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手打文摘】一赌而成绝唱--拜读启功先生《赌赢歌》 -- 抱朴仙人
于翠玲
启功先生的《赌赢歌》曾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关于它的写作背景，启功先生在口述史中说：“到1989年冬，离先妻去世已十四年了。我又因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北大医院，再次面临死亡考验。在别人都围着我的病床为我担心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和老伴设赌的事，我觉得毫无疑问，是我赢了。于是写了—首《赌赢歌》”。
诗歌的开篇先生就交代了与老伴设赌的事，作为缘起：“老妻昔日与我戏言身后况。自称她死—定有人为我找对象。我笑老朽如斯那会有人傻且疯，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我说将来万一你输赌债怎生还，她说自信必赢且不需偿人世金钱尘土样。”—句“妻言”，—句“我说”，昔日情景历历在目；而对答如歌，仿佛传达出“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的韵律(先生《痛心篇》云：“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白头老夫妻，相爱如年少。”)“老妻”其实是很宽容的，她“自信必赢”，或许只是—种安慰，万，—“我”先去了，你也不会孤单无伴的，“我”也不需要你偿还赌债，那人世间的金钱如同尘土一样。(此处应该与先生晚年所作《夜中不寐，倾箧数钱有作》—诗对读：“钞币倾来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须焚。—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烦。酒酽花浓行以老，天高地厚报无门。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这次设赌不过是启功先生和“老妻”的一次戏语。不幸的是“何期辩论未了她先行，似乎—手压在永难揭开的宝盒上。”此时先生的悲戚心情如同元稹悼亡诗所言：“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遣悲怀三首》)或许“戏言身后事”是夫妻厮守时常有的情景，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浣溪沙》)的“戏言”，在经历了生死相别之后，便成了难以重复，又无法忘怀的纪念。
先生自叙“果然先妻逝世后，周围的好心人，包括我的亲属，都劝我再找一个后老伴。”《赌赢歌》则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从兹疏亲近友纷纷来，介绍天仙地鬼齐家治国举世无双女巧匠。何词可答热情洋溢良媒言，但说感情物质金钱生理一无基础只剩须眉男子相。媒疑何能基础半毫无，答以有基无础栋折梁摧楼阁千层夷为平地空而旷。劝言且理庖厨职同佣保相扶相伴又何妨，再答伴字人旁如果成丝只堪绊脚不堪扶头我公是否能保障。”这也是—段对话，却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根本无法合拍。先生以诙谐的语言，寻找各种借口，来抵挡着“热情洋溢良媒言”。而“答以有基无础栋折梁摧楼阁千层夷为平地空而旷”，也委婉道出了先生失去老伴后难以弥补的失落与悲哀之情；究竟何人可以为伴，先生在口述史中有明白回答：“我宁愿一个人，也许正应了元稹的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先生还采取了断然行动：“更有好事风闻吾家斗室似添人，排闼直冲但见双床已成单榻无帷帐。天长日久热气渐冷声渐稀，十有余年耳根清净终无恙。”其实，“双床已成单榻无帷帐”，不仅是为了阻止好事者，也是为了减轻自己“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帷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潘岳《悼亡诗》)的感伤。这里先生融入了古人的诗意，却不露—丝痕迹。
昔日的—句“戏言”，为什么要以真实的人生来—赌输赢呢?只有了解先生与妻子患难与共四十多年的经历，才能掂量出这一赌输赢的分量。启先生在口述史中有“老伴之死”—节，令读者感动落泪。先生回忆：“我母亲和姑姑在1957年相继病倒并去世”，全靠妻子一人照顾两位老人。“我没有别的能感谢她，只好请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姐姐’，给她磕—个头。”而在妻子因病去世后，先生只能“念好多遍‘往生咒’”，感慨“她今生今世跟我受尽了苦，没有享过—天福，哪怕是现在看来极普通的要求都没有实现。我把我的歉疚、祝愿、信念都寄托在这声声经诵中了。”读了这篇文章以及先生写给妻子的《痛心篇》等诗歌，不难理解先生能够与妻子赌赢，完全出自对妻子难以回报的真情至爱。那一声“姐姐”，那“声声经诵”，也是先生人生中如歌如泣的诗篇，或者说是《赌赢歌》的序曲。
