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取经(六二)真经不是真理 -- 太乙仙工

《拿取经当回事儿 六十二 真经不是真理》

取经系列发了六十来篇，反响廖廖，对里面的观点，不知道大伙同意呢还是反对，这么一声不吭，仙工也觉得没劲，就不想发了。这次算是最后一篇，权当结语。

说“真经不是真理”，好像说“小王不是小王”，其实俺的意思是“小王不是老王”，即真经和真理是两样“东西”，不好混为一谈。最初拿唐僧的取经当回事，借用真理的无底洞难题来质疑其判断标准，一路走下来，反而明确了真经和真理也不是一码事，有必要专门考虑一下。

为了把真经和真理区别开来，还是先找实例。

螳螂是种相当古老的昆虫，拥有非常残暴的习性——配对完毕，雄螳螂被雌螳螂吃掉。有一次法布尔见到一对恩爱中的螳螂看似激情正盛，雌的却已经在啃食孩子它爸的脑袋，让见多识广的博物学家大呼受不了。人受不了的事情，螳螂受得了，一代又一代就是这么过来的。退一步说，即便如意螂君被放过，它也蹦哒不了几天，与其如此，不如给孩子它妈当点心更有价值。无论怎么解释，螳螂都这么过，与人无关，甚至与其他螳螂无关。此外螳螂的奇异恩爱并非孤例，蜘蛛、蝎子等也都有类似习惯，见识多了，是不是要见惯不怪，从此心安理得？

自然界的事情有一个基本准则，只要能够繁衍就是可行的策略，甚至是好的策略，至于个体得到怎样的命运，不必关心（参见《自私的基因》）。可是在人这儿，一样事情在可行与否之外，还常计较好不好，所以人经常碰到两种判断标准。例如贩毒很赚钱，政府要不要开放毒品市场？真经和真理的区别就在这不同的标准里面，行不行是真理的事，好不好是真经的事。拿繁衍后代来说，自然界只管能否行得通，如果是的，剩下的事情交给概率和博弈。而在人类还要用上道德词汇，生生给螳螂那事儿贴上奸淫和残杀的标签，如果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绝不能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真经和真理都带有“真”字，涉及的内容却有极大差异。勉强用“事实”来表达，真理是指“客观事实”，发生了的就是合理的（康德老爷子说过类似的话）；真经是指“主观事实”，属于主观上的判断，凡事询问合不合适，恰当不恰当，对不对，喜欢不喜欢？拿主观判断到客观世界里去找依据，就是找错了目标，到头来难免自取其辱。

假设有人中了大奖，几千万，几个亿，多多益善。他可以马上离婚，然后悄悄领钱一个人去逍遥。这种做法虽然不像话，但是并不违法，而且符合利益最大化要求，别人不能拿他怎样。根本上这种做法不仅不违背真理，还很有符合真理的意思。如果他希望子孙繁多，马上去做，胜利的希望就在眼前。然而真经呢？真经将怎么评价？真经是观念的东西，当然会有不同评判，到底是个什么评价，恐怕用不着多说。

人活在现实和观念两重世界，每一重都有独特逻辑和判断标准，真理和真经就分别是这两重世界的至终标准。耶稣说“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算是明确了这两重世界的区别，甭管信不信耶稣，道理就是这样的。

取经，是取的观念的真经。如果要取现实的真理，应该拿起烧杯、表尺，或者凑近显微镜，做调查和计算，一句话，去搞科研。真理是客观的，当然要用客观标准去判断。然而真经面向社会和人生，情况不一样。寻找真理，走的是“因为……所以……”的路线，寻找真经，却要依循“因为……可是……”的思路，更多时候需要凭借象征方法来做思维跳跃。求经很难，但远非无路可走，有时候容易得超乎想象，例如找本诗集先念起来就是个不错的途径。如果嫌诗太费解，那就哼歌儿吧，十有六七会碰到与深层自我、无限、上帝、真经相关的歌，基本上只要开口，就是心魂在展示自我，躲都躲不开。

人们常说“科学证明了上帝不存在”，这是混淆了真经和真理的区别。有神论者把上帝当真理，把生活中的一切都归为上帝的操纵，然而很可惜，上帝是真经，跟真理没毛关系，生活的操纵者是规则和概率。无神论者把上帝和真理给分开了，可是没有动用象征思维去找寻真正的上帝，也就自动放弃了对真经和上帝的解释权，随后还得放弃很多东西，包括道德高地，甚至意识形态。

很多大海里的鱼类都来自淡水河，大马哈鱼，鲟鱼，鲑鱼。一到某个时候，它们纷纷启程，向出生的地方回溯。逆着激流溯河而上，跳上悬崖，逃过熊的利齿，经过数不尽的艰险，终于到达目的地。然后产卵，再昏昏然死去。是不是要为这类鱼的卓绝行为叫好，打扮成朝圣行动？礼赞之前还是先问一声，这些鱼是怎么想的？去问吧，没有回答的，它们根本就没想过！它们只是在执行基因赋予的任务，基因叫它们生，它们就生，基因叫它们死，它们就死，它们没有心魂，没有自我，呈现不出自我，也就无所谓朝圣。

但是人早就不接受这种既无意义也不可自主的命运了，而是执着地追寻属于自己的生命。以父母对子女之爱为例，自然界父母爱子女是个普遍现象，然而追根溯源，仍然是基因催动的结果，有父母之爱，子女方有更大概率存活下去，相应基因也得以传续。于人而言，如果孩子有毛病，不能传宗接代，是不是要放弃这个基因载体，赶紧去培育新娃？多数情况下这都不是选项！在人这里，父母之爱已从自然界脱离出来，成为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人生也从自然界和真理所规定的世界脱离出来，追寻属于自己的意义境界，因此即便明白人是从自然中演化来的，上帝造人说仍然有意义，坚持这种说法本身即是对意义的追求。中国神话里有女娲造人说，女娲捏好人形后还给人吹了口气，这口气吹得实在妙不可言，具有高超象征价值。正因有从自然界的脱离，才有了真经与真理的分野，让人在现实之外还作为观念的存在，最终地获得有意义的生命。

真理要求人执行一桩世界和基因赋予的任务，说不好听的，就是为别人做嫁衣裳。真经却要求人活出自己，作为一个“我”而生活、经历和感受，作为一个思维和情感主体而活着。同样是远游，鱼类的一切目标是产卵，然后永远睡去。人却有朝圣的意味，受到内在不安的推动，找寻某种东西，在远游过程中观察、判断、感受，在对真经的远离和接近中体会幸运和不幸，这样的找寻就是取经。

先辈曾有过“大闹”，有过“火烧”，我们来到生存现场，面临的并不全然是废墟，仔细找找，的确有很多好东西存留下来，“取经”当然是其中非常宝贵的一样。取经的凭借是个体内在的心魂，那正是女娲娘娘吹给自己的那口气息，那气息多么珍贵！

取经的话题永远讲不完，但是这个专题还是到此为止算了，说再多也没用。回头找机会另开话题，考虑些跟现实联系更紧密的事情。下次再说。

另外，何必太在意别人的想法呢？把自己心中所感所想写出来，就好了。时间久了，也会有人来挖河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