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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刘心武小说《泼妇鸡丁》 -- hy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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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刘心武小说《泼妇鸡丁》

最近听刘心武的红楼讲座,特意留心他的近作,发现他跟“吃”干上了,写了一篇小说《泼妇鸡丁》

第十四章 泼妇鸡丁

第是十三章 极品金牌鲍翅皇

第十二章 香辣狗肉煲

第十一章 人儿菜苞米面团子

第十章 巧克力黑莓派

第九章 京酱肉丝

第八章 拔丝苹果

第七章 剁椒鱼头

第六章 萝卜焖面

第五章 生煎馒头

第四章 东坡肘子

第三章 锅仔一品炖

第二章 软炸里脊

第一章 鱼香肝尖

家园 刘心武:你吃过泼妇鸡丁吗?

  泼妇鸡丁是我偶然在乡间一家小餐馆发现的,尝后非常满意。此菜集辛辣之大成,麻烫刺激,外焦里嫩,嗅之异香,入口舌迷,令口腔黏膜陶醉,入喉更有痛快淋漓之感,胃肠为之歌咏,魂魄舒张欲仙。后来我多次带亲朋从市里远奔此小馆,品尝此菜,还建议该店干脆就以此菜冠名。

  我近年来所撰文字,多有与菜肴点心水果零食结缘的,开始是不自觉状态,渐渐地自觉起来。我注意到,当前全球文学创作中,都有饮食文学涌现,比如美国名厨安东尼·伯尔顿的《厨师之旅》,影响就很大,我们这边三联书店也出了译本。我国台湾地区的二鱼文化事业公司,也推出了“饮食文学系列”,在已经出版了我一本《藤萝花饼》散文集后,最近又出了我中篇小说《泼妇鸡丁》单行本。这个中篇发表在去年的《当代》杂志上,目前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正把包括它在内的9篇小说出成一个新集子。作为饮食男女中的一员,我已悟出,我们的生命其实是贯穿在一日不可废除的吃喝中的,从解饥渴求温饱的最低层次上提升以后,我们对美的追求,对情的寄托,对自己与对别人的慰藉,对今日与未来的期许,越来越多地体现在了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餐桌享受中。

  在今春于台北举行的“回顾两岸五十年文学学术研讨会”上,焦桐先生提交的论文是《刘心武的饮食话语》,他在论文里把我涉及饮食的作品加以仔细品评,认为我首先刻意在这些作品里体现“教化之味”,如《空盒》藉月饼讥讽暴发户的奢靡生活,及贪污腐化的官场;《佐餐》批判商潮下的各种不公不义;而《免费午餐》和《巴厘燕窝》“虽然都叙述了一顿豪华盛宴,却完全不是重点,叙述者在乎的是通过那顿盛宴,彰显某种理想的社会机制”。然后指出我的这类作品“叙述食物,真正的目的却在写人情”,具有“人情之味”。他还认为我的作品“标榜的饮食美学是一种生活的常态之美,一种庶民化的性格”,因此“平淡之味”也成了一个特色。还有就是“文化之味”。他引用台湾一位评论家逯耀东的话:“刘心武谈吃,既有文人谈吃雅趣,又是文学家对饮食的文学创作,不同的平常饮食,与不同的人物结合,就出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充满浓浓的人情味,这种浓浓的人情味,透过饮食发展出来,是中国数千年文化积累孕育而成,即使经过天翻地覆的社会变动,也是无法斩断的。”焦桐论文的结语是:“他的饮食书写反映了各种政治、经济的变迁和人事的坎坷沧桑;他的饮食话语表现出一整个时代的变化。”当然,他的论文里也不是一味地肯定我,他批评我的这类文字“回避了与技艺、辩味的正面交锋”,过分地“转向意在言外的偏锋发展”,并就我的一些具体的饮食观,比如认为中国式的将原料混合煎炒“熟得过分”“破坏营养”是个弊端,提出了强有力的质疑与反驳。焦桐的论文,说明饮食文学的概念已经被台湾地区文化界普遍接受,并且相关的创作、出版与批评、理论都相当地蓬勃兴盛。

  《泼妇鸡丁》这部小说,是我自觉地进入饮食写作的一个值得特别纪念的成果。以前我这方面的结撰主要体现在散文随笔上,目前我更有兴趣以小说形式来体现饮食文学方面的追求。《泼妇鸡丁》不仅篇名是一道菜,整部中篇小说的每一节的标题也都是一道菜或点心,有土得掉渣的“人儿菜苞米面团子”,有昂贵得没道理的“极品金牌鲍翅皇”,有中国家常的“鱼香肝尖”,也有个性化的西式“巧克力黑莓派”。每一道吃食里包含着一段故事,也具有象征的意蕴。总而言之,我现在悟到:饮食男女,当有饮食文学,而在饮食文学里,揭人间真相,绘浮世风景,把人生百味、世态千滋汇为一席,力求以一粒米现大千世界、一盘菜显幽深人性,谁说只是菜谱的堆砌、唾沫的狂欢?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先入你眼,再浸你心,于谐谑中觉甘苦,于乱象中悟真谛。

  也许有人一听饮食文学,就觉得不雅驯,甚至会以为是一种逃避社会责任玩世不恭的文字,或者含有可疑的颠覆动机,其实不必大惊小怪,我劝他们还是看了再加臧否。

  你吃过泼妇鸡丁吗?尝过多半喜欢。我现在坚信:美从口入,情从口出,饮食之间,大义存焉,耙剔梳理、消化吸收、融会升华,此种文字,时之所需,道之所载,须自黾勉,再接再厉!

  2004年4月温榆斋

家园 【原创】泼妇鸡丁的故事

泼妇鸡丁,听起来很刺激。

好神奇啊~到底是啥菜呢?哪里能吃到呢?

说穿了,也不稀罕。

北京城的水煮鱼,流行了很多年了,到现在沸腾鱼乡还是经常要排队等座。

西安一带,水煮鱼被称为泼妇鱼,泼妇鸡丁不过是用水煮鱼的做法作鸡块。

你不信?“集辛辣之大成,麻烫刺激,外焦裏嫩,嗅之异香,入口舌迷,令口腔黏膜陶醉,入喉更有痛快淋漓之感,胃肠为之歌咏”。

对比一下,再想想。

关键词(Tags): #十年之食
家园 水煮鱼怎么会“外焦”呢?
家园 我觉得刘心武改作红楼研究,

可能是爱好所致,但不再出自己的东西,确实很遗憾。

家园 你拿鸡翅做做水煮鸡块,和水煮鱼不一样的。

水煮鱼是将油浇在鱼片上面,把锅中的油及花椒辣椒一起倒入盛鱼的大盆中;

水煮鸡块是将鸡块放入充有热油及花椒辣椒的大锅中。

这样才是外焦里嫩,按水煮鱼做法会外嫩里生的。

家园 第一章 鱼香肝尖

鱼香肝尖

  

  老板娘打开冰箱,立即发现问题。

  “大乱!”她高声呼喊。

  其实完全不必高喊,大乱就在她身旁。

  “咋啦?”大乱明知故问。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老板娘点破:“往天你都按规矩,头几天搁进去的,先拿出来化冻,这会儿你把一早才冻上的也拿出来了,还都搁在这边一堆儿!是不是想单给何凯他们用?”

