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少为人知---三秦的抗战,800壮士投江,悲壮难以自持 -- 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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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少为人知---三秦的抗战,800壮士投江,悲壮难以自持

此文为长篇纪实文学《立马中条》序节选---陈忠实

上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中国军人与日本侵略军进行过一场长达两年多的战争。他们把不可一世妄言三个月占领中国的日本鬼子拒阻于潼关以外,使其进入关中掠占西北的梦想死于胎中。

日本鬼子不仅未能踏进潼关一步,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仅“六·六”会战一役,日军排长以上军官的尸骨就层层叠叠堆了1700多具。这是八年抗战中取得重大战果的战区之一。这个战区在山西境内的中条山。

横刀立马中条山的中国军队的军团长,是杨虎城的爱将孙蔚如将军,西安东郊灞河北岸豁口村人.是让我引以为骄傲、敬重和亲近的前辈乡党。孙蔚如将军麾下官兵,几乎是清一色的号称“冷娃”的关中子弟。由徐剑铭、郭义民、张君祥三位陕西本土作家创作的长篇纪实文学《立马中条》,叙写的就是60多年前,孙蔚如将军率领关中子弟与日本侵略军血战中条山的一部英雄史诗。

一条山沟一个村庄一个小镇反复争夺的殊死拼杀,使我的神经

绷紧到几乎闭气,一位军官一位士兵的死亡,常使我闭上眼睛心情起伏不忍续读下去;一场大捷一场小胜和一次挫折,使我的情绪骤然飙升起来,又跌入扼腕痛惜的深渊.

每一个创造战场奇迹的英雄和每一个壮烈倒下的英雄掠过眼前,我总是忍不住猜想这是哪个县哪个村子的孩子?当我清楚地意识到民族危亡里的大义,正是承担在我的周边乡党的肩头的时候,我的地域性的亲情和崇敬就是最敏感最自然的了。

就是在这种情感里,我阅读着《立马中条》,完全沉浸在一种悲壮的情怀里难以自拔。我自始至终都在心底里沉吟着两个字:英雄。每一个士兵都可以用英雄来称谓,几万士兵又铸成一个英雄群雕,使日本鬼子难越潼关一步。

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士兵,昨天还在拉牛耕地或挥镰割麦,拴上牛绳放下镰刀走出柴门,走进军营换上军装开出潼关,就成为日本鬼子绝难前进一步的壁垒。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可能只上过一两年私塾初识文字,有的可能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认写的文盲,然而他们有一个关中的地域性禀赋:民族大义。

这是农业文明开发最早的这块浸淫着儒家思想的土地,给他们精神和心理的赠予,纯粹文盲的父亲和母亲,在教给他们各种农活技能的同时,绝不忽视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和信义;在火炕上的粗布棉被里牙牙学语的时候,墙头和窗子飞进来的秦腔,就用大忠大奸大善大恶的强烈感情,对那小小的嫩嫩的心灵反复熏陶。一个“冷”字,怎能完全概括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一茬接一茬的“娃”的丰饶而深厚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之湖!

只复述《立马中条》里一个细节。这是正文提到的“六·六”会战里的一个细节。177师有1000多名士兵被两倍于己的鬼子包围,经过拼杀后死亡200人,余下的800人被逼到黄河岸边的悬崖上,三面都是绝壁。这800名士兵在短暂的一瞬里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下面是被称作母亲的黄河。黄河以母亲的慈爱襟怀包裹了这800个殊死搏斗后不齿投降的关中“冷娃”。他们都是16到18岁的孩子。他们从关中(也有少数山西河南)乡村投到孙蔚如麾下来,不是为了吃粮饱肚,而是为着打日本鬼子走进中条山的。他们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他们800人集体投河的那一幕,被山里的村民看见了。

活着的这个村民尤其清晰地记得最后一名士兵跳河的情景:悬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关中籍中国士兵,这是一位旗手。他的双手紧紧攥着他的部队的军旗。那是他和他的父亲和村民们崇拜着的杨虎城创建孙蔚如统率着的西北军的军旗。军旗已经被枪弹撕裂被硝烟熏染,他仍然双手高擎着。他在跳河前吼唱了几句秦腔。那位活着的当地村民还记得其中两句戏词,是《金沙滩》杨继业的两句:“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孙蔚如将军率官兵在800壮士跳河的河滩上举行公祭。黑纱缠臂。纸钱飘飘。熏蜡被河风吹得明明灭灭。有人突然发现黄河水浪里有一杆军旗,诧异其为何不被河水冲走。士兵下河打捞这杆军旗时,拖出两具尸首来。旗杆从一个人的后背戳进去,穿透前胸,这是被称作鬼子的日本士兵的尸体;压在鬼子尸体上边还紧紧攥着旗杆的人,是中国士兵,就是那个吼着秦腔最后跳入黄河的旗手。

