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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216-John Spong:如何治愈宗教的创伤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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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16-John Spong:如何治愈宗教的创伤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FfXTLmzXjQ&list=FL3RezzS-A7eu0NV9aDxzpdA&index=432&t=353s

……在本次讲座的第一部分,我想分析一下我所谓的宗教的黑暗面,绝大多数宗教伤害的源头。我打算理解它的来源,并且设法将这黑暗转化成光明。我难免要从基督徒的角度来这么做,因为我是基督徒。但是我想展现的真理是全人类的真理,超越了一切人类宗教乃至一切宗教体系。

首先我要分析一下作为人类意味着什么,我们所有人有什么共同之处,是什么使得人类如此独特。从一开始你我就是进化过程的产物,这一起始于一百三十七到一百三十八亿年前,我们将这一开端委婉地称作大爆炸。起源于物理物质的爆炸。据我们目前所知,大爆炸仅仅只是物质的爆炸,物质当中没有任何生命。还需要九十到一百亿年的时间生命才会出现。我们所知的生命仅仅出现在三十八亿年前。在所谓生命的发展历程当中,生物在某一点上分化成了迥然不同的两支,一支成为了不能动的形态或者说植物,另一支成为了能动的形态或者说动物。这场大分化两边的生命从那以后都在不断进化,就这样又过去了十几亿年。大约在十亿年之前——正负误差大概一百万年左右,这些数据都是估算——大约在十亿年前,动物一侧的生命当中出现了非常原始的所谓意识。意识仅仅出现在了动物这一侧,而且变体繁多。昆虫具有何等程度的意识?蛤蜊或者龙虾有没有意识?或许有,但是肯定层次很低。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心无芥蒂地将鲜活的蛤蜊龙虾扔进开水锅里做菜。不妨想象一下你会不会这样对待一只猫,一只狗,或者其他意识等级较高的生物。恐怕你几乎下不了手。因此我们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前提下就已经察觉了意识世界存在不同层次。

我们先来看看生命的历程。我们从三十八亿年前的单一细胞进化成了细胞簇,使得复杂结构成为了可能;稍后植物与动物分离,意识随之出现;再然后意识开始成长。如今科学家认为大约在二十五万年前,意识跨越了一道极其特别的门槛,从意识当中涌现出了自我意识。就在这一刻,人类终于出现了宇宙当中。我们人类的生命与动植物有很多共通之处,在DNA层面上我们都是亲属。我们还知道许多动物都像我们一样有意识。但是自我意识唯独人类才有。跨越从意识到自我意识的门槛在进化历史当中似乎是一起最近的事件。为了理解何为人类,我们必须提出更深刻的问题,即自我意识意味着什么。唯独对于人类的生命来说,唯独对于人类来说,生命聚焦于自身。这一点对于任何其他生物都不成立,唯独对于人类来说生命才会聚焦于自身。这是独一无二的现象。我们所有人都要基于这一点来审视外部世界。其他生物全都没有这样的体验,没有任何其他生物能够意识到活着意味着什么,它们不知道自己活着。如果你意识不到自己活着,那也就意识不到自己会死。我们尽管可以讨论大象坟场之类的奇闻,但是这不算意识,只能算本能。任何动物都不知道何为必有一死,何为我生有涯,唯有具备自我意识的生物才能做到。

我们生活在时间这一媒介当中,任何其他生物都不生活在时间媒介当中,至少它们意识不到这一点。所有生物当中,唯有你我可以通过记忆将过去召唤到当下;所有生物当中,只有你我可以通过预期将未来召唤到当下。我们所有的研究都认为动物对于时间的体验是永恒的当下。它们感受不到恐惧或者焦虑,除非危险迫在眼前。除非掠食者或者其他危险逼近,它们才会感到恐惧与焦虑。如果掠食者离开,身边环境重新变得安全,它们就会停止担心,低下头继续吃草。但是人类可以将昨天的恐惧与创伤带到今天重温,也可以将明天的恐惧与创伤带到今天预演。所有生物当中唯有人类永远与焦虑为伴。这就是身为人类的意义,身为人类就意味着承受慢性长期焦虑。缺乏自我意识的其他动物全都理解不了这一点。我们有意识地生活在有限的时间当中,因此我们任何人都无法摆脱慢性焦虑。毕生当中你或许以为只有你整天焦虑,那你不妨四处看看,你身边的所有人其实都在整天焦虑。这就是身为人的意义,不要让任何人夺走这一点。有人声称只要参加某个宗教组织或者教会就能永远得到内心安宁,这样的主张是彻头彻尾的偶像崇拜。如果任何人让你的内心真正平静了下来,那么他们肯定夺走了你的人性,让你变得不那么像人。宗教机构的职责绝对不是赋予你内心平静,而是赋予你勇气与能力,从而让你能够拥抱组成人性的焦虑,本着完整无损的人性生活下去。

