说出来的。所以说,你其实只能说第二个故事。

比如说某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故事,是不可能说清楚的,人的行为和思想都是不可预料的。如果我们承认潜意识,这一点是不言而喻,潜意识就是人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别人怎么可能做到。

罗素曾经说过一个例子,我们可以说一个简单的命题:公元一年一月一日零时,曼哈顿岛(那个时候还没有纽约,或者是经维多少度)没有下雪。这个命题里面的字都有确切含义,而且必定有一个真假,但是,我们却不可能判断。

罗素说的意思是,在确定语言能不能表达那个所谓的真实世界之前,我们必须得找到一种语言形式,在满足了一些基本要求以后,能确定真假。当然,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做到,我们怎么能说语言能够表达那个世界?

这个问题非常严重,但在语言哲学家之前,似乎没有人看到这个东西,这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的。在宗教占有统治地位的时候,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对神来说,这个世界是完全确定的,我们只要理解了上帝,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问题。后来因为牛顿力学,人们有了一种极为乐观,认为这个世界用所谓的科学模式来探索,就能够知道一切答案。但是,由于上个世纪科学和数学的迅速进展,人们开始认识到,科学和数学永无止境,我们不可能有一个最终答案。

由于这个问题的重要,我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下。当我们说,命题能表达客观世界得隐含一个基本前提,就是能判断对错,相符就是对,不符就是错。当我们说某时某地下雪,如果真的下了,就是对,否则就是错。

当然,有些命题恐怕是不能判断对错的,比如说,天使能够飞,我们不能知道真假。但是,语言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说是严格的。比如说,到餐馆你点一个汉堡包,餐馆不能给你咖啡,这一点无疑有一个对错;空管人员告诉飞行员飞行高度是一千公尺,这个意思是断然确定的。如果这些含义不清楚的话,人类社会就不能正常运转。

但是如果我们较真的话(语言哲学家都是这样的),就会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汉堡包和一千公尺都不是那种绝对严格的。你点那种汉堡包,是因为上一次你吃了觉得味道不错,但这一次的汉堡包肯定不是那一个;同样,一千公尺也不可能是绝对严格的,因为任何仪器都有误差,空管的严格只是说在一个大概的高度,没有别的飞机,因此你是安全的。

所以说,我们想要确定语言的严格性,必须首先找到一种模式,一些条件,在满足了它们的情况下,命题能够判断真假。但是,这一点却做不到。

就像前面的例子,公元一年一月一日零时,曼哈顿岛,下雪,这都可以说是科学或者逻辑的概念,都是非常确定的东西,但是,这个命题却无法判断真假。如果我们说公元2015一月一日零时,曼哈顿没有下雪,这个命题是能够知道真假的,但是,我们说不出这两个命题的关键不同在什么地方。我们不能说一和2015完全不同,因为它们都是数字。

我们进一步分析为什么做不到,道理非常简单,因为地球或者太阳系都不是孤立的 系统,这样一来,我们只有穷尽了宇宙以后,才能判断这个命题的真假,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说,只要我们找不到那个所谓的极终真理,我们永远只能知道第二个故事。

人和这个世界的不可理解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早在二千多年前,就有人作出过这种断言。比如庄周梦蝶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凭什么来说自己不是蝴蝶,如果连这个问题都没有办法判断,其它的又从何说起?

然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了不起的直觉,而语言哲学家则是从语言逻辑的角度出发,来阐述这个问题,因而只要你承认逻辑的重要,他们的结论就是难以被推翻。

语言哲学家有两个基本出发点:

第一,人真正能够无误沟通的只是逻辑结构,因为这个东西是天生的,大家都一样。

第二,数学是一种比日常语言要简单得多的语言。

第一个问题可以这样来看,我们只有从一些共同的东西出发,才能相互理解,不然就是鸡同鸭讲,永远讲不到一起去。比如说,两个讲不同语言的人是无法进行交流的。也许你说,我可以用表情,哭就是悲哀,笑就是高兴,但是,这仍然是有条件的,只是因为这种表情的表达是天生的。如果有一种人高兴才哭,那么当然这种交流就不能成功。所以说,人的相互交流必须建立在某种默契,大家都认可的基础之上,不然就根本不可能。