我也只有在这本书稿的阅读中,鼻息可感地感知了孙蔚如将军。这位在我刚刚能解知人话的幼年时期就记住了的将军。我就读的西安市第34中学,就是孙蔚如将军于1935年倡议并捐资兴建的,是西安东郊第一座中学。

我的父亲和村子里的村民,我后来的中学同学以及再后来的不少同事,都在传说着孙蔚如将军的故事。他们有的以见过孙蔚如为骄傲,有的以见过孙蔚如的嫡亲乃至旁亲都自豪得很,还有更权威的是孙蔚如将军的同村或同族或近门的人,就荣耀得令我羡慕了。

我无缘以睹将军风采,却确确实实感受到一种纯粹民间的敬重和崇拜。这才是最真诚最原本的也是最可靠的社会心理情绪。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因而不会因为某些卑污的企图用心而改变,或动摇。

一个为民族和国家于危亡时候横刀立马的将军,获得如此敬重和崇拜,不仅是合理的,更是这个民族——具体到关中这方地域的后世子孙的天地良心,不会改变。有这一点,孙蔚如将军就足以告慰九泉了。

(陈忠实)

注:此部原为杨虎城所属陕西地方军,后改编为第四集团军,总司孙蔚如。1938年在前期中条山抗战开始,鏖战三年,牺牲两万余。此38军等共产党员较多,战术灵活,运动战能力极强。史学界和民间也早有定论:关中没有落入日寇之手,皆有赖于陕军将士立马中条、拒敌于黄河彼岸之功。

1940年9月上旬,蒋介石突然以整补为名调三十八军以及整个第四集团军南渡黄河。时有幕僚劝道,三十八军是坚守中条山的铁柱子,若调离,中条山将失守!蒋介石却说,哪怕失掉中条山,也决不能让三十八军变成共产党的军队。

第四集军团离开中条山后,1941年后期中条山战役爆发,国军遭遇巨大失败,晋南三角地带先后涌来17万国军。然而,半年后(1941年4月),17万大军防守的中条山却在20天内全线失守,7万官兵罹难,8位将军被俘……

后记:中条山,曾被侵华日军称为“盲肠”。在抗战初期,日军倾十余万兵力,苦战三年,竟未能越过中条山一步。这在抗战初期确属罕见。而坚守中条山的,竟是武器装备低劣、受蒋介石排挤的杂牌军西北军。

由于西北军牢牢地钳制住了日军的进攻势头,陕西和整个大西北才得以确保。抗战八年,日军占据了东、南、北大片领土,却一直无力西进,这一切都得之于中条山战役的伟大胜利。

然而,中条山战役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一直鲜为人知。一方面因为参战部队是“西安事变”的杨虎城部队,在国军“正规军”节节失利、大好河山拱手让人的情况下,国民政府不愿意让这支杂牌部队夺占功劳;另一方面,人们关注的是数十万上百万军队参加的会战,而三万关中子弟浴血奋战的中条山战役就这样湮没在漫漫历史尘烟中。

小时侯,曾听参加过中条山战役的外公讲过,在战役相持阶段,身为团副的他奉命回陕西老家征兵。他大呼一声,应者如云。整村整村的青年跟随着他奔赴中条山前线。陕西男子被称为“冷娃”,意思是性子刚硬,不怕死。在抗战初期,就是这些“冷娃”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保卫家乡保卫大西北的长城。

工作后,我曾在关中一部县志中,看到满满十余页的抗战烈士名录,他们全部死于中条山战役。那个时候,该县人口不满一万,而在此战役中捐躯者竟有一千多人。

告慰先烈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关键词(Tags): #三秦的抗战#鏖战中条山
家园 【文摘】和老兄一个,陈忠实的短篇《娃的心,娃的胆》