据我们所知,全宇宙当中唯一一种需要应对慢性焦虑的生物就是人类。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人类是唯一会自杀的生物;人类是唯一可以被催眠的生物;人类是唯一会吸毒的生物。这一切都因为我们是宇宙当中唯一必须应对自我意识创伤的生物。唯有我们会提问生命有没有意义,生命有没有目的。唯有我们必须竭力应对生命毫无意义、毫无目的的可能性,以及死亡必然来临的事实。因此作为自我意识的生物,我们人类必须学会创造性地应对焦虑,必须学会遏制野火蔓延,以免自我意识带来的令人衰弱无力的焦虑焚毁我们。我们人类上千年来发明的最主要应对机制就是宗教。人类学证据指明自我意识与宗教从诞生之初就是双胞胎。我们还没见过任何一种有意识人类构建的文化当中不存在宗教,也没见过任何宗教得到过有意识人类之外的任何生物的施行。自我意识与宗教是双胞胎。所有这些宗教体系尽管内容相差地别,但是至少究其根源都假设了一名位于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神。这位神祇可以干涉我们的世界,可以为我们做到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神力并不具备人力的局限。所以我们说上帝是全能的,而我们能力有限;上帝是全知的,而我们知识有限;上帝是全在的,而我们受到时间与空间的约束;上帝无限,我们有限;上帝永生,我们必死。我们用来形容上帝的一切形容词都是针对人类局限性的消灭,从而向这个外部存在赋予无限的特质。源自自我意识的恐惧让我们感到无能且不安,这些感受又驱动了此类对于上帝的定义。所以我们才会说什么“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根据这种理解,上帝是外在的,超自然的,侵入性的,能够做到人力不能及之事。我们将这种理解称作有神论。如果有人不相信这位上帝的存在,或者与这种上帝的定义拉开距离,那么我们就将这些人的主张称作无神论。

一旦我们将上帝定义为外在且愿意帮助我们的存在,那么接下来就要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圣经告诉我们,上帝帮助了在埃及遭受奴役的犹太人。人们难免想到同一位上帝为什么不在二十世纪纳粹大屠杀期间帮助犹太人?我们既然将施行奇迹的力量归于这位上帝,那就必须解释为什么这位上帝不用这种能力。按照这套思路塑造的上帝形象要么缺德,不愿利用人们以为祂拥有的超自然力量来纠正社会上的错误;要么无能,根本没有能力扶正祛邪。无论是无能的上帝还是缺德的上帝在社会当中都无法长久存续下去。一旦将上帝定义为外在的,超自然的,愿意帮助我们的存在,接下来人类就几乎不可避免地发展了宗教体系。所有的宗教体系的设计都是为了赢得神的青睐,从而让神去完成我们想要神完成的事情,归根结底这是人类在耍弄心机。我们想要上帝保护我们,援助我们,救我们脱离凶恶,克服我们的隔膜与孤独,赎清我们的罪孽——所有的宗教都有自己的赎罪教条。人类将幸福视为生活在超自然庇护之下的能力,宗教体系的经文旨在设法让上帝按照我们的意愿行事。经文追求这一目标的方式多种多样,其中有三种方式最为显要。

宗教体系的第一大显著特点在于我们都会参与所谓的奉承。在宗教圈子里,我们将奉承这个难听的词汇加以包装,改口称作礼赞,但是究其本质依然是奉承。人类通过经验得知,如果奉承某个掌权之辈,此人应对奉承的方式很可能是为你做事。于是我们将这条人类见解应用在了上帝身上。祈祷礼拜仪式的作用往往仅仅在于奉承上帝。听听我们都奉承些什么吧,要不是为了奉承,赞美诗为什么要唱到“您多伟大”,这不就是奉承吗?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要说“赞美上帝,万千福祉之源”?为什么我们要在祈祷词当中搜肠刮肚地为上帝加上各色尊号——全能者、至仁慈者、永生之爱?我们告诉上帝就连天堂都容纳不下祂的恢弘壮丽。有趣的是在绝大多数宗教体系当中,我们将神捧得越高,我们对于自我意识的人性就越愤怒。

