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踏　月 -- 孙勇进

　　一瓶酒，一瓶水，一把刀，一支登山杖。

　　我穿过夜色阑珊灯火闪烁的城市街道，向一片青山进发。

　　这一天是9月18日，中秋节。这一刻是汉城时间晚九点，国内北京时间晚八点。我穿行的城市是韩国中部的大田，我行进的目标，是城市东部的一片青山，叫做鸡足山。这是一片绵延起伏的群山，在一处山尖上，有座小小的凤凰亭，那就是我今夜要登抵的地方，我将在那里，临风望月。

　　穿过山口一段亮着灯的隧道，走进山中，周围的大地暗了下来。

　　夜空中，一轮冷月在云间时隐时现。山中无灯，可以看见远处山岭朦胧的轮廓，而脚下的路，能见度不过前方一二米。这样的夜色里，大步行走着，两侧的草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虫声，透出浓浓的秋意。有潺潺的水声，自幽暗深处传来。

　　山巅上那座凤凰亭，还很远。那里是这片青山的一处制高点，可以俯瞰万丈红尘的城市。曾一次次登上那里，看过清晨山岚雾气如云海的波涛翻滚，也看过夕阳余晖下起伏的群山，气象万千的大地。大地上，是无边地铺展开的一片片缩微沙盘模型般的楼宇，河流，桥梁，和道路。望着那一座座小小积木样耸立的楼宇，有时会想，就在那一格格蚁穴般的房间里，正有一幕幕哀乐人生的故事在上演吧。现在，踏着月色，走在山间，想到以往凤凰亭上俯瞰到的景象，忽然想到庄子笔下的蛮触之争，那蛮触二国伏尸百万所争蜗角之地，在人看来何其渺小，就如此际我一路走过的山石草间，正有无数生命繁衍生息，它们如何会想到，有我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在一个更伟大的空间里悠悠穿行？那么，我脚下这个人类的星球呢？会不会在宇宙间一个更伟大的存在物眼中，也如我现在走过的这片片草丛，而那个更伟大的无形的存在，现在也正在浩瀚的太空，沐浴着明月的清辉，悠悠地漫步？这样想着，不禁笑了。

　　脚下的登山道，在山林里一路蜿蜒攀升。不知走了多久，身上渐热，渐渐汗出，眼前的黑暗忽然淡去，一团朦胧的光沿路流泻而来。那是一盏灯，在前方不远处临壑而建的一间小小板屋旁，寂寞地亮着，在这清冷的深山之夜，如一朵大放光明的莲花，无声地绽开。板屋前是片平坦的空地，白天，很多登山者在这里聚合，而在这夜间，除了林间的风声，静无一物。我穿过这片灯光的领地，在这领地与周遭无边的暗夜接壤的地方，找了一处石凳，转身与那山中隐者般的一盏孤灯遥遥相对，坐了下来。我取出背包里的水，大口地喝着，环视周围静静的山林。歇息片刻，起身，继续向我的目标，凤凰亭，进发。

　　钻入一道山坡上的松林小路，地势陡然变高。这条路，白天行走也要大耗体力，夜间就更不必说。我将背包里的刀取了出来，装进长裤口袋。这样的夜间，这样的深山，倒不必担心有人打劫，野兽，按说也不会有，不过，还是先把刀预备着吧。此时月白风清，林间的路上，月光投下了斑驳的树影。我行进在一段乱石路上，如果手中这倒拖的登山杖换做一杆哨棒，那就是水浒中夜行山间的好汉了，再如果，前方忽然响起一棒铜锣，拦出一群横刀喽罗，那又是何景象？将我这“牛子”拿去，剜心做酸辣醒酒汤？又或者，与喽罗簇拥出的扎巾好汉交手，不打不相识？可是，这里如果有好汉，那也是韩国好汉，语言又怎么办？笑，摇头。

　　一路攀行，渐行渐高，愈加吃力。几次停下脚，拄着登山杖，直起腰，喝水。有夜鸟的啼声远远传来。林木的间隙，望出去，天空上一轮明月，远处山下隐隐灯火。

　　进山约莫一个小时后，我终于爬到了山顶。山顶一块小小的平地，一座修整得很好的坟墓，一块石碑，一个木制的路标。我伫立片刻，想到不妨取出酒，祭奠一下这月夜相逢的陌生坟墓中的主人，在背包里翻了几遍，却没有找到。难道出门的时候竟忘了将酒装入？这可真是没有想到。

　　离开平地，下到一条平缓小路，走上十几米，前方现出一座亭台，凤凰亭，到了。

　　凤凰亭上，拄杖而立，近处是月光下起伏的山峦，远处，是一望无际的万家灯火。我卸下登山包，整个背上的衬衫，已完全被汗水浸透。差不多每次爬到凤凰亭，都会如此，每次都不加理睬，交给山风吹干了事。我在栏杆边，找了一处坐了下来，晃了晃已喝空的水瓶，从背包里取出一枚硕大的梨，一边看着空中皓月，一边悠闲地吃起来。

　　夜空。月边的云，渐渐淡了，散了开去。一轮皓月，清朗如镜。月华如水，照遍了群山。

　　半个小时后，我拾起登山杖，回返。下山的路照旧难行，几次险险崴了脚。下到半山歇脚地，出了陡坡松林，就好走多了。先到一座寺庙附近补充了泉水，而后沿来时的山路，下山。

　　我曾踏月而去

　　只因你在山中

　　而在今夜诉说着的热泪里

　　犹见你微笑的面容

　　丛山黯暗

　　我华年已逝

　　想林中次次春回

　　依然会有强健的你

　　挽我拾级而上

　　而月色如水　

　　芳草萋萋

　　这是青春时代打动过我的一首诗。也曾想过，三十五岁前完成所有立身之本，而后度三十载自由人生。可如今，立身之本固未完成，昔时曾想与之共度三十载自由人生的人也终已远去，今夜入山，又当为谁踏月而歌呢？然而我依然是快意的，无论此后还将走过怎样的孤独岁月，总会有一盏心灯，如此际照亮我已渐暗淡的年华，照亮这月夜青山。

• 独自登山赏月