司令从沙滩上站起身来,膝盖和裤脚被扑淹上来的河水浸湿了。

  他沿着沙滩朝右前方的悬崖走去。他站在紧贴着河水的崖根下,仰头朝崖头山顶上望去,浓厚的暮色里一片模糊,一片沉寂,只有山峰和山崖的轮廓在微弱的星光里呈现出较为清晰的线条和走势。他久久地昂首注目,他突然听到他的随员在身后惊讶的声音:“河里那是什么?”有人接着以更惊讶的声音说:“像是一杆旗?”司令猛乍转过头来,顺着随员手指的方位看过去,苍茫模糊的河面上,隐隐可以看到有布质的东西在摆动。司令也首先想到是一面旗子,而且是一杆军旗,而且肯定是这个新兵团的军旗,这是八百个娃娃留给他的惟一的也是最后的遗物了。司令看看他的左右,问:“谁会凫水?”

  “我会。”一个随员说着就解扣子。

  “你真会凫水?”司令问。

  “我家在渭河滩里,咋能不会凫水!”

  “我也会。”一位马夫站出来说。

  “你家也在渭水边上吗?”司令问。

  “在灞河边上。离你家的村子不过五里。”马夫说,“我自小在灞河里耍水。”

  又有一个卫兵站出来。

  司令不再问了。

  三个人脱光衣裤,走进水里,当河水没过臀部以后,先后扑趴下去,伸胳膊蹬腿向前游去。三个人几乎是一种姿势,狗刨,这是河边上的乡村孩子无师自通的泳姿。司令看着三个人渐渐隐没了,手臂和腿脚击打水波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他和他的随员屏声静气地等待着这面有幸保存下来的军旗。

  河滩上似乎时有微风掠过,那风不是天生而是涌流的河水掀动起来的。缓缓涌动的黄河在这儿没有涛声,偶尔才有一声水波相击的微弱的闷响,却使人感受到了一种潜伏着的深厚雄浑的力量。

  猛乍听到三个人接连发出的惊叫声,啊呀!妈呀!天爷爷呀!司令身旁的随员们几乎是本能地同时发出尖声问询,咋回事?出什么事了?千万小心千万……司令紧紧地盯着河面,什么也看不到,随之什么又听不到了。

  就在司令和随员们揪着心等待的漫长的时间里,终于听到水波被人击打的声音,越来越响。随员们有人高声呼叫问话,那三个人都不回应,许是击打水浪的声音遮掩了一切。终于可以看到渐渐靠近的若隐若现的人影,终于能清晰地看到三个人前拽后推着一具尸体靠近岸边。随员们一拥而上,把三个人推到岸边的尸体拽到沙滩上来,全都惊呼起来。

  司令自己也惊呆了——军旗旗杆的钢质尖头,从一个日本鬼子的胸膛刺进去,从背脊处穿出;那个日本鬼子紧紧抱住中国旗手的后腰,中国旗手的双手死扣着日本鬼子的脖子;两个国籍的士兵面对着面,中国旗手,把一个日本鬼子,用旗杆的尖头捅穿胸膛,直压到黄河水底;旗杆上的中国西北军的军旗已经撕裂,暮色里看不出颜色。

  随员们纷纷发出啊……啊……啊的惊叹,谁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司令自己也在那一瞬里发出一声“啊”的惊叫声,当即又陷入噤声默语。司令发觉自己的心里顿然变化了,就在他发出惊叫的那一瞬里,听到八百个娃娃投河噩讯时弥漫笼罩在心头的黑雾扯开了,他从愤怒、悲怆还有自愧的混乱心境里重新挺立起来。

  他默默地解开腰里扎着的皮带,再一个一个解开纽扣,脱下军装上衣,蹲下身去,捏着衣襟擦拭旗手的脸膛。一个随员嘶啦一声撕破衣服,点燃一绺布条,给司令照亮。旗手的脸膛上漫浸着水痕,眼洼和鼻孔里积存着黄河的泥沙,圆睁着的眼睛和鼓出的眼球,显示着他用旗杆钢尖捅穿鬼子胸膛时,憋着多深的一股仇气鼓着多大的劲儿啊!