  “是呀!这算啥错误呀?反正这些个东西都得卖出去不是,先卖后卖有啥区别呀!再说何凯笑梅到底是自己人嘛。您瞧这边,头半月冻上没卖完的那块牛脖子肉,这不拿出来了吗?等会儿外客来了,咱们猛推铁板牛柳,多搁点作料,有几个人能吃出它蹲冰箱的日子来呀?”

  “什么?你要把我辛辛苦苦招来的回头客全撵跑么?!”老板娘双手叉腰,配上她那肥胖的身材,活像一只双耳罐。

  何凯是榆香园里的保安。位于园区的这个榆香居饭馆的主要功能其实是物业公司的食堂,给保安提供免费三餐,给物业其他人员提供低价餐,其次,才是对业主以及其他进来的食客提供点菜供应的餐馆。

  “咳,哪有您说的那么严重。想回头的,怎么他都回头,不想回头的,怎么他都不回头。”大乱辩护。

  “都给我换进去!”老板娘气咻咻地命令。

  大乱只好再捣腾一番。但是,最后他还是把早上买来的新鲜猪肝留在了案桌上。老板娘脸虽胖,嵌在额下的小眼睛却很尖,马上指着那猪肝,鼻子里重重地哼出几声。

  “不是要拉拢回头客吗?这是为雪教授预备的呀!过一会儿,她必来电话点鱼香肝尖。”

  “你怎么知道她今天要点菜?”

  “您又怎么知道她今天不点呢?是不是不盼她点?不要她点?”

  老板娘用肥拳头捅了一下大乱胸脯,大乱夸张地弯腰哇哇叫疼。

  “好啦好啦,抓紧备料!”老板娘扬起下巴,朝厨房外喊:“佟妮!笑梅!还没来吗?谁给喊一声狐狸去?不喊,他就钉在了那牌桌上,再到不了锅台!”外头毫无回应,她就边往外走边捶自己胸脯:“别干啦别干啦关张吧关张吧……”

  

家园 第二章 软炸里脊

软炸里脊

  

  榆香园的中庭花园里,一丛叶片开始泛红的黄栌树前,铁木组合的休闲长椅上,何凯和笑梅紧紧靠坐在一起。

  何凯换班休息,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值班。笑梅该到餐馆上班了,却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天是何凯生日,他跟食堂老板娘讲好了,要办一桌二百元的席,给自己祝寿,请保安队的战友们喝酒,其实更重要的,是以此来表达跟王笑梅确定关系,也就算定婚宴吧。老板娘先嫌二百元太少,大厨胡学理和二厨丁滦子都跟她说够了够了,他们能用二百块钱操办出一桌像样的席来,而且还保证老板娘能有些个赚头,“就少赚他们点吧,笑梅没少给你出力,何凯他们保来保去还不是先保了你们一家的安,人家又定在九点开席,不影响餐馆晚上生意,你有什么过不去的!”老板娘也就同意了。但老板娘没想到丁滦子,也就是绰号大乱,那么个平时马马虎虎的傻小子,却为何凯笑梅的这顿宴席,煞费苦心,细细筹办起来,一早采买来的原料,都体现出精益求精,到了晚餐备料时间,本应把冰箱里头两天没用尽的原料,先取出来化冻使用,他却偏把早上新买来的原料,取出来预备着,而且明显是为九点宴席预备,都特别搁置到了一处。

  大乱的好意,笑梅早已知道,她跟何凯透露,大乱一早买到了极新鲜的里脊肉,虽然冰箱里还有头天剩下的一长条里脊,大乱绝不会给他们下那个料,他必用今天的里脊肉,发挥他那平时懒得一露的刀工,备出好料,再由狐狸,也就是大厨胡学理,烹出好菜。

  “真想吃软炸里脊啊!那也是狐狸的绝活,每回端给顾客,光那模样,就让人笑口相迎……”

  “究竟好不好吃啊?我看你还总给人送上一小碟沙子……”

  笑梅就用头撞何凯肩膀:“你懂什么!那是炒热的胡椒盐!”

  尽管一个端送过无数次,一个眼见过无数次,但这两个农村来的打工者还都没有吃过软炸里脊。想到今天晚上他们就将享用到如此的美味,心窝里真跟栽了棵茉莉似的,熏得魂魄阵阵飘香。

  他们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青年农工,光电视里的见识就足够他们坦然当众示爱了。何凯穿着保安服,只是因为不在班上,没戴那红色贝雷帽,极其懒散地斜倚在长椅上,满脸巴不得有人看见才好的表情。他那双两梢往下微弯的眼睛,显露出十二万分的惬意。笑梅穿着水红的外套,黑色紧身踏脚裤,一头丰厚的长发从脑后盘到顶上,扎了个跟外套呼应的水红蝴蝶结,她撒娇地往何凯脖子窝里钻,双臂搂定何凯身子,何凯也就顺势用一只胳臂弯过去搂住她的一边肩膀。

  “笑梅!你就等着老板娘骂你吧!”是佟妮来叫笑梅上班了。

家园 第三章 锅仔一品炖

锅仔一品炖

  

  冯团长老远就看见何凯那副狂样儿了。妒得牙痒,却不能不装出见怪不怪的表情。

  何凯眼睛紧盯着团长,而且是紧盯团长眼睛,那团长有种,毫不躲避,甚至似乎连眼皮也不眨,直线朝何凯走来。

  笑梅眼里没有别人,还那么放肆地搂定何凯。

  冯团长在他们面前站定,很威严的样子,尽量把语气放舒缓,对何凯说:“晚上少喝酒。”

  何凯没等那话音落定就回答:“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兄弟们也一样。”

  在稍远处站住的佟妮又大声呼唤:“笑梅!该去啦!”

  笑梅就抽出胳臂,猛地亲了一下何凯脸蛋,跳起来,朝佟妮跑过去。

  何凯不改懒散的姿势,眼睛还只盯着团长。从那微弯的眼梢,漾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团长恨不能扇他一巴掌,却费大劲忍住不让牙筋抖动,含混地朝他点下头,转身走了。

  何凯望着团长宽阔的后背,大声说:“队长,晚上请一定赏光啦!”

  对方没回头,听见一声回答:“忙啊!看情况吧!”

  何凯怎么又叫队长?究竟是团长还是队长?