第二项手段被称作逆向奉承,或者说刻意自我贬低的话术。我们告诉上帝我们多么悲惨卑贱,我们是可怜可鄙的罪人,我们弊病缠身,我们甚至没资格撮起上帝餐桌上的面包渣果腹。我将这套用语称作奴隶话术。“我们很有自知之明,我们只是尘土,我们只是蛆虫,我主上帝才真正伟大。”这是奴隶的口吻。奇异恩典之所以甘甜,是因为上帝居然愿意赦免你我这样失丧瞎眼的罪人。经文当中的我们总是在上帝面前双膝跪地,采取奴隶表示屈服的姿势。我们顿足捶胸,证明自己毫无价值。我们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不断祈祷,恳请上帝给予怜悯。多么奇怪的说法,“上帝,求您垂怜。”在我的教会每做一次礼拜都要将这句话说三次,有时还会说九次。去年秋天我去了一家圣公会教会,在一次礼拜期间我们总共六十九次乞求上帝垂怜。这对于对我们的人性意味着什么?这样的心态究竟算什么?自我贬抑是常见且主要的人类信仰组成部分,而且从来都不健康。这种态度鼓励负罪心态,教会做得正是负罪的买卖,负罪感是不断给予的礼物。自我贬抑妨害了人格健全。我们的宗教实践将宗教的伤口深切植入了我们的心理当中:上帝伟大,我们卑微。

我们的宗教体系试图操纵上帝的第三种方式就是假装可以分辨上帝的意旨与行为。每一种宗教体系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例如十诫。“只要如此这般行事,上帝就会按照你的要求行事。”十诫前四条的内容都是如何通过崇拜取悦上帝——遵守圣日,不可妄称神名,不可拜偶像,不可拜别的神;后六条讲得是如何应对身边邻人——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做假见证,不可贪恋邻人财货与妻子。对于上帝的责任与对于邻人的责任,这就是十诫的内容。但是行为准则背后的含义主张这套准则代表上帝的意志,只要遵循这些准则,上帝就会青睐我们。行为准则从来都是针对自我意识焦虑的回应。我们想要用自己的行为来取悦上帝,然后我们就会因为做好孩子而得到好处,得到天父的宠爱,得到永恒的福祉;如果你不遵循这些准则,就会被天父驱逐,遭受永世的惩戒。所有宗教体系的要义都在于行为控制,在于奖励与惩罚,在于天堂与地狱,在于赢得或者失去上帝青睐。因此这样的宗教必然成为恐惧与负罪的宗教。在这样的宗教当中,上帝是父母,人类是子女;这样的宗教维护着漫长的不成熟;在这样的宗教当中,我们一次一次又一次欢呼自己得到了重生,因而永远都可以当孩子;这样的宗教永远不会为了长大成人而欢呼,不会为了人类的成熟与成长而欢呼。