  有位随员想替代司令给旗手擦脸,伸手抓住了司令手里的军衣。

  司令没有说话,用一个轻微却又坚定的动作掀开那位随员的胳膊。司令小心翼翼地捏着衣襟,轻盈地擦拭着,从前额擦过去,饱满圆润的额头在布条燃烧的闪亮里重现生机;司令擦过眼洼里的泥痕和眼睫毛里的泥沙,再三捋揉眼皮,那圆睁的眼睛终不肯闭合;司令擦拭那个尚未完全发育尚未完全挺直的鼻梁,透出一缕羞涩的秀气;两个脸颊在净化之后显出来圆润,司令用左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左脸,又抚摸了右边的脸;上唇有黄色的茸毛,尚算不得胡须;咧开的嘴角和咬紧的牙关,肯定是直到把这个被刺穿胸脯的鬼子推下崖去压到黄河水底也没有松口……司令从腮帮擦到下巴的交界处时,突然停下手发出一声惊叫:“三娃!是你呀!”随员们也都惊诧地嘘叹起来。司令紧紧盯着旗手左腮和下巴楞儿交会处优柔的轮廓,那儿有大拇指盖大的一块暗红色的痣斑。又一次呼叫,声音却骤然降低到颤抖的低唤了:“是你啊!我的三娃……”

  给新兵团作完讲演之后,司令走下讲台,绕过讲桌,直接朝列队的士兵走过去。按原定的仪式安排,讲完之后由副团长带领新兵做呼应式的口号,表示新兵团抗日杀敌的决心,然后再由团长陪同他离开现场回到团部。司令突然走向新兵团的兵阵队列,确是一时冲动的举动,这是那些尚未完全褪尽乡村孩子神色的一张张脸膛让他情不自禁。

  他想面对面和他们说话,甚至想用拇指和食指捏一捏那些或胖或瘦或方或圆的脸蛋儿。从讲台到新兵站立的队列也就几步远,他一跷腿就站在他们面前了。他随意对着一个脸孔瘦削而眼睛却机灵的小孩,问:“哪个县的?”

  “岐山。”

  “在家里干什么?”

  “跟我爸种庄稼。”

  “应该说务庄稼。”司令纠正了一字。

  “噢——是务庄稼。”士兵随口改正。

  “你会犁地不会?”

  “刚学会,犁沟还犁不端。”

  “还会做啥农活儿?”

  “溜种、锄地、割麦、打卡棉花、扬场、喂牛啥都会弄,啥都不精。”

  “除了务庄稼还干什么?”

  “耍哩!”

  “耍啥哩?”“逮蚂蚱撵野兔……俄猛乍(偶尔)还胡日鬼哩!”

  队列里有人忍不住失声偷偷笑了。“都‘胡日鬼’些啥事?”司令煞有介事地问,又故作调侃地答,“耍水上树逮老鼠吗?”

  突然爆起一片哄笑,那个士兵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斜睨司令一眼,低下头去了。司令用关中西府岐山扶风一带的口音说“傻(耍)

  深(水)上世(树)逮老失(鼠)“,自己也在众口哄笑声中悠悠地笑了,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表示友好。

  司令又盯住一个浓眉大眼方脸的士兵,尚未开口,那士兵抖抖身子挺挺肩膀,举手行一个军礼,铿锵有劲地开口:“报告孙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眨了眨眼:“你是杨军长的老乡。”随之扬起头,面对士兵,提高嗓门说:“蒲城出忠臣哪!咱们西北军的杨军长,我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了,现在不光咱陕西人,全中国都知道杨虎城将军的忠肝义胆。蒲城还出过一个忠臣叫王鼎,在清廷大堂上扯住皇帝的龙袍,不许退堂不准离朝,非要皇上答应不签割地赔银的卖国条约……悬梁自尽了。王鼎尸谏皇上,死忠;杨将军兵谏,大忠。”

  会场顿时一片肃然。“你们知道不知道蒲城为啥出忠臣?”司令问,顿了顿,便自解奥秘,“人说蒲城包括整个渭北水硬土硬,长出来的麦子,秆儿硬麦芒也硬,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也是性硬,这样的麦子养起来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气吗?”

  一片惊乍神秘的嘘叹。

  司令转过头,再把眼睛盯住了蒲城籍士兵,诚恳地问:“你是自愿来的,还是他们硬拉来的?”

  “自愿来的。”士兵答,回落成软软的口气。

  “老实说,甭害怕。”

  “自愿真是自愿。”士兵说,眼色就露出羞怯来,“俺爸收了招兵人给的三块银元。俺爸不要,招兵的人硬塞……拿了银元还算不算自愿?”