  原来,那保安队长的姓名,是冯团长。一般人管他叫团长,保安队队员们管他叫队长,有时保安队的小兄弟叫溜了嘴,管他叫了声团长,他会觉得是讽刺,拉下脸来,甚至发火。

  有业主问过他:“你这名字好有趣。爹妈怎么想的?”他就挺不好意思地解释:“咳,他们没文化……我们那么个山窝窝的人,以为团长就很大很大了……他们希望我能当个团长,光宗耀祖么……”他爹妈的这个盼望也不能说设想得太低,倘能实现,那不光在村里,整个镇子,乃至全县,都会轰动一阵。但是,他虽然果然参上了军,表现得很好,入党受奖,却全无提为军官的可能,时代变了,不是凭打仗就能拼出个团长师长乃至将军的了,何况现在进入和平时期,也无仗可打,抗洪救灾有点像打仗,真有致残牺牲的,但那顶多也就挣个英雄称号;如今什么地方都讲学历,军队毫不例外,义务兵至多当个班长,排长以上就都得是军事院校毕业的。

  唉,学历,学历!甚至到了这榆香园当保安,他冯团长也吃够了低学历的亏!他的学历只到初中二年级。他应招到这里,先当一般保安员,很快物业公司负责保安绿化卫生的副总经理蔡宪就发现他能力超群,一个月后提升为班长,三个月后提升为副队长,半年后就当上了队长,他这队长也得到了小区业主们的认可、赞誉,在他的严格管理下,真是做到了业主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任何一刻朝窗外望去,总能至少看到一个正在巡逻的保安的身影,而且手里必定握着对讲机,似乎随时在联络、报告,于是心中的安全感大增,对保安队特别是他这个队长的好评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在许多业主眼里简直成了一个品牌,对面相遇都乐意跟他打招呼,往往还亲热地攀谈几句,就是到小区里头的两处小卖部去赊购点东西,有时还是由底下队员帮他去赊,也都绝无困难,甚至当让店主记录下来时,对方还会说:“团长自己记得就行!”但他当了一年多队长了,却提不到保安主管的位置上,为什么?就因为他学历低,新近换上的一位主管,年龄比他小五岁,身材比他矮一截缩一圈,脸上五官跟包子扭般皱在一起,凭的就是一张大学本科生的文凭!他跟何凯的天生合不来,原因之一,也是何凯有高中学历,胜他一筹,而且何凯本人对此也很在乎,现在何凯是个班长,焉知不在觊觎他这队长的位置?那天蔡总跟他说起,想提拔何凯当副队长,他先说其实用不着再设副队长,原来那副队长走了一个多月,保安队哪一点受了影响?他一个队长就足能玩转!后来听蔡总那语气,还是非有副队长不可,他就主动推荐王茂,王茂当班长很久了,确实样样都好,可是蔡总还是说:“何凯好歹是个高中生啊!”他就不言语了。

  除了何凯,保安队的队员们学历都不怎么样,个别的号称初中毕业,其实连澳大利亚跟奥地利是两个国家也弄不清,更多的则只有小学学历,一般都才二十岁上下,在他三十岁的冯团长前头一站,先就被他的块头威严震慑住了,加上平时聊起天来,他的见多识广,幽默风趣,更让他威信倍增。但何凯是他心上的一根刺。有回何凯跟他说起什么三角函数,那是高中课程里才有的,他听得实在不耐烦,忍不住说:“我跟大家布置的指标,你达标了吗?”他布置的是,要求保安队无论新老队员都要在年底以前,对每一位进出大门的业主,全能说出是几楼几门几号的,那可有两千多户啊,谁能有那样的记性呢?何凯语塞,而他却立刻用下巴指着那边进大门的一位男子说:“21号楼203的。”

  何凯今天才过二十一岁生日。可是何凯却有女朋友了。还不是一般的女朋友,是在生日宴上就要当众定婚的未婚妻啊。估计没多久他们就要正式登记结婚了。冯团长对此尤其痛心疾首。痛的是自己。自己这么老大不小的了,媳妇的影儿还没见着。而且,从农村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岁数已经是只有娶寡妇的份儿了!

  何凯的可恶,还表现在并不直接跟他顶撞冲突,却在许多事情上很微妙地跟他过不去。比如那回物业公司因为他带领部下及时扑救了一家厨房的起火,奖了他一百元,他就说拿那奖金请包括何凯在内的四个参与救火的部下撮一顿,就在榆香居,本来有免费晚餐,再点三个热菜,来几瓶啤酒,五十块钱打住,也就很不错了,其余几个队员也是这么合计,他让他们点菜,有的点个鱼香肉丝,有的点个宫爆鸡丁,每样无非七八块钱的事儿,他让何凯点,何凯大模大样地点了锅仔一品炖!单它可就是三十八块钱的价啊!笑梅端来时,告诉他们狐狸给他们多下了一条海参,他可只看见猪肉丸子跟白菜粉丝;何凯带头一顿猛撮,海参鱿鱼什么的他一点没捞着,除了肉丸子也就捞了点笋片蘑菇,结果那天热菜四个,凉菜四个,加上啤酒,算下来他花光了奖金不说,还亏了十来块钱!在物业公司拖欠三个月工资的情形下,能这么样泼撒地花钱吗?何凯安的什么心?

家园 第四章 东坡肘子

东坡肘子

  

  “38号楼502订个东坡肘子!”老板娘接完电话,马上命令佟妮:“快,趁没散摊,去买个肘子来!”

  榆香园外头有个露天的农贸市场,每天下午开市,天黑收摊。这样的营业时间,是适应小区居民的购买习惯形成的,这些居民很少有一早买菜的,多半是晚上才回家做饭吃。榆香居的原料一般不从这里买,因为多半质次价高,都由大乱天蒙蒙亮就蹬三轮到八里路外的康垡镇的早市去买,但临到比如今天这样的情况,业主点菜送家,如果缺原料,那就到近处临时抱佛脚。

  “哎呀,就回他话今天没肘子,让他再点个别的吧!”刚离开小卖部那边的牌桌,满肚子还是输家晦气的大厨胡学理很不乐意,他除了要赶出应付保安的伙食,还打算精心料理出一桌给何凯笑梅的宴席,实在懒得伺候这样的主顾。一般来说,像东坡肘子、毛家红烧肉什么的,都是事先做好存在冰箱里,顾客点到取出来加加热端出去,大前天做好五份东坡肘子,这天中午卖掉了最后一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拿生肘子炖,要占一个灶孔,费老大工夫,别的菜做不做了?

  老板娘却坚持:“那陈大师能怠慢吗?他那画儿,人家说如今好几千一幅呢!不从他那儿挣钱从谁那儿挣?早该备足肘子的!佟妮,钱都给你了,怎么还不动身?”