促使先生最终写《赌赢歌》的具体情境是：“昨朝小疾诊疗忽然见问题，血管堵塞行将影响全心脏。立呼担架速交医院抢救细检查，八人共抬前无响尺上无罩片过路穿街晾盘儿杠。诊疗多方臂上悬瓶鼻中塞管胸前牵线日夜监测心电图，其苦不在侧灌流餐而在仰排便溺遗臭虽然不盈万年亦足满一炕。”这诊病中所经历的种种无奈和难堪，只有在事后思量，才能以自嘲的口吻写出来，正所谓“游戏人间又一回”。先生在口述史中写道：“她撒手人寰后，我经常在梦中追随她的身影，也经常彻夜难眠。我深信灵魂，而我所说的灵魂更多的是指一种情感，一种心灵的感应，我相信它可以永存在冥冥之中：梦里分明笑语长，醒来号痛卧空床。鳏鱼岂爱长开眼，为怕深宵出睡乡。君今撒手—身轻，剩我拖泥带水行。不管灵魂有无有，此心终不负双星。”很难想象先生那些咏“失眠”的诗歌，有多少是与“老妻”梦中相见后自然吟诵出来的。这次重病住院，先生又和“老妻”做—了一次魂梦相依的对话，“最后写道在鬼门关前证明还是我赢了，为此我不但不害怕，而且发出胜利的笑声”。这种心情形之于诗歌，仿佛脱口而出：“忽然眉开眼笑竟使医护人员尽吃惊，以为鬼门关前阎罗特赦将我放。宋人诗云时人不识余心乐，却非傍柳随花偷学少年情跌宕。床边诸人疑团莫释误谓神经错乱问因由，郑重宣称前赌今赢足使老妻亲笔勾销当年自诩铁固山坚的军令状。”从当年为感谢老妻磕头叫一声“姐姐”，到今日在鬼门关前“发出胜利的笑声”，既可以告慰于老妻，也可以自安于内心了，所以，这“忽然眉开眼笑”、“郑重宣称”，使全诗跌宕起伏，又戛然而止，留下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回味空间……
这是一首非同寻常的诗，先生说“这在我的诗集中体例也是很特殊的一首，颇像大鼓书的鼓词儿”。那絮絮叨叨的长句子，如对“老妻”诉说衷曲，根本不需要任何雕琢，别有一种韵律与节奏。正如先生在口述史中所说的：这些诗“都是我‘掏心窝子’的话，我觉得我对老伴的真情根本不需要通过修饰去表达，最家常、最普通、最浅显的话就能、也才能表达我最真挚、最独特、最深切的感情，这就是‘不觉纸有字’吧。很多读者喜欢它，也是由于读出了其中的真感情。”因而这种语言风格也最能表现“启功体”的特征。
这首诗实际上也是—首悼亡诗，似乎可以和古人悼亡的名句相类比。例如，先生平时“把先妻的镜奁作为永久的纪念珍藏着，经常对镜长吟”，这令人联想到苏轼悼亡词《江城子》中的名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先生在口述史中感慨和妻子患难与共的生活，也提到了元稹《遣悲怀》中的名句“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然而，这首《赌赢歌》以“笑”作结，却是出人意料的妙笔，也使其与—般悼亡诗词境界不同。并非人人能够赌赢、以爽朗一笑而与妻子了结“戏言”的。陈寅恪曾批评元稹：“微之所以弃双文而娶成之，及乐天、公垂诸人之所以不以共事为非，正当时社会舆论道德之所容许”，“但微之因当时社会一部分尚沿袭北朝以来重门第婚姻之旧风，故亦利用之，而乐于去旧就新，名实兼得。然则微之乘此社会不同之道德标准及习俗并存杂用之时，自私自利。综其—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元白诗笺证稿》)参照这段深刻的道德评语，元稹那些感人的悼亡诗句顿时失去了分量，更不能与启功先生的《赌赢歌》相提并论了。这确实如《孟子》所言：“颂具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启功先生写这首诗，不是刻意要“赌赢”，更没有必要作秀，今天已经是“社会舆论道德”何等宽容的时代了。但相对“少年情跌宕”来说，先生早已心静如水，风过不惊；对于人生世事而言，先生更是洞达明澈，超脱凡俗。这—赌—赢，只是先生与其妻子的心灵对话，却自然表现出先生的仁德修养和人格境界。因此，我们不妨把这首诗看作人生箴言：情是一种承诺，只要心有灵犀，便可以魂梦相依。爱是—种信念，无论人生际遇浮沉，坚守真情，回报亲人。尽管先生的赌赢一笑，未必是其妻当初打赌的真实心意所在，先生却以真实的人生为《赌赢歌》做了最好的注释，也使其笔下善良淳朴、宽厚明理的“老妻”形象凸显出来。因而，这首诗也是一曲琴瑟和谐的绝唱。在这个“爱情”已成为消费符号的社会中，即使生活阅历如先生者，有谁能以如此妙笔写出《赌赢歌》呢？或许这也正是先生所提“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一种意义吧！
2005-4-1夜
附：赌赢歌
补录1989年冬作
老妻昔日与我戏言身后况。自称她死一定有人为我找对象。我笑老朽如斯那会有人傻且疯，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我说将来万一你输赌债怎生还，她说自信必赢且不需偿人世金钱尘土样。何期辩论未了她先行，似乎—手压在永难揭开的宝盒上，从兹疏亲近友纷纷来，介绍天仙地鬼齐家治国举世无双女巧匠。何词可答热情洋溢良媒言，但说感情物质金钱生理一无基础只剩须眉男子相。媒疑何能基础半毫无，答以有基无础栋折梁摧楼阁千层夷为平地空而旷。劝言且理庖厨职同佣保相扶相伴又何妨，再答伴字人旁如果成丝只堪绊脚不堪扶头我公是否能保障。更有好事风闻吾家斗室似添人，排闼直冲但见双床已成单榻无帷帐。天长日久热气渐冷声渐稀，十有余年耳根清净终无恙，昨朝小疾诊疗忽然见问题，血管堵塞行将影响全心脏。立呼担架速交医院抢救细检查，八人共抬前无响尺上无罩片过路穿街晾盘儿杠。诊疗多方臂上悬瓶鼻中塞管胸前牵线日夜监测心电图，其苦不在侧灌流餐而在仰排便溺遗臭虽然不盈万年亦足满一炕。忽然眉开眼笑竟使医护人员尽吃惊，以为鬼门关前阎罗特赦将我放。宋人诗云时人不识余心乐，却非傍柳随花偷学少年情跌宕。床边诸人疑团莫释误谓神经错乱问因由，郑重宣称前赌今赢足使老妻亲笔勾销当年自诩铁固山坚的军令状。
(原文见《群言》2005年第6期)
再花一把仙人 -- 手打文摘 -- 费心了。
顺便BS一把沽名钓誉的元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