  “算!”司令说,“那是我定的招兵规矩。你爸收下了就对了。

  你爸要是不收那三个银元,你还当不上我的兵哩!“

  会上响起动情的啊啊啊的声音,继之爆起一片掌声。司令更踏实自信自己的招兵规定。负责征召这个新兵团的堂兄告诉司令,因为军费不足,他把自家三十亩好地卖掉了,用卖地款送给应征兵员的家庭。

  司令仍然对着蒲城籍士兵问:“你刚才一开口称孙司令,你怎么知道我姓孙?”

  士兵不在意地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你姓孙。我在村里就知道你姓孙。满蒲城人都知道俺杨军长把兵交给你带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

  “叫啥?”士兵低下头,不吭声,一脸难色。

“说,我的名字叫个啥?”

士兵仍然低着头,脸憋红了。

“叫!大声叫!让全团都能听见。”

士兵突然直起脖子,牛一样大吼:“孙——蔚——如——”

司令拍了拍蒲城士兵的肩膀:“你知道我为啥要叫你叫响我名字?记住,叫响我的名字你在心里也就立誓,将来准备接手我这个军长我这个司令。敢不敢?”

  “不敢。”

  “要敢。”司令转过脸,对着新兵团,“你们都要敢立此誓,都要记住。”

  司令又瞅住了一位红扑扑脸膛的士兵。这个士兵效仿蒲城籍士兵行礼之后自报家门:“长安人。”

  “长安哪一方?”

  “灞桥。”

  “灞桥?”司令一瞬惊喜,“哪个村?”

  “图书村。”

  “你知道孔从洲吗?”

  “孔从洲是桥梓口村的,现在是你的独立旅长,西安逮……时——”士兵不敢说出“蒋”字,迟疑一下就跳过去了,“孔从洲是西安城防司令。你是豁口村人,离俺图书村不过十里。灞桥人都知道你和孔旅长……”

  司令笑笑:“你还真知道不少事。家里都有啥人?”

  “俺妈俺爸,俺婆俺爷,俩哥一个妹子。”

  “你妈能舍得你当兵?”

  “俺妈哭哩!俺爸把俺妈训(斥)住了。”

  “你爷呢?”

  “俺爷听俺爸的主意。”

  “这不是颠倒了礼教吗?”

  “俺爷说俺爸主意正。”

  “你婆呢?婆跟孙子比儿子还亲嘛!”

  “俺婆心宽,走时还叫我念她教的口曲儿呢!”

  “啥口曲儿?念一念,让我和大伙听听。”

士兵清清嗓子,大声诵念起来:

啥高?

山高,

没有娃的心高。

啥远?

海远,

没有娃的脚远。

啥宽?

地宽,

没有娃的眼宽。

啥大?

天大,

没有娃的胆大。

司令听得情绪激昂,高扬手臂拍起手来,士兵们更热烈地鼓掌。司令说:“咱们关中及至整个陕西人,自己都说自己是‘冷娃’,什么‘关中冷娃’‘陕西冷娃’。关中娃陕西娃,何止一个‘冷’字哇!听见这个灞桥小老乡唱的他婆教给他的口曲儿了吗?心——高,脚——远,眼——宽,胆——大。这才是关中娃陕西娃的本色。”司令亲昵地抚着小乡党的后脖颈:“你婆会编这么好听的口曲儿,不简单!”

  “俺爷还会唱戏哩,整本整本地唱,逢年过节搭台子唱。”士兵更得意了。

  “你爸会唱吗?”

  “会。跟我爷同台唱。”

  “教给你了没?”

  “我能唱几段,没有我爷唱得好。”

  “那你就唱几句。”

士兵也不忸怩,肯定跟爷和爸上台凑过场子,清清嗓子就拉开了架势,吼唱起来——

两狼山哎——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哎——为国家啊——何惧吔——死啊——生……

  

司令已经热泪盈眶。士兵望见就惊吓得哑了口。司令颤着声问:“你叫啥名字?”

  “三娃。”

  “哪个三字?”