  佟妮刚掀帘子出去,大乱紧跟着也蹿了出去。

  “大乱!你是她尾巴呀?你不拌馅儿啦?”老板娘尖声喊。

  哪里喊得回来。也只好由他。

  大乱眼看要二十五了。先追笑梅,笑梅让何凯得着了,大乱不嫉妒,心下算了算,何凯二十一,笑梅二十,又都来自江西,而且两人的村子位于邻县,年龄相当,缘分自在,为他们成全好事吧!后来就追佟妮。佟妮上个月才来,脸庞虽说没笑梅那么花朵儿似的,身条儿实在够柳枝儿味道,而且是二十二岁,安徽来的,听老板娘透露,家里很穷,这就让大乱挺有信心,他不怕女家穷!他要给她脱贫!他是二厨,端东西本不是分内的事,他却总抢着帮佟妮搬火锅汤煲什么的,有回佟妮不慎烫着了手指,他立刻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獾油,一只手捏花梗似的捏着佟妮的手指头,另一只手蜜蜂采蜜似的往那手指头上涂獾油,还低下头嘬出嘴唇,徐徐地给吹气,那回老板娘看见没有吆喝他,也不惊动他们俩,还在心里暗想,我那死鬼要能这么疼我一次就好了!老板娘那死鬼,就是她丈夫,也就是这饭馆营业执照上写着大名的那位,眼下去三十里外的地方,跟人家合伙开发什么钓虾塘去了,快三个月没回来,想必包的那二奶,哼,指不定都人工流产去了!

  佟妮在前头走,知道有尾巴,也不回头。到了市场卖猪肉的几个摊位前,来回张望有没有好肘子。大乱却抢在她前面把肘子买下了。佟妮把钱递给大乱,大乱不接,只说:“你留下吧,我买了两个,一个是我送何凯他们的,一个我会拿些零钱给老板娘,就说是找头。”佟妮冷笑:“我占这便宜?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大乱忙认错:“不妥是不妥,把钱给我吧给我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佟妮这回不是冷笑是热笑了:“看你,也不算什么大错,怎么就跟要进局子似的?”大乱听了高兴,追到快步往回走的佟妮身边,跟她说:“局子不要进,我想进的是……”佟妮就停住脚步,扭头问:“你想进哪儿?”大乱只觉得心在乱蹦,一只手提着那两个装肘子的劣质塑料袋,另一只手从胸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费劲地说:“……你,就不能开扇门,让我进去么?……”夕阳照射下,大乱手里那东西泛出彩虹般光晕,那是一个镀银的鸡心项链,他把那项链往佟妮手里送,佟妮摆手跳开了:“我可不要!”

家园 第五章 生煎馒头

生煎馒头

  

  保安队这晚的伙食是生煎馒头。保安队里多数小伙子是北方人,头一回吃这个时不禁嚷嚷:“明明是包子,怎么偏叫馒头?”大乱就跟他们说:“行呀,下回我们不搁馅儿!”王茂高声说:“我们家乡那块儿,管大馒头叫大包子哩!”冯团长就接着说:“好!以后咱们这里的大馒头一律要搁鲜肉馅儿!”小伙子们就拍手欢呼起来。那一顿狐狸煎了三锅,还不够供应。后来就几乎每周有一晚是吃这东西,老板娘让大乱多兑些高汤,就着撒有香菜叶的高汤吃,三平底锅也就够填饱他们这些人的肚皮了。物业公司是按每个人头一天七块钱向榆香居付保安队的伙食费,老板娘天天喊不够,常望着那些狼吞虎咽的小伙子们大声唠叨:“在家吃死老子,在外吃死买卖!”但她在绝对不能没有些个赚头的前提下,也还是指挥狐狸、大乱,有时还从善如流地听取狐狸、大乱的建议,精打细算,巧做安排,尽量地让这些个离乡背井来打工的小伙子们不但能吃饱,而且也常能觉得吃饭很香,她对那伙食费的控制,是平均一人一天五块五左右,每月从中赚个八九百块钱。

  已经有换下班来的保安进食堂等着吃生煎馒头了,排在领饭窗口外的头一名是个子瘦小的侯伟,老板娘见了他就笑:“又是你排第一!”侯伟解释说:“我一会儿当班。”老板娘轻拧一下他耳朵,笑得满屋子共鸣音:“是呀是呀,不叫你小猴儿,叫你大尾巴(‘巴’的发音类似‘贝儿’)!我说大尾巴呀,你别一领生煎馒头就是十个,你先领几个吃着,不够再领嘛!吃热的多好!就是到时候别人领完了,我让狐狸给你下面条,开小灶,好不好?”侯伟确实是保安队里体型跟饭量最成反比例的一位,在满堂哄笑声里,他脸红得几乎跟头上的贝雷帽混成一片。

  老板娘猛想起大乱、佟妮居然还没回来,不禁气愤,对一个人在那里准备开饭的笑梅大声嚷:“大乱、佟妮怎么还不回来?!”正用大盖子闷锅的狐狸听见了就嚷:“粘在市场成糖瓜儿了!”老板娘一时无奈,就对排在领饭窗口外头的王茂几个说:“你们要想开饭,就先给我去把大乱找回来!”谁听她这个命令?她就急得自己往门口走,大声嚷:“大乱——”

  恰好有两个中年妇女进来,像是来吃饭的顾客,望去眼生,大概不是榆香园的业主,跟动作急促的老板娘险些撞个满怀,没生气,倒笑了,问老板娘:“怎么高喊大乱?”“这叫什么词儿?”老板娘煞住脚,忙满脸堆笑,解释说:“大乱是我们这儿的二厨。”其中一位妇女就说:“太平年月,大乱大乱的叫,多不好!”老板娘依然一脸堆砌的笑:“我们都是乡下来的,乡下人的想法,是越反着叫,越有好果子吃呢。”另一位妇女就点头笑道:“是呀是呀,叫狗娃,以后反能出人头地;叫丑丫,以后说不定是个大美人儿;大乱大乱,叫着也就天下不乱,有意思有意思!”老板娘亲自把她们引到一处座位,递上菜谱,介绍道:“来个铁板牛柳?我们大厨最拿手的!”其中一位妇女嗅觉灵敏,问:“是桑及米豆吗?”老板娘一时蒙了:“您要什么?”另一位妇女笑了:“她是说上海话,上海话说起生煎馒头,就是桑及米豆。没想到你们这儿晚上还有这东西,好!我们就吃这个!”老板娘心中暗暗叫苦,就算能把“桑及米豆”的价位抬得高点,又能高到哪儿去?两位闹半天不是什么值得多招呼的主儿……

  这时大乱急匆匆推门进来,后头跟着冯团长等几个保安,末后才是佟妮,一脸的

家园 第六章 萝卜焖面

萝卜焖面

  

  大乱顾不得把手里提的生肘子送往厨房,不等老板娘逼近质问,就激动地讲起了刚才的遭遇,也就是为什么耽搁了这许久才回来的原因。老板娘本容不得他

家园 第七章 剁椒鱼头

剁椒鱼头

  