逻辑就是这种基础,无论什么样的文明,说什么样的语言,逻辑这个东西都是一样的,不可能有什么不同。

动物也能够有逻辑推理,比如说有人作过一个实验,让一只狗在一个三岔路口找它的主人,它嗅了二个以后断定不是,它就会根本不嗅第三个,而直接跑下去,这就是一种简单的逻辑推理。科学家曾经向太空发射过一个标牌,指望有一天外星智慧生物能够得到而对人类有所了解,内容除了图像就是逻辑(数学),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任何情况,但是,逻辑这个东西还是应该一样的。

语言哲学家并不企图回答为什么逻辑是天生的,那不是哲学家的工作,而应该由科学家来找出答案,哲学家的工作只是:如果我们承认逻辑是人与人交流的基础,那么我们应该能够得到一些什么结论。

第二个问题并不简单,但现在因为计算机就比较好懂,我们知道现在的计算机能够进行非常复杂的数学计算,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是,一个非常简单语言翻译就可能是笑话百出。原因就是从逻辑的角度来说,日常语言比数学不知要复杂多少。当然,数学是一种语言,能说,能写而是人与人交流的工具,具有语言的一切特征。

一般认为,上个世纪数学上最重要的进展是由哥德尔作出的:“我们永远不能发现一个万能的公理系统能够证明一切数学真理,而不能证明任何谬误”。“如果一个(强度足以证明基本算术公理的)公理系统可以用来证明它自身的相容性,那么它是不相容的。”

把前面两点结合起来,我们就能得到,如果我们的交流是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之上,那么必然是非常不完全的,因为逻辑如果连数学都搞不定的话,怎么能指望它能够把更为复杂日常语言弄清楚。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不可能有一种完善的语言系统来说出一切东西,而让所有的人都能准确无误地理解。

这里特别要注意,不是说你不能知道真理,比如我喝醉了的时候就经常认为自己知道了所有的真理,而是说那种绝对形式的真理,也就是所有人都认可的真理是不可能说出来的。那么当然,你读到的,听到的都不可能是那种真理。这与天不天才没有关系,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违反逻辑。

这样一来,我们就大概能够知道语言哲学的重要意义。因为任何一种哲学必然是说出来或者写出来的东西,所以它们就必然要受到语言逻辑的限制,所以从哲学我们不可能得到那种绝对真理。那么当然,任何宣称研究,或者干脆说得到了那种真理的哲学都不值得重视。

而传统西方哲学则基本上都是这一类东西。

这样我们大致可以理解维特根斯坦在哲学上的转变是怎么一回事。在前期(《逻辑哲学论》)他讨论的是一个理想的语言系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而不是说我们能够有那样一个。在后期(《哲学研究》)就有些返回了人间,开始讨论是什么形成了语言的所谓的不变性。

大概地说,语言中肯定有一些东西是不变,比如现在我们读两千年前的《史记》,依旧时时被深深地打动;维特根斯坦并不写中文,但我仍然认为自己理解他的一些思想。所以说,语言中必然有一些不随时间,或者不同的人而改变的东西。这就是语言的核心,我们如果能弄清楚这种不变是什么和如何形成的,自然就知道了语言是一个什么东西。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们知道自己不可能说出所有的东西而让所有的人理解,那么就退而求之,看能不能说出一些东西让所有的人理解,或者说出所有的东西让一些人理解,如果能解答这个问题,当然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成就。

他前期的工作得到了基本一致的肯定,用某个哲学家的话:他对传统哲学进行了极为有成效的攻击,以至于无人再能够为其辩护。当然,这不包括好多喜欢哲学的中国人,由于过去他们了解都是传统的西方哲学,现在又没有读维特根斯坦。坦率地说,我以为他们太懒,喜欢哲学而不去了解上世纪最重要的哲学进展,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结果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些辩护是早就被语言哲学家彻底攻击过的,而由于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攻击,所以只能抄旧饭,没有新东西。起码来说,你只有知道了那些攻击,才能加以反驳。

但是,他后期的工作争议极大,许多人不以为然。比如罗素就认为后来的维特根斯坦不知在干什么,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当然,也有人极为推崇。

至于自己应该怎么看,那就只有把那两本书读完后才能知道。就我个人的看法,维特根斯坦前期的工作真是闪闪发光,因为他几乎把哲学判了死刑;后来他并不缺乏创造力,对一些关键问题进行了探讨,说出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那条路实在是太艰难了,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不能成功(比较两个前言就一清二楚,前面是信心满满,后来却很有几分悲凉)。

如果你认为哲学的真正价值在于批判性,那么这是不难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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