  “一二三的三。”

  “改成‘山’吧。”

  “好。”

  “像山。就像咱们长安的秦岭山一样,压到小倭寇小鬼子的头上。”

  “山娃记下了。”

司令抚摸了这个小乡党下巴楞上的那块暗红色的痣斑:“我把你也记住了。你爷教你的戏词你婆教你的口曲儿,我听一遍就都记下了……”

  六年之后,1945年9月18日。湖北省武汉市中山公园。日本投降仪式在此举行。

  陆军上将第六战区司令孙蔚如一身戎装,高大威武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他的两侧和身后,端坐着包括中共代表董必武等三人在内的88人组成的受降团。一片肃穆和肃静。正义对邪恶人道对兽道天道对鬼道的终结性审判,将在这里完成。

  日本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冈部直三郎大将和他的高级军官,举着白旗走过来,两边是监押的全副武装的中国士兵。这个挥舞着战刀给中国人造成长达14年国难的刽子手的双手,现在举着标志投降也标志耻辱的白旗。他们终于走进也许是作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军队最不堪的被审判的这个地方来了。

  孙蔚如司令坐在受降官席位上,一派凛然,显然不单是他近一米九的魁梧的身躯,更是他对曾经不可一世的疯狂野兽沉重一击的一身正气。在立马中条山的三年时间里,这个以杂牌军为主的第四战区,死守着陕西和西北的东大门潼关,使日军不仅过不了这个关口,而且死伤惨重,成为中国各大战区里日军死亡数字超过中国军队死亡数字的战区。也许有整个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背景,也许有美国扔到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的威力,然而,孙蔚如巍峨生威的躯体里所展现的是自信和自尊,在中条山在我军队的面前,你早已是死伤惨重的败将。

  冈部直三郎跪倒在受降官孙蔚如的面前了。他双膝跪地,双手举过低垂的脑袋,托着那把制造杀戮制造罪恶的指挥刀。孙蔚如走过去,从匍匐在脚下的冈部直三郎的手里收取了这把战刀。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娃或被他改为山娃的那一杆捅穿日军士兵胸膛的军旗的尖矛,响起三娃他婆教给三娃唱的口曲儿。他想对跪倒着的战败之将说,你知道我带的兵娃们的心有多高胆有多大吗?挨挫了你都不知道。

  孙蔚如向他们宣布了第一号命令。冈部直三郎签了字,那握笔签字的手在抖。他此前一直握着战刀的手大约都没有抖过。耻辱对于野兽似的罪恶制造者来说,也难以承受。

  孙蔚如想到了母亲。大约一个月前,当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消息传到西安城东豁口村孙家祖居的屋院时,母亲闻讯喜极而泣而终了。

  孙将军悲喜交加,决定立即回灞桥老家奔丧,要看母亲遗容一面……

  六年前,在即将东出潼关进军中条山之前两日,他驰马回家向母亲和妻儿告别,仍然在距离豁口村前一里路的地方下马,步行回家。

  这是母亲的叮嘱,无论官做到多高事干到多大,无论坐车或者骑马回家,务必在村外下车下马步行进村。他跪倒在母亲膝下,说他不能尽孝了。母亲似乎早知道了儿子出征的事,只说了一句:“当兵就要打仗。国家遭人欺侮哩。这是尽大孝哩,你要打赢回来。”

  现在他赢了,母亲却在闻得胜利的兴奋里辞世了。他向蒋委员长呈上回乡奔丧的请示报告,却收到蒋委员长任命他为第六战区主受降官的委任状。他接受了,按照母亲的道德规范,为国为民是尽大孝…

  …

  孙蔚如瞅着那双在投降书上签字时颤抖着的手,骄傲地自吟,这样伟大的母亲训导成长起来的儿子,是你无法构成等量的对手,尽管你手里拥有更残暴的武器。

  那张投降书上,印着1945年9月18日。这个时间是孙蔚如选定的。

  在他接受中国第六战区主受降官的委任令后,部属征询他关于受降仪式时日的意见,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指令:九。一八。这是不需要思索的。14年前的9月18日响起的罪恶的枪声,14年来日夜都刺痛着作为军人的孙蔚如的心。孙蔚如对请示他的部属斩钉截铁地说:“就放在9月18日。”

  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1945年9月18日,日本侵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冈部直三郎在投降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既是天道,亦是人道,最终把惩罚和耻辱,定格在他们伸出罪恶之手的那一天。

  陈忠实2005年3月9日于二府庄

家园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真是壮烈啊
家园 善哉.小生先来一拜.

贴个曲.