  38号楼502的陈画家因为家里来了远客,惊呼热中肠,打开一瓶XO,各执一只雕花玻璃杯,兑冰水欢饮话旧,一时竟忘了向榆香居叫过东坡肘子的事。

  来客是当年高中同学,如今定居澳大利亚悉尼。也画画,自然也算得画家,但自己画的难卖,操持一个画廊,卖别人的画。这位画廊老板路先生,回国才几天,得知了陈画家的电话号码,一小时前试着拨了一下,居然一拨就通,尽管十几年不见,陈画家竟立刻听出他的声音叫出他的名字,他直道冒昧,陈画家却说高兴还来不及,道哪门子外国歉!问他在哪儿呢?说出一个地名,哎,离榆香园虽不算近,打个“的”来走环路很方便,陈画家说你若无事何不马上过来一聚?路先生于是很快出现在陈画家这里。

  陈画家先带路先生参观了一下自己的住宅。是个跃层的单元,五楼是生活空间,六楼是创作空间,原来有个露天平台,正好改成了玻璃结构的画室。路先生见整个宅子里没有一点原来见过的那位陈太太的痕迹,摆挂的照片都只是画家自己或子女孙辈的,就知已经离异,遂绝不问及嫂夫人;其实他也早另组家庭,陈画家未必清楚,却也不去问及,只跟他打听澳大利亚风情,以及画廊的事。路先生对陈画家的宅子啧啧称赞,惟一代之遗憾的是这楼没有电梯。陈画家却说当时所以下决心买下,平台可建画室固然是主要原因,觉得每天能上下五层楼梯,也等于是买了个大型的锻炼器械,有益于健康。以后真老得动弹不得时,可以再换住处。

  路先生满面红光地倾诉他的感受。变化太大了!他原来住的那块地方,简直是站到任何角度望过去,都认不出来了。这边的百货公司、超市,水平跟澳大利亚已经基本平齐,商品满坑满谷,而且那购销两旺的情景,超过悉尼了!原来的老同学,一联系,几乎个个都换了新居,有的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有的子女有车送来送去,在餐馆请起客来,个个点出满桌丰盛的菜肴,现金支付能力令他咋舌。从宏观上看,目前世界各国经济发展,中国的增长率奇高,可谓一枝独秀;西方各国几乎都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澳大利亚算其中麻烦较小的,但光那连续几年夏季必有的森林大火,面积之广,时间之长,损失之大,也够烦恼的。真是又一次康乾盛世!但这次回来,街上买了一份什么周末报,令他大失所望,主要版块全是些揭阴报忧的文字,在他看来纯属哗众取宠,这类文字当年他没出国的时候也是特别喜欢,到处找来看,看得上了瘾,就跟吸鸦片一样,以致凡遇到好处说好的文字,就视为谄媚取宠;到了海外,才知道到头来人家看你的眼光,主要是看你那背景,你背后的祖国富裕强大了,人家才把你当回事儿,否则难给你个正眼儿,现在澳大利亚人多多少少知道中国人阔起来了,对中国开放了旅游,发现中国游客真能大把地花钱,像袋鼠皮手包、绵羊润肤油、饺鲨烯营养丸什么的,都是十几份几十份地往回买,海关关员对中国人的笑脸,也就多起来了,连我那画廊里卖的中国画家的作品,也销得动了!澳大利亚现在有多份华文报纸,哪份也没办成这周报那样,都是赞华为主,也不是拿了这边的钱,全是私人的,股份制的,自觉地那么定位,根在中国嘛!路先生把酒论道,滔滔不绝。陈画家觉得,这位老兄的性格一点没变,真诚,直率,易激动,激动起来还特别喜欢挑起争论。但陈画家只是微笑倾听,久不插言。

  路先生提出来要看看陈画家的近作。陈画家说近来很懒,只画了几幅架上画,追求一种童趣,在这边的两个画廊里不时地卖出一两幅,价位也都一般。路先生就说冒昧地问一下,“一般”是多少?陈画家说没超出过五千。路先生就没提拿些画到他画廊的事,陈画家自然也没表露出有那个愿望。

  陈画家肚子饿了,忽然想起订过东坡肘子,马上往榆香居打电话,问炖好了没有,其实还欠火候,但老板娘照例满口说好了好了马上送去,陈画家说就别送来了,我带朋友过去吃,还要点些别的菜,老板娘顺口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说去了再说吧,挂上了电话,转身对路先生说:“今天不请你去外头的好馆子——附近的都糟,像点样的起码得开车出去十几分钟——就在我们这里边的小饭馆,其实是个食堂,那大厨小胡手艺居然不俗,一般家常菜都弄得颇可口,你无妨随喜一次。”路先生就抱拳道“叨扰”。

  两人从38楼出来,夕阳已经很暗,但楼体和其间绿化的景象视觉上还颇清晰。陈画家指点着介绍:在离市中心这么个距离的圆周上,这样的商品楼盘算是价位低的了。旁边这个村子出地,开发商造楼。原来这里都是农田,因为田里有棵老榆树,设计的时候就把它留下来,现在以它为圆心,布置出了中心花园,也搞了些水景,喷水池呀,小瀑布什么的,但我迁来这么久,只见演过一次“水法”,因为那用电用水的费用,都是要计入业主缴纳的物业费的,没几个业主愿意出钱图个虚热闹。村子卖地,是个大价钱,但只见几位村干部的住宅越装修越豪华,开上了奔驰车,肚皮越来越往外挺,一般村民却没分到一分钱,而且没了土地,只能八仙过海,各谋生计。这榆香园里头,每天有来打扫卫生的,搞绿化的,都是些村里的妇女和半老头子,算是物业的合同工,每月拿个三四百块工资,是最没办法的一群;有的则在这榆香园外头开黑“的”,因为正式的出租车很少到这里拉活,难遇上,因此黑“的”尽管风险大,被逮住有罚款两万甚至没收车辆的危险,却屡禁不止,我就常坐他们的车,上车司机就嘱咐,一旦警察截住,就说咱们是亲戚,我坐的时候倒没遇上过警察,跟司机聊,有的那乘客见警察拦了车,根本不愿给说好话,自己拍屁股一走,这车就被扣了,不过,一般都能托人给要回来,哪个真让他罚两万?又哪个真让他把车没收?出血那是必要出的,一般的行情是两千块左右,能托人把车解脱出来,这开黑“的”的一群,不出事每月闹个两三千块不成问题,算是混得中等的;再有就是把当街的铺面房,开成商店,卖建材,开饭馆,还有不少发廊——我头发长了也不敢进,因为多半是提供小姐的地方……这些人有的发了点小财,有的,渐渐做大,就开成公司,包揽工程,参与开发,算是一方款爷了吧……

  路先生一边听介绍,一边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评价说:这情景,肯定超过一般发展中国家,逼近发达国家了,花木扶疏,路灯也似模似样,停车坪很规整,甬路蛮秀气,只是楼体似乎造得粗糙了一点点,还有一二层窗户阳台的那些个铁栅栏,看上去怪怪的,这是澳大利亚见不到的,何必呢?……