正是这种上帝的概念与这种世界观仍然得到绝大多数传统基督教的奉行。这套观念的倡导者是一位四世纪神学家兼哲学家奥古斯丁或者说圣奥古丁,他是北非城市希波的主教。正是他将这套对于人类的定义写入了基督教的核心思想,并且在这一过程当中戕害了千百万人。奥古斯丁抓住了描述自我意识诞生的古代希伯来神话——也就是我们所谓的伊甸园故事。基于这个神话,我们吃下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出于某种原因这一行为本身就非常邪恶。奥古斯丁将这个自我意识诞生的故事当成了人类堕落的关键寓言。这故事当中,不可吃下禁果的诫命表达了自我意识带来的恐惧,或者说我们的古老记忆。我们想要逃离成为负责任成年人的自由,想要永远做不用负责的孩童,让天上的父母照顾我们,想要永远像孩子一样依赖父母。我们将自我意识的产生称作堕落,人类的生命就要在堕落的罪孽当中度过;我们将其称作普世之罪乃至原罪。我们这些遭到普世原罪戕害的人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扮演被害者。我们遭到放逐,被赶出了伊甸园。借用约翰.斯坦贝克的话来说,我们被迫在伊甸之东谋生。我们主张自己对于这一点无能为力;我们教导自己要在自我贬抑当中等待外在的上帝前来拯救我们脱离苦难;然后我们声称上帝的伟大之处在于愿意屈尊降贵前来拯救一条你我这样的虫豸。因此宗教传统定义的人类生命堕落、无助、无能、败坏、贫瘠、失落,因此幼儿一般的乞求被当成了恰当崇拜的根本姿态。在基督教的大部分历史当中,我们一直在采用这套框架来讲述基督耶稣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元素众所周知。外在的超自然上帝按照自己的完美形象创造了我们,然后我们悖逆了上帝,选择了自身的成熟,致使我们坠落到了罪孽当中,堕落到了无助且无望的依赖当中,因此上帝必须拯救我们。拯救与救赎都不可能来自我们自身,必须来自我们之外,必须来自外在的超自然上帝,不像我们这样局限的上帝。因此耶稣成为了上帝救赎人类的工具。他从天而降,好像上帝派来的搜救员。他通过童贞受孕奇迹般地来到这个世界。他为我们的罪孽付出了死在十字架上的代价。然后他通过肉体升天的奇迹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位外来的基督显然购买了一张往返票。这种对于基督的理解显然将他描述成了非人类的形象,他是身披伪装的上帝。耶稣与上帝的关系就像克拉克.肯特与超人,超人只是伪装成人类而已。上帝是超自然的他者,他对人类的悖逆大为震怒,因此必须惩罚某人,否则上帝的完整性就会遭到破坏。上帝的惩罚超过任何个人能够承担的程度。于是上帝惩罚了耶稣而不是我们。耶稣承担了本应由我们承担的惩罚。于是上帝就成了第一个家暴虐待子女的家长,为了满足自己的正义感而虐待了神子。这位上帝似乎不肯宽恕,除非进行活人祭祀,除非献上鲜血祭品。

这个理念渗透了我们的体系。在天主教这边会举行牺牲弥撒,此类弥撒讲述的故事主张耶稣死在十字架上是为了我们的罪孽而接受惩罚。我们每天每周都要重演这一幕,为的是参与这个救赎的过程。另一边的新教在布道词、赞美诗与祝祷词当中反复重复一条基督教咒文:“耶稣为我的罪孽而死。”多么不一般的理念!但是我们却主张这条主张是好消息,我们称之为福音,但实际上两者皆非。想想吧,“耶稣为我的罪孽而死”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使得上帝成了一心想要复仇而非宽恕的食人怪,成了醉心于惩罚的法官,成了毫不体谅的父母,原本任何父母更加不像人。而耶稣也成了永恒的被害者,甚至兴许还是个喜欢受罪的受虐狂被害者,简直等不及背起十字架。这对你我意味着什么?这将你我变成了背负罪孽的生物。想想吧,这个理念主张你与我要为耶稣的死负责,这样一来你我多么可鄙?基督教不仅美化上帝,还为了美化上帝而贬低人类。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甚至养成了恋物癖,也就是所谓的耶稣之血。我们向耶稣之血赋予了各种净化功效。天主教想要饮用耶稣之血,新教想要沐浴耶稣之血。或许天主教的罪孽主要在于内心,而新教的罪孽主要在于肉体,但是我们对于鲜血这一象征的用法真是非常有趣。

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基于伤害的宗教,重创了我们的人性心理。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被告知他们多么邪恶卑贱而获得助益。难道你会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吗?你将宝贵的孩子从产房带回家之后难道会这么说?“孩子我要你知道。你生在罪孽当中,没有上帝的话你就什么好事都做不了。”像这样养育孩子能够培养出健康的成年人吗?可是我们每周日对待教众们的做法正是如此。有时我都在想,他们怎么还有勇气起身离开教堂,毕竟他们刚刚被告知他们都是可怜的罪人,浑身上下无一完全,甚至不配以上帝餐桌上的面包渣果腹。我们在听取来自传统基督教理解的伤人信息。没有人会因为被告知他们多么残缺而得到补全。没有人会因为被告知他们多么有罪而学会宽恕。没有人会因为被告知他们多么邪恶而秉承善良。然而这就是我们千百年来的经文,而且我们还将其称之为好消息。