[RM=320,80]http://www.wmcn.com/shenying/sheng/qbm_wxr.rm[/RM]

家园 八女投江惨烈 壮烈 八百老爷们投江 就有点令人遗憾了
家园 杨虎城部人才众多

孙蔚如可谓一上将。

斗娘子关十日头白,赵寿山可谓一勇将。

手枪团怒夺雪花山,李振西可谓一猛将。

辗转千里陪军长坐牢,王根僧可谓一义将。

唯一的异类是冯钦哉,山西作战中故意关闭电台不接受作战指令,但他也是杨虎城的叛将,算不得十七路军的名下。

遗憾的是魏野畴死得早了。。。

家园 收这么多花,不说两句不像话……

重点回复要说的,就是最下面善栽,小生先来一拜的帖(磨刀石君对不起了,没办法)可能有些错误,一打开IE全部关闭。反正俺这儿的情况是这样得,大家注意了。要是不信您就试试看,可别骂俺就是了……

还有楼下朋友也说了,关于这么多人投江得事。这可是有前因的,这近千人是177师的新兵团和工兵营大多是近17岁的少年新兵。训练度不够是否能使用武器尚未可知,对他们似不该有过多要求。毕竟等着让人屠杀,满足其病态般的快感,不如自我了断……。比起被迫受辱,屈颈受死也算是更好些吧。

具体战争等有兴趣的话可去

中条山战役简介等ZT

楼下也贴了sun君的另一文摘。讲了孙蔚如些事。俺倒也听过坊间一些流传,说孙蔚如在武汉接受日本投降时,一见面一脚就把其代表冈部揣倒在地。比其何长官温雅的做法,孙确为草莽英雄,还听说在武汉受降的日军也没那么被优待,体力活等干了不少,还有上门寻仇的本地人,国军也没太拦着。电影《鬼子来了》马大三的悲剧好像在那里没发生……

家园 萨兄评价精彩,这可能与杨重视思想教育有关……

杨本身是刀客出身,文化程度不高,但也许意识到了不足,非常重视部队的文化思想素质教育。

像魏野畴是个能力极强的共产党干部,还有南汉辰等都在杨部得到了重用。连杨的夫人也是共产党。到了后来杨部的基层干部有共党数百人之多。抗战后孙蔚如的三十八军比其他国军是有很多不同,打的有声有色也很聪明,与其共产党士官居多是分不开的,内战开始没多久干脆就直接投了共。看来,国共双方的三十八军还都是厉害的角色。

而蒋最忌恨杨的除了西安事变外就是亲共了,对此等人士蒋是丝毫不留情的。但杨在历史上的口碑一直是不错得,在陕西亦如此,虽然二虎守长安时死了不少人,但唉骂的是刘镇华的镇嵩军。因为杨不太刮地皮,养的地方军队不多,比不得阎老西有煤有钱铁轨都变窄轨,更比不得财大气粗的东北军。可要是抗战打起来,杨部的确令人刮目相看。

杨就是经营这关中一带养了两三万人,可这都算是精兵,装备虽一般(地方杂牌军想佩好装备也难),但士气高涨(注重思想教育),打仗很聪明(中条山的山地丛林游击战)。且秦地本土传统文化气息甚重,为国为民族力战乃是本分。

这些可能都是杨部较强的原因吧.杨虎城也不愧是员虎将,带出来诸多人才,光这一点恐比其西安事变的搭档张少帅强多了吧!

家园 魏野畴,那个不是共产党吗?
家园 秦兵秦将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伴随中国历史

每个朝代都有闪烁,秦朝不用说了,汉朝得天下,先是得了秦人之心而后贯穿汉朝始终东征西讨的精锐核心就是秦兵秦将。三国两晋南北朝关中一直是争夺的焦点。隋朝秦兵始终作为亲军精锐使用的。唐朝不用说了辖关中精锐以临四方杜甫的兵车行人人读过。宋朝,北宋唯一一支有战斗力的野战部队西军。绝大部分是秦兵秦将的身影。元朝最后的救命稻草著名的 王保保,廓扩铁木尔,李思齐的部队就是汉中地主军。明朝李闯和他的部下大家都知道了。连著名的关宁铁骑很多也是秦兵秦将。到了后来满清也好南明也好除了八旗基本就是秦兵秦将成了台柱子。一直延续到康熙年间大规模动乱结束。尔后的清朝拓边战争西北又是秦兵秦将组成的绿营冲在最前面。到了民国无论军阀混战抗日战争秦兵秦将还是十分出彩,最后的党国悍将又是一堆秦兵秦将。我感兴趣的是者居然贯穿了中国的主要文明史。看样子哪个地方的确出精兵悍将