  这时陆续有些小汽车开进来,是一些业主从城里归家。陈画家指点着说:“你看,没什么名贵的,大体是些桑塔纳、捷达、富康……甚至夏利、奥拓,中低档的车,偶尔有奥迪、本田什么的出现,少。买这里房子的人,我这样的很少,一部分是城里胡同杂院的,拆迁时拿到一笔补偿,买不起回迁房,到这里来买个单元住;大多数呢,是外地来的,在这边做些小生意,发了点财,买再贵的还吃力,就先在这里安个窝儿;当然,也有些离退休的干部、知识分子,图清静,住到这里;也有些年轻白领,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孩子一条狗……”恰好有遛狗的人出现,有的牵着体型很大的斑点狗和熊狗,陈画家补充说:“有人喜欢这里,也是因为不限制养大型狗,也不限制燃放烟花爆竹……我呢,喜欢早晨推开窗户的感觉,空气岂止是清新,还含有淡淡的粪肥气息,于是淡淡的哀愁,就旋转在我的胸臆……”

  路先生拍了下陈画家的肩膀,说:“神仙一般的生活了,你还哀愁什么!”

  说着,他们已经快到榆香居了。榆香居离小区大门很近,这也是为了招徕非小区的顾客,它顶上的霓虹灯艳红翠绿,入夜从大门外挺远就能看见。

  两位走近大门,就发现那里发生着纠纷。那纠纷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现在进入了激烈阶段。

  纠纷的一方,是一位业主。另一方,是保安——也不仅是保安,保安队长的到来也没能平息事端,这天保安主管请假不在,物业副总经理蔡宪亲自出马了。事情的开端,是一辆运装修材料的小卡车要开进去,保安拦住问司机要临时出入证,按物业管理规定,搞装修的人和车都必须先办好临时出入证,这车和这司机却没证,司机报出楼号门号,让保安给业主打电话,保安请业主出楼到大门接一下这辆车,业主接电话一听火了,让把电话给司机,跟司机大声嚷:“你别管他们那一套,你马上给我开进来!”司机就要开车进去,保安就拦,一度非常危险;后来业主跑了出来,见了保安劈头就骂,保安本是些血性小伙子,怎能吃骂?就对骂,而且很快发展到使用肢体语言……

  围观的人渐多。其中的业主都站在那位业主一边,且不论这件事的是非,七嘴八舌地把对开发商和物业的不满悉数发泄出来:

  “你们就会给罗莉莉当狗!”罗莉莉是开发商的名字。她常被业主狠狠地点名。

  “我们交了物业费的,你们就都是我们合伙雇的伙计,伙计怎么能这样对待雇主?”这榆香园和许多商品楼盘一样,物业公司就是开发商自己的,屁股自然总跟开发商坐在一条板凳上,不仅不能代表业主利益,竭诚为业主服务,倒成了领导、管理业主的权力部门似的。

  “什么讲规矩!那罗莉莉就头一个不规矩!我那单元的面积就愣给算大了三米四六!至今不退我款!”

  “卖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现在哪样真兑现啦?原来说是有会所,现在会所在哪儿?那23号楼,原是按会所设计的,现在改了改都当住宅卖啦!”

  “说是六证齐全,住进来才知道,只有那头一排办了售房许可证,我们这些楼并没办,房产证至今拿不到!纯粹是欺诈!”

  “这里水质问题为什么总解决不了?卖的时候说龙头里能流出地热无菌水来,现在不热也罢,我们取样拿给有关部门检验,光含氡量就吓死人!”

  “夜灯净用些劣质灯泡,三天两头憋坏,我那楼前黑咕隆咚半个月了!”

  “眼看冬天又要到了,我们用燃气取暖的,还得按那强盗价格交费吗?”

  “他们那个燃气公司根本是无本生意,罗莉莉只出个公司名字,村里只出地皮,从银行里骗出贷款来,糊弄到今天,他们根本还不上贷,不跟咱们牟取暴利,哪儿找平去?”

  ……

  陈画家和路先生路过那乱哄哄的地方时,物业一方正处在不利局面,蔡宪不得不耐着性子说些软话,又劈头责备冯团长,说他们保安不懂事,应该灵活掌握规定,业主是上帝嘛,怎么能跟业主犯混?当着那么多人,就宣布要罚队长和当值门卫的工资,冯团长也只好低声下气认错,心里暗暗叫苦,工资本来就拖欠着,以后发放时竟还要罚扣!最后只得向那业主赔礼道歉,让人家的运料车大摇大摆开进去。人散后,冯团长不由得跟蔡副总经理抱怨,说那回他勇跳到前保险杠上,阻拦住一辆门卫对付不了的违规车,以那司机倒车败退收场,事后不是还在大会上受到表扬了吗?蔡宪就啐一口,骂他:“笨蛋!亏你混了三十多!欺单必胜,犯众必败,连这个都不懂!”冯团长末后在晚风里,沿甬路徘徊了好久,自己也觉得真是好糊涂,怎么总不能把这世道人心看透!

  陈画家和路先生当然没等那闹剧收场就进了榆香居。那时候屏风那边作为食堂部分的空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屏风这边有三桌食客,还有个单间里开出了一桌。陈画家就把路先生引到尽里边的一张空桌,两人坐下,笑梅马上送来一壶免费热茶,老板娘亲自笑迎,递上菜单,又推荐铁板牛柳,陈画家让路先生点,路先生说你熟悉,你点,结果陈画家除了已经预定的东坡肘子,又点了剁椒鱼头和酸辣汤,另外让取一瓶红星二锅头来,说:“其实这酒喝着最爽,茅台、XO什么的都比下去了!”路先生说:“悉尼唐人街的二锅头好畅销,不过,比这里贵十几倍!”

  菜上来了,陈画家指着剁椒鱼头说:“怎么样?不吃先看,像不像幅画儿?”俩人喝酒吃菜,觉得东坡肘子一般,剁椒鱼头味道极佳。

  陈画家说:“刚才那乱吵的场面,你印象深刻吧?是不是在悉尼很少遇得上?”