另一件有趣的事情在于受伤的人们往往需要通过伤害别人来应对自己的伤口。我认为如果你想理解人类的历史,首先就必须理解人类非常需要伤害其他人,非常需要通过拆毁他人来构建自己。看看我所属的基督教的历史吧,实在无法令人感到骄傲,因为基督教历史就是戕害他人的历史。基督教受不了自己的宗教体系对于人性的长久贬低,因此学会了怎样将被害人身份强加到其他人身上。首当其冲的就是犹太人。反犹主义是基督教送给世界的礼物。小时候我在北卡罗莱那的夏洛特上主日学校,在教材上我从未见过一个好犹太人。他们全都是坏人。我正是在主日学校学会了反犹主义。被定义为犹太人的角色——例如加略人犹大,撒都该人,法利赛人,书吏,亚那,该亚法——全都是坏人。教材从没告诉我耶稣本人就是犹太人,他们大概忘了提到这一条。我看看耶稣的画像,再看看犹大的画像,我知道犹大肯定是犹太人,因为他肤色灰暗面容阴鸷;再看耶稣金发蓝眼肤色白皙,我还以为他是瑞士人。在主日学校里谁也没告诉我,保罗、抹大拉的马利亚、全部十二名使徒以及圣经全部篇章的作者都是犹太人。在主日学校里犹太人永远都是想要弄死耶稣的坏人。按照约翰福音的笔法,当犹大在最后晚餐期间中途离席准备背叛耶稣时,“那时候是夜间了。”千百年来我们一直在迫害犹太人,最终通过二十世纪的大屠杀爆发了出来。大屠杀发生在一个基督教主导的西方发达国家绝非巧合。今天责难德国人很容易,但是在当年的关键时刻,无论英国、美国还是加拿大都没有做出任何阻止大屠杀的努力,甚至都没有轰炸过通向集中营的铁路线。反犹主义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核心。在我看来,反犹主义的根源在于以下事实:我们的神学如此深切地贬低了我们的人性,以至于我们忍受这套神学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断寻找可以加害的对象。反犹主义是基督教送给全世界的礼物。

犹太人当然不是唯一的被害者。当我们意识到伊斯兰教的威胁之后,就阻止起来试图摧毁这一威胁。这一尝试在十一、十二、十三世纪达到了高潮。我们以上帝之名组织军队远征圣地,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异教徒。请大家回想一下911,我们当时多么害怕。极端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者居然开着飞机前来撞击世贸中心与五角大楼,因为他们感到他们的神呼吁他们去杀死你我这样的异教徒。戕害总会造成戕害者。我们生在穆斯林报复的时代,如果你不理解十字军带来的痛苦就无法理解这份恨意从何而来。穆斯林极端组织以杀戮回敬,西方基督教国家随即针对伊拉克与阿富汗开战。就在当前这一刻,不断加剧的紧张局势还可能导致针对伊朗的战争。

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两位受害者,但依然不是唯二的两位。我们还会关注那些隐藏的受害者,也就是我们内部的异端。自从宗教裁判所以来,我们将成千上万的异端烧死在了火刑架上。我们吊死了马萨诸塞州塞勒姆的女巫,我们攻击神学改良主义者,一攻击切敢于在传统框架之外审视圣经的人。我们不喜欢与我们不同的人。这还不算完,基督教世界还支持并且施行了针对有色人种的奴役。基督徒支持过奴隶制。一位南方圣公会主教曾经不惜辞去自己的教区职务,成为一名邦联军将领,只为捍卫奴隶制。教皇本人都拥有过奴隶。基督教杠杆的两端都曾经努力通过引用圣经为奴隶制辩护,让我们的偏见几乎成了道德。在这样的世界观当中长大真是非常有趣,比方说我本人就是在南方圣经带长大的。戕害性宗教的信徒必然也会戕害他人。

再接下来我们将女性——全人类的一半——定义为次等人类。我们认定女性没有能力接受教育。直到二十世纪之前我们都这么想。我们当然可以教育她们学习音乐,诗歌,家务,但是不能让她们上大学。绝大多数大学直到二十世纪早期都向女性关闭大门,大部分最伟大的大学直到二战之后才向女性开放。我们认为女性本质上就较为低等,因此在美国直到1920年都没资格投票。我们相信女性会联合起来将某个不配当总统的人推举上位,却忽视了男性从来就经常这么做。1920年以来,只有一次女性选票决定了谁成为美国总统。谁能猜到是哪一次?一般人的反应都是肯尼迪,因为他很有女人缘。但实际上是1996年比尔.克林顿的继任选举。要是没有女性投票,鲍勃.多尔就当选了。就这一次女性决定了总统选举的胜负,结果她们还将一位众所周知的花花公子送进了白宫。女性被认为不配从事管理岗位,她们只能做秘书,成为廉价劳动力的来源,让高管省出时间精力去做大事。女性被认为不配从医,但是她们可以当护士,可以倒夜壶,可以测体温,可以给病人擦身。医生的时间太宝贵了,不能花在这些小事上面。最后她们肯定不能担任圣职。我的教会直到二十世纪晚期才放开这个口子,全世界最大的两个教会——天主教与东正教——至今依然坚持要将女性贬低到不宜担任圣职的地位上。据说女性并不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男性身体与女性身体的相似程度总得有99%,假设将这两具身体放在一起找找上帝的形象位于哪里,去除一切男性与女性共有的身体部分,从头发到指甲都去掉,直到只剩下唯一一个只有男性才有的器官,届时你将不得不宣称:“这一定是上帝形象所在。”这也实在太非理性了。这就是所谓的偏见、刻板印象与戕害,因为被戕害的人们总要寻找自己的受害者。直到最近许多教会还仅仅鼓励女性参加圣坛协会,为担任圣职的男性清洁法器,布置圣坛。更重要的要务当然还得留给男性来做。