家园 这个估计有加工的成分在里面,但是部分军人跳河肯定存在

宁可堵一把,也不当亡国奴。比起南京的那些人可是硬气多了。要叫一声好的

家园 我祖父当年就是杨虎城的幕僚

他是1925年的党员。北师大第一任党小组组长,校史里有记载。

三十年代初,杨虎城资助一些青年去欧洲留学,祖父是其中之一。跟我祖父一起出国的有潘自力(建国后曾历任驻苏联驻印度大使),王炳南,浦子政(抗战期间在西安死于日本轰炸,他在城墙下躲避,结果城墙被炸倒塌)。我祖父在英国主修政治经济学,着手创立了英共中国小组。

他们在欧洲学习了不久就听说杨虎城在西北打红军,于是宣布与其脱离关系,不再接受资助。我祖父横穿整个欧洲大陆,取道苏联回国,一路参观苏联的建设成就。

回国后经组织派遣,到杨虎城身边工作。曾任职西北文化日报主编。西安事变,他是少数几个知情者之一,当天夜里奉命守在电报机旁边。当时为了平复焦虑紧张的心情,买了一大包花生米,就这么熬了一夜。

杨虎城身边的共产党多如牛毛,几乎都是公开的,杨自己很清楚。他至少知道我祖父的身份。此外还有不少不是民主党派的进步人士。

我祖父有很多传奇,光是国民党的监狱就坐了三回,枪林弹雨里差点送命的危险也遇到不少。但他从来不跟家里人讲。组织上让他写材料,他才会简单写一些。他总说自己最适合当教师,踏踏实实教学生读书最快乐。解放后也不从政,进大学教书,后来当了校长。不争权夺利,坦坦荡荡一辈子没得罪过人,所以文革的时候虽说进了牛棚,但少受了不少皮肉之苦。

我所知道的只是从我父亲那里听来一两耳朵。父亲也觉得祖父不写回忆录是可惜的一件事,但是没有办法说服他。

我听说的最传奇的故事是关于祖父的同事加朋友王菊人先生。他曾任杨虎城秘书,后来被国民党关进监狱。这位书生与我祖父的脾气个性可是完全不同的。解放军打到西安的时候,国民党往陕南逃窜,把他也押着带走。国民党军队溃散,他得以逃脱。一听说他的名字,新组建的地方政府立刻派人把奄奄一息的他送回西安。他身体刚刚好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借了西安警备司令(?),也是他的熟人,的手枪,一个人跑到灞桥某村,把躲藏在那里的当年住在他家里监视他祸害他家人的特务打死在麦地里。我父亲说,那时候看上去也有点无法无天的味道。但是话说回来,国民党特务的确是坏透了,把王先生一家欺负的够呛。

说起国民党特务,又有故事了。我外祖父是民盟早期盟员,身份隐蔽,他的同乡挚友杜斌丞是民盟西北盟创始人。两家住前后院,国民党特务强行霸占我外祖父家的房子监视杜先生。我的两位姨妈由于长得太漂亮,不得不剪了头发穿长袍做男装打扮(家里还有张照片),后来只好寄住同学家里。杜先生相当于被软禁,通过我外祖父和外面的盟员保持联系,名单也由我外祖父保管,埋藏于我家院内树下。但最后杜先生仍然没有逃脱虎口,被特务在床头放大烟土栽赃而逮捕,在狱中受尽折磨最后被枪杀于西安城西玉祥门外。他的仆从始终不肯吐露任何情报,被刑讯折磨致死。我外祖父上了黑名单,被一个当医院院长的朋友所救方得以逃脱。回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我温柔的外祖母都对特务咬牙切齿。妈妈那时候还小,也留下了恐怖的印象------特务就住在自己家里,经常强行闯入屋内故意亮出腰间的手枪恐吓。外祖父把生死置之度外,可以毫不畏惧厉声喝斥对方,但是祖母却要为儿女们的安全日夜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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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所谓自古秦兵耐苦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家园 每当看到这样的文字,我就对铁手创办西西河多一份感激

如果不是这个家伙想到作这份事情,只怕我们永远也看不到这些历史的片段了。

家园 有萨苏先生的鼓励, 我大概有勇气多写几段了

我家很多长辈都有传奇般的经历.可惜我笔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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