  路先生说:“当然。我都不大习惯这种在公共空间里的争吵场面了。一霎时,我先脸红了,倒好像自己当众尿了裤子似的。”

  陈画家说:“还有我们这小区外头,村子周边,垃圾总清理不净,也不光这里,城里一些地方何尝不是一样,乱抛东西,往地上啐痰擤鼻涕,永远的脏、乱、差,有人说这个毛病,总得两代人过去以后,才能基本解决。我是赶不上了。你倒好,找了个既安静又干净的地方,远远地来欣赏这康乾盛世。”

  路先生就说:“你也别以为那边的生活就那么写意。不错,澳大利亚跟加拿大差不多,地大人少,中产阶级为主,家家住得都不错,住单栋小楼带花园的一点不稀奇,是常态生活。不过仔细想起来,一般中产阶级的生活也很枯燥。无非是贷款买栋宅子,每月按规定还贷。平时每周一到周五,夫妻各自开自己的车往各自上班的地方去,来回两三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回到家就累得不行,洗个澡就睡觉。星期五晚上如获大赦,回家前可能跟同事、朋友或者情人去酒吧消磨到深夜,回家倒头闷睡到第二天中午。星期六下午就开车去超市,把下一周要吃的用的买回家,晚上看看电视。星期天往往得修剪花园草坪,清洗汽车,要么全家去趟当地公园或游乐场,晚上破费吃顿不是快餐的饭,但是点菜会非常谨慎,如果是吃西餐,那得狠下决心,才能每人点份甜点。到了长假,也无非是从旅游广告里,挑一条经济上能承受的线路,去旅游一番。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退休,生病,死掉,埋在一处什么墓地,立上块碑。你说这样的人生究竟又有多好?”

  陈画家就忍不住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定居那里?何不也成为一只‘海龟(归)’?”

  路先生就沉吟地说:“我说出了我并不喜欢那里的因素。而我喜欢的,没有说,不说了吧……我是为了自己喜欢的那些因素,选择了在那里定居的。”呷了一口酒,问:“你呢?也有机会出去啊。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陈画家就说:“我跟你说了我不喜欢这里的种种因素。除了故土难离这样的大道理,我喜欢的那些,也许是很琐屑的因素,来不及全说,也不说了吧……正是这些我喜欢的因素,让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方式……”他指指已经快吃光的那个空鱼头,说:“正像这劈开的鱼头,向我们显示出了某种哲理……”

  路先生就呵呵呵笑了:“你醉了吧,只有醉人才会说出如此深奥玄妙的话来……”

家园 第八章 拔丝苹果

拔丝苹果

  

  原来保安队宿舍一直安排在物业办公楼的地下室里,这年夏天地下室里渗水严重,墙壁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因此后来就搬到了一层的一个大屋子里,这屋子当初不知是怎么设计的,正面完全是玻璃封起的,当中有很大的滑动门,里面虽然很高很大,却没有任何窗户,也许是打算租出去当铺面?一度当过仓库,现在成了保安宿舍。这屋子没有渗水潮湿的问题了,原来在地下室分三小间住的保安员,统统住进来,搬来九张上下铺的钢架床,外加冯团长的一张单人铺——作为队长他享有的特权除了睡单人铺外,还有一张两头沉的三屉桌,三个抽屉放保安日志什么的,算是公用,那两头沉却单由他使用。这大屋子现在一边靠墙放着五架上下铺,一边放着四架,放四架那边空出来的位置,斜放着那张两头沉三屉桌,上头搁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上顶着一台VCD机。对门的后墙那里,则是队长的单人铺,特别显眼。此外,有些折叠椅,平时全整齐地倚内墙放着,晚上允许不当班的人看电视、光盘时,取来坐着。最近还添了一张折叠桌,不用时也倚墙安放,不过那并不是给保安队员们使用的。搬到这间大屋以后,在玻璃墙门里面,挂上了可以将其完全挡住的蔚蓝色布幔,白天也遮住里头。这间屋门朝北,整天不见阳光,何凯说它是“地上的地下室”。虽然解决了躲避潮湿的问题,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就是鞋臭的问题,原来地下室是当中有走廊,队长命令所有人晚上洗完脚,只许穿干净拖鞋进屋,白天穿的鞋子一律搁在走廊里头。现在洗漱解手还让去地下室,睡觉前脱了鞋子却不好放在屋外檐下,因为那就暴露在业主们眼里了,可怎么办呢?后来还是何凯提了个合理化建议:在进门的一侧安放了一只封闭式的鞋柜,严格地执行脱鞋入柜的规定,这样总算不至于鞋臭满屋。这些从农村来的小伙子们,就这样生活在一起,为的是管吃管住之外,每月能挣五百块钱——当然,班长能多一点,最多达到五百八,而队长能挣八百。

  何凯当然知道门岗跟业主发生冲突的事,但他没有过去参与,也不仅是因为他晚上九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在这保安队,一贯采取“上岗认真,下岗不问”的处事态度。他们的宿舍虽然搬出了地下室,但准许他们使用的盥洗室和厕所,以及存物室,都还在地下室里。存物室里有一溜简陋而结实的木柜,他们每人使用一个,锁头钥匙自己准备。天黑了下来,何凯去地下存物室,打算在那里把身上的保安服换成便装,他有一件前几个月在康垡镇商店买来的米黄底子咖啡格子的茄克衫,胸口上有鳄鱼图案,他懂得鳄鱼是名牌,也懂得这件鳄鱼是假的,而保安队其他小伙子多半对此双不懂,这也许就是他文化水平比他们都高的一个小小例证吧!

  何凯进了悄无人声的地下室,走廊灯坏了一半,幽幽的。存物室的门永远是不锁的,他推开就顺手按灯键,灯猛一亮,他喊出来:“你吓我一跳!”那是穿着全套保安服的侯伟,正站在他自己的那个木柜前,大概是刚放进什么东西,才锁好;灯亮闻声,侯伟扭回头,惊悚地望着何凯。何凯并不在意,走向自己的存物柜,他听见侯伟嗫嚅地跟他说:“我……回来上厕所小便……”他就知道侯伟是怕他向队长汇报,因为按规定值班时间里是不允许来存物室处理私事的,就一边开自己的柜锁一边说:“大尾巴,你真像电视剧里的小特务!你以后别这么缩头缩脑的行不行?”侯伟在他开锁的时候已经走掉了,何凯取完衣服也就把大尾巴忘记。

  何凯到宿舍换衣服。那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忽然声音先至人随到,蔡宪和另外两个人,全都吸着香烟,大大咧咧地进了屋。“蔡总!汪总!”何凯乖巧地迎上去。任何一位副职,称呼他们时都一定不要带出副字来,以后他如果当上副队长,那不管冯团长爱不爱听,所有队员一定都称他何队长,甚至就简称队长,他也会安然接受。那汪总是物业公司负责财务的副总经理,第三位何凯没认出来,有点像园外村街上哪家建材店的老板。何凯不等他们吩咐就麻利地把那张折叠桌拿到屋子当中架好,又去拿四把折叠椅摆放四边。汪总把夹在胳臂里的东西递给何凯,何凯更麻利地进行处理,原来那包在外面的是一方厚绿呢布,里面则是一匣骨粉制的麻将牌。铺好绿呢子布,取出麻将牌,把空盒子放到那边三屉桌的一只抽屉里,再从那抽屉里取出四包雀巢三合一速溶咖啡,四只一次性纸杯,何凯说:“我这就去食堂拿暖水瓶。”转身要走,蔡宪命令他:“我们三缺一,你去把幡爷叫来!我知道他在那单间里哩!”