犹太人,穆斯林,异端,有色人种,女性。接下来想必你也很清楚,今天基督教教会的最主要的被害者是男女同性恋、双性恋与跨性别者。戕害性的宗教总会养成惯于戕害他人的人们。眼下越是传统的基督教教会针对对男女同性恋的敌意就越是显著。这是基于完全的偏见。全世界没有哪位略有声誉的科学家或者医生主张人可以自行选择性取向。性取向只会自然觉醒。我并没有选择成为异性恋,只不过在十二三岁的某一天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女孩子不像之前那么讨厌了。我并没有做出选择。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这意味着你是异性恋”,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啥。我从没听过这个词。你并不能选择。想象一下吧,一个男同小伙子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可是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他道德堕落,因为他存心想被家人切断关系,被朋友殴打,被教会谴责,被邻居驱逐,有时甚至会被杀害,例如马修.谢泼德(Matthew Shepard)那样。这又是一位非常方便的受害者。恐同心理在南方圣经带以及我国许多其他地区根深蒂固。宗教的戕害性理解与实际的戕害性行为之间存在着非常有趣的关系,简直就是好像我们必须要有一位被害人。如今继续戕害女性、黑人与异教徒已经不太方便了,但是我们依然还在戕害同性恋。

基督教,以及大多数展现类似行为的宗教体系,都是我所谓的伤害宗教。伤害宗教永远不可能是上帝的宗教。我们受困在罪孽当中,我们鼓励信徒感到自己缺陷缠身,我们鼓励依赖,鼓励不成熟。我们害怕成熟的人们提出真正的问题。如果这就是宗教对于我们的全部所作所为,那么实现治愈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摆脱所有宗教。但是我更想考虑另一种可能性。我还不打算加入世俗人文主义正在崛起的势头,我还不打算认同理查德.道金斯的主张,即所有宗教只能带来负面破坏,我们需要尽快摆脱它们。但是我确实认为我们应当摆脱特定的破坏性宗教形态,因为这些宗教形态对于人类学以及身为人类的意义的理解非常欠缺且恶劣。所以在你们的社会,在我的教会,在各种宗教当中,在伊斯兰教与犹太教当中,我们今天面临的任务就是不要继续主张以拯救为主旨的宗教,因为这种宗教只会让我们手脚瘫软地感恩戴德。宗教应当让我们更加完备,赋予我们力量去成为更加深刻充实的人类。或许这才是缺失的环节。我们认为宗教的作用是拯救堕落者而不是呼吁人们重新思考身为人类的意义,或许我们应该关注后者。我们应当审视与评判一切宗教的一切行为而判断,评判的基础则在于这一行为究竟是鼓励还是妨碍了更深切的人性。这样我们可以提出更恰当的问题。主张完满的宗教将会赋予我们力量去成为更加深刻充实的人类,超越恐惧的限制,超越求生心态的限制,不再将我们视为需要被拯救的堕落罪人,而是开始将我们视作尚且不完满的人类,需要呼吁我们投入更完满充实的生命。这是非常不同的目标,将会带来非常不同的宗教理解。在我的目前情况下,这将会让我们对于基督的功能产生截然不同的理解。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将着重阐述这一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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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是什么梗?
家园 No atheists in foxholes

"There are no atheists in foxholes" is an aphorism used to suggest that times of extreme stress or fear can prompt belief in a higher power.

大概是,极端的压力和恐惧(散兵坑里)激发了对超自然力量(神)的信仰

No atheists in foxhole

通宝推:普鲁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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