  何凯出宿舍十几步,停住,深呼吸,心里悻悻然。自从宿舍从地下室移到这间大屋,蔡宪就把这里当成了约人赌牌的地方。蔡宪在这榆香园里有套单元,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赌?他家里人怕吵?不值勤的保安队员晚上就睡在牌桌周围,难道就可以吵吗?为了不让业主看见?业主一般确实不会到这宿舍里来,也不至于大晚上的从外朝里张望,何况还有大布幔挡住……但业主看见了又怎么样?一些业主单元里,大白天还开赌局呢!对了,一定是觉得保安队员宿舍里最安全,从哪方面来说都更安全,尤其是一旦有公安局查赌的来,门岗首先会用对讲机向他报告啊……反正,欺负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小保安!冯团长心里也明白这个,有回蔡宪他们来搓麻,大半夜的还让冯团长起来给他们去叫醒狐狸,给他们做夜宵,冯团长揉着眼睛往外走,在甬路上跟值勤的何凯差点撞个满怀,冯团长骂了声:“不是些东西!”路灯光下,何凯从冯团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愤懑,那当然并不是针对他何凯。但冯团长既在人家屋檐下,身高也只能做矮人,那些速溶咖啡和一次性纸杯,就是冯团长自费奉献的,也不知究竟讨得到几分好!

  何凯朝榆香居走去。接着想,既然三缺一,索性就把狐狸约来岂不痛快!但蔡宪觉得狐狸跟他们这些人不是一个层次的,所以从来没约过狐狸,再,也知道狐狸是个赌王,赢多输少,难对付……狐狸晚上就睡在饭馆单间里,有时去找狐狸做夜宵,他那里也约着人赌呢,也想点补肚皮,因此倒也不厌烦……

  何凯从榆香居返回,提来一个大暖水瓶,说:“幡爷说他一时来不了,让您先请别的人。”蔡宪就说:“这回包的小姐就那么难舍?邪兴!”这时蔡宪打手机约来的另一人进了屋,好,牌局立马开始!何凯给他们冲好咖啡一一递过去。

  那咖啡的气味,闻起来好香。何凯还从来没喝过。有一天半夜,蔡宪他们算完输赢走了,一直没睡着的何凯,在一片战友的鼾声里,看见侯伟从那边下铺跳起来,几步蹿到那折叠桌前,把人家丢弃的纸杯一个个仰脖朝嘴里倒,偷饮那剩咖啡呢!他就忙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心里酸酸的。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去获得那些自己未曾享受到的东西的!他想获得,而且,将来一定会获得,起码能获得跟这榆香园的业主一样的享受,但那必须是在大太阳底下,通过自己的努力,公公平平,名正言顺地去获得……

  趁蔡宪他们游泳似的挥臂洗牌,何凯想溜出宿舍,却被蔡宪扭头叫住:“去!让狐狸先给我们来一大盘拔丝苹果!”他应声出得门来,恨得牙痒。糟了!今晚狐狸还不够伺候他们的哩,我那生日宴,还怎么开得出来啊!

家园 第九章 京酱肉丝

京酱肉丝

  

  何凯在榆香园外头的雪松下迎面遇到笑梅。笑梅是给业主送菜去。

  “你怎么啦?”笑梅问何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确实,那一刻他本来向下微弯的眼梢,已经被郁闷扯平。“没什么啊。”路灯光下,笑梅满脸欢喜。她欢喜,他也就欢喜,眼梢又活泼地往下弯动。笑梅告诉他:“你别给老板娘钱啦。”他摇头:“哎哎哎,咱们说得好好的嘛,今晚请的是我的战友,钱我出。再说,上月你也没领着工资……”笑梅就说:“老板娘在空单间里,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别跟大乱、佟妮他们说……”何凯不大明白:“她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起来?”笑梅就解释,老板娘的意思,是单发给她工资,她一个月三百块的工资,扣除一会儿宴请的二百块,不正好一百块嘛!何凯就说:“那一会儿我给你二百。”笑梅斜了他一眼,大眼白在路灯光下闪得像颗珍珠,绕过他肩膀送菜去了。

  还没挪脚,迎面又来了谢超节,手里也提着个装菜盒子的塑料袋。“给我媳妇打盒京酱肉丝。她实在是馋得不行了。”敦敦实实、眉毛粗黑的谢超节跟他解释。

  “我还当你又来征求签名了呢!”何凯脱口而出,说出来立刻有点后悔,马上用别的话岔过去:“狐狸的京酱肉丝向来好!那回队长请客我们点过。他给你豆腐皮了吗?要卷着吃的。”谢超节笑笑说:“我们统共还剩二百来块钱了。管他的,总不能让娃受委屈啊!”说完点点头往园外走。何凯朝他背影大声说:“替我们问巧巧好!”

  谢超节是物业公司维修队的一个领班。他出生在清明节刚过的半夜里。农村人认为清明节是鬼节,不能在那一天里出生,他母亲其实在清明一早就觉得瓜儿熟了蒂该落了,为了超出那个日子,硬是忍熬到半夜以后,才把他生了下来,爷爷因此对他们母子都很满意,给他取了这么个不解释难理解的怪名字。谢超节二十一岁来榆香园,二十二岁跟园外超市里同龄的杜巧巧谈上恋爱,二十三岁把巧巧带回老家成了亲,两个人在春节婚期过后就又都回到这里,现在他们二十四岁,巧巧肚子里已经有了娃。物业公司拖欠工资,对谢超节影响最大。巧巧怀孕已经七个月,这之前已经不到超市上班,没有任何收入,他们在园外村里租农民房居住,自己开伙,房租水电伙食开支再俭省每月也总得五百块钱,谢超节的工资每月是六百,如果按时发放那维持生活没有问题,现在拖欠三个月了,而且还没有哪怕补发一个月的消息,搞不好还要继续拖欠下去,忍无可忍,谢超节就去找总经理询问,人家回答他罗董没把款拨过来,等拨过来自然就发。那董事长罗莉莉哪里找得见,只能写信,就问两条:为什么拖欠?什么时候补发?信白写了,根本不理。于是谢超节开始给有关部门写投诉信,这事也就渐渐地由他的个人行为,发展为集体行为,维修队的全都拥护他,他就搞了个材料,让大家签名,说他亲自送到那管这号事的衙门,而且要那衙门的正官接见他。在那投诉材料后头,除了几个胆小的,维修队的人差不多全签了名,那天谢超节拿到保安队宿舍征求签名,王茂一见,冲动起来,拿笔就要往上签,何凯心里也想签,但是冯团长拦了一下,先叫谢超节一声“哥儿们”,又叫一声王茂“兄弟”,遂对大家说:“我比你们痴长几岁,经的事情多点,心里有想法,讲出来供大家参考。我们当保安的,虽欠着工资,毕竟还管着吃住,处境比维修队的哥儿们强些个,还能撑一阵子。可是维修队的没工资,伙食都起不了,